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蝶

    01
   
    似乎起風了,木質結構上搭建的帆布的縫隙間傳來青草的香氣。
   
    放下長時間遮在臉上的雙手,我在漆黑的帳篷中抬頭看著天空。一直響個不停的蟲鳴似乎被風吹怕了一般戛然而止。雖然是夏日的夜晚,但吹到臉上的風還是帶著涼意,可能是因為臉上流滿淚水吧。
   
    空虛和悲哀在心底像是猛獸般抓撓著,每一秒鐘都在增殖,我再次兩手覆面,趴在了氈布上。
   
    為了忘記我犯下的罪行,我才對那兩個孩子說了那些話。
   
    起初我並沒有那個目的。向兩人搭話只是為了確認。我只是想確認那天晚上有沒有人看到我的行為。可是說話間我知道了他們就是在對岸向河邊扔水泥塊的人。
   
    被我知道了。
   
    從那一刻起,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一邊向他們說著曖昧的話,一邊只想著將罪行推到他們那幼小的手上。
   
    那對兄妹現在在路上會想些什麼呢?會感歎自己殺害了一個流浪漢嗎?會在心底反覆咀嚼一個陌生人的話嗎?
   
    緊閉的雙眼中浮現出十天前的光景。爬上河堤的孩子們,推著自行車正要離開,卻突然蹲在了路邊,之後合力抬起一個大東西,沿著橋欄杆扔了下去。他們走後,我過橋來到對岸,在田澤的帳篷邊,發現一塊大的水泥塊。
   
    可能是注意到了腳步聲,帳篷中田澤露出了臉。看到他那張猥瑣的臉,我就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在這個河邊發生了什麼。——他又猥褻了幼女。一年前的事瞬間在腦中復甦——田澤那張對自己的罪行備感自豪的臉;對於責備他的我而施加的暴力;無法抵抗的自己。
   
    「真危險啊。」
   
    從帳篷中探出頭的田澤用平常那慢悠悠地聲調說。
   
    「這東西剛才突然就掉下來了。」
   
    田澤似乎沒想到水泥塊是剛才那對兄妹扔下來的,他大概覺得是從卡車拉運的瓦礫中掉下來的,不知怎麼掉到了這邊。總之這不是重點。重要的是,那裡有一塊水泥塊,以及我不打算放棄這個機會。
   
    我裝出饒有興趣的樣子,從地面上拾起水泥塊。當我拿著它接近帳篷時,當我將它高高舉過頭頂時,田澤都是慵懶地張著嘴,一副完全預想不到將要發生什麼事般看著我。只是水泥塊落在他那頭髮因油膩而打綹的頭頂時,他短短地叫了一聲。
   
    田澤曾和我講過他老家的事。
   
    在田澤的老家,七夕的晚上似乎要進行驅趕害蟲的祭祀。我一邊看著不住痙攣的田澤,一邊回想起那時他說的「送蟲」來。
   
    視線的一端似乎有一點和平時不同。
   
    抬起頭看去,在黑色的帆布內側,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我趴下身子,湊近去看。
   
    是一個白色的小東西在蠕動。
   
    是蝴蝶。一隻白色的蝴蝶在帳篷內側停著。我一伸手,它就扇動翅膀,在帳篷內翩翩飛舞,翅膀尖像空氣一樣拂過我的手指。那羸弱的、彷彿小孩子塗鴉般的白色軌跡被從帳篷縫隙中吹來的風不斷打亂——可是一瞬間之後,又迅速向反方向消失在氈布縫隙間那細長的黑夜中。
   
    小幸——
   
    身體各處都是她的名字。
   
    看著蝴蝶消失的方向,我拿來手提包,打開銹跡斑斑的拉鏈,取出那枚胸針——蝴蝶形狀的胸針,已經發黑的銀色翅膀張開著,彷彿隨時都準備展翅高飛。我從小幸手中接過它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寒冬。那天晚上,她的側臉在警車的紅燈中忽明忽暗。昏暗的天空中孕育著雪的氣息。我的口中還殘存著血的味道,舌頭上還停留著並非來自於自己的一種溫吞的異樣感。
   
    那之後她展翅高飛了嗎?
   
    現在又飛到了哪裡呢?
   
    02
   
    「捉了蟲子能幹什麼?」
   
    傍晚的河邊,她向我搭話。頭髮映出天空的橙色,小幸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完全沒有注意到後面有人接近,左手拿著塑料袋,右手拿著捕蟲網,整個身子轉了過去。
   
    我首先發現對方穿著我們學校的制服。接著發覺原來是和我同班的女生。——和小幸在同一間教室裡應該已經快半年了,這個順序多少有點不自然,不過之後數次回想起來還是這個順序。
   
    中學二年級的夏末。當時我和家人一起住在東京和牆玉交接的地方。成績並不是出類拔萃地好,但也不差,家裡並非富豪,也不貧窮。就在這樣平平淡淡的生活中,我過著無聊卻又並不積極尋找什麼的年輕歲月。
   
    「沒什麼,反正沒事。」
   
    那是我對小幸說的第一句話。從一開始就是謊言。
   
    當時我的夢想是成為昆蟲學者。那時我幾乎每天放學後都帶著捕蟲網和塑料袋去山上和河邊。我住的五榻榻米大小的屋子裡有二十個蟲籠子。在父母下班回來之前,我就趴在地上觀察這些籠子裡的蟲子,和圖鑒對比,如果發現上面沒有的,就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來。黃星天牛、川螻蛄……那時屋子裡養的蟲子現在還能全部記住。
   
    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自己要成為昆蟲學者的夢想。我知道,昆蟲採集和同學們的一些愛好以及惡作劇等比起來,顯得十分陰暗,況且對於中學二年級的我來說,談起成人之後的自己還太過青澀幼稚。
   
    左手提著的塑料袋中,剛剛捉到的螳螂在不停地動著。
   
    「消磨時間嗎?」
   
    對於這位同班的女生,我起初一直以為她很高。可是隨著她踏開秋天的枯草走到我近前,我發現我錯了。她的身高只能夠到我的鼻子,但是體形很好。身穿水手服,後背筆直,這條直線的上面就是渾然天成般的細細的脖子,像紙一樣白皙,似乎在漸漸昏暗的暮色中發出微弱的光。只是在水手服的領子處,有微微的黑色污漬。
   
    「每天你都消磨時間?」
   
    被她一問,我在內心中咂了一下舌。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在這兒見到我。我在胸中尋找著合適的話,她則望向河面說:
   
    「我放學後常來這裡,你最近每天都來吧?」
   
    小幸稱呼我為「你」,直到最後都是這樣。
   
    「三天前開始。」
   
    小幸說的沒錯。三天前,在尋找適合捕蟲的地點而沿著河邊走的時候,河邊韻草地上一點漂亮的藍色從我眼前掠過。那毫無疑問是我迫切希望貼近觀察的黑麗翅蜻。不過當時我沒能捕到,就想著再去同樣的地方也許還會碰到,於是開始頻繁地來河邊。
   
    想起拿著捕蟲網在河邊晃蕩的樣子被意想不到的人看到,我就故意粗魯地說:
   
    「那你在這幹什麼?」
   
    小幸沉默了一會兒,看向暮色漸深的天空。
   
    「回家之前我一直待在這。」
   
    這算不上回答。可是那沒有抑揚的聲調和墨色的雙眸中似乎有某種撼動人心的東西。
   
    這時河邊突然起了風。我用一隻手護著眼睛,別過臉,卻看見小幸的頭髮被風吹亂,頗為滑稽般地倒豎起來。——小幸並沒有皺眉。我記得我當時頗為詫異。她並沒有像普通的女孩子那樣皺著眉擺出一張苦臉。她任突然刮起的強風吹得頭髮紛亂,臉上卻在微笑。如果當時她皺眉的話,哪怕只有一點點,我還會被她吸引嗎?還會期待她的身影,第二天仍然奔向同樣的地方嗎?
   
    「這裡偶爾會起風呢。」
   
    被風吹亂的頭髮終於落在了穿著水手服的肩上,小幸用還帶著笑意的臉看向我。大概是因為那張多少有點冷淡的側臉的緣故,這次的眼神顯得十分鎮定。
   
    小幸把手伸進裙子的兜兒,取出一塊舊手錶。看起來是男表。普普通通的四角表盤已經發黑,皮帶上處處是擦痕,並且已經開始退色。她迅速地看了一眼指針,又迅速地將表放回兜裡。
   
    「拜拜。」
   
    水手服的背影在草地上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河堤上。第一天我們的對話就是這些。我盯著她消失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塑料袋中的螳螂還在掙扎。
   
    第二天早上的教室裡,我和小幸目光相對。她先衝我笑了笑,我也回給她一個微笑,但她馬上把視線轉移開,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此後再沒看過我一眼。我帶著一種硬幣掉進縫隙裡的模糊的不甘上完了當天的課程。
   
    她那筆直挺拔的背影無時無刻不在我的視野中。為什麼之前我都將其忽略在了教室的日常風景中呢,真是不可思議。
   
    休息時間裡我向友人側面瞭解了一下她的情況。並沒有人很瞭解她,而且我能聽出,他們在提到她的名字時,語氣中都含帶著對她的嘲笑。在他們的描述中一定會出現「髒」和「窮」等字眼。這就是小幸這位同學的最大特點,似乎所有人都這麼認為。
   
    「她沒有爸爸。」
   
    友人中的一位這麼說。
   
    「聽說和一個女人跑了。」
   
    放學後,我又提著捕蟲網和塑料袋出了家門。
   
    小幸站在河邊,看見我,就和早上一樣,鼓起瘦弱的雙頰笑了。只是這一次直到我走到她面前,她都沒有移開視線。
   
    03
   
    小幸告訴我她父親一年前離開了家。
   
    「手錶放在了家裡,我就拿來了。」
   
    說著她從裙子兜裡取出了那塊舊手錶。
   
    「正好我想要塊手錶。」
   
    我突然想起了去年生日媽媽送給我的設計得很有童趣的表,不過我早已經不給它上發條了。
   
    「今天沒捉到蟲嗎?」
   
    視線移到腳邊的捕蟲網,小幸問。我們正並排坐在河堤的草地上。
   
    我暖昧地搖了搖頭。
   
    「家裡已經太多了。」
   
    現在回想起來,直到那年冬天來臨,河邊不再有蟲子為止,我都沒有用過捕蟲網一次。
   
    小幸讓我給她講講家裡的蟲子,我就說了。一開始我擔心被她誤解成是個內心陰暗的傢伙,講得並不是太熱心,可是講著講著就來了勁頭,回過神來時已經連講帶比畫地陶醉其中了。黑尾卷象卷葉子多拿手;桑虎天牛很像蜜蜂;長瓣樹蟋的叫聲多美——拍手嚇唬它們就一齊停止出聲,但是過了一會兒又一起發出「嚕嚕嚕」的聲音。小幸低著頭,默默地聽我講,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會抬起頭。不過隨著我的反覆說明,她就顯出明白了的表情,又低下頭去聽。
   
    「我將來要做昆蟲研究。」
   
    這還是第一次向別人表明這個志向。心底有一種蠢蠢欲動的快感。
   
    「成為昆蟲學者,捉到誰也沒見過的蟲子。」
   
    幼稚的興奮似乎也傳染了小幸,她不住地點頭,說我現在就知道這麼多,將來一定會成為昆蟲學者。小幸的話中沒有一絲說教,我總覺得她的話就像給我的未來加了一道保險。
   
    小幸又從裙子的兜裡掏出那塊手錶來看。
   
    「我回去了。」
   
    她迅速地站起身,我也下意識地隨著她站起來。
   
    「有什麼事嗎?」
   
    我一問,她先是點了一下頭,繼而又搖了搖頭。
   
    「不回去的話……」
   
    河面上吹來的風吞噬了她的話。
   
    「媽媽……被……」
   
    她是想說會被媽媽罵嗎?可是現在還不到六點。小幸的母親是那麼嚴厲的人嗎?在問這些之前,小幸已經對我淺笑著往後退了一步。
   
    「謝謝你給我講蟲子的事。」
   
    她轉身離開之際,我的鼻尖流過一股頭髮的味道。那並不是洗髮水和護髮素的香味,而是混合了汗水和塵埃的、小幸那柔軟的體味。
   
    第二天和下一周的週一,我都去了河邊。小幸一定會在同一個地方等我,我們就並排坐在河堤的草地上。她的話不多,通常只是低著頭聽我講。她雖然這樣卻並不給人陰鬱的印象,大概是因為她那挺得筆直的後背。有一次她幫我趕走湊到我臉上的蚊子時,我從半袖的水手服中窺見了她白皙的腋下。就像窺探貝殼裡面一樣的微弱動搖在我心中騷動,我馬上移開了視線。
   
    據說小幸出生在東北沿海的小鎮。
   
    「但是我不記得那個小鎮的事了。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被父親和母親帶來了這裡。」
   
    「不去親戚家串門嗎?」
   
    「出來的時候父親和親戚們大吵了一架,於是就回不去了。」
   
    母親本來就無依無靠,小幸寂寞地又補充了一句。
   
    「所以我和媽媽盂蘭盆節和正月的時候都待在家裡。」
   
    她抱著膝蓋望向河面。幾隻江雞飛過,尾巴尖點著水面,又飛走了。
   
    下一周,下下周,我們都在河邊見面。我們並沒有事先約好,感覺要是說好,反而會破壞目前的關係。涼意漸濃,蟲子也從河堤上消失了,但是我還是帶著捕蟲網和塑料袋。那是我幼小的頭腦中的「不成文的約束」。在河堤上時,小幸一次也沒看過從來沒有用過的捕蟲網和塑料袋,這就是她無聲的回答吧。
   
    我們分著喝我買來的甜咖啡。最初的時候,以喝完的空瓶子為界,我們在兩邊各自陷入沉默。不過在我講了高年級學生的閒話之後,小幸開懷大笑起來。此後我們的對話就逐漸增多,最後到了肩並肩一起發出笑聲的程度。
   
    小幸翹起小小的下巴看著秋赤蜻。傍晚的時候,我感歎著雲彩可以隨時改變顏色。我模仿某個老師的走路方式,她就笑得彎下了身子。
   
    04
   
    秋意漸濃。
   
    那天我第一次沒有帶捕蟲網和塑料袋。
   
    「你是從學校直接來的嗎?」
   
    見到我坐在河堤上,書包放在一邊,小幸露出意外的表情。
   
    「因為蟲子已經沒了啊。」
   
    我將準備好的台詞脫口而出,小幸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和我並排坐在冰冷的草地上。她的側面看上去有一絲淺淺的微笑,其間似乎蘊涵著一種共犯似的惡作劇。看到她笑容的瞬間,隱藏在我心底的羞澀煙消雲散。我下定決心不再帶著捕蟲網和塑料袋來。
   
    可是第二天放學後,我去河邊時,沒有發現小幸的身影。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出現。我在逐漸昏暗的河堤上信步晃蕩了一會兒,視野的角落中一閃而過水手服的顏色,馬上又消失了。橋下——橋墩的角落裡,似乎藏著一個人。湊近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壓低了腳步聲。橋墩邊上站著的果然是小幸。看到突然出現的我,她緊張地嚥了一口唾沫,視線朝下。
   
    「天變短了暱。」
   
    她沒看我。
   
    「看不到手錶了。」
   
    確實,如果站在橋下,在路燈照耀下更容易看清表盤上的指針。可是她的話讓人無法接受。
   
    「以後就在這裡見面嗎?」
   
    我故意在聲音中帶著刺。心底有一種將熟透了的水果用盡全力捏爛的殘酷情緒。
   
    當時的我無法理解小幸懷有的感情,也根本沒有去理解。很顯然,小幸不想和我見面。她選擇了離平時的地方不遠的橋下。如果不想和我見面的話,根本不必來河邊,遠離我就好了。秋日的河邊,我的腦中滿是疑問。
   
    小幸沒有回話,她只是抿著嘴低著頭。
   
    十一月的風將骯髒的塑料袋吹到我們腳下。被人用過扔掉的塑料袋上印著超市的logo,看起來已經很破舊。小幸彎下腰,用瘦弱的雙手拾起它。我以為她會卡嚓卡嚓地擺弄沾著土的塑料袋,但她突然抬起頭直視著我。在河邊見面以來,她第一次用這樣的目光看我。
   
    「你說你將來想捉到誰也沒見過的蟲吧?」
   
    唐突的一句之後,她繼續說著莫名其妙的話:
   
    「只要努力就能做到。」
   
    努力就能做到。確實如此。這句話本身並沒有什麼異樣。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她當時的表情。她的眼神顯得過於堅強。
   
    「只要不懈努力,在這個袋子裡裝滿世界上的所有蟲子也髓做到。」
   
    「在這個袋子裡……」
   
    對,小幸正面對著我點頭道。
   
    「不僅是蟲子,把整個世界裝進去也可以。」
   
    她到底在說什麼?
   
    「如果將來你有困難,我來幫你。」
   
    我完全理解了她的話是一個多月後的一個寒夜。可是已經為時已晚,一切都已經為時已晚。
   
    「真的可以做到。」
   
    低下頭,她兩手緊緊握住塑料袋,在冷風中用彷彿即將消失的聲音說:
   
    「我會幫你。」
   
    小幸放開手,塑料袋再次飄起來,一度掛在鬼針草的葉子上卡嚓瞇嚓地晃動著,但最終被吹走消失在了遠方。
   
    那天晚上,我躺在房裡漠然地擺弄著捕蟲網和塑料袋。想起小幸的話,就把桌子上的地球儀試著裝入塑料袋裡。不過對於塑料袋來說,地球儀還是太大,袋口被撕破了。我既沒有笑,也沒有歎息,只是望著被撕破的袋口。
   
    第二天放學後,我去橋下,小幸靠在橋墩上,微笑著迎接我,彷彿昨天的事沒發生過一樣。我也裝出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像平常那樣和她在一起。只要能像以前一樣和小幸在一起,我就滿足了。
   
    白天在教室裡我也注意到了,那天的她顯得非常疲憊。那張臉從遠處就能看出來是沒有休息好。一起站在橋墩邊,我問她原因,她說是我多心了,然後就岔開了話題。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她一定考慮了整晚吧。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和我見面。
   
    那之後幾乎每天我們都在橋下度過放學後的時光。她還是一如既往地不斷從兜裡取出手錶確認時間。每天六點前,她就會沿著斜坡回家。
   
    隨著河堤上芒草的枯萎,兩人呼出的氣息也開始變白,靠在橋墩站著的我們之間的距離也逐漸縮短。冬天真正來臨,河面一片寒氣的時候,我們已經肩並肩了。可是視線相接時仍然很不好意思,陷入了一種我望向小幸時她就別過臉,她看向我時我就直視前方的窘境。只是,通過校服布料傳過來的她的體溫讓我有一種裸體相接的感覺,下腹湧起陣陣青澀的熱意。站在我身邊的小幸的臉,每到太陽西沉就會顯得更加白淨漂亮。我雖然沒去過東北,但想像中,寒冷的小鎮下起雪來,一定和小幸很相稱。
   
    說起其實我知道前年發生的毒點心事件的兇手,小幸竟然信以為真。當她發覺我是在開玩笑時,就做出要打我的樣子,那時我們第一次近距離地對望。就像被吸引住一樣,我把臉湊了上去,將自己的唇輕輕地觸碰到了臉上還殘留著笑容、微微露出牙齒的小幸的唇上。
   
    從那一天開始,我們每次分別時都要輕吻對方。
   
    我不覺得小幸不喜歡那樣。所以每次當我的唇離開時,她那必定會展露的悲哀的表情讓我很不解。每一天心底都在積攢冰冷的不安。而為了消解這不安,第二天又要兩唇相接。
   
    只有一次,我戰戰兢兢地將舌頭滑進小幸的口中。舌尖相碰的那一瞬間,我被使勁地推開了。那時她的表情也是十分悲哀。可以說是迄今為止最悲哀的一次。我既無法詢問她的感受,也無法無視自己身下覺醒的欲求,只能抱著蒼白陰濕的感覺離開了河邊。
   
    從那天開始,站在橋墩邊的我們之間的距離開始拉遠。分別的時候也不再輕吻對方。
   
    日落黃昏的一天,我在書包中藏著一個細長的小盒子去向河邊。盒子裡面是週日在站前的商場新買的手錶。盒子用聖誕節的包裝紙包好,綁上綠色的絲帶。前一天我在夜裡無數次聯想收下這個盒子時的小幸的臉。在我的想像中,她一定滿面生輝,或者吃驚地看著我,然後雙眼浮現淚水對我說著溫柔的話語,主動將臉湊過來。我想憑著這個禮物縮短和她的距離。我相信可以辦到。無論她懷著怎麼樣的心緒,這塊手錶都會將那陰霾消去。我主觀地這麼認為。
   
    在我的腦海浮現出小小的惡作劇是在爬上河堤、快要看到橋的時候。
   
    如果在同樣的地方,我卻沒有出現的話,小幸會有什麼感想?
   
    我突然這麼想。
   
    首先會感到不可思議吧。接著必然會擔心。大概會擔心我可能再也不去見她。然後,如果小幸的這份不安在我將手錶遞給她之後,反過來會變成數倍以上的快樂——這就是我幼稚而愚蠢的策略。不過將舌頭伸進她口中而被她推開的那份羞恥仍盤踞在我胸中。或許我是想對她進行一個小小但卻殘酷的報復。
   
    我決定試一試。一下定決心,我就離開河堤,在小路上閒逛以消磨時間,完全不知道那將會引起無可挽回的事態。我偶爾看看五金店的掛鐘確認一下時間。四點半過去了,快要五點了。快要到時間了,我再次走向河堤。這時,被夕陽照得一片赤紅的景色一端,朱色的一點飛了過去。
   
    我以為我看錯了,可是並沒有。
   
    「黃鉤蛺蝶……」
   
    大多數的蝴蝶化作硬的蛹過冬,可是有的黃鉤蛺蝶則以成蟲的姿態過冬。它們平常都在能擋風避雨的地方閉合著翅膀,也有的十分罕見地飛在空中。作為知識,這些都存在於我的頭腦中,但是親眼所見這還是第一次。胸中悸動不停。快要被遺忘的對昆蟲的興趣又再次湧起。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開始追著黃鉤蛺蝶。它在昏暗中低空飛行,就像在引誘我一樣,欲拒還迎地飛著,將我引向小路的深處。終於它停在了一個小工廠牆邊設置的自動煙草售貨機上,在並排的兩個按鈕之一上閉合了翅膀,一動不動。彷彿被凍住一樣在照亮煙草包裝盒的燈光中浮現出來。我將手伸向它那像枯葉似的翅膀,將它捉到眼前。黃鉤蛺蝶沒有任何抵抗,乖乖地被捉過來。針尖一樣的小圓眼睛軟弱無力地看著我。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馬上就把它放回了原處。它就停在那裡沒再動。
   
    突然看向四周,我注意到周圍的景色自己完全沒有印象。小幸的臉立刻浮上心頭。我回頭望向黑暗的小路,試著沿原路返回,但完全不記得該從哪裡轉彎。我藉著微弱的路燈加快腳步,嘴裡吐出白色的氣息,胡亂地選擇著方向,但是眼前浮現的一直是完全沒見過的景色。
   
    終於在視線的遠端看見河堤時,已經過了很長時間。我急忙奔向橋邊。可是到達時已經晚了,小幸的身影已經不見。橋上的路燈照在白色的河面上。我對自己的愚蠢氣急敗壞,忽地想起書包中的盒子。本該今天送給小幸的手錶。昨晚開始我數次想像過收下盒子的小幸的表情。
   
    站在橋邊,我陷入迷茫。小幸有可能剛走,可能還在附近。
   
    追——決定後我離開了橋墩。我知道小幸的家在哪兒。很久以前我就注意了學校的登記地址和地圖。
   
    我在無人的小路上加快腳步。終於前方現出了一排冰冷地排列著的簡陋廉租房。小幸那挺拔的背影正像被吸入一般進入其中一間。就差了一點。沒搭上話的我懊惱地慢下腳步。
   
    向小幸家緩緩走去時,我再次迷惑起來。要按門鈴嗎?會是誰出來開門呢?會是小幸嗎?還是說有可能是她媽媽?如果是她媽媽的話我該說什麼?不請自來的我會給小幸添麻煩嗎?想著想著,心裡就喪了氣。手錶還是明天再給她比較好。我的決心在一點點消失。
   
    我靠在附近的牆上,長時間看著小幸家的玄關。遠處傳來狗叫聲。周圍一片黑暗,只有小幸家的窗戶裡傳來黃色的光。隔壁的玄關裡出來一位彎著腰的老婆婆,用睏倦的眼神看了一眼信箱,又嘟噥著什麼回了屋裡。不知誰家的窗戶裡傳出一陣微弱的咳嗽聲。
   
    我從書包裡取出手錶。深深吸了一口氣,給自己鼓了把勁。沒事的,一定是小幸來開門。她一定會很高興。一定會因為我特意給她送到家來而高興。就算她媽媽出來,我也並沒有要做什麼壞事,只是麻煩她將小幸叫到玄關來就好了。僅此而已。
   
    我一手握著華麗的包裝紙,向小幸的家靠近。木板卷邊的玄關門旁有一個簡易的門鈴。我戰戰兢兢地伸手去觸碰的時候一
   
    有微弱的聲響。
   
    似乎是使用多年的信箱合葉的吱呦聲一般,又像瘦弱的小狗痛苦的呻吟一般。不,不是聲響,是動物的聲音。是從薄薄的門板後傳出來的,動物的聲音。
   
    小幸家養了什麼寵物嗎?我詫異地按了一下門鈴。聲音戛然而止。我豎起耳朵,什麼都聽不到。再按了一下門鈴,門後還是悄然無聲。
   
    我的心中充滿了不解。可是不解的背後又有一種暖昧的理解像增高的水位一樣逐漸迫近。我再一次向門鈴伸出手,但還是改變主意離開了玄關。磚牆和她家的外牆之間有一道縫隙。我鑽了進去。漏出光亮的窗戶鑲著毛邊玻璃,看不清裡面。繼續前行,又有一扇窗。再次聽到剛才的聲音時,我正從那扇窗向裡窺探。
   
    能看到一個肥胖的男人的後背。男人的對面就是小幸。從躺在床上為避開男人的臉而別過臉的她口中傳來那個聲音。一開始分別晃動的兩個人的身體在我的眼前逐漸動作整齊劃一。即使是不太懂事的我也能看出這不是他們的第一次。小幸那歪曲的臉。她頭的對面,殘破的紙拉門開了一道縫隙。縫隙中能看到一個女人的後背。女人側坐在榻榻米上,上半身像是在矮桌上爬行一樣扭曲著,一隻枯枝般的手放在桌上的日本酒瓶上。
   
    怎麼和小幸說好呢。
   
    第二天開始,我還和小幸在河邊見面。可是無法開口。湧上來的所有話語都在出口前化為烏有,反而會在胸中留下針刺般的痛感。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一周過去了。每一天就像在充滿惡臭的積水中艱難移動。小幸還是一如既往地和我見面,偶爾看看兜裡的手錶,六點之前離開河邊。為了回那個家。為了讓那白皙的身子被人壓在身下。
   
    那是小幸自身所期望的嗎?那個蠕動的後背是誰的?紙拉門後面的女人——那是小幸的媽媽嗎?快到六點時小幸就要離開。為了扭曲著臉,發出那種聲音而回去。只剩我獨自懷抱焦灼的心情。
   
    「給我看看你父親的手錶。」
   
    一天傍晚,在橋邊時我這樣說。天空中含著雨氣、雲層壓低。頭上的路燈光照射著她白皙的臉,小幸有點不解地抿了抿嘴,但馬上就從兜裡取出了手錶遞給了我。指針指向五點二十一分。那個時刻我至今都沒有忘記。
   
    「這表挺有年頭啊。」
   
    「我小的時候父親就在用。」
   
    小幸似乎很在意我為什麼突然對手錶產生興趣。我擺弄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又把表還給了她。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裡我比平時都要話多。因為我害怕話頭中斷。小幸眼裡泛著迷惑聽我說話,期間兩次取出手錶確認表盤。她沒發覺。這樣就好了。小幸的臉色發生變化是在她第三次取出手錶確認的時候。在她手掌上的手錶指針指向五點二十一分。
   
    轉身看向我的小幸臉色大變,瞪大的眼珠像玻璃球一樣。
   
    「我把它停了。」
   
    我用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說。
   
    我不想讓她回去。無論如何都不想。既然不能問明詳情,至少要用自己的力量將小幸留在這裡。就算時間很短,也要讓世界停下,將我們封閉在一起。現在肯定已經過了六點。我打破了她的規矩。可是那算什麼規矩?為什麼為了那種事情必須要趕回家?小幸什麼都沒說,只是目光如刺地看著我,然後轉身離開了。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河堤上,我都無法呼吸。後悔,悔恨——不,不是這種情感——將我的雙腿縛在地面上,攫住我的胸口使我無法呼吸的是無窮無盡的悲哀。
   
    05
   
    第二天我沒有去河邊。最後一節課結束後,我去了小幸的家。出校門的時候,看見小幸的身影消失在去往河邊的方向。難道她今天仍舊準備去見我嗎?像平常那樣並排站在橋墩邊,進行著一些不著邊際的對話嗎?還是說她準備呵責我昨天的事?無論如何,我沒有見她的打算。
   
    我在考慮自己該做些什麼。
   
    站在玄關前,我按下門鈴。沒人應聲。再按一遍,裡面傳出一陣塞塞率率聲,然後是從裡面開鎖的聲音。
   
    玄關的三合土上站著一個女人。
   
    一望便知,這就是那天當小幸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晃動時對著桌子喝酒的女人。此外還有一件顯而易見的事。她毫無疑問是小幸的媽媽。面貌十分相像。從小幸身上脫去水分,不加清潔,在臉上塗滿怠惰和卑屈,就是面前這個女人。她的後背也不像小幸那樣挺直,並且有著一雙和整體極不協調的眼和一張歪嘴。
   
    看見我,她瞇起了眼睛。那並不是上下眼瞼一起運動的結果,而是只有上眼瞼落下。她什麼都沒說,似乎在等著我說什麼。
   
    我不想多說什麼。本來就沒打算多說什麼。看到我的制服就該知道我和小幸是同一所學校的吧。看到我看她的眼神就該知道我是滿攜攻擊性來的吧。
   
    「我看見了。」
   
    我簡短地說了一句。
   
    「從那邊的窗戶看見了。」
   
    膝蓋開始發抖。心臟的跳動彷彿在加劇。女人的表情毫無變化。她的全身都散發著酒氣。沒有肉的臉頰一側有一塊紅黑色的傷痕。靜脈突起的手上也有很嚴重的擦傷。每一處傷口都還很新。
   
    我吃了一驚。
   
    ——不回去的話……——
   
    看著手錶的小幸說。
   
    ——媽媽……被……——
   
    那時她說的是媽媽就會被打嗎?
   
    昨天小幸超過六點才回來。這和她媽媽的傷有什麼關聯嗎?
   
    女人的嘴唇張開,發出令人生厭的聲音。
   
    「看見了又怎麼著?」
   
    聲音和措辭都像個男人。她用渾濁的眼睛盯著我。
   
    「看見了,又能怎麼著?」
   
    本該和小幸相像的臉在那一瞬間看起來像是一隻鳥的臉。沒有感情的、卻在靜謐中發狂的鳥。不經意間,憤怒已經突破咽喉盤踞在我腦中。眼球後面彷彿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壓迫著一般,我全身發抖,雙拳緊握。
   
    「請停止那種事情。」
   
    沒有回應。
   
    「那個男人是誰?為什麼——」
   
    對方的臉微微痙攣了一下。接下來她突然雙眼圓睜,將力量彙集到臉上,猛然間把臉湊到了我的面前。
   
    「我的男人,那是。」
   
    她的眼球在瑟瑟發抖。
   
    「他說想和年輕的搞一搞,那就讓他搞唄。」
   
    無色的嘴唇彷彿在尋找接下來的話一樣微微張開。從裡面飄出陣陣酒氣,濕乎乎的掠過我的臉。我全身僵硬,無法動彈。異樣扭曲著的她的臉就在我的鼻子前。只有在下一句話出口的時候,她那歪曲的聲音中才蘊藏著一絲感情。
   
    「要不你來供我吃飯?」
   
    然後她快速地回轉身,使勁將門關上,發出刺耳的響聲。
   
    我在跑。蹬踏著冰冷的冬日地面。蹬踏,蹬踏,奔向河邊。眼淚流了出來。淚水被風吹涼滑落到襯衫的領子裡。為了金錢,為了生活,小幸就要被男人壓在身下嗎?像冬天的蝴蝶一樣合著翅膀發出痛苦的聲音嗎?
   
    我想見小幸。見到她,在她面前大聲喊。可是我該喊什麼呢?自己的聲音和行動有什麼用呢?我還在跑。周圍的建築在融化消失,看不見的景色中傳來小幸的聲音。瘦弱的狗的呼吸一般,生滿銹的合葉一般。
   
    小幸站在那裡。在相同的地方,兩手提著書包,清冽的眼神望向遠方。注意到腳步聲,她轉頭望向我。我跑到她的身邊。
   
    「我來想辦法。」
   
    開口的一瞬間,我意識到就憑這一句脫口而出的話,我將踏上再也無法回頭的路。不過我從未動過回頭的念頭。只能前進。必須要做什麼。要想辦法。我要想辦法——這些想法在胸中膨脹、擴大,轉瞬間變成更加具體、更加凶暴的東西,逆流湧上咽喉,我脫口而出:
   
    「我殺了那個男的!」
   
    小幸睜大眼睛,簌的一聲倒吸一口冷氣。從我的這句話裡她明白我已知道了一切。
   
    「殺了他,挽救小幸,絕對要殺了他,我——」
   
    接下來又說了些什麼我自己也不記得了。印象裡似乎只是這幾句話不斷重複。但是我卻清楚地記得自己的這些話不經意間被小幸從喉中擠出的一句話輕易抹殺。
   
    「別那麼自以為是。」
   
    我甚至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小幸的聲音。那悲鳴般的、彷彿被逼上絕境的動物發出的吼叫一般的銳利聲音直刺我的心底。數秒後,我全身失去感覺,大腦麻痺,腹中升起一股寒氣。彷彿周圍的空氣消失了一樣,靜寂在耳中迴響。面前站立的小幸那蒼白的臉鮮明地印刻在眼中,除此之外別無一物。地面傳來聲音,同時小幸的身影開始遠去。她直視著我逐漸後退。
   
    「你……你養活我嗎?」
   
    她問了和她媽媽同樣的話。這無疑又是對我的重重一擊。緊繃的神經出現裂痕,從裡面湧人大量情感。
   
    「你給我出學費嗎?」
   
    淚湧了上來。肋骨的內側,心臟跳動得疼痛。血液在身體裡循環,我的手腳卻失去了感覺。我想要說什麼,想要說些什麼,但是頭腦一片空白。我看著小幸,將失去感覺的右手伸入書包,握著從那天開始就沒拿出過的長方形盒子。
   
    「我來救你,絕對。」
   
    我口中只能重複著這些已經毫無意義的話,把包裝著聖誕節禮物的盒子遞給小幸。這期間她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視線。小幸看著我伸手接下盒子。在夕陽的映射下,小幸看著我充滿紅絲的眼睛。
   
    小幸沒有打開盒子,突然兩手捂著臉哭起來。從她顫抖的手中能間歇性地聽到她極力抑制的嗚咽。
   
    06
   
    小幸來到我家是在那天晚上。
   
    門鈴響起,開門一看,小幸正站在門外。她還穿著制服,左腕上戴著我送給她的手錶,右手提著一個紙袋,很舊,上面全是褶皺。
   
    「袋子破了。」
   
    她沒有看我。就像看到什麼大得離譜的東西一樣,她的視線沒有焦點,只是空虛地睜大了眼睛。
   
    「袋子……」
   
    小幸無視迷惑的我,向我逼近。
   
    「都怪你。」
   
    我完全不明白她的話。
   
    「都怪你袋子才破了。」
   
    她突然將紙袋遞向我。我抱著莫名的不安向裡窺視。裡面是一張照片和一個蝴蝶形狀的胸針。小幸將紙袋推到我的胸前。照片上有三個人,站在中間的是小時候的小幸。在她右側的是她媽媽。左側是一個沒見過的瘦瘦的男人。兩個人像是從兩側保護小幸的笑容一樣站著,他們自己也十分溫柔地在微笑。
   
    「爸爸和媽媽。」
   
    我抬起頭。
   
    「我十歲生日時他們給我的胸針。媽媽挑選、爸爸買的。」
   
    她想要說什麼?到底怎麼了?袋子破了又是怎麼回事?——我再一次看向袋子。她說是因為我才破了的。可是我從來沒看過這個袋子,況且這個袋子也並沒有哪個地方破了。
   
    「就是破了。」
   
    她又開始說我無法理解的話。接下來她猛然衝過來,將冰冷的嘴唇貼在了我的嘴唇上。她雙手抓住我的襯衫,用盡全力把我拉向她的身邊。我的口中她溫潤的舌頭粗暴地躍動著。由於她過於用力,不知是誰的唇破了,血的味道和唾液混在一起。我呼吸著小幸的呼吸,體會到一種類似恐怖的感覺。
   
    突然,小幸像是將我扔下一般收回了身子。
   
    「這個給你。」
   
    她兩眼含滿淚水,唇上沾著血。她用手去擦拭,白皙的手被鮮血染紅了。
   
    「再見了。」
   
    留下最後一句話,她轉過身,後背還是和平常一樣挺拔。門緩緩地晃動,遮斷了我的視線。我想追,但是在河邊聽到的小幸的叫聲,那尖銳的悲鳴聲將我的兩腳冰封在了地上。我和自己的怯弱鬥爭著,呆立在玄關。——直到回想起剛才親眼看到的那不自然的一幕為止。
   
    「血……」
   
    為什麼沒有注意到?
   
    小幸手上沾染的血量。
   
    她的嘴上並沒有那麼多血,不可能將手染得通紅。那是——她手上的血並不是她自己的。
   
    不知從哪兒傳來警車的聲音。不止一輛。兩輛、三輛,或者更多。
   
    我衝出玄關飛奔在夜晚的路上。天空彷彿在積蓄一場雪一樣搖搖欲墜。寒冷的空氣充滿肺部,矩形的窗燈在視野裡左右搖擺。小幸家門前,警車並排停在那裡。紅色的警燈斷斷續續地照亮周圍,彷彿這一帶化成一個被緊逼的心臟在緊張跳動一樣。小幸在那裡。在門前站著。她兩隻胳膊垂在身邊,挺直了背和身穿制服的警官面對面站著。在她身旁,是一個趴在地上哭叫的女人。是小幸的媽媽。數名警官湧進玄關。後面又出現了新的紅燈。一輛救護車從我身邊經過,停在了警車的旁邊。救護人員口中說著什麼進入玄關。在他們和警官們之間的簡短對話中,我聽見了「菜刀」這個詞。擔架從屋裡面被抬出來,上面躺著一個罩著床單的身體。
   
    被紅燈照亮的小幸轉向我這邊。看到我,她一瞬間睜大了眼睛。不過她的臉很快消失在了來來往往的救護人員和警官之間。那最後的一道剪影中她已經不再看我。她被一個警官帶著,上了警車。那位警官和周圍的另一位警官簡短地交談了幾句然後滑進了駕駛座。幾秒之後警車就駛上了夜路。在拐彎的時候,透過車窗,小幸的臉閃現了一下。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她的身影永遠地從我的視野裡消失了。
   
    我的手中是小幸給我的紙袋。
   
    ——把整個世界裝進去也可以——
   
    我現在才發覺。
   
    ——如果將來你有困難,我來幫你——
   
    那是小幸的話。
   
    ——填的可以——
   
    她用幾乎要被風吹走般的聲音說。
   
    ——我來幫你——
   
    在紛雜的人聲和腳步聲,以及紅色的燈光下,我茫然地看著小幸留下的紙袋。紙袋的裡面被翻在了外面。小幸將紙袋翻轉,因為內側裝載的都是她幸福的回憶。不,不是內側,對她來說,內側就是這個世界。現實的一切,包括她自己,都被她封在了紙袋裡。
   
    這樣一來,被封閉的世界外側就是幸福地笑著的自己。小幸一直在這個毫無慈悲的世界外側。和爸爸媽媽站在一起微笑著。她就是這樣活下來的。不這樣就無法生存。
   
    但是袋子破了。是我弄破的。從看不見的裂口中流出現實,而為了和這極端冷酷的現實對立,她握起了冰冷的刀。
   
    ——再見了——
   
    從我家離開時她的聲音在我耳邊迴響。我看見在河邊第一次和我說話時的她。看見在強風中露出笑臉的她。感覺到和她肩並肩的溫暖。聞到她頭髮的香味。小幸努力地聽我講蟲子的事,和我一起看紅蜻蜒。我模仿老師,她笑彎了腰。
   
    嗚咽像拳頭般湧上來。我抱著小幸的紙袋跪在地上。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怎麼做才算正確。不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不明白我能夠做什麼。周圍的大人都將目光投向我,又暖昧地移開了視線,悄然從我身邊離開。在人群中,我無法止住哭泣。
   
    07
   
    昏暗的帳篷中,胸針發出鈍色的銀光。那是透過帆布的縫隙照射進來的月光。
   
    我捧著小幸的胸針,伸手將縫隙堵上,然後轉頭確認周圍,看看是否還有縫隙。就像每晚都做的那樣。
   
    木材上鋪著的帆布都是裡面朝外的。那是小幸教給我的封閉世界的方法。
   
    在被封閉的世界外側,我縮著身子,抱著小幸的胸針閉上了眼睛。

《光媒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