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好吧,」我愚蠢地說,並再次對我這雖然低沉、但卻虛弱而克制的新嗓音感到吃驚。「既然已經開始了,你就忍著點吧。」這想法居然使我笑起來。
  最糟糕的是這呼呼吹的冷風。我的牙齒凍得打顫。我的新皮膚上的刺痛感和我當吸血鬼時的痛感完全不一樣。我得修理一下這扇後門,但又不知道從哪兒下手。這扇破門還剩下什麼東西?我也看不清。我就像透過一層毒氣看東西。我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並馬上意識到我的身高增加,同時感到頭重腳輕,行走不穩。屋裡的每一絲熱氣都給吹沒了。我真切地聽到整座房子隨著寒風的湧入,都在嘎吱嘎吱作響。我小心翼翼地走出門,來到門廊上。天寒地凍。我的雙腳一滑,使我向右側歪倒,我趕緊向後靠在門框上。我嚇得直冒冷汗,但還是設法用這些顫抖的大手指抓住了潮濕的木門框,才沒讓自己摔下台階去。我再次努力透過黑暗四下張望,但仍然什麼也看不清。
  「你要鎮靜。」我對自己說。我意識到我的手指在出汗,同時也逐漸凍麻木,我的雙腳也凍得又麻又疼。這裡畢竟沒有人工光,而且你又是透過凡人的肉眼視物。現在得理智地想辦法對付這一切!於是我謹慎地邁步走回室內,又差點摔倒。朦朧中,我能看見莫約的輪廓坐在地上。它注視著我,喘著氣,一隻黑洞洞的眼睛裡反射著一點微光。我輕輕對他說道:「是我,莫約,你還認得我嗎?是我呀!」我輕輕揉搓它兩耳之間的絨毛。我伸手去夠桌子,然後笨拙地坐在椅子上,再次吃驚地感到我的新肉體那麼厚,那麼笨重。我用手摀住嘴,心想:你這笨蛋,這事真正發生了。毫無疑問。真是個可愛的奇跡。你實際上已經擺脫你超凡的身體!你成了一個人。一個男人。你用不著恐慌。設想自己成了英雄並為此驕傲!眼下要處理一些實際問題。風雪正在朝你身上吹。你這凡人肉身正在結冰。現在你必須去關注這些事!
  但我只是把眼睛睜得更大,瞪著雪花堆積在白色桌面上的一些閃亮的碎晶體,期待著這一景觀會愈變愈清晰,但事實卻相反。這是潑灑了的茶水,對不對?還有打碎的玻璃杯。小心,別把你的手指頭割破了,傷口癒合不了!莫約湊近我,毛茸茸暖烘烘的大身子貼著我打顫的腿。可是這感覺為啥那麼遙遠,好像我穿了好幾層法蘭絨?為什麼我聞不見它那奇妙的乾淨的毛髮香味?唔,看來我的感覺有局限,比較遲鈍,這應該預料得到。好了,現在去照照鏡子,看看這個奇跡。把這個房間關好吧。
  「我的寶貝,來吧,」我對狗說。於是我倆走出廚房來到餐廳。每走一步我都覺得遲緩笨拙,搖搖晃晃。我用十分不好使的手指摸索著關上屋門。風被斷然擋在門外,繞道從裡鑽,但是門頂住了。我轉過身,搖晃兩下,又站穩了。用不著太費勁就能掌握竅門,太好了!我穩穩站住,低頭看我的腳,對它們那麼大很吃驚。然後又看我的手,也很大。但不那麼難看,對,不難看。別害怕!手錶戴著真不舒服,但我需要。好吧,手錶留著。但這幾枚戒指呢?我用不著。戴在手上癢癢的,我想把它們取下來,但取不下來!我的上帝。好了,打住吧。因為不能把這些戒指從手上取下來,你會氣瘋的。但這很愚蠢。先慢慢來。你知道有個玩意兒叫肥皂,先用它打濕你的手,這兩隻黑色凍僵的大手,然後就能把戒指取下來。我在胸前交叉抱起雙臂,把我的雙手插進胸口處取暖。我詫異地發現襯衫已被汗水濕透,這種黏滑的人類汗水一點也不同於吸血鬼的汗水。接著,我不顧胸脯的那種沉重壓迫的感覺,慢慢地吸進去一大口氣,忍著呼吸這一動作本身帶來的痛楚,強迫自己觀察這個房間。現在不是嚇得尖叫的時候。還是好好看看這個房間吧。
  它很昏暗。在一個遠遠的角落裡有一盞地板燈點著,另外,在壁爐架上也有一盞小小的燈亮著。儘管如此,屋裡還是很昏暗。我的感覺是我正在水底下,而這水渾濁不清,好像倒進墨水。這很正常,很像凡人的樣子。他們就是這樣看的。這一切看上去多麼殘酷,多麼局部,絲毫沒有房間裡的那種開闊的空間,可以讓吸血鬼活動自如。這裡真是昏天黑地。閃著光的漆黑的椅子,桌子幾乎看不見,昏暗的黃色光線照進屋角,牆頂部的石膏裝飾模型消失在照不透的陰影裡。廳堂裡既黑暗又空曠,十分恐怖。任何東西都有可能藏在陰影裡,比如老鼠什麼的。大門裡可能還有一個人。我低頭看看莫約,驚奇地發現它看上去也是模糊一團,像是罩著一層非同尋常的神秘色彩。所有東西在這樣的昏暗裡都會喪失輪廓。完全不可能測知它們的尺寸和質地。
  哈,可是在壁爐架上方,掛著一面鏡子。我朝它走過去,但我笨重的四肢和害怕摔跤使我深感煩惱。我需要時時低頭看我的雙腳。我挪到鏡子跟前,把它下面的那盞小柏燈挪開,然後端詳自己的臉。
  是的,我現在看著那張臉。它看上去和以前大不相同。那種緊繃感消失了,原先眼裡冒出的那種極端神經質的目光也不見了。一個年輕男人在鏡子裡凝視著我,看上去惴惴不安。
  我抬起手去摸那張嘴、眉毛和前額。那個前額比我的略高一點。接著又去摸他柔軟的頭髮。這張臉很討人喜歡,比我先前意識到的還可愛得多,方方正正的,沒有一絲深皺紋,五官比例十分勻稱,兩眼表情豐富。但我不喜歡它們流露出的恐懼目光。一點也不喜歡。我想見到另一種表情,想從內部操縱五官,使之表現出我的驚訝。但這不易辦到。而且我也沒把握自己是否真的感到驚訝。唉,我從這張臉上看不到絲毫來自內心的反應。
  我慢慢張開嘴說話。我說的是法語,說我是穿著這副身體的萊斯特-德-萊恩康特,說我一切都好。這次試驗成功了!我一開始就能用它講話,那邪惡的詹姆斯確實滾蛋了,一切都開始發揮功能!現在那雙眼睛裡開始表露我自己的嚴厲,而當我微笑時,我終於見到幾秒鐘我自己的頑皮。但很快這次微笑就消隱了,我看上去又是一片驚詫和茫然。我轉身去看那條狗,它就在我的身邊,抬頭看著我一如既往,顯得十分知足。
  「你怎麼知道是我在這兒?」我問,「而不是詹姆斯?」
  它把頭歪向一邊,一隻耳朵擺了擺。
  「那好,」我說。「讓怯懦和瘋狂都見鬼去吧。咱們走!」我邁步朝漆黑的門廳走去。突然,我的右腿在我身下出現了錯位,我摔倒下去。我忙用左手支撐住地板,才沒有重重地倒在地上,但我的頭部猛地磕在大理石壁爐上,我的肘部也同時撞在大理石的爐邊,引起一陣劇痛。只聽「嘩啦」一陣響,那些壁爐用具全都掉下來砸在我身上。不過這還不算什麼。要命的是我碰傷肘部的麻筋,那麻嚶嚶的痛感就像股野火竄遍我的手臂。
  我翻過身來臉朝下趴著,一動不動地等著疼痛過去。這時我才意識到我的頭部被那一下撞在大理石上而被磕得突突直跳。我伸手去摸,感到頭髮上一片濕轆轆的。是血!哦,太美了。路易見此一定特別開心。我爬起來,感到疼痛轉移到額頭後面的右側,就像一個重物從腦後墜到前額。我連忙抓住壁爐架穩住自己。是那些花梢的小地毯中的一塊,在我前頭翹起來絆倒我。兇手!我把它一腳踢開,轉身小心翼翼地走進門廳。可是我去哪兒好呢?我要幹什麼呢?突然間我有了答案。我的膀胱裝滿,摔倒後就更難受。我要去小便。
  浴室在這兒的什麼地方?我找到門廳的電燈開關,打開了頭頂上的枝形吊燈。我仰頭看了好一會兒,那些小燈泡——足有二十個,這才認識到我原先想的不對,其實這兒的光線充足得很,只不過我沒有打開這座房子裡的每一盞燈。我著手去辦這事,走遍了起居室、小圖書室、後門廳。但是這裡的光線一次又一次地令我失望,我的昏暗感覺還是揮之不去。總是視物不清,這使我迷惘,並有些警覺起來。終於,我小心地把一樓繞一圈,然後慢慢爬上樓梯,時刻警惕別讓自己失去平衡或絆倒,並對自己的雙腿隱隱作痛十分惱怒,這兩條腿也太長了罷。我回頭朝下看一眼樓梯,嚇壞了,對自己說:這裡是你最容易掉下去摔死的地方。我轉過拐角,走進狹窄的小浴室,迅速找到電燈開關。我得撒尿,憋不住了,兩百多年來我都沒做過這事。
  我解開我的時髦褲子的拉鏈,掏出我的傢伙,頓時被它的尺寸和軟綿綿的樣子嚇壞了。當然,尺寸是很標準的。誰不想讓自己的器官大些呢?而且它還動過包皮手術,所以磨擦起來不難受。但它的軟塌塌挺讓我反感,使我不願摸這東西。我只好提醒自己,這東西碰巧是我的。有意思!那麼從它裡面散發出來的氣味呢?從它周圍的毛裡逸出的氣味呢?也是你的了,寶貝!現在,讓它工作吧。
  我閉上眼睛,胡亂施壓,勁也許過大了,一大股難聞的尿從那玩意兒裡滋了出來,完全撒在馬桶外面,濺得白色的座圈上到處都是尿。討厭。我後退一步,調整目標,著迷地看著尿撒滿便桶,看著尿液表面浮起泡末,騷味也越來越大,讓我噁心得再也受不了了。膀胱終於排空。我把這疲軟而討厭的東西塞回褲子,把拉鏈拉上,把馬桶蓋兒蓋上。我擰動扳手,讓水沖走尿,但沒管濺在座圈兒和地板上的尿。我想深呼吸一下,但在我周圍全是這討厭的臊味。我舉起雙手,才看清我的指頭上也全是尿。我立即打開洗手池的水龍頭,抓起香皂就搓。我一遍遍地搓手,但保證不了能把手洗淨。這身皮膚比我那超自然的皮膚更多孔,它真髒。這時我開始剝掉那幾枚難看的銀戒指。即使泡在香皂沫裡,這些戒指也取不下來。我想了想。對了,那混蛋在新奧爾良就一直戴著它們。很可能他也沒法兒把它們取下來。所以我現在就只好戴著它們!你就是再沒耐心也沒辦法,除非你能找到一個珠寶匠,他能用個小鋸子或小鉗子或別的什麼工具把它們取下來。這麼一想,我就焦急萬分,全身肌肉都一緊一鬆地痙攣起來,好疼。只好命令自己打住。我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真可笑。洗完了,我扯下一塊毛巾把手擦乾。這毛巾也是那麼吸水,真討厭。這些指甲縫裡全是泥!上帝呵,這蠢蛋怎麼不知道把自己的手洗乾淨?然後,我走到浴室的盡頭,照牆上的鏡子,見它裡面映出一個令人討厭的形像。一大片濕的尿跡沾在我褲子的前面。我把那傢伙塞回去時它竟然還沒有干!嗯,在舊時代,我可從沒為這類事情傷過心,對吧?可那時,我還是個只在夏天才洗澡,或偶然才想起跳進山泉的骯髒鄉紳。所以,我褲子上的這片尿跡算不了什麼!我走出浴室,走過耐心等待的莫約,我在它頭上拍了一下,然後來到主臥室,打開衣櫃的門,找出一條更好的褲子,是灰色毛料的,馬上脫掉鞋,把它換上。
  現在我該做什麼?唔,找點東西吃。這時我才覺得餓了!沒錯,這正是我一直覺得難受的根源所在(除了憋尿之外),當然,外加自從換了身體後我就一直有的沉重感。我要吃。但誰知你在吃的時候會出什麼事?你得再去那間浴室或別的什麼浴室,把你消化的食物再拉出來。這念頭讓我差點嘔吐。其實有一陣兒,我已經噁心到一想起人類排泄物從我身體裡排出就想嘔吐的地步。我筆直地坐在一張現代矮床的床邊,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我告誡自己,這些都是做人的最基本的方面,一定不能讓它們取代那些更大的方面。再說,你現在表現得像個十足的膽小鬼,而絕非你聲稱要當的那位黑色英雄。現在你要明白,你並不真正相信你目前是位世界英雄。但很久以前你曾決定必須像個英雄那樣生活,並一定要戰勝面臨的一切困難,只因為它們是你必經的磨難。
  好吧,這就算是一次小小的不光彩的磨難吧。我必須馬上停止膽小怯懦。我得做為一個人吃喝、玩味、感覺、目睹……這些就是這次考驗的內容!不過,這算是一次什麼考驗呢?
  我總算又爬起來,試著把步子邁得更大一點,好適應這兩條新腿。我又回到衣櫃那兒,驚奇地發現裡面其實沒有多少衣服。只有兩三條羊絨褲子,兩件很輕便的呢絨夾克衫,都是新的,還有幾件襯衫擱在架子上,大概有三件吧。啊。別的東西怎麼樣呢?我打開了寫字檯的最上面一個抽屜。空的,所有的抽屜都是空蕩蕩的。那張小床頭櫃也是空的。這是什麼意思?他是把這些衣服都隨身帶走呢,還是把它們托運到他去過的某個地方?但他為什麼這樣做?這些衣服不會適合他的新身體,而他也說過,已經照顧到我的穿衣問題。我很不安。難道這意味著他不打算回來嗎?這可太荒唐了。他不會白扔這兩千萬美元。而我作為一個凡人,也不能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為這樣一件事情操心!我走下那段危險的樓梯,莫約輕輕地跟在我身旁。我現在能不費力地控制我的新身體,雖然它還是那麼笨重且不舒服。我打開門廳裡的衣櫃,裡面只掛著一件舊外衣和一雙高腰膠鞋。沒別的了。我又來到起居室的書桌前。他告訴過我可以在這裡找到他的駕駛執照。我慢慢打開最上面的抽屜。是空的。所有抽屜都是空的。只有一個裡面有幾份文件,好像與這所房子有關,可是哪兒都沒有出現拉格朗-詹姆斯這個名字。我努力讀懂這些文件的含義,可是上面的官方術語使我不知所云。過去,每當我用我吸血鬼的眼睛閱讀,我總是能馬上就看懂其中的含義。我回想起詹姆斯說過的關於神經元突觸的話。是的,我的思維比他遲鈍。我向來讀每個字都很困難。但這又有什麼關係?沒有駕駛執照又怎麼樣?我需要的是錢。對,是錢。我把錢放在桌子上。天哪,它可能給吹到院子裡去。我馬上回到廚房。它現在冷得凍手,餐桌、爐灶和那些掛著的銅壺銅罐上,都結上一層薄薄的白霜。那個錢包在餐桌上不見。那串在餐桌上的車鑰匙也不見了。那盞電燈當然也被打破了。我在黑暗中跪下,開始用手四處摸索地板。我摸到那本護照。可是地上沒有錢包,也沒有鑰匙。只有電燈泡爆炸後滿地的碎玻璃碴,不斷紮著我的手,還劃破了兩處。我的兩手上冒出了血珠。沒有血香氣,沒有真正的血味。我不顧這些仍努力去看。還是看不到錢包。我又來到室外的台階,這次格外小心不讓自己滑倒。沒有錢包。院裡雪深沒膝,黑不隆冬,什麼也看不清。找也是白搭,對不對?那錢包和鑰匙都很沉,根本吹不走。是他把它們拿走了!甚至有可能他又潛回來,拿走了它們!這個卑鄙的小混蛋。當我想到他是穿著我的身體、我那強大輝煌的超凡身體來幹這事,我差點氣昏過去。也好,你又不是事先沒有料到。他的本性就是偷,這不奇怪。但你這會兒卻凍得發抖。回餐廳去,把門關上。我慢慢往回走,邊走邊等著莫約,這條狗好像根本不怕冰天雪地,慢騰騰地不願意回屋。剛才我忘了關門,所以現在餐廳裡也成為冰窖。我這才意識到,整個房子都由於我的這趟廚房之旅而溫度下降,便趕緊朝樓上走。我得記著把門都關上。我走進那些不用的房間的第一間,先前我就是在這把一部分錢藏在煙囪裡。我伸手去夠放在裡面的那個信封。沒有了,只摸到一張紙條。我火冒三丈,把它取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打開電燈看上面寫的字:
  你真傻得出奇,竟以為像我這樣有本事的人不會發硯你的小貯藏。我用不著當個吸血鬼就能發硯地上和牆上有一小片濕跡,它說明了問題。祝你冒了愉快。星期五再見。好自為之!
  拉格朗-詹姆斯
  我氣得半天動彈不得。我怒不可遏,兩手攥拳。「你這個卑鄙的惡棍!」我用這可憐、沉重、遲鈍而尖利的嗓音說。我走進浴室。自然,藏在鏡子後面的第二筆錢也不見了。只有另一張字條:
  不遇困難挫折的人生是沒有的。你必須認識到,我無法抵禦這些小發現的誘惑。這就像在一個酒鬼周圍擺滿好酒。星期五我再見你。走在結冰的人行道上可要小心。我可不希望你摔斷一條腿。
  我怒不可遏地一拳捕碎鏡子!還好,算你詹姆斯走運,沒有在牆上打出一個大洞來(若是讓吸血鬼萊斯特來捕這一拳的話),而只是落滿一地碎玻璃。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這麼倒霉!
  我轉身走下樓梯,回到廚房,這次把門在我身後關上,然後打開冰箱的門。裡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哼,這個魔鬼,看我以後怎麼治你!他怎麼能想得出帶著這些東西逃走?他是不是以為我不能給他這兩千萬美元,然後還要他的命?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一切真是那麼不可思議嗎?他是不是真的不回來了?他當然不會回來了。
  我又回到餐廳。在那玻璃門的櫃子裡再也見不到銀具和瓷器了。而昨天夜裡裡面還是琳琅滿目。我來到門廳,牆上那些繪畫也不見了。我檢查了起居室。畢卡索、強斯、德-庫寧和沃霍爾的畫都沒了。一掃而光。連那些輪船的大照片也沒了。那些中國雕塑不見了。書架上也空了一半。地毯掛毯也大都如此。只有幾塊還在,包括餐廳裡那條差點要了我的命!還有在樓梯口的那塊。這所房子裡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都不見了!嘿,一半以上的傢俱都失蹤了!這個小混蛋果真不打算回來了!這可絕不是他說的計劃。我在靠近大門的扶手椅裡坐下。一直忠心耿耿跟著我的莫約利用這空閒時間,在我腳邊伸懶腰。我把手插進它的絨毛撫弄它,理順它。這狗在這裡真給我帶來莫大安慰。
  詹姆斯這麼干真是愚蠢。他難道沒想到我會求援?唔,給他們打電話求援——這念頭太噁心了。不難想像瑪瑞斯會怎麼罵我(假如我告訴他的話)。他很可能已經知道了,說不定此刻正氣得直搖頭呢。至於那些老傢伙,我更是不敢設想他們會怎樣罵我。我希望這次交換身體最好能掩人耳目偷偷進行。我從一開始就意識到桶出去不好。
  幸虧詹姆斯並不瞭解,別的同類知道我搞了這次試驗會很生我的氣。他不可能瞭解這點。他也不瞭解他現在擁有的吸血鬼身體也有其局限性。
  咳,剛才的想法太幼稚。偷了我的錢,洗劫了這所房子,這就是詹姆斯對惡作劇的理解,不多也不少。他不可能把那些衣服和錢留下來給我用,他那當賊的小心眼兒不允許他這樣做。他必須搞點小惡作劇,耍點小聰明,如此而已。他當然還是打算回來要他那兩千萬美元。而且他還指望我會把這試驗繼續進行下去呢,因為我把他視為是唯一能成功做到換身的人,所以不會傷害他。他很清楚這點。
  對,這就是他的王牌——我不會傷害這個能實現換身的凡人。尤其是我還想繼續這個試驗。
  還想當人!我苦笑了,笑聲既古怪又陌生。我緊閉雙眼,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討厭黏在胸前背後的汗水,討厭腹部和頭部的疼痛,厭惡手腳的腫脹和沉重感。等我再次睜開眼,我所見到的還是這片模糊的邊角和蒼白的色彩……還要換嗎?噢,算了吧!控制一下自己吧,萊斯特。你把自己的牙齒都咬疼了!你都咬著自己的舌頭了!你把嘴都咬出血來了!而這血嘗起來像是水和鹽的混合,不過是水和鹽攙在一起!看在上帝的份上,適可而止吧。懸崖勒馬!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我站起來,開始仔細地尋找電話。
  整座房子沒有一部電話。好極了。我真傻,沒有為整個這次冒險作好周密的安排。我太迷戀那些巨大的精神層面,根本沒為自己做好實際的物質準備。我應該在威拉德飯店預訂一個套房,並在那兒的保險櫃裡放一筆錢。我也應該安排一輛汽車。那輛汽車。他說的那輛汽車?
  我來到門廳的衣櫃,取出那件大衣,見它上面有個地方開了線(所以他才沒把它賣掉吧)。我把它穿上,見衣袋裡沒有手套也無可奈何,從後門走出去,沒忘記仔細把餐廳的門關好。我問莫約是想跟著我還是想待在家。它當然想和我一塊走。
  小路上的秋雪約有一英尺深。我只好走出我的道兒。等走到街上時,我發現雪更深。自然見不到那輛紅色的保時捷轎車。不僅在前門台階的左側沒有,連整個這個街區都見不到它的蹤影。確定這點之後,我來到街拐角,轉一個彎後又回來。我的雙腳凍僵了,雙手也一樣,臉皮也凍得發疼。好吧,我只好步行出發了。至少得等我找到一個公用電話為止。風把我身上的雪花吹走,這是個福音,但我還是不知道去哪裡好。至於莫約,它顯得特別喜歡這樣的天氣,在前面穩穩地踩出一條雪路,雪花不斷從它那長毛絨的灰色「外衣」上滾落,留下地評晶瑩剔透的小雪片在上面閃閃發亮。我想,我應該和這條狗交換身體。但轉念一想,莫約穿著我的吸血鬼身體成什麼樣子?笑不笑話?我又是一陣大笑發作,笑著笑著,笑得在原地打轉兒,然後嘎然而止,因為我真的要凍死了。不過這一切真是太有趣了。我畢竟又成為人類,我死後一直夢想的唯一心願終於實現了,我從人的骨髓裡恨透死亡後的不朽!我感到胃裡一陣翻江倒海般的飢餓。接著又是一陣折騰,我只能稱之為「飢餓痙攣」。
  保羅餐廳,我得找到保羅餐廳,但我怎麼才能買到食物?我沒有錢,但我需要吃飯,是不是?沒有食物我活不了。不吃飯我就會越來越虛弱。
  當我來到通向威斯康辛林蔭大道的街角,我見到小山下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這條街道已經掃除了積雪,而且交通繁忙。路燈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當然這一切還是那麼氣人地朦朧。我加快腳步,不料它們現在已經凍僵了。你知道這並不矛盾,尤其是在雪裡走的時候。最後我終於見到一家咖啡館明亮的櫥窗。叫「馬提尼」。好了,忘了「保羅」吧,「馬提尼」也行。一輛車在門前停下來,一對漂亮的年輕情侶鑽出車後門,匆匆朝門口走去,鑽進咖啡館。我慢慢地踱向門口,見裡面有一位俏麗的小姐站在高高的木製櫃檯,正為這對戀人拿來兩份菜單,然後把他們領進裡面的陰暗處。我掃視了一眼那些臘燭和格子花紋的桌布。然後才突然意識到,鼻子裡那股難聞的味道是燒焦奶酪味。
  作為吸血鬼我不會喜歡這種氣味,一點也不會喜歡,但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如此令我感到噁心。作為吸血鬼,這氣味畢竟和我毫無關係。可現在它卻與我的飢餓聯繫起來,這氣味似乎在牽動我喉嚨裡的肌肉。事實上,它好像突然竄入我的腸胃,迫使我感到噁心,而已不僅僅是股難聞的氣味。奇怪。不過得注意這些小事。這才是活著。
  那位漂亮的小姐已經回來,正在低頭看攤在木頭櫃檯上的報紙,並拾起她的鋼筆作記號。我看著她蒼白的側面。她有一頭長長的黑色頭髮!皮膚很蒼白。真希望能看得更清楚。我努力去聞她的氣味,但聞不到。我只能聞到奶酪燒糊的氣味。
  我打開大門,不顧迎面撲來的那股臭味,穿過人群。在那小姐面前站住。咖啡館裡的溫暖氣息連同那些怪味道頓時包圍住我。她十分年輕,五官小巧玲瓏,削瘦,細長的黑眼睛。她的嘴很大,精緻地塗滿口紅,脖頸長而優美。她的體型是二十世紀的——黑色的連衣裙裡面全是骨頭。
  「小姐,」我故意加重我的法語腔調,說,「我很餓,外面又這麼冷。我能在這做點事掙口飯吃麼?我可以擦地板、洗盤子,幹什麼都行。」
  她茫然地瞪了我一會兒,然後退了一步,把波浪形的頭髮往後一甩,眼皮往上一翻,又盯住我,冷冷地說:「出去。」她的嗓音聽起來又細又平。其實當然不是這樣,只不過我這凡人的耳朵聽起來是這樣罷了。凡吸血鬼能聽出的共振我現在都聽不出了。
  「能給我一片麵包吃嗎?」我問她。「只要一片。」食物的味道雖然很差,但還是誘惑著我。我已經記不得食物是什麼味道,也不記得它們的質地和營養都是什麼,但眼下我的人性佔了上風;我急需食物。
  「我要叫警察了,」她說,聲音有些顫抖,「你要還不走我就叫。」
  我嘗試審視她的心理活動。一無所獲。我又斜視四周幽黑的環境,想審視其他人的心態。還是一無所獲。穿著這副人體使我喪失這種能力。這不可能!我又審視她。什麼也沒有,她的心思一點也看不出來。看不出她是什麼類型的人,什麼本能、直覺、第六感……一概看不出。
  「那好,」我說著衝她盡可能溫和地微笑,也不管這笑容看上去怎樣,效果如何。「你一點也沒有良心,我希望你下地獄燒死。上帝有眼,我不值得你再這樣對待我。」我轉身就要走,但她碰碰我的袖子。
  「你要知道,」她由於生氣和窘迫而聲音略微顫抖,「你不能跑到這兒來指望別人給你吃的。」她蒼白的雙頰泛起紅暈。我聞不到她的血味,但我能嗅到一股麝香似的香水味,半是人味、半是商業氣味。我猛然看見兩顆小小的乳頭從她連衣裙上突出來。真奇異。我再次嘗試讀她的心思。我告誡自己我一定能行,因為這是我天生的本領。可是還是徒勞。
  「我說過我要做事賺吃的,」我邊申辯邊克制自己不去瞄她的胸脯。
  「你讓我幹什麼都行。瞧,我向你道歉。我不想讓你在地獄裡燒死。那麼說太可怕了。我目前不過是倒了點楣,發生一些不走運的事。瞧,那是我的狗。我拿什麼來餵它呢?」
  「是那條狗呀!」她透過櫥窗玻璃,看到了鄭重地坐在雪地裡的莫約。
  「你在開玩笑吧?」她說。她的聲音真尖。毫無特點。我聽到的那麼多聲音都具有同一種音質:尖細的金屬般的音質。
  「這是我的狗,」我有點憤怒地說。「我很愛它。」
  她哈哈大笑。「那條狗每天半夜都來這兒的廚房後門檢吃的!」
  「哦,是嗎?!太好了。我們倆總算有一個有吃的。小姐,聽到這我真高興。也許我也應該去廚房後門。也許這狗會給我剩下點吃的。」
  她冷冷地假笑兩聲。她打量我,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的臉和我的裝束。我在她眼裡到底像什麼?我不知道。我這件黑大衣並不便宜,但也沒風格。我這頭褐色頭髮上落滿了雪。
  她自己也有一種瘦長、或說苗條的性感。細長的鼻子,纖細的眼睛。優美的骨骼。
  「那好,」她說,「在櫃檯那邊坐下吧。我讓他們給你拿點吃的來。你想吃什麼?」
  「什麼都行。我無所謂。謝謝你的好意。」
  「沒關係,坐下吧。」她打開門朝莫約喊道:「到後邊找吃的去。」她邊說邊打了一個手勢。
  莫約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很有耐心地像一座毛絨絨的小山。我走出咖啡館,迎著凜冽的寒風叫它到廚房的後門。我指了一下側面的一條小路,它看我好半天,才爬起來慢騰騰地朝小路走去,消失了。我回到裡面,再次慶幸自己脫離了寒冷,雖然我的鞋裡全是融化的雪水。我朝咖啡館深處的暗影走去,在一個我沒看見的木頭凳子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接著我自己坐在這凳子上。在那木頭櫃檯上已經騰出了一塊地方,上面鋪了一塊藍色的布墊,擺好了一副沉甸甸的鋼製刀叉。奶酪的氣味令我窒息,還有燒洋蔥,咖哩和奶油的氣味。全讓我作嘔。
  我坐在這張凳子上特別不舒服。它堅硬的圖暹勒進我的腿。我再次為自己在黑暗中視物不清感到煩惱。這家餐館好像很深,還有好幾個屋子排成一長排,但我硬是看不到頭。我能聽到嚇人的噪音,比如大鍋碰在金屬上的砰砰聲,讓我的耳朵有點受不了;也許是我討厭這種聲音的緣故。
  那個年輕女人又出現了,一邊放下一大杯紅葡萄酒,一邊迷人地微笑著。這酒味酸酸的,細聞起來也很噁心。我謝了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在嘴裡含了一會兒,然後嚥下去。我的嗓子馬上噎住。我不明白出了什麼事,不知是我咽錯了,還是這酒燒著我的喉嚨,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我只知道自己在劇烈咳嗽,忙從叉子旁邊抓起一塊餐巾紙揚住嘴。有點酒被嗆進了我的鼻腔。至於味道,淡淡的略帶酸味。我感到十分沮喪。我閉上眼睛,用左手把住腦袋,這隻手則握住那張餐巾紙,攥成了拳頭。
  「嘿,再試試,」她說。我睜開眼睛,見她正用一隻大玻璃瓶再次斟滿我的酒杯。
  「好的,」我說。「謝謝。」我渴得要命。事實上,這酒的味道加深我的口渴。不過這一次我謹慎些,不能吞得那麼猛。我又舉起酒杯,啜了一小口,試著品味它,雖然它似乎沒什麼東西值得品味,然後才慢慢把它嚥下去,保證它走的是食道。好薄的味道,與大口大口美滋滋地吸血完全不同。我得掌握喝酒的要領。我把杯裡剩下的酒喝完,然後拾起那酒瓶又斟滿,又喝掉了。有一陣子我只感到垂頭喪氣。接著我逐漸感到有點噁心起來。我想,飯就要來了。哈,飯來了,大概是一罐棒形麵包吧。我抽出一根,仔細聞了聞,確定它是麵包後就很快把它啃掉了。我始終感到有點像吃沙子。像我在戈壁上吃進嘴裡的沙子。
  「凡人怎麼吃這玩意兒?」我問她。
  「比你吃得慢,」這漂亮女人咯咯笑了兩聲。「你難道不是凡人嗎?你從哪個星球上來?」
  「金星維納斯,」我又衝著她微笑。「那顆表示愛情的行星。」
  她毫無顧忌地上下打量我,削瘦蒼白的小臉頰上又泛起一點紅暈。「嗯,你就待在這兒等我下班吧,好麼?你送我回家好了。」
  「我一定送你回家,」我說。隨即我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馬上神奇地不安起來。也許我能與這女人睡覺。啊,對,極有這種可能性。我的目光又向下溜到那兩個小乳頭,它們那麼誘人地突挺在黑絲綢的連衫裙上。對,與她睡,她的頸項多麼白皙而光滑。
  那傢伙在我兩腿之間騷動起來。喔,什麼東西起作用了。但這種變硬和膨脹的感覺真奇妙,它只局限在一個地方,而且方式又那麼古怪,使我徹底地意亂神迷。以前我對血的需要從不只局限在某個部位。我茫然地凝視前方,連一盤意大利細面加肉腸端到我面前時,我都沒低頭看一眼。熱騰騰的香氣直撲我的鼻孔,有乳酪、烤肉和油脂。
  下去,我命令我那傢伙。現在還不是時候。最後我總算把目光移向盤子。飢餓使我的肚子裡翻江倒海,彷彿有人雙手抓著我的腸子向外擠。我還記得這種感覺嗎?天知道,我在我的凡人一生中嘗夠挨餓的滋味。飢餓伴著我走完一生。不過這段記憶好像很遙遠,無足輕重。我慢慢拿起叉子——在我那個時代我從沒用過叉子,因為還沒有,我們那時只有勺子和刀子。我把那排齒尖伸進亂糟糟稀溜溜的麵條,絞起一撮放進嘴裡。
  我已經意識到它一定很燙,但已來不及了,我的動作太慢。我的舌頭被燙得要命,叉子也掉在桌上。我真是蠢透了,這也許是我的第十五個愚蠢舉動吧。我得怎麼做才能比較理智、耐心而又冷靜地處理這些事情呢?我又在那張不舒服的凳子上坐下,盡可能不慌不忙,不在地板上磕絆。然後思索起來。我得嘗試操作這個充滿不尋常的弱點和感覺的新身體,比如說,這雙腳凍得又僵又疼,還濕灑灑地站在穿堂風裡。我在犯一些雖說可理解但仍愚不可及的錯誤。我真該穿上高統皮靴。應該在來這裡之前找一個電話,給我在巴黎的代理人掛電話。我不該像我當吸血鬼時,思維和行為都這麼固執,只因為我現在不是了。本來嘛,我要還是吸血鬼的話,像這樣燙的飯菜根本不會燙壞我的皮膚。只可惜我現在沒有吸血鬼的身體。所以我才要穿上長統靴呢。想想吧!可是,這種體驗與我的期待相距甚遠。哎,天哪,當我以為我就要享受人生時,我現在卻在大談三思而行!我滿以為我做人後會沉溺於感官享受,迷戀回憶,迷戀新奇的發現,卻沒想到我現在只能考慮如何退縮!事實上,我曾展望過歡樂,一連串的歡樂——吃呀,喝呀,先同女人睡,再同男人睡等等。但迄今為止我所體驗的一切都談不上任何一點樂趣。唔,我應該對這種尷尬的局面負責。我能改變這種局面。我用餐巾紙揩措嘴巴:這種人造纖維做得真粗糙,吸水性比一塊油布好不了多少。然後我舉起玻璃酒杯再次喝盡。胸口湧上來一陣噁心。我的喉嚨發緊,接著有點醉意,我的上帝,三杯酒下肚我就醉了嗎?
  我再次舉起叉子。這黏糊糊的麵條現在比較涼,我叉起一團塞進嘴裡。我又差點噎住!我的喉嚨不由自主地閉合,好像要阻止這團「漿糊」窒息我的呼吸。我只好停下,通過鼻孔緩慢呼吸,告誡自己這不是毒藥,我也不是吸血鬼了。然後,我才小心地咀嚼這團麵條,注意別咬著自己的舌頭。可是我剛才已經咬過自己的舌頭,現在那塊腫痛的舌面開始折磨我。疼痛在我的嘴裡蔓延,我對它的敏感遠勝過食物的香味。儘管如此,我還是接著嚼這麵條,並開始回味它的無味,它的又酸又鹹,它的嚇人的黏稠……不過我還是把它吞掉,感覺喉頭又是一陣發緊,隨後一個硬團緩緩降到胸部。
  假設路易正在經歷這事,假設我現在還當我的吸血鬼,坐在他的對面注視著他,我恐怕就會指責他所做的一切,並心想:你會厭惡他的膽小怕事,縮手縮腳,厭惡他不珍惜這次難得的體驗,厭惡他缺乏遠見。
  於是我又舉起叉子。我嚼著另一口麵條,把它吞下去。唔,還是有點味道的。它完全不同於辛辣香甜的血味,它的味道溫和得多,顆粒狀得多,而且更黏稠。好,再來一口。你會慢慢喜歡它的。再說,這也不一定就是多好的食物。來吧,再來一口。
  「嘿,慢點兒。」那漂亮女人說。她正依偎著我,可我卻不能透過外衣感受她那柔體的溫暖。我轉過身來再次凝視她的眼睛,吃驚地發現她黑色的睫毛慝曲而修長,她的嘴微笑時很美。「小心噎著。」
  「知道。我太餓了,」我說。「我知道這很不禮貌,不過你還是聽我說:你這兒有沒有不像這玩意兒這麼黏答答一團的東西?硬點的東西,比如說肉?」
  她笑了,說:「你這人太古怪了。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法國,鄉下,」我回答。
  「那好,我再給你拿點別的吃。」
  她剛一走開,我又喝了一杯葡萄酒。我真的有些昏昏然了,但也感到暖和,很舒服。我還想突然大笑?我知道自己起碼醉了一半。
  我決定觀察一下屋裡別的顧客。真奇怪,我居然聞不到他們的氣味,讀不到他們的心思。我甚至無法聽見他們的聲音,只能聽到許多喧嚷和噪音。更奇怪的是:待在這裡我感到既冷又熱,我的頭在過熱的空氣裡感到暈眩,而我的腳卻在貼近地面的穿堂風裡凍僵。
  那年輕女人把一碟肉擺在我面前,她叫它「小牛肉」。我抓起一小片放進嘴裡。她有些驚訝;我應該使用刀和叉的。我嚼著,發現它同細實心麵條一樣沒有味道;不過好一點。好像更乾淨點。我貪婪地大口嚼著。
  「謝謝,你對我真好,」我說。「你真可愛。我對我剛才說話太粗魯深感抱歉,真的。」
  她似乎被我的話迷住了。其實我多少有些演戲。我在假冒紳士,實際上我不是。她離開我,去找一對正要離去的情侶收賬。我又回到我的第一頓飯——像沙子和漿糊,外加幾塊鹹鹹的「皮革」的第一頓飯。我啞然失笑。再來點葡萄酒,怎麼像喝水似的沒味?不過挺有效。
  她把盤子端走之後,又給我拿來一瓶酒。我坐在那個木凳子,穿著我的濕襪子和鞋,又凍又不舒服,一邊使勁想看清暗處的人和物,一邊喝酒。一個小時過去了,我越喝越醉。這時她準備下班回家。我此時的感覺一點也不比剛開始時舒服。我剛從凳子上站起來,就覺得自己快邁不動步子,只好低頭看看它們是不是還在那兒。
  這位漂亮小姐覺得這一切特別有趣,我可不這麼認為。她攙扶著我沿著白雪皚皚的人行道走,一邊招呼著莫約,只把它簡稱為「狗狗」,但語氣十分尊敬和親切。她還教我放心,說她住的地方離這兒不遠,只有幾步路。這一切只有一個好處:由於有了她,寒冷不再使我那麼煩惱。我的確已經掌握不好平衡,兩腿像鉛一樣沉。連最明亮的東西我都看不清。我的頭很疼。我覺得自己隨時會摔倒。擔心跌倒成為我的一大恐懼。
  幸虧我們很快就到她家。她領我走上一段鋪著地毯的狹窄樓梯。爬這段樓梯使我筋疲力盡,心慌氣短,大汗淋漓。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快要瘋了。我聽見她把鑰匙插進門裡。
  一股新的惡臭迎面撲來,鑽進我的鼻孔。這間可憎的公寓小套房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座由紙板和膠合板搭成的小倉庫,四面牆上貼滿花花綠綠、沒有區別的印刷海報和招貼畫。但這股怪味是從哪兒來的?我突然意識到,它來自她在家裡養的幾隻貓,它們隨時可以在一個泥罐裡屙屎撒尿。我看見這個泥罐盛滿貓的排泄物,就擺在一間敞開門的小浴室的地板。我心想,這下可完了,我要熏死了!我呆呆地站著,努力不讓自己嘔吐出來。我的胃裡又是一陣絞痛,這次可不是飢餓所致,我感覺皮帶把肚子都勒疼。我的肚子越來越疼。我明白自己得履行和貓同樣的職責。確實,我得馬上解大便,不然就當眾出醜。而我只好進那個擺著貓屎尿罐的房間。我的心提到喉頭處。
  「你怎麼啦?」她問。「哪兒不舒服?」
  「我能用一下這個房間嗎?」我用手指著打開的門說。
  「當然,」她回答。
  過了十分鐘,也許更長,我從裡面出來了。我對排泄的簡單過程——臭味,排便的感覺,大便的樣子——厭惡得半天都說不出話。好在它結束了,拉完了。現在只有醉意還留在我身上,還有剛才伸手夠燈繩卻沒夠到,用勁擰門把手卻滑脫的醜態。
  我找到臥室,很暖和,擠滿了平庸的現代家俱。原料是廉價的層壓板,毫無風格可言。
  現在那年輕女人已經脫得一絲不掛,正坐在床沿邊上。我不顧附近一盞亮著的檯燈造成她的扭曲身影,竭力睜大眼睛想把她看個透徹。但她的臉還是一團難看的陰影,她的皮膚看上去灰黃。床上的霉腐味包圍著她的胴體。我對她的總體結論是,她像現代女人時興的那樣瘦得出奇,所有的肋骨都在奶白色的皮膚上顯露出來。她的Rx房異常地小巧,鑲嵌著兩顆精緻的粉色小乳頭。她的胯部幾乎不突出。她就像個幻影,但她仍坐在床上微笑,彷彿這一切沒什麼不正常,任憑一頭松曲的秀髮長長地披散在她的光背上,還用一隻軟軟的纖手遮住黑黑的小陰部。
  好了,她是再明顯不過地表示!最壯麗的人生體驗就要來臨。但是我對她還一點感覺也沒有呢。毫無感覺。我微笑著,也開始脫衣。先剝掉大衣,馬上感覺冷。她為啥不冷呢?接著我脫去毛衣,我自己的汗酸味馬上撲鼻而來,令我大為驚駭。天哪,我以前也像現在這樣嗎?我的這個身子以前看起來滿乾淨呀!她好像並不在意這個。我暗自慶幸。接著我脫去襯衫、鞋襪和長褲。我的兩腳還是冰涼的。確實,我赤裸裸的,凍得發抖。我也不知道這種局面我喜不喜歡。我猛然在掛在她梳妝台上方的鏡子裡看到自己,這才意識到我的器官根本就是軟塌塌的,還沒睡醒呢。
  她對此仍不感到吃驚。
  「過來,」她招呼我。「坐在這兒。」
  我服從了。我渾身發抖。接著咳嗽開了。第一聲咳嗽是個噴嚏,猛地打出來,把我嚇了一跳。隨後一串咳嗽難以控制地接踵而來。最後那個如此劇烈,使我的肋部一圈都感到疼痛。
  「對不起,」我向她道歉。
  「我喜歡你的法語腔調。」她低語著,伸手撫摸我的頭髮,故意讓她的長指甲輕輕劃過我的面頰。
  唔,這感覺很不錯。我低頭去吻她的脖頸。這感覺也挺好。雖不如接近一個目標那樣激動人心,但也挺不錯。我努力回憶兩百年前,我是村裡追逐姑娘的老手時的往事,那時好像總有農民站在城堡大門口詛咒我,衝我揮拳頭,警告我若是和他女兒槁出小孩,非教我吃不了兜著走!那時追女孩兒好像特別有趣,那些姑娘真是可愛。
  「怎麼啦?」她問我。
  「沒什麼。」我回答。我又吻她的喉嚨。我能聞到她的身上也有汗味,讓我反感。但為什麼呢?這些汗水若讓我在當吸血鬼時聞起來,就一點也不會刺鼻和反感。但是穿著人體它就和人裡的髒東西產生聯繫。我覺得自己無法抵禦這些汗水,它們好像不是人的排泄物,而成了某種能入侵我的身體、使我生病的東西。比如,她脖子上的汗水現在就泊在我的嘴唇。我知道這是她的汗,我嘗得出來,因此很想躲開她。不過,這想法太離奇。畢竟她是個人,我也成了人。感謝上帝,這種現狀不會維持過星期五。但我有權利感謝上帝麼?
  她的小xx頭磨蹭著我的胸脯,暖暖的,像兩顆小瘤子,後面的肉球溫潤柔軟。我伸出手臂,挽住她的小光背。
  「你身上很燙,一定發燒了。」她對我耳語。她像我吻她那樣也吻了我的脖子。
  「沒有,我沒事,」我說。是否說對了?我心裡也沒底。對自己作出正確判斷很難。
  她突然用手觸摸我的器官。我先是一機靈,緊接著興奮起來。我感到這傢伙增長,粗壯起來。感覺完全集中在這一帶,我覺得很刺激。我注視著她的雙乳,又看著她雙腿之間的小片三角形軟毛。我的器官更堅挺了。對,我想起來了,我的眼睛同它緊密相連,現在所有別的東西都無關緊要了,啊,是的,我要把她按倒在床上。
  「哇!」她小聲驚呼。「你的傢伙可真嚇人!」
  「是嗎?」我低頭看自己。那嚇人的東西增長了一倍,現在似乎同我身上的任何部分都不成比例了。「是的,你說得對。我本該想到這點,好讓詹姆斯處理一下。」
  「誰是詹姆斯?」
  「沒事。」我搪塞道。我把她的臉扭過來面對我,然後親吻她濕潤的小嘴,通過她的薄嘴唇,感覺她的兩排牙齒。她張開嘴容納我的舌頭。雖然她嘴裡的味很難聞,但接觸起來的感覺還不錯。沒關係。但這時我想到了鮮血。我想喝她的血。我從前的那種接近目標,即將用牙尖刺破皮膚,並讓鮮血滋遍舌頭的興奮緊張心情到哪兒去了?
  不過,幹這種事沒那麼容易,感覺也沒那麼強烈。這是發生在兩腿之間的事,更像一陣顫慄,我會說實際上就是一陣顫慄。
  僅僅想到鮮血就激發我的情慾,於是我把她粗魯地推倒在床上。我只想完成此事;只要完成,別的都無所謂。
  「等等。」她說。
  「等什麼?」我趴在她身上吻她,舌頭更加深深地探進她的嘴裡。沒有血。真沒味道。我的xxxx從她溫暖的大腿之間滑進去,這時我就差點射xx精,但火候還不夠。
  「我要你等等!」她尖叫,臉脹得通紅。「你不戴保險套可不行。」
  「見鬼你在說什麼?」我嘟噥著。我明白她說的意思,但這時已經不管用了。我把一隻手伸下去,撫摸那毛茸茸的開口,接著是那水汪汪、黏糊糊的裂縫,摸起來那麼小巧玲瓏。
  她朝我尖叫,要我下去,並用手掌跟使勁推我。我突然覺得她怒氣沖沖、臉脹得通紅的樣子十分可愛。當她用膝蓋頂我時,我順勢向下朝她使勁推進,然後拱起腰,對準了,把xxxx猛地插入她的身體,頓時感到她那甜蜜而暖熱的xx道緊緊裡住我的器官,使我大口喘氣。
  「停下!別幹了!我叫你停止!」她尖叫。
  但我等不及了。我奇怪她怎麼會覺得現在是討論戴不戴套的時候?隨後,在一陣目眩神迷、痙攣似的興奮中,精液噴湧而出!
  這一刻即是永恆。隨即便結束了,彷彿從未開始過。我筋疲力盡地躺在她身上,渾身大汗淋漓,並對黏糊糊的這東西和她恐怖的尖叫感到煩惱。
  最後我滾下來,平躺在床上。我頭疼,感到屋裡的怪味加重,其中有股酸臭味來自床本身,以及軟塌塌、成塊狀的床墊;還有那些貓屎尿的晚臭味。
  她跳下床,氣得發瘋。她哭喊著,渾身顫抖,從椅子上抄起一塊毛毯裡住身子,然後衝我大叫:「滾,滾出去!滾!」
  「你到底怎麼了?」我問。
  她罵出一連串現代詛咒。「你這乞丐,流浪漢,白癡,瘋子!」等等。她說我會把病傳染給她。她說出一串病名。還說我會讓她懷孕。我是個畜牲,惡棍,笨蛋!我得立即從這裡滾蛋。我怎麼敢這樣對待她?快滾,不然她馬上叫警察。
  一陣困意襲上來。我竭力想把她看清,雖然屋裡很暗,接著一陣前所未有的噁心湧上心頭。我拚命控制住自己,憑著一股決心才沒有當場嘔吐在那裡。
  最後,我坐起來,然後下床站在地上。我低頭看著她站在那兒哭泣並衝我大喊大叫。我突然覺得她很可憐,覺得我確實傷害了她。她的臉上還真的腫起了一塊,很難看。
  漸漸我才明白發生了什麼。原來她想讓我使用某種保護膜;我實際上是強迫了她。這次她一點也沒有樂趣,只有恐懼。我達到高xdx潮時看了她幾眼,見她在抵抗我。我意識到,她見我那麼享受同她搏鬥,一定覺得完全不可思議,對我如此喜歡她發怒和抗議、如此享受對她的征服,她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但出於某種庸俗可鄙的心理,我覺得我卻能理解。
  這次體驗似乎搞得一團糟,使我覺得失望。快感本身根本算不上什麼!這種局面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假如我現在能找到詹姆斯,我一定會再給他一筆錢,只要他馬上把我的身體還給我。去找詹姆斯……我居然把找電話的事全忘了。
  「聽我說,親愛的,」我說。「我很抱歉。不知怎麼一切全搞亂了。我知道我錯了。對不起。」
  她揮起手想給我一巴掌,被我很容易地捉住手腕,並強迫她放下手,把她弄疼了一點。
  「出去,」她再次趕我。「不出去我就叫警察。」
  「我明白你說的話。這是最後一次了,我真笨拙。我太糟糕了。」
  「你比糟糕還蹙腳!」她粗聲粗氣地說。
  這次她真的摑了我一巴掌。我躲閃不及。捆得之重令我吃驚。火辣辣的。我摸著挨了她摑的那邊臉頰。還真有點疼。我又羞又惱,這是受到侮辱的疼痛。
  「滾!」她又尖叫。
  我穿上衣服,但這麼做像搬磚頭一樣困難。我羞愧難當,沒想到做一個微小的動作或說一句話都如此笨拙和難受,使我恨不得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我總算把扣子都扣好,把拉鏈都拉上,並且又把那雙潮濕的襪子和那雙單鞋穿在腳上。我準備走了。
  她正坐在床上啜泣,單薄的雙肩在抽動,柔軟的脊樑骨從她白白的後背上凸現出來,厚厚的波浪形長髮一簇簇從她捂在胸前的毛毯外面披散下來。她看上去真脆弱,醜陋得可憐,又讓我反感。
  我嘗試著以真正的萊斯特的眼光來看她,但我做不到。她顯得十分平凡,毫無價值,連點味兒也沒有。我有點害怕了:我童年時代的那個村莊是不是也是這樣?我努力回憶那些已死去幾百年的村姑,但我想不起她們的面容了。我只記得那時的歡樂、淘氣和生機勃勃的行動,使我暫時忘記生活中的挫折和絕望。而那些往事在此刻又意味著什麼?為什麼這次體驗這麼不愉快,顯得毫無意義?假如我是原來的我,我本會覺得她很迷人,就像只昆蟲般地迷人,哪怕她的小房間也會顯得富有情調,即使是那些最糟糕、最沒味道的細節也不例外!我會對所有可憐的凡人住處都產生一種憐愛。但眼下這是怎麼了!而她,這個可憐的生靈,也會在我眼中很美,只因為她是個活物!只要我吸她的血一個小時,我就不會受到她的玷污。事實上,和她在一起我感到齷齪,對她殘忍我也覺得卑鄙。我理解她為什麼害怕染上病!我也覺得受到了傳染!事實下面的真相又在哪?
  「我十分抱歉,」我又說。「你得相信我。我並不想這樣。我也不知道我需要什麼。」
  「你瘋了。」她痛苦地說,沒有抬頭看我。
  「過不久我晚上會來看你,我會給你帶來禮物,一個你真正需要的漂亮東西。我把它送給你,你也許會原諒我。」
  她沒有回答。
  「告訴我,你真正想要什麼?錢不算數。你得不到的東西,最想要什麼?」
  她抬起頭來,蹦著臉,臉上又紅又腫,弄得挺髒。接著,她用手背抹了抹鼻子。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她說,聲音嘶啞難聽,低沉得幾乎分不出男女了。
  「我不知道。告訴我。」
  她的臉十分難看,嗓音十分陌生,使我害怕。早些時候喝的酒仍使我昏昏沉沉,不過我的腦子還很清醒。這情形倒挺有意思:這個身體醉了,我卻沒事。
  「你到底是誰?」她問。她現在看起來十分強硬。「你不是個一般人,對不對……你很特別……」她的聲音慢慢聽不見了。
  「對你說你也不會相信的。」
  她把頭更加使勁地扭過來,仔細察看我,彷彿擔心厄運會突然降臨到她頭上。她自己會猜出來的。我也想像不出她有什麼複雜的心理活動。我只知道自己覺得她可憐,而且不喜歡她。我不喜歡這間又髒又亂、灰泥天花板低矮的房間,還有那張齷齪的床,那張醜陋焦黃的地毯,昏暗的燈光,以及在隔壁房間裡散發臭氣的貓屎尿罐。
  「我會記住你。」我可憐巴巴但卻和善地說。「我會使你吃驚的。我會回來,給你帶來奇妙的東西,這東西你自己一輩子也得不到。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禮物。不過現在,我要離開你了。」
  「好吧,」她說,「你趕緊走。」
  我轉身走掉了。我想到了外面的寒冷,想到莫約正在走廊裡等我,想到那所住宅,它的後門殘缺不全,快要從鋁鏈上掉落。而且裡面沒錢,也沒有電話。
  哦,電話。她有一具電話。我見到它擺在梳妝台上。
  當我轉身朝梳妝台走過去時,她又朝我尖叫,並抓起什麼東西朝我猛打過來。我想是只鞋吧。它打中我的肩膀,但不疼。我抓起聽筒,敲了兩下零打長途,然後撥我紐約代理人的號碼,要對方付款。
  電話鈴一遍遍地響,但沒人接。連他的機器也沒打開。真奇怪,真不方便。
  我在鏡子裡能看見她,僵直地坐著,一言不發,憤怒地注視著我。那條毯子裡在她身上,像一件柔滑的現代連衣裙,從頭到腳,她都是這樣可憐。
  我又給巴黎打電話。電話鈴又一遍遍地響了半天,才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我的代理人是從睡夢中給吵醒的。我用法語很快地告訴他我在喬治城,我急需兩萬——不,最好寄來三萬——美元。我現在就急需這筆錢。
  他向我解釋巴黎現在太陽剛升起。他得等到銀行開門,到時他會馬上把錢電匯給我。等錢匯到我手中時喬治城可能是正午。我記住要去取錢的那家代辦處的名字,並懇請他迅速辦理,不要失誤。現在很緊急,我身無分文。我有要事要辦。他說一切很快就會辦妥,讓我放心。我放下電話。
  那女人還在盯著我,我猜她聽不懂電話的內容。她不能講法語。
  「我不會忘記你的。」我說。「請你原諒我,我得走了。我招來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她沒有回答。我注視她的目光,想最後一次窺透它,她為啥如此粗俗和乏味,我先前的優越地位哪兒去了!那時整個生活對我都是那樣美好,天下萬物不過是一個輝煌主題的無數變奏。那時連詹姆斯都有一種恐怖的猙獰的美,活像只南卡羅來納州的大臭蟲或蒼蠅。
  「再見,親愛的。」我說。「我真的很抱歉。」
  我發現莫約坐在門外耐心等我。我匆匆走過它,打了個響指讓它跟著我,我們走下樓梯,走進寒冷漆黑的夜。
  儘管寒風一股股吹進廚房並鑽進餐廳的門,這所房子的其他房間還算相當暖和。從地板上的黃銅小格棚裡吹來股股暖氣。詹姆斯還好,總算沒把暖氣關上。不過他打算這兩千萬美元一到手就離開這個地方。剩下的房租不會再有人付。我走上樓梯,穿過主臥室,來到浴室。這裡滿不錯,新的白瓷磚,乾淨的鏡子,寬敞的淋浴分隔間,還帶著磨砂玻璃門。我試了試洗澡水。又熱又猛。熱度足夠。我脫光那身又潮又有味道的衣褲,把髒襪子放在暖氣的鐵格棚上,把毛衣整齊地疊好(因為我只有這一件),然後在熱水下面站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把頭仰靠在瓷磚牆上,弄不好我站著就會睡著。但我沒打盹,而是哭泣起來。接著又自然而然地咳嗽起來。我感到胸口燒心,鼻腔也在上火。最後我走出隔間,甩掉浴巾,又站在鏡前注視這副身體。它身上沒有一處疤痕或瑕疵,兩條手臂很有勁,但肌肉適度,胸脯也是這樣。兩條腿形狀優美。臉龐的確英俊,黝黑的皮膚幾乎完美,雖然最早穿著它的那個小伙子已經完全消失,就像我自己的臉。這張臉是張典型的男性面孔——長方形,有點剛硬,但很美、很英俊,大概主要歸因那雙大眼睛。還有點粗糙,鬍子長出來了,得刮臉了。討厭。
  「真的,本來應該很精彩,」我大聲說。「你已經擁有了一副完美的二十六歲男體。但到目前為止你像是做了一場惡夢。你接二連三地犯下愚蠢的錯誤。你為什麼不能面對這次挑戰?你的意志和力量跑到哪裡去了?」
  我感到全身發冷。莫約已經跑到床腳的地板上睡覺。我也要睡一覺。像個凡人那樣睡覺,等我醒來時,陽光將照進這個房間。哪怕是陰天,也會一片光明。畢竟是白天,你將看到白天的世界,這些年來你一直渴望見到的,不就是白天的世界?把這一切無底的爭鬥、瑣事和懼怕都忘掉吧。
  但是,一陣可怕的疑慮接著又襲上我的心頭:難道我的凡人生活除了無休止的勾心鬥角、囿於瑣事和擔驚受怕之外,就別的什著都沒有了嗎?難道大多數的凡人都是這樣生活的嗎?這難道就是許多當代作家、詩人想要表達的主題嗎?「我們都愚蠢地為了偏見而忙,在忙碌中虛度一生。」難道這一切都是可悲的老生常談嗎?
  我深感震動,試圖再次說服自己,我的所作所為非比尋常。但這有什麼用呢?待在這副遲鈍的人體裡太可怕了!喪失我的超自然力太可怕了。瞧瞧這世界吧,它齷齪而邋遢,支離破碎而禍事橫生。我甚至連它的大半也看不到。這算什麼世界?不過,還有明天!天吶,難道是又一番可悲的老生常談!我開始大笑,接著又是一陣咳嗽。這次疼痛出現在我的咽喉裡,而且很劇烈,我的眼裡流出淚水。最好睡一覺,休息一下,準備迎接我這寶貴的一天。我擰滅檯燈,把床上的被子扯翻過來。謝天謝地它還算乾淨。我把頭枕在枕頭上,把身體繼縮起來,膝蓋頂著胸,把棉被拉到下巴上,睡覺。我隱約覺得,如果這房子燒起來,我會被燒死。假如爐子的鐵格棚裡漏煤氣,我就會給熏死。也可能有人會鑽進敞開的後門把我殺死。確實,各種災禍都有可能發生。但是我有莫約陪著,不是嗎?再說我也太累了。
  幾個小時後,我醒了。我劇烈咳嗽,冷得發抖。我需要手帕,但只找到了一盒紙巾、湊合著用,就用它們連連地損鼻涕。好不容易又能呼吸了,我也累得昏昏沉沉,筋疲力盡。雖然我穩穩地躺在床上,卻覺得我在漂蕩沉浮。不過是凡人常有的感冒,讓我自己挨凍的後果。這樣雖然做事不便,但也是一種經歷,我必須有的經歷。等我下次醒來時,見這條狗正站在床邊,不時舔我的臉。我伸手去摸它毛茸茸的鼻子,並笑話它,但又招來一陣咳嗽,嗓子疼,這才明白我已經咳了好一陣子。
  外面的光線十分明亮。出奇地明亮。感謝上帝,這昏暗的世界終於出現一盞明燈。我坐起來,頭暈得半天弄不明白我看見了什麼。窗欞上外面的天空湛藍,陽光灑在打過臘的地板上,整個世界在一片光明,顯得無比輝煌。光禿禿的樹枝上掛滿晶瑩的雪花,對面的房頂上也覆蓋著白雪。我的房間裡也被映照得一片雪白,從鏡子裡也折射過來光亮,梳妝台上的水晶玻璃剔透閃亮,連浴室門上的黃銅把手也摺摺生輝。
  「我的上帝!莫約,你快看!」我一邊喃喃說著一邊掀開被子,衝向窗口把它猛地全推開。寒風撲面而來,但這已無所謂了。我仰望碧空,仰望西行的白雲,俯視鄰居庭院裡那片茂密而優美的高大松樹。我突然不可遏制地放聲痛哭,並再次痛苦地咳嗽不止。
  「這真是奇跡。」我咕噥著。莫約也高興地擁著我,發出尖尖的小聲呻吟。這些凡間的痛苦和煩惱都不算什麼。此情此景才是來自天上、兩百年來總算實現的希望。

《肉體竊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