三十一、欲將心事付瑤琴

  安靜的躺在床上,周圍縈繞的是若有若無的淡淡蘭花香,楚飛揚努力的閉了會兒眼,再有一會,就是舊年去、新年來的時候了,明月山莊外自然是萬家燈火、普天同慶,就是山莊內,很多屋子裡也依舊是燈火通明,守歲的人雖然不如外面一樣大放焰火,但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辭舊迎新。

  不過,明天對於楚飛揚來說,卻不僅是新的一年開始那麼簡單,過去的一年中,江湖中發生了實在太多的事情了,這些事情雖然可以因為除夕的歡慶而暫時停滯,但是,新年一過,該要解決的恩怨,終究是要有個了結的,江湖規矩,血債只能用血來償還,冤冤相報,直到這個世界消失為止。

  殺人,這兩個字在楚飛揚的字典裡,實在是和吃飯、睡覺之類的字眼一樣,再平常和普通不過了,在他還沒有號令明月山莊以前,他也曾和別的殺手一樣,按照上面也就是楚景天,他的父親的要求,執行著各種各樣不同的任務,正確的說來,任務都是大同小異的,只是每次的目標略有區別罷了。

  他和很多人都不同,他不喜歡在暮色的掩護下動手,但凡是他親自執行或帶隊執行的任務,一定是在早晨,所有人起床梳洗之後,陽光最燦爛的時候,他從來不害怕自己對付的人有什麼準備,甚至是期待著那些人進行充分的準備,越是有準備的人,對生的渴望就越明瞭,那麼被剝奪生命的時候,就越恐懼,也就反抗的越激烈。這樣動起手來,才不至於太乏味。

  輕輕翻身,調整了一下姿勢,楚飛揚想到,其實自己好久沒有和人動過手了,不是他不想,而是一方面眼下沒有合適的對手,另一方面,他還不想馬上讓某些人知道自己的實力。

  上次,上次和人動手,還是去年春天的事,如果不是那次的事情,他太輕敵了,也許這幾個月,也不會發生這麼多的變故吧,楚飛揚想著。

  去年春天,山花燦爛的日子,楚飛揚接到了一個非常確實的消息,可以說,這一天他等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對於一個在江湖人來說,十八年實在是太漫長了,漫長到很多人都不知道究竟自己的人生能擁有幾個十八年,但是,終於還是讓他等到了。

  那天,他的人送回的消息是,他們找到了楚景天夫人,也就是楚飛揚的母親的下落,自從六歲的那個除夕之夜,楚飛揚十八年來從來沒有過關於母親的任何一點消息,在過去的八年中,他派了很多人私下裡暗自尋找,只是一直也沒有任何的線索。沒想到,就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終於有了確實的消息。

  原來母親一直並沒有被送得很遠,甚至就在附近的群山當中,只是,楚景天卻將他們分開了整整十八年,甚至在將山莊莊主之位傳給兒子的時候,也沒有透露過她的任何消息。這其中究竟有什麼是自己所不知道的,楚飛揚百思不得其解,於是越發的希望能夠找到母親。

  雖然他知道此時的明月山莊裡,父親安插的人依舊無處不在,但是,十八年來夜夜的思念,已經讓他不顧一切了,他只想看到母親,只想依偎在那溫暖的懷抱中,而且,他也確定,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保護母親。

  不過有很多事情,終究不是他所能夠預見的,他不是神,不能透過充滿迷霧的過去,看到未來的種種。

  身為山莊主人,他的一舉一動都受到關注,所以他要離開幾天,終究不能是一個人的,環顧周圍,他為自己精心挑選了隨從。蕭子君、司馬浩和四個他發覺有些問題的護法,這次外出,他不僅要接回母親,還要藉機會,清楚的看看自己身邊的人。

  出門第一天,他發覺自己的四個護法轎夫輪番的在地上製作著各種各樣的記號,他不動聲色,出門走的路線,是他早就設計好的,並且,在這片山林中,他早就安排人手,佈置了重重迷陣,一連兩天,他帶著他們在這裡兜兜轉轉,雖然他的心早已飛到了母親的身邊,但是,這是山莊內,他最後要確定和要解決的人,他必須要有這個耐性。

  第二天的午夜時分,楚飛揚靠在大樹枝上閉目養神,蕭子君依舊獨自在一側休息,司馬浩也沒有任何動作,正在想著不知要和眼前這幾個人耗到什麼時候的問題,那幾個充當轎夫的護法卻有了行動,他們拿出了一直藏著的信鴿,將寫好的小紙條安置穩妥,看著周圍的三個人依舊沒有察覺,小心的退開一段距離,將手中的鴿子放飛。

  他們沒有看到,一直半躺在樹枝上的楚飛揚,此時嘴角上掛著的一抹冷酷的微笑。

  信鴿並沒有飛遠,幾個人剛剛退回到原位準備休息的時候,剛剛放走的鴿子忽又從天而降,來不及驚詫,一柄明晃晃的寶劍已經到了眼前,四個人的手腳經脈在那一劍之下全被挑斷,立時便痛的暈了過去。

  楚飛揚拾起死了的鴿子,轉眼間消失在濃密的樹叢中,整個過程中,沒有一絲的聲音,其實他也並沒有走遠,因為接下來的才是他要看的重點。

  第二天天明,司馬浩首先發現了四個護法武功被廢,接著和蕭子君分開在樹林中搜尋楚飛揚,楚飛揚沒有現身,他在等待一個結果,所以他暗自跟在司馬浩的身後,為什麼不去觀察蕭子君,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隱約的覺得,這次帶來的六個人中,只有她是最可以信賴的。

  果然,司馬浩對於眼前的迷陣竟然十分瞭解,跟在他身後,眼見就要破陣而出了,樹林的另一側卻忽然有了聲響,是兵器相交的聲音,而那個方向,就是蕭子君的所在。

  楚飛揚並不覺得非常的意外,雖然這個迷陣是他佈置的,但是卻是父親親手教授的,也就是說,這個迷陣有一些人是可以輕易破解的,一如楚景天、一如眼前的司馬浩。

  在楚飛揚眼中,司馬浩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至少不像外表看起來那樣頑皮、無害,偶然的一個眼神,往往會出賣一個人的內心,司馬浩看著楚飛揚時嬉笑的眼神中,偶然會流露出一種陰冷,這種陰冷雖然總是一閃而逝,但是,卻瞞不過楚飛揚。

  耳邊輕微的兵器撞擊聲,一點點的敲擊著楚飛揚的心,那聲音在不停的向南移動,而南面不遠的地方,正是一處懸崖。

  闖得進迷陣,又能和蕭子君交手這麼久,江湖上有這樣身手的人其實並不多,不過距離畢竟很遠,只從輕微的兵器撞擊聲中,很難判斷目前的勝負形勢,不過那聲音一路南移,卻讓楚飛揚的心裡忽然出現了一種強烈的不安的感覺。

  他可以繼續在這裡觀察司馬浩,去印證自己的判斷,但是,他卻忽然回身,向南飛奔而去。

  斷崖前,蕭子君和一個黑衣人激鬥正酣,不過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蕭子君的劍勢雖然縱橫馳騁,但是卻始終不能突破黑衣人在她四周交織的綿綿密密的劍網,眼下雖然尚能自保,但是時間再長一點,恐怕就有性命之憂了。

  不知是不是發覺楚飛揚的到來,那黑衣人的劍忽然一劃,招勢立變,這下變招既快又狠,重要的是,蕭子君前面的招數已經用老,身子向左,竟是迎上了對方的寶劍,變招、閃躲眼見已經都遲了。

  楚飛揚沒有再遲疑,在這千鈞一髮的瞬間,拉開了蕭子君,手中的劍也對上了那個黑衣人的長劍。

  幾招,僅僅幾招,一陣從心底傳來的冰冷刺痛貫穿全身,楚飛揚忽然覺得四周的空氣好像冰封了一般,讓人止不住的戰慄,那幾招,竟是密室中手札上記載的招勢,他一直以為江湖上已經沒有人懂得使用了,但是,卻在眼前,眼前這個黑衣人的劍下重現了。

  這看起來多麼熟悉的身型,他早該察覺的,只是,自己不願意承認罷了。

  心在一瞬間閃過了不知多少個念頭,同樣的招勢他也曾偷偷學過,加上他天分極高,即使其中還有些不能頓悟的東西,今天看到了別人使用,疑問也迎刃而解了。也許真正的硬拚,自己未必會輸,但是贏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的,重要的是,無論輸贏結果,硬拚只會暴露自己這些年來苦心掩飾的本領。從眼前的形勢看,讓暴露自己的本領,也是那個黑衣人的打算,所以,那長劍已如暴風驟雨般襲來。

  賭的念頭從心上閃過的瞬間,黑衣人正好使出一招雙龍戲珠,楚飛揚的劍還了一招白虹貫日。

  耳邊聽到蕭子君的驚叫聲,她一貫是冷漠的、好像這世上原本沒有什麼事情值得她多看一眼、多說一句,想打破這種冷漠,還真是不容易,楚飛揚想,讓她驚叫,真的不容易。

  隨著一柄劍的揮動,鮮血從楚飛揚的身上飛濺開去,下一秒,他已經向山谷跌去,沒有想像中耳邊生風的感覺,因為他被人牢牢的拖住了,他的手,和蕭子君的手緊緊相握。

  真希望時間能在這一刻靜止,至少對於楚飛揚來說,是的,他希望時間靜止,在這一刻,他看到蕭子君臉上的痛楚、驚惶、憐惜和沒有一絲掩飾的情意……

  一滴溫潤的液體滾落到他們交握的手上,殷紅的,在早晨明媚的陽光下,閃著美麗的光華,這時他才注意到,原來蕭子君也受傷了,應該是在他到來之前,不過今天她穿了身火紅的衣袍,以至於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黑衣人停了一下,拿著長劍一步一步而來,蕭子君沒有準備還手,只是繼續的用力,想把楚飛揚拉上來,不過她的手臂傷的很嚴重,一用力,鮮血便滾滾而出。

  「放手,不然我們都得死」楚飛揚一如既往的冷聲開口了。

  「不放,你一定要上來」回答他的依舊是倔強的聲音。

  「放手,我受傷了,拉我上去也要死,而且死的更難看」,楚飛揚命令。

  ……

  蕭子君忽然沉默了,黑衣人這時已經走到了崖邊,緩緩舉起了手中的長劍。

  眼見蕭子君避無可避,楚飛揚忽然後悔自己的草率決定,他奮力想推開她的身子,但是手上忽然一輕,眼前紅影晃動,耳邊呼呼的風響,人竟然已在半空中,只是那一直牢牢握著他的手的溫暖纖細的手掌依舊,在這下落的瞬間,點點水氣在楚飛揚的眼中湧現,他忽然希望,這懸崖永沒有盡頭才好。

  只是片刻間,直墜的兩人已經被什麼東西托住了,是懸崖邊的一棵大松樹,總有幾十年了,樹幹挺拔,枝葉茂密,這處斷崖本來不高,只是本身在群山當中,長年雲霧繚繞,看起來頗有些驚心,不過在設計迷陣之時,楚飛揚曾在這裡上下多次,自然十分熟悉地形,加上他明顯的覺得,那個黑衣人並不想殺死他們,只是想做個試探,所以剛剛才放膽一賭。

  惟一出乎他的意料的,是此刻躺在身邊的蕭子君,失血過多、加上一身紅衣,讓此刻的她,顯得格外的蒼白、脆弱,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一般,那天的下午,在斷崖之下,他第一次發覺,原來自己和普通人也沒有不同,也是一樣的渴望愛情,一樣的害怕,害怕失去手中剛剛抓住的幸福。

  窗外的北風陣陣的狂吼著,不過再有幾天就立春了,天氣竟然還是這樣的寒冷,不過,冬天終究是要過去了,楚飛揚略側了側身,彷彿蕭子君此刻就在身邊一樣,目光落在空空的床鋪上,心,在隱隱的痛著,在那個春日裡,他對著昏迷的她發誓,今生今世,永遠都不會再放開她的手,不會再讓她受到傷害,任何傷害都不行,只是,這樣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簡單的誓言,他,終究也沒有做到。

  不知是什麼時辰了,四周依舊是黑沉沉的一片,而此刻楚飛揚的心情,也是一樣,沉浸在甜蜜又痛苦的回憶中,不能自拔。

  大概夜晚,總是會讓人不自覺的變得脆弱吧。

  沉靜了良久,一陣琴聲隱隱傳來,淨心聽來,卻是《小重山》的調子:

  昨夜寒蛩不住鳴

  驚回千里夢

  已三更

  起來獨自繞階行

  人悄悄

  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

  舊山松竹老

  阻歸程

  欲將心事付瑤琴

  知音少

  弦斷有誰聽……

《來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