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一]
  比雙語班的顏澤和顧夕夜在年級裡的名氣更甚,雙語班的賀新涼和季霄可說是全年級女生的憧憬。偶像劇中叱詫風雲的個性男在現實生活中總是很難行得通,雖然道明寺司這種男生家境好、會打架、孩子氣,但如果是脫離了螢幕的存在多少會因成績差而印象大打折扣。
  每個女孩都不希望自己的白馬王子隔三差五被拎到走廊裡被學工委主任大聲訓斥吧?
  所以,家境好、會打架、孩子氣,再加上成績數一數二的砝碼,和風趣幽默等等附贈條件,賀新涼成為陽明中學所有少女情懷的指向也就不難理解了。而入江直樹翻版季霄就更不必贅述。雖然借讀班的男生們英俊帥氣的不乏其人,平均身高一米八的身材在市重點也以稀為貴,但由於有賀新涼和季霄的存在卻不幸顯得很沒市場了。
  對於這些,顏澤像個正常女生一樣全都能理解能接受,唯一會引起不由自主地皺眉的事,就是賀新涼像換衣服一樣換女友。於是在真正拿著他衣服的時候,會不禁疑惑「我手裡的這是什麼」。
  白色的校服襯衫,又輕又薄。
  雙休日好不容易瞅準父母和夕夜出去應酬的機會,顏澤一反常態沒有跟去而是死活賴在家裡。在聽見鐵門「匡當」一聲被關上後,才從書包裡戰戰兢兢掏出男生的襯衫放在水龍頭下搓洗起來。
  跳下車時順手抓過襯衫說「我來幫你洗好了」的顏澤,因為沒有經驗,所以顯然低估了這項工作的難度。泥水的印記在無限浪費洗衣粉洗滌劑之後仍然淺淺地殘留在衣服上。
  如果是自己的衣服,顏澤在洗不乾淨時通常會萌生「丟掉」的念頭並在多數情況下付諸實行,但這次不行。不要說不能「丟掉」,就連「洗不乾淨」也絕對不允許。和神經大條的男生們比起來,女生唯一的優勢就體現在居家的這些方面。
  最後是折騰到去超市買了漂白劑然後險險地在父母回來之前洗完用電吹風吹乾。真是夠累的。
  週日晚自修,很多人沒露面,連顧夕夜這種百分百乖乖女都賴在寢室早早睡覺,賀新涼自然也在其列。
  週一早晨,顏澤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從書包裡取出來,放在正聽歌的賀新涼面前。男生隨音樂微微起伏的腦袋突然停了下來,轉了個方向,明黃色的耳麥在光線中折射出一個耀眼的點,刺了一下眼睛。
  「啊——謝謝謝謝。」
  因為還沒有把耳麥摘下,男生的第一句答謝大聲得厲害。班裡有一半正忙著抄作業、精神高度緊張的同學被嚇了一跳。
  連季霄這種冰凍級生物也好奇地朝右邊側過頭來。
  顏澤心裡瞬間騰起的難為情和自豪感彼此交錯著持續上揚。
  對方並沒有看出女生神情的變化,大大咧咧地把耳麥隨手擱在課桌上,抓過襯衫直接往身上套去。揚起的白色衣角從女生眼前擦過,伴隨著的還有瀰漫開來的清香。
  「好香誒!你噴香水了嗎?」
  女生一怔,連忙擺擺手:「沒有沒有。」
  男生誇張地閉上眼深吸一口空氣,幸福地感歎著:「這麼一來我就成了『帶著清新肥皂香的美少年』啦。」
  顏澤的眼睛現出弧度。
  「……而且,一點印記都沒留下,比我洗得乾淨多了。」
  「你那種闊少,和我這種女僕比起來,當然沒有競爭力啦。」
  「女僕麼?我是女僕控啊~~」
  「得了吧。」
  顏澤一直鎖定後門的餘光注意到,夕夜出現了。
  女生雖還繼續著和男生的插科打諢,但心思早就不在這裡。心懸在嗓子眼。
  早自修前照例是要去儲物箱裡取晨讀用的課本,想把鑰匙插進孔裡,櫃門卻因為被碰觸而自動打開,鎖完全斷掉了,櫃裡還不均勻地散落著一些銹紅的碎屑。顧夕夜當下驚呼出來:「呀——我櫃子被撬了!」
  察言觀色許久的顏澤不露聲色地隨著聚攏的人群靠過去,一如既往地關切:「少了什麼嗎?」
  「嗯,少了。」仔細檢查的顧夕夜很快得出結論。
  顏澤明知她在指什麼卻裝作茫然:「什麼?」
  「辯論賽的邀請函。」
  「……真的找不到了?」努力維持鎮定的聲音。顏澤在顧夕夜身邊蹲下。
  怎麼可能找得到?
  自它從儲物櫃裡滑出來的那一秒,顏澤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它不能存在了。像發了瘋似的拽起它,衝進廁所反鎖上門,把每一頁紙撕碎到指甲一樣的大小,然後撒在坐便器中用水沖走。一半是憤怒,另一半是清醒。櫃門已經被撬開不能復原,就像落空的嫉恨無法隨誤解的消除而消除。更加直接的原因是它讓顏澤在那一瞬間的瘋狂中想起了辯論賽上兩人默契的配合。
  已經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的東西,怎麼可能還找得到?
  返回教室的時候,顏澤甚至想讓儲物櫃裡其他的東西一起以同樣的方式從世界上消失。可是當翻到那本紅色封面的日記本時,還是停住了。那是顏澤的日記本。
  因為怕放在家裡或書包裡被媽媽偷看,甚至不敢放在自己儲物櫃和寢室裡。所以每次寫完就讓顧夕夜代為保管。對方的儲物櫃裡,有屬於自己的東西,這條線索突然讓顏澤記起顧夕夜和自己的那絲斷絕不了聯繫。
  不能給父母看的。
  可以放在你那裡。
  不排除你會打開看。
  但那其實是我默許的。
  不可能沒有關係,就像無論怎樣撕碎,信封上的「顧夕夜」三個字已經像烙印一樣嵌進了自己心裡。甚至在做心理測試時遇見「如果不做自己,你最想成為誰?」的問題,即使心裡彆扭,最終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寫下那三個字。斷絕不了。
  顏澤放棄了繼續從櫃子裡拿走任何東西的念頭,將日記本一併塞回原位,失魂落魄地在暴雨中朝教學樓外走去了。
  [二]
  「少了別的東西麼?」
  「嗯,沒有。」
  「那應該不是小偷吧。說不定是被你隨手錯放在哪裡了。」
  ——被你隨手錯放在哪裡。
  顧夕夜驚覺又複雜的眼神隨著顏澤起身的動作上升,最後懸浮在了半空。顏澤回到座位,早晨的陽光正斜斜的地觸及到課桌正中間,在雪白的桌面上,形成一明一暗兩種涇渭分明的色彩,像極了此時自己的心境。一半在強調「怨不得別人你活該」,另一半則漲滿了心虛。
  和顧夕夜並不是什麼「從小像雙生花一樣長大」的好姐妹,但初中三年形影不離的交往已經親密到——在外人眼裡——提到顏澤就想起顧夕夜的的地步。
  只有當事人自己心知肚明,高中女生的友情不可能像小學生那樣單純,而是應了那句話——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陰影。也許沒那麼嚴重,但的確不能簡單地用「相親相愛」這種幼稚詞彙來形容。
  「嗯,肯定不是小偷。」顧夕夜拿了書後走過顏澤座位旁丟下的一句輕聲低語讓女生渾身湧起一陣燥熱。
  像她那麼聰明敏感的人,應該會有所察覺吧?
  自己掩藏得不怎麼高明的敵意。
  [三]
  第二節下課做完廣播操,顧夕夜瞬間沒了蹤影。
  平常這個時候顏澤總是和顧夕夜兩人一同往教學樓走,今天卻落了單。顏澤無法推測顧夕夜是否為自己第六感得出的結論生了悶氣。
  大概是看見顏澤難得一個人出現,其他班級路過時打招呼的同學格外多,最後總結般跟上來的是賀新涼。
  「誒?怎麼顧夕夜不在啊?」
  果然如此,好像認定了顏澤和顧夕夜兩人天生就應該連體似的。
  「她啊,急著去找廁所。」顏澤勉強編出個借口。
  才突然發現原來賀新涼也是叫她「顧夕夜」。
  男生回頭望望身後的觀禮台。「不過,剛才好像有聽到叫各班文體委員去開會。她不應該還在那邊麼?」
  「哦,」原來是自己太心虛,揣測錯了。幸好如此。顏澤如釋重負地笑了,「我也不太清楚呢。」
  「運動會班長大人不報什麼項目嗎?」
  「……嗯」顏澤隨便擺了擺手,「我跑得很慢的。」這只是謙虛的說法。
  「和你打過球的男生都說你運動神經很好啊。」
  「謠傳而已。」
  「噢。我就說嘛!」
  「嗯?」
  「人還是有點缺陷好,太完美了、價值過高容易損毀吶。」
  顏澤被男生故弄玄虛的表情和奉承話逗笑了。「你是說夕夜容易損毀麼?」
  轉彎上二樓,遇見從三樓一起走下來的季霄和同班的裴嘉瑩。也許是過於敏感了,總覺得兩個人都對自己多打量了幾眼。側身讓過時,顏澤清晰地聽見季霄說了句「這週四的決賽,還打算露個面就走麼?」頓時渾身僵硬。
  再也沒顧得上賀新涼在耳畔持續的絮絮叨叨,顏澤想起上週四的辯論賽,心情低落起來。
  「禮拜四我們和七班對抗四分之一決賽,你會來看麼?」
  最初聽見前半句的茫然,因為後半句猶豫不決的出現,而突然變得清晰。正思索著「雖然身為班長但沒必要對每一場辯論賽關心到底吧」的顏澤手中的筆突然直戳向堅硬的課桌,一路朝邊緣滾動,最後跌落在地上。意圖明朗起來。等女生彎腰去撿筆的時候才發現已經不能用,筆尖中心的圓珠掉了。
  可是在演講廳裡等了足有半小時,依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不是這裡嗎?
  ——你會來看麼?
  好不容易這樣問出來,卻又沒有說清地點。
  顏澤忍不住冒出「季霄究竟在想什麼」的賭氣念頭。在學校各處找過一大圈後才精疲力盡地找到辯論賽準確地點,已經快結束了。
  除了老師的粉筆在黑板上「篤篤」作響,教室裡像深海一樣寂靜。雖然夏天已經過去,但空氣依然炎熱成半流質的狀態。男生的側影在顏澤的餘光中失去了顏色,簡化成一堆單薄的線條,這裡折進去,那裡伸出來,是簡略而蒼白的素描。運動的地方惟有緩慢眨著的眼睫,看不出情緒的走向。
  「吶。對不起,上次我聽錯了,以為是演講廳。」
  沒有轉過頭望著他的眼睛說話,聲音也輕得幾乎不能確定他聽不聽得見。卻得到了如同和弦般立刻響起的回答。
  「是演播廳。」
  沒有什麼意義的,亡羊補牢式的答案。自己也早已找到了。
  只差一個字。演播廳。演講廳。好像曾經已接近得就快要觸碰到,卻在某一處開始折轉方向變成了現實的模樣。
  就像510和511寢室。
  只差一點點。
  以為就要重疊起來。
  可能會發生的什麼卻在時空錯位的塌方中被無情地埋葬。殘骸填充進心裡每一個叫做「懊惱」的縫隙。
  當時的顏澤被夕夜的信件和季霄的冷淡攪亂了思緒,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什麼沒有重量的東西飄過了,自己連手都沒伸出去抓。情緒偏離了正確的方向,所以也就錯過了比「演播廳還是演講廳」更關鍵的問題的線索。
  [四]
  如果季霄的眼神是因為有點生氣,那麼裴嘉瑩呢?
  顏澤很快就意識到了在樓梯上遇見時裴嘉瑩別有深意的眼神和笑容意味著什麼。時間艱難地推進到晚自習課間,一股潛流已經蓄勢待發使航道穩定的船隻觸礁。差點忘了,傷人暗器中最毒的那一種就是流言蜚語。
  「顏澤和賀新涼啊?怎麼看都不般配誒。」
  「但是以顏澤的性格是不會和男生亂扯關係的嘛。」
  「說顧夕夜和賀新涼還差不多。顏澤……?」
  「現在這種情況就是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的啦。」
  「他們自己承認了嗎?」
  「都一起出雙入對也至少是默認吧。」
  「對噢,平常都沒見過顏澤撇開顧夕夜。」
  「……」
  七嘴八舌。
  僅僅是穿過走廊飄進耳朵裡的隻言片語,就已經足以讓人心煩意亂。季霄不在,顏澤氣急敗壞地把習題冊扔在課桌上。裴嘉瑩的座位也空著,真有點佩服這位敬業的活動家。顏澤雖也是小女生,但對於裴嘉瑩這樣會給人製造麻煩的小女生行徑絕對劃清界限。
  「誒。你聽聽她們都在亂說什麼!」忍不住的顏澤轉向右邊的賀新涼。
  男生笑了一下,「既然是亂說你幹嗎在意。」
  「呵。你心理素質可真好呢。」
  「能和美女扯上關係我正開心到爆。」
  「就貧吧你!」
  「我說班長大人,你那麼在乎別人的想法幹嗎?」先前專心和習題對抗的男生終於告一段落放下筆起身坐到女生面前的課桌上。
  「我哪有?」
  「特別想得到那些人——」說著指了指窗外扎堆的女生們,「——的良好評價,不是麼?」
  顏澤一愣。「是……又怎麼樣。想要口碑好是正常的嚮往吧。」
  「不覺得很累麼?」男生從口袋裡掏出個蘋果拋著自娛自樂起來。
  「……」很累,的確是很累很累。可是這樣的追逐一旦開始就沒法停止,像染上了毒癮。
  「其實你有時可以任性一點啊,」蘋果被拋起,「不想做的事可以拒絕,」落下,「做不到的事」拋起,「也不用勉強,」落下,「不喜歡的話」拋起,「假裝沒聽見,」落下,「聽見了覺得煩」拋起,「就乾脆把緋聞變成現實好了」落下。
  「哈啊?」女生的眼睛被睜得又大又圓。還沒等她有機會繼續開口,一個蘋果就不由分說地被塞進了嘴裡。
  寵溺似的伸手來揉了揉頭髮,男生帶著些許邪氣的笑,「我開玩笑的。」逕自走出了教室。
  跨出門檻的瞬間,一些微風把白襯衫鼓脹起來。賀新涼現在的搭配是黑色T恤外面罩白襯衫,顏澤非常滿意的對比。白襯衫原本是校服西裝的內襯,但全校學生似乎都是用來罩T恤,敞開時可以露出自己的便裝,袖子挽到一半。媽媽說這是拉黃魚車的車伕穿法,但是顏澤覺得很帥。
  賀新涼膚色偏黑,一米八二的個子,給人瘦高的感覺,任何顏色都襯不出來,只有黑白搭配還算合適。顏澤銜著蘋果望他的背影看去,聽見顧夕夜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現在跟賀新涼這麼熟啦?」
  連忙用手去接蘋果,順便咬下一口,隨著咀嚼的頻率發出含糊不清的回應,「我嗎?也沒很熟吧。」
  「我可是聽見咯。要『把緋聞變成現實』哦。」
  顧夕夜的臉上浮現出許久不見的笑容。顏澤緊繃的神經終於稍微緩和下來。
  「沒聽見是『開玩笑的』嗎?」
  「我的耳朵專門用於過濾無效信息。吶,現在我們這死氣沉沉的一帶出現點粉紅了。」
  「什麼粉紅了?」剛進來的季霄居然少有的主動搭訕,看上去心情已經好起來的樣子。
  顧夕夜抬頭看了他一樣,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這個嘛,問小澤咯。」
  「和你有關係?」一頭霧水地轉過頭問。
  「沒有沒有你別聽她們瞎說。」顏澤神速地擺起手來。
  季霄想不通,平靜地笑笑,也沒再追問下去。
  晚自習結束後,顏澤在教室外等顧夕夜一起回寢室。兩人又恢復到「什麼也沒發生過」的狀態。
  決不是什麼也沒發生過。走路時小腿上的傷口還在猛烈的抽痛,那是對別人和自己造成雙重傷害的證據。每邁出一步,就被撕裂開一點,收回腳,又稍稍癒合。在年月的磨礪之後,會留下褐色的疤痕,顏澤在擔心這麼長一道疤以後夏天怎麼穿裙子。不過關鍵不是這個問題吧。
  顧夕夜太心細,一起走路時很快發現顏澤與往常明顯不一致的步行速度。
  「怎麼了?」
  「嗯,沒怎麼,有點睏了。」為了增添謊言的真實性,顏澤還特地揉了揉眼睛。沒想到揉過之後,睡意倒真的來了。
  「小澤你腿怎麼了?」真的靜下心來認真觀察,一點也不難發現顏澤微跛的步履。顧夕夜馬上就要蹲下身伸手去拉開褲腿。
  顏澤冒出一身冷汗。這傷口的來歷,實在不好解釋。
  「什麼腿怎麼啦?」顏澤朝另一個方向走去繞到顧夕夜的右邊,把受了傷的腿擺在了外側。
  「好像有點不對勁啊。」
  「沒事啊,這不是挺好的麼?」顏澤忍著痛大步邁了兩下。
  顧夕夜顯然還在疑惑,但也不好窮追猛打繼續追究,又望顏澤腿上望了兩眼,不甘心地什麼也沒發現。
  「星期六你去報了個什麼補課班啊?」顏澤隨口扯開話題。
  「法語課啊。」
  「唔?法語?為什麼啊?」
  「什麼為什麼?」
  「沒什麼。居然連法語也學得那麼認真,挺佩服你。」
  「我喜歡啊。但就是時間太緊,如果每天有48小時就好了。唉——做完作業幾乎就幹不了什麼了。」
  「說實話那些只有你和季霄這種人才會做吧。」
  「誒?」忘記了每天早晨的「抄作業大軍」,基本上全班的作業也就五六種版本。「可是,不做作業幹嗎去啊?」
  「能幹的事太多了。」用老媽的話來說就是不務正業。
  話題繞來繞去無邏輯地進行著,很快就爬上了五樓,揮手告別後,望著顧夕夜漸漸消失在甬道盡頭的背影,顏澤終於鬆了口氣。
  在壁燈沒有開啟的昏暗環境下,撩起褲腿,白色的襪子已經完全被染紅了。
  被血液浸透了。疼痛讓女生牙齒間發出「絲絲」的聲響。
  應該就是為了不引起懷疑而邁出的那兩大步造成的傷口撕裂,顏澤心裡對顧夕夜的憎惡又捲土重來。
  [五]
  她。
  她有極端漂亮的魅人的眼睛,說話時眼角上揚。她功課全優,連法語都會去參加補課班。她受到很多同性的嫉妒,卻滿不在乎。她受到無數男生的仰慕,卻更不在乎。
  簡單六個筆畫的單字,竟能因日復一日的瞭解,充盈到滿滿漲漲。
  換成她喜歡的法語——
  ELLE。
  就變得左右對稱。以自我為中心。像鏡面效應。
  儘管在日後的每一天,顏澤都在自責——為什麼要認識她,或者至少不要與她熟識,像普通同學一樣見面點頭地平淡度過三加三年就好。但依然不可否認,如果沒有成為她的摯友,生活也許會黯然失色。
  在初中開學的第一天,校內的超市裡,伸向同一本本子的手,將兩個性格迥異的女生聯繫在一起。顧夕夜抬起頭看向顏澤,微笑著大度地謙讓:「喏,還是給你吧。」
  顏澤側臉望向顧夕夜:「你,你也是雙語班的吧?」
  「誒?」
  「很面熟啊。」
  「唔,呵呵,是啊。」
  一向沒分寸的顏澤和以前的同桌不分上課下課的說話,最終惹怒了老師,把位子調開。
  像地球上的板塊漂移,這一塊,和那一塊,會因為地殼的運動身不由己地相撞拼合,形成新的陸地與海洋。
  你遇見了誰。誰又遇見了你。都是,身不由己。
  顏澤就這樣成了顧夕夜的後桌。
  無數溫暖的日光穿過女生紮起的馬尾辮,在懸浮著「一元二次方程的公式法」和「hope與wish的區別」的半流質空氣中,漸漸沉澱凝固起來,形成鮮亮的鏡面,照出的是自己的模樣。
  所謂密友,不僅是一起去食堂吃飯,在體育課上互為羽毛球的搭檔那樣簡單,更重要的是,相似的眼神,相似的喜好,說不定連中意的男生都吻合起來。你是存在於世界的另一個我。如此憎惡卻又無法擺脫。
  但是,懷了惡毒之心的那一個只是我吧。
  日後發生的許多事情讓顏澤懂得了「作繭自縛」這個詞的含義。
  [六]
  運動會的當日,高年級的學長學姐拖著座椅懶洋洋地往操場邊走,從樓上望像無數溪流匯成的海洋。高一學生受到照顧可以直接坐在觀禮台邊的台階上。但事有利弊,觀禮台兩旁完全沒有樹蔭,陽光直直地照在頭上把頂部一圈曬得油亮。
  十月的天氣依舊熱得要把人融化,顏澤腿上的傷口愈發嚴重,時刻扯動著疼痛的觸感。原本應該跑接力第四棒的女生歉疚為難的臉,近在眼前:「對不起,夕夜,真的對不起。」被寄托了厚望的人突然在臨上場時來向文體委員請例假。
  雖然收到道歉的是顧夕夜,但顏澤立刻有種自己即將變成受害人的預感。果然——
  「算了。你不用太擔心,我再想想辦法,」顧夕夜的寬慰暖得人心松,「看小澤能不能替你。」
  「不行。」女生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輪到顧夕夜驚異地回過頭來,「為什麼?」怎麼想顏澤都沒有拒絕的理由。「為什麼你不能跑啊?」
  「……」顏澤啞口無言。
  「對啊小澤你不是也跑得很快麼?上次50米跑了7秒6啊。」原第四棒急於將接力棒交出去,連忙幫腔。
  「……」顏澤微微低頭,把褲縫在手裡攥緊,小腿上的傷口似乎更疼些了。這傷口亮出來,顧夕夜一定會追問是怎麼受的傷。
  「是啊,小澤,你短跑也很快啊,只有你去跑了。」身邊好幾個女生附和道。
  是報復麼?顏澤抬起頭看著顧夕夜,看不出端倪。
  第四棒,直道,水平顯而易見。無論第三棒在彎道落後多少,你都是被寄托了全部希望要保持或反超的人。如果最終沒有成功,雖然不會被怎樣,至少也可能被實體化的怨念壓死。
  還是報應呢?作繭自縛這個詞現在用在顏澤身上正合適。
  「好。我去。」忍著快要燒燬心肺的怒火,顏澤強裝笑顏答應下來。
  前兩天被顧夕夜的疑神疑鬼一折騰,傷口已經掙裂了。自修課時假裝去老師辦公室問題目,實際上偷偷溜出校門到附近的藥店買了紗布,把小腿繞得像木乃伊,幾乎要彎不過來。其實,包上紗布只有點「眼不見為淨」的作用,鑽心的疼痛依然一刻不離地縈繞著,甚至一天比一天更加嚴重。
  50米跑7秒6?
  以現在這種狀態是不可能做到的吧?
  在檢錄處忙著讓身邊的同學幫自己往身後別號碼的顏澤,突然覺察到某種明顯帶著涼意的視線,循過去看見正準備去跳高的賀新涼,腳步隨著一股人流移動,目光卻一直定在顏澤臉上。
  說不准那是種什麼意味的眼神,但絕對不是欣賞或者歡喜。顏澤好似被罩進了一塊陰影,身上的溫度隨著光線的流失一點一點瀉走。人像掉落深淵裡。
  深淵一樣的,賀新涼的眼睛。
  又高又瘦又黑的男生,頭髮和瞳仁則是更深一層的深墨色。很顯精神,目光也能夠非常犀利。
  ——其實你有時可以任性一點啊
  ——不想做的事可以拒絕
  ——做不到的事也不用勉強
  像往山谷裡喊話後的回聲,男生的話一句一句漣漪似的擺盪而來。就發生在幾天前,時間短到數小時數的話也不會過百。現在,誇張點說平時每時每刻都在嬉皮笑臉的男生突然把冰涼的目光投向這邊,臉上沒有半點表情。顏澤心裡有種不安的預感扎根下去生長上來。
  又在做不想做的事了。又在做做不到的事了。
  那一刻,顏澤難過得想哭。
  待距離擴張目光遷徙去了別處之後,顏澤搖了搖頭,好像要把什麼東西從腦子裡甩開似的,但卻做不到。她在乎每一個人對自己的看法。直到自己被體育老師領上了跑道,視線還維繫在遠處跳高的一小撮人群裡。
  哨聲驟響,第一二棒的同學排名都不差,第三棒也基本保持了速度。接棒前邁出第一步助跑顏澤就意識到情況不妙,傷口被扯著,腿幾乎邁不開。顏澤的手心裡全是汗,接棒時甚至差點脫手滑落。第三棒的同學跟跑幾步慢了下去,擔憂地看著顏澤。
  連續被兩個別班的同學超過。完了。
  加油聲,歎息聲,喊話聲,廣播聲……無數聲音鬧了起來,攪得人心煩。顏澤閉了一下眼,心一橫豁出去了,在邁開大步的同時似乎還聽見了剛癒合的傷口被撕裂的聲音,像掉進深海,聲音的海水從覆蓋腳面開始把人整個包裹進去,徹底沉溺在嘈雜和疼痛裡,孤立無援。
  最後一步,邁過終點,顏澤嘴角輕揚了一下,笑自己每次都是這樣險險地獲勝。然後終於因劇痛難堪摔倒在地。額上滾下大顆的汗,要虛脫了。一陣風過耳,第二名很快也衝過身旁,以驕傲般的慣性朝前慢跑了幾步。
  胳膊被什麼力量鉗住拉起來,顏澤驚訝地抬頭,正對上男生半垂的眼,距離近得氣息在臉上投下了一小塊溫熱的區域,大片陰影像柔軟的毛毯蓋在女生身上,阻隔在男生後面的光線遇到什麼障礙被扭曲了,不情不願地勾出他週身的輪廓。
  感到自己莫名其妙懸在半空,才突然發覺原來是男生把自己橫抱了起來。顏澤本來就很瘦小,因為疼痛蜷縮起來,更加皺成一小團。這一小團覺得難為情有點想推開男生的意圖,卻反被抱得更緊了。停在耳畔的白色襯衫儘管又被洗過卻還留有淡淡的漂白劑的氣味,顏澤微紅著臉不敢抬頭再多看一眼。
  「……賀新涼。」
  [七]
  「叫我說你什麼好?」男生一直虎著臉,像是生氣了。在醫務室老師火冒三丈地數落了顏澤一大通走了之後猶猶豫豫地說了這麼一句。
  女生不習慣他這種表情,想笑。「那就別說好了。」
  「你啊——」
  「這語氣像我媽。」
  「——太逞能了。」男生不理睬她的調笑自顧自批評下去。
  「我可沒,」女生狡狤地笑笑,「我是有集體榮譽感。」
  「省省吧。你還是太在乎別人的想法了。」
  「……我也沒辦法。」女生無奈地聳肩苦笑著。
  「……不想笑的場合就別笑!」
  「……」女生心漏跳一拍,陽光從窗口斜切過來,在兩人之間鑽開一個不斷擴張的光暈,男生深色的頭髮和稜角分明的五官近在可以觸碰的咫尺,這裡明亮,那裡含混,展露在了細微變化著的光線中。
  覺察到自己口不擇言導致氣氛異變的男生忙岔開話題,指了指女生被處理妥當的小腿,「這傷是怎麼來的?」
  「上樓時被什麼勾了一下。」顯然很沒有說服力的答案。雖然剛才一直在構思謊話,但這麼長這麼深的傷口還真不好說是怎麼來的。旁邊被丟下一堆廢棄的紅色紗布,空氣裡有血腥氣在氤氳。傷口慘烈地裂著,發炎了。
  「真嚇人哦。這樣你還去跑步。」語氣中明顯有嗔怪的成分,話題似乎又回去了,「我還以為要逢針咧。」
  女生又笑了,「哪有那麼嚴重?」
  「話說我暑假還縫了一次針,只有三公分,在頭上。」男生像展示什麼榮譽似的把額發撩上去給女生看。橫在眉毛上方一點點的位置,不仔細看很難發現。
  女生伸手去摸了一下,凸起的觸感,甚至還能分辨出針腳的所在。「這又是怎麼弄的?」
  「打籃球時撞在球架上。」
  「小腦不發達就別那麼愛運動。」
  「小腦發達?總比平衡木都跳不來的人好。」
  「嗯?」女生一呆。全班不會跳平衡木的的確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不過男女生分開上體育課這傢伙怎麼知道?
  「我上次去借器械時正好看到的。」
  「好啊,偷窺女生上體育課。」
  「有那麼嚴重麼用『偷窺』這種不友善的說法。」
  「就是偷窺嘛。」女生開玩笑。
  男生「霍」的起身了。
  「誒?幹嗎?」
  「把你這毒舌少女扔在這裡不管了。」
  女生悶哼一聲,往斜上方別過頭。「不管就不管。」
  正說著,卻感到男生的手臂擱在自己身上,正準備把自己重新抱起來。女生驚得往後一躲,男生反倒有點茫然不知所措了。
  「嗯,我可以自己走。」
  「又來了。」
  「啊?」
  「愛逞能。」
  「可是可是……」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男生在女生的驚訝中停頓了兩秒,「……我扶你回去。到教室門口我就放手。」
  我在擔心什麼?
  你知道我在擔心什麼?
  心上的某一處被輕輕抓住揪起,鹹鹹的氣息隨著血液被運輸到身體的各處,全都錯動起來,微微發紅的指尖附上男生伸出來攤開的手,奇異的電流穿過去,許久,才鬆弛著輕輕放下。
  什麼被種在了空氣裡,什麼在悄然醞釀著,什麼以堅定的決心破土而出就要往四面八方生長出來。
  總覺得有什麼改變了。
  [八]
  人和人的關係有時可以用時間來衡量。
  一句「沒事了?」,一秒半,顧夕夜對顏澤的牽掛就只有這麼點,而且彷彿是早在預料之中般客套的詢問符合她一慣涼薄的個性。
  把她抱起來送到醫務室上藥包紮再扶她回教室休息,四十分鐘,賀新涼對顏澤的照料長得有些超過了普通朋友。
  那麼季霄呢?
  其實摔倒的那一秒顏澤最想看看季霄是什麼神色。希望他眉間能有一絲被牽動了的痕跡。但是很遺憾當時觀禮台太遠連人都看不見更別說神色。
  只能在事後他的反應中天馬行空地推斷。他說:「顏澤,你腿傷得怎麼樣?嚴重麼?」話語間還略微帶些遲緩,八秒。比顧夕夜多一點,比賀新涼少很多。可是已該知足,對於這一點,顏澤從不敢再奢求更多。
  但是……
  終於知道了——
  他是叫她「顏澤」的那類人,萍水之交而已。

《八分鐘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