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戰火屠城


    爺爺在瘋魔谷的日子裡,愈來愈思念小鳳,他思念小鳳的-切。他晚上躺在窩棚裡,望著漆黑的頂棚,眼前一次次閃現出小鳳的化身。想到這兒,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一種悲哀,他想到了大戶人家的吃和住,而自己住在簡陋的窩棚裡。他想到這兒的時候,猛然間意識到一個問題,那些大戶人家也是人,別人能辦到的事自己為什麼不能呢?周少爺被他-鐵鍬打傻了,但小鳳仍守在周少爺身邊,他突然為小鳳悲哀了。一個計劃,在那一瞬間產生了。爺爺要把小鳳從周少爺身邊奪過來。
    18條漢子組成的棒子隊,對爺爺忠心耿耿。爺爺說一不二,天亮的時候,他就派餘錢下山了,他讓餘錢去周家看一看,看一看小鳳從天津衛回到靠山屯投有。半夜的時候,餘錢回來了,告訴爺爺,小鳳和周少爺剛從天津衛治病回來。
    爺爺-拍大腿,沖18個弟兄說一聲:“兄弟們,今晚給大哥辦點私事去。”
    其實爺爺不用說,這些人早就明白了,他們18個兄弟佔山為王,總覺得少了些什麼,想了好久終於明白過來,原來少了一位壓寨夫人。18個弟兄早就替爺爺著急了,爺爺這麼一說,大家都一致熱烈響應。
    眾人坐在爺爺的窩棚裡,說東道西,一直熬到轉天早晨。太陽出山,一行人馬手提棒子出發了。他們傍晚的時候來到了靠山屯,躲在河堤下面等待晚上的降臨。棒子隊佔山為王這麼長時間了,這還是第一次組織搶人這樣的行動。18個弟兄都有些激動,一雙雙眼睛閃閃爍爍地望著爺爺。爺爺更是激動難耐,他想小鳳都快想瘋了,恨不得天馬上黑下來,一步衝到小鳳身邊。
    深夜的時候,18條漢子在爺爺的命令下躥了出去,他們有的給周家當過長工,沒當過長工的,對周家也挺熟悉。餘錢衝在最前面,迎面看到一條狗,餘錢揮起棒子朝狗頭砸去,狗“哼”了一聲便一頭栽倒了。
    爺爺帶著餘錢幾個人一頭闖進了周少爺和小鳳的房間裡,其他的一些人則隱蔽在牆角觀察動靜。
    爺爺衝進房間的時候,他清晰地聽見小鳳尖叫一聲,接著他看見一個黑影從炕上坐了起來,向躲在炕上的那個人撲去。他斷定那就是小鳳了。這時候,爺爺的心猛地顫抖了一下。他沒想到,這種時候,小鳳首先想到的是保護周少爺。爺爺想到這兒已經伸出了手,他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把小鳳從周少爺身上拉下來。爺爺的手觸到了小鳳軟綿綿的身體。爺爺顫抖了一下,一把把小鳳抱在了懷裡。小鳳只穿了一件小背心和褲衩,爺爺冰冷的身體使小鳳驚叫一聲後馬上清醒過來,用顫抖的聲音問:“你們是誰,要幹什麼?”
    爺爺抱著近乎裸體的小鳳,早已神魂飄蕩了,他日也想夜也想的小鳳就在自己的懷裡,他恨不得一口把小鳳吃到肚子裡。但爺爺馬上清醒過來,不能讓小鳳就這麼走,一到山裡會把小鳳凍死的。爺爺清醒過來之後,說了聲:“是我,你快穿衣服。”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小鳳已經不那麼害怕了,她從聲音上判斷出我爺爺就是打傻她丈夫逃到山裡去的那個長工。此時小鳳從心裡湧起的仇恨已代替了恐懼,她在黑暗中眨著一雙杏眼,仇恨地望著爺爺。爺爺見小鳳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他有些急了,身子伏在炕上抓過一堆衣服就往小鳳身上套,小鳳一口咬住了爺爺的一根手指頭。爺爺哼了一聲,他揮起了另一隻手想打小鳳,但那手卻遲遲沒有落下去。爺爺忍著劇痛,一聲聲地哼哼,站在旁邊的幾個人不明白爺爺為什麼突然不動了。爺爺不吭氣,他們也不好說什麼,餘錢說:“大哥,快一點。”
    人們聽到卡嚓一聲,爺爺左手的小指斷了,小半截留在了小鳳嘴裡。爺爺疼得在地上打轉,小鳳在嘴裡“嘎嘎吱吱”地嚼了兩口,把那半截血肉模糊的手指吐到了地上。
    爺爺已經來不及細想了,連同那堆衣服和小鳳一起抱下了炕。這時,那個傻了的周少爺哼哼哈哈地從炕上爬起來。餘錢說了聲:“大哥,結果他算了。”說完提起棒子就要打。這時在爺爺懷裡的小鳳喊了一聲:“別打他,我知道你們是衝我來的。要打死他,我也死在這兒。”幾個男人被小鳳的話震住了,爺爺看看懷裡已服服帖帖的小鳳,便說,“那就饒了他。”
    小鳳又從爺爺懷裡掙扎下來,去穿衣服,穿完衣服,小鳳從炕上跳下來,伏在傻子周少爺的耳邊說,“俊發,尿盆在門後。”爺爺第一次從小鳳嘴裡知道周少爺叫俊發。小鳳自己走出房門。這舉動令爺爺和幾個男人有些吃驚。他們已經做好了背扛小鳳的準備。
    住在後面的周大牙聽到了動靜,披著棉襖睡眼惺忪地走出來。他手裡捏著一把槍,“誰呀?”他還沒來得及問下一句,躲在暗處的一個人,掄起棒子朝周大牙砸去。周大牙連一條狗都不如,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下去。
    小鳳看了那個人一眼,說:“我記住了。”
    那人在雪光中望了小鳳一眼。他看見小鳳那雙眼睛,就哆嗦了一下。那人叫福財,他看了爺爺一眼,說:“大哥,咱們快走吧。”
    小鳳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屋,被18條漢子夾在中間,踩著雪,“吱吱嘎嘎”地向前走去。他們走出靠山屯,隱約地聽見那個傻了的周少爺邊哭邊喊:“小鳳,你回來呀,你回來……”小鳳聽到了,便停下腳步,爺爺以為她要後悔,寸步不離,此時他已經忘記了斷指的疼痛。小鳳轉過身,向前走了兩步,跪下了,沖靠山屯她家的方向磕了三個頭,立起身沖爺爺說:“行了,我跟你們走。”
    一行人踩著深深淺淺的雪,向瘋魔谷走去。爺爺從地上抓了一把雪抹在斷指上,爺爺吸溜了一下鼻子。
    天亮的時候,一行人回到了瘋魔谷。爺爺把小鳳領到自己的窩棚裡。小鳳看了一眼,窩棚裡有兩張床從山下大戶人家搶來的新被子,一旁還放了兩張床。小鳳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用木頭搭成的窩棚說:“狗窩。”
    爺爺的心就跳了一下,他不敢看小鳳。小鳳一頭倒在窩棚裡,拉來被子蒙頭便睡。爺爺坐在旁邊,看著躺在那裡的小鳳,他的斷指鑽心地疼痛。那疼痛使爺爺坐立不安,爺爺跑到窩棚外,號叫一聲。18條漢子不知道爺爺是怎麼了,都圍過來,才看見爺爺的斷指。福財望了一眼窩棚,罵了一句:“這個小婊子。”罵完才知道失口了,望了爺爺一眼。爺爺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福財轉回身跑回自己的窩柵,拿出一包“白面”,這是他從大戶人家順手牽羊拿過來的。福財把白面上在爺爺的斷指上,又倒出一部分,讓爺爺吃下去,爺爺才止住痛。
    爺爺回到窩棚裡,看一眼睡死的小鳳,自己也一頭栽倒下去。
    從此瘋魔谷多了一個女人小鳳。
    18條漢子的厄運也就來了。
    我爺爺一次又一次原諒了小鳳,可失去了18條漢子的心,從此也決定了我爺爺以後的命運。
    二
    1949年10月1日,中國偉人毛澤東登上了天安門城樓,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不久,全國解放了。那時,我父親已經是副師長了,很年輕的副師長。父親為了戰爭,沒有結婚,他也沒有愛上任何一個女人,父親把愛都獻給了戰爭。
    全國解放了,部隊剛剛休整過來,抗美援朝戰爭就爆發了。1950年10月19日晚,奉中央軍委的命令,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員兼政委彭德懷,率志願軍首批部隊跨過了鴨綠扛。從此開始了一場殘酷持久震驚中外的保家衛國戰爭。
    父親入朝前,部隊駐紮在丹東。那時,作為副師長的父親知道馬上就會又有更大的戰爭了。多年戰爭的磨礪,使父親嗅到了那愈來愈濃重的火藥味。父親在這之前回了一次家,去看望我的爺爺和奶奶。
    爺爺和奶奶小鳳仍然住在靠山屯外那間木格楞裡。父親是坐著從國民黨部隊繳來的美式吉普回家的。父親離家很遠,便讓司機把車停下來,然後自己步行向那間木格楞房子走去。
    當時爺爺和奶奶正坐在木屋裡,兩個人沒有任何語言。奶奶盤腿坐在炕上,兩眼炯炯有神地望著窗外,奶奶想心事的時候,兩眼總是炯炯有神。奶奶想的心事,爺爺知道是和自己毫不相關。奶奶一次次出走,爺爺一次次傷透心了,這都和奶奶的心事有關。爺爺後悔當初沒讓餘錢一棒子把那個癡傻的周少爺打死,給奶奶留下了念想,也給爺爺留下了痛苦。爺爺就背朝著奶奶坐在炕沿上吸煙,他一邊吸煙,一邊看左手那半截斷指。那半截斷指早就長好了,光禿禿圓乎乎的,這麼多年了,爺爺已經適應了那半截斷指。爺爺每次想到那半截斷指,心裡都疼一下。
    這時奶奶看見了走來的父親。奶奶差不多快忘記父親了。父親參軍後回過一次家,那時父親還小,一晃十幾年了。奶奶此時還是一眼看出了父親。奶奶看到父親,嗓子眼裡發出一聲含混的聲音。她翻身下地,穿上了鞋,站在了門口,父親也望見了奶奶。父親望見已經不很年輕的奶奶,腳步不由得停了一下。那時奶奶已經不再年輕了,父親仍然能從奶奶的身上看到當年奶奶的俏麗和超凡脫俗。父親從小對爺爺和奶奶就有一種排斥心理。小時候父親的記憶裡,奶奶就經常扔下他和爺爺出走,爺爺又扔下他去尋找奶奶,父親只好去要飯。父親此時感到小腿肚子上還有狗咬後的感覺,那種鑽心的疼痛感覺不時地在父親週身打顫。父親對爺爺和奶奶很冷漠。父親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猶豫著又向前邁動雙腳。奶奶一直望著父親,奶奶望著父親時,眼角就滾出兩滴淚水來。奶奶沒去擦那淚水,任那淚水一直流到嘴角。
    父親看到奶奶並不年輕的臉上流下淚水,心裡猛地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畢竟,眼前站著的是十幾年沒見面的母親。父親畢竟是父親,戰場上的血與火早就使他練就出了一副硬心腸,父親很快調整了自己的心情,毫無表情地向小屋走去,父親在走過奶奶的身旁時,聽到奶奶在嗓子眼裡輕聲地喚了一聲:“玉坤。”那是父親的名字,父親的喉頭又緊了一下,回過頭又望了一眼奶奶,眼神裡很快地閃過一縷兒子在母親面前的溫順和驚喜,但父親很快就扭過了頭。
    父親此時已經站在了屋門裡,爺爺這幾年真的老了,50剛出頭的人,頭髮已經依稀看到斑斑白髮了,額頭上已經現出深深的紋路。爺爺看到父親的剎那,腮幫子上的肉顫抖了兩下。父子在外間屋裡默默對望著,爺爺躲開了父親的目光,轉身走進裡屋,父親隨在後面。父親坐在炕沿上,奶奶走進外間,燒火為父親做飯。
    爺爺蹲在地上勾著頭,顫抖著一雙手從煙口袋裡摳煙,卷紙煙。父親從包裡拿出兩盒煙卷,放在爺爺面前的凳子上,爺爺看了那兩盒煙一眼,手抖得更厲害了。
    父親說:“又要打仗了。”
    爺爺的臉上的肌肉又拚命地抽動兩下。
    父親說:“這次去朝鮮。”
    爺爺這次停住了捲煙的手,抬眼很認真地看了一眼父親,吃驚地問:“老蔣不是跑到台灣去了麼?”
    父親說:“這次和美國人打。”父親說這話時滿臉的驕傲和快意。
    爺爺手一抖,捲好的煙被擰斷了。父親看到了爺爺那半截斷指。
    爺爺把那沒有捲成的煙,扔在了地下,伸出一隻腳用勁地一下下地輾。
    爺爺突然說:“打仗要死人的。”
    父親說:“不死人還叫打仗麼?”
    爺爺說:“你也會被打死的。”
    父親說:“為打仗死值得。”
    父親說完這話時,很輕蔑地望了一眼蹲在地上的爺爺。爺爺停住了腳去擰動那已成了泥的煙,渾身上下拚命地抖個不停。
    父親站起身說:“現在解放了,共產黨不會讓人餓死的。”說完這話,我父親才走出了門。
    爺爺和奶奶跟在父親身後。父親向山坳裡停著的車走去,爺爺卻向後山坡走去,奶奶隨父親走了兩步就停下了。父親這時回頭看了一眼奶奶叫一聲:“媽。”然後再也沒有回頭。
    爺爺又坐在了山坡上。他又捲了一支煙,兩眼漠然地望著遠方,父親向遠方走去。就像當年父親13歲時出走,隨在肖大隊長身後的情形一樣。唯有奶奶,在那裡一直目送著父親,這時奶奶淚流滿面。猛然間,奶奶似乎想起了什麼,回過身走到屋裡,從鍋裡撈出幾個雞蛋,又走出門去。這時父親已經上了車,美式吉普在小路上揚起一縷煙遠去了。奶奶瞅著雞蛋,淚流滿面,她兩眼迷濛地望著遠去的煙塵。
    父親走的那天晚上,爺爺在後山坡上燃著了一炷香,爺爺跪在山坡上,一次次沖那炷香磕頭。爺爺在祈禱父親的平安,祈禱即將爆發的戰爭早些結束。
    三
    大姨是大姨夫用兩個饅頭換來的。
    解放軍圍困長春時,餓死了很多人。大姨和母親那時都在紡織廠上班。戰爭來了,長春被困住了,城裡的人們都為了活命而掙扎,大姨和母親也在忍饑挨餓之中。
    姥姥就是那次圍困長春時餓死的。姥姥那時才40多歲、她守著大姨和母親兩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長春剛被圍上的時候,人們還沒有完全絕望,姥姥用多年積攢的錢還能買來一些橡子面和粗糙的玉米渣子,後來就不行了。別說沒錢,就是有錢也換不來吃食了。大姨就去垃圾堆裡拾來一些菜葉,姥姥怕兩個姑娘受苦,干的都讓大姨和母親吃,自己只吃一些湯湯水水,先是渾身浮腫。浮腫的姥姥仍挎著竹籃天天出門,希冀在垃圾堆裡拾到一星半點的菜葉。菜葉沒了,人們開始吃樹皮,姥姥又加入到剝樹皮的行列中。那時兵荒馬亂的,姥姥不放心兩個大姑娘出門幹這些,便讓我大姨和母親在家等。後來樹皮也吃完了,整個長春後來已經見不到一棵有樹皮的樹了。
    姥姥終於不行了,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大姨和母親,眼淚就流下來了。姥姥說:“大丫,二丫,逃命吧,別管我了。這個世道,能嫁人就嫁人吧!找個老實厚道的,能吃飽肚子比什麼都強。”大姨和母親望著姥姥也就哭了。
    大姨和母親曾想過逃出長春,那時候也曾有人溜過國民黨的封鎖線爬到解放軍的陣地上,爬出去的就得救了。可是為了逃命,被國民黨發現後打死的不計其數,兩個姑娘在那時是有那個心沒那個膽。
    姥姥昏迷在炕上,已經支撐不住了,昏迷中喃喃地說“大丫,二丫,我想……吃一口,再死!”
    大姨讓母親照看姥姥,自己流著眼淚走了出去。外面她看到的到處都是餓得搖搖晃晃,渾身浮腫紅了眼尋找吃食的人。大姨和母親雖然沒被餓死,卻也只剩下了一把骨頭,面黃肌瘦。大姨無望地走在尋找吃食的饑民中。三轉兩轉,大姨就轉到了兵營後門,她就看見了出門往外推灰的大姨夫。大姨夫看了我大姨一眼,喊了一聲“莫往前走,再往前走就開槍了。”那時的饑民曾搶過兵營的糧食,雖然遭到了國民黨的鎮壓,可畢竟有少數人搶來過一星半點的糧食。那時國民黨非常恐慌這群餓紅了眼的饑民,大姨夫一看見人就這麼喊了一聲。大姨聽到喊聲就有些怕,轉回身想往回走,肚子裡沒有吃食,轉身又有些急,大姨就摔倒了。摔倒後的大姨就暈死過去。
    大姨夫愣在那裡了,他沒料到自己為了壯膽喊出的一句話,竟把人給嚇死了。他放下推著煤灰的車,奔過去:去扶大姨,他扶起大姨時才看清大姨是個姑娘。他伸手摸了摸大姨的鼻子還有氣,大姨夫就安下了心。他知道大姨這是餓的。他抱著大姨把大姨放在牆角,跑回去從鍋裡盛出一碗玉米和菜葉熬的糊糊。他端到大姨面前,一口一口地喂大姨,大姨喝了兩口,就醒過來了,醒過來的大姨首先看到的是碗裡稀得能照人臉的糊糊。大姨餓瘋了,奪過碗一口就喝光了碗裡的糊糊,噎得半天沒有透過氣來。大姨緩過氣來,就看到了剛才嚇她的大姨夫。大姨就跪下了,邊哭邊說:“謝謝大哥了,我娘要餓死了,大哥再給一碗吧。”大姨夫是個老實人,他見不得一個大姑娘這麼樣對自己哭訴。他返回身,復又跑回兵營,把自己一天分到的兩個饅頭一起送給了大姨。大姨一看見饅頭,抓住就跑,頭都沒回。
    姥姥睜開眼睛,看到了饅頭狠命地咬了一口,沒有細嚼就嚥了下去。饅頭卡在姥姥的嗓子裡,鼓出一個碩大的結。姥姥大睜著眼睛,憋得浮腫的臉上沒了一絲血色,大姨和母親就沖姥姥喊:“媽,媽呀!”姥姥想抬起手,手剛抬了一半就嚥了氣。姥姥臨死時,一直是那麼大睜著眼,半舉著手。兩個饅頭沒能救活姥姥,卻救活了大姨和母親。姥姥死後,大姨想到了那個救她們的好人。從那時起,大姨就準備嫁給他了。
    大姨又去找大姨夫,她在那天碰到大姨夫的地方等了一天,才看到出門挑水的大姨夫。她見到大姨夫就跪了下去,跪下去她就說“大哥,我嫁給你吧。”大姨夫認出了眼前的大姨。
    從那以後,大姨夫經常在晚上的時候,偷偷跑出兵營,把自己一天發下來的口糧送給大姨和母親。大姨夫只喝刷鍋水。是大姨夫救了大姨和母親。長春解放後,大姨隨大姨夫回到了鄉下,大姨沒有忘記救命之恩,嫁給了大姨夫。
    長春解放後,那時母親認識了後來父親手下的馬團長,那時馬團長是連長。
    我知道了大姨和大姨夫的結合經過,就不為大姨夫的木訥和大姨的粗聲大氣驚詫了。在表姐和表哥之前,大姨還有一雙兒女,都在1960年餓死了,只剩下現在的表姐和表哥。
    表姐瘋了後,讀完五年級的表哥便輟學了。表哥和大姨夫、大姨一起承擔起了這個家。表姐住院需要錢,我上學需要錢,一家吃飯需要錢。表哥年齡小,生產隊就安排表哥放牛。
    表哥每天都到我上學、放學路過的山上去放牛。
    不久,我小學畢業了,上了初中。上初中得翻過幾道山梁,去公社的中學。我每天放學回來,太陽就快落山了。我走上一座山梁的時候,就看到了幾條牛和牛背上觀望的表哥。表哥見到我,就從牛背上跳下來,接過我的書包挎在自己的肩上,問我:“弟,你累不?”不等我回答,他看我一眼滿臉的汗水就說:“弟,你騎牛回去。”說完,他便牽過他剛才騎過的那頭牛,抱著我的雙腿,讓我爬到牛背上去。表哥就沖牛們喊一聲:“回家!”然後趕著牛們往回走。我騎在牛背上,表哥隨在後面。這時表哥就讓我講學校裡的事,我一邊說,今天上了什麼課,教我們物理的那個老師是什麼樣。表哥一邊默默地聽,一臉的神往。
    晚上吃過飯,我就在燈下做作業,表哥就去河邊割青草,他割的青草喂大姨養的兩頭豬。表哥回來的時候,天已很晚了。表哥就坐在我對面的小桌上,拿過我的課本看。表哥看得很認真,課本上的東西,表哥大都沒見過,看一會兒他就問:“食鹽就是鹽,它還叫氯化鈉幹啥?”我就抬起頭給表哥解釋,表哥聽得很認真,聽懂了他就點點頭,伏下頭又去看書。我寫完作業,大姨就走過來,催我們熄燈。那時大姨家已經通電了,大姨為了省電,經常晚上不開燈,吃完飯大都是摸黑幹活,只讓我開燈。我們關了燈躺下,表哥睡不著,他不停地翻身,半晌他問:“因式分解有啥用?”這我才知道表哥一直在想著書本上的東西。等我解釋完,我就睡去了,不知什麼時候醒來,看見表哥蹲在地上,屁股下坐兩塊磚,面前的椅子上點著煤油燈,正捧著我的課本看。表哥看得很專注,他看不懂時就抓一抓頭,然後用拳頭擂一下自己的腦袋說:“忒笨。”
    表哥這一切,後來還是被大姨發現了。大姨那天半夜時進了我們房間一趟,表哥害怕了,忙吹熄燈,躺到被窩裡。我怕大姨生氣打表哥,就鑽出被窩,隨大姨出去。這時我看見大姨在用衣袖擦眼淚。
    那時我固執地認為,是因為我,表哥才不能上學,我想既然家裡窮,我也不上學吧,掙錢治表姐的病,讓表哥上學。那天晚上我沒寫作業,找到大姨就說了。大姨的臉就白了,她不信地問我:“你說啥?”我又重複了一遍:“我不上學了。”大姨揮起手就朝我後背拍了一巴掌。大姨打完我就哭了,大姨邊哭邊說:“你不上學?你不上學我咋對得起你媽?家再窮,就是大姨要飯也得供你上學呀。”我也哭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敢在大姨面前提過不上學的事。以後,在我想在學習上偷懶的時候,我就想起了表哥和大姨的眼淚,我就深深地為自己慚愧。
    四
    一天晚上,農場的最高指揮官柴營長集合農場幾百名勞動改造的人。他站在隊列前,手裡拿著一份紅頭文件。一隻孤單的電燈在他的頭頂上懸著,拉出他孤單又長長的影子。柴營長就沖隱在黑暗處的那些勞改的人們說:“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啦,備戰備荒為人民,美蘇兩霸時刻想顛覆我們。毛主席還說,我們要—手拿鋤頭,一手拿槍桿,為保衛我們社會主義的大好河山,不惜流盡最後一滴血……”
    我父親站在隊伍裡,他的左面是劉大川,右邊是胡麻子,完全按照出工送糞的隊伍站立。我父親一聽,一手拿槍桿,一手拿鋤頭,渾身上下的血液在週身就狂奔起來。父親呼吸急促,他兩眼爍爍放光地望著燈影下柴營長一張一合的嘴。
    熟悉當年情形的人都清楚,那時的戰備搞得很吃緊。珍寶島事件,中印邊境上的爭執,一時間,中國風聲鶴唳,備戰成風。我父親所在的那個農場,離蘇聯和外蒙很近,是即將爆發戰爭的最前沿。柴營長依據上級的指示,要把這些勞改分子們武裝起來,隨時準備對付一切敢來進犯的敵人。
    父親那一晚躺在床上久久不能睡去。他睜著眼睛,望著漆黑的頂棚,聽著窗外乾燥又疲憊的風聲緊一陣慢一陣地吹著。父親頻頻地起床到外面小解。父親有一個毛病,每逢遇到什麼激動或需要思考的事,他的小便就非常的多。父親頻頻地起床小便,深諳我父親的母親就看出了父親的心理,母親望著躺在身邊的父親問:“玉坤,是不是又要打仗了。”父親就激動地答:“快了。”這時我母親翻了一個身,眼淚就流了出來。她怕父親看到眼淚,母親蒙住頭,在被子裡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母親在心裡祈禱般地說:“老天爺呀,可別再打仗了……”
    我父親不知道母親想這些,仍獨自地興奮著,更勤奮地起來到外面小解。
    很快農場裡開始軍訓了,先是每個人手裡發了一桿卸掉槍栓的長槍,於是每個人出工勞動時,都把這桿沒有槍栓的長槍背在身上。田間地頭休息時,柴營長就組織這些人操練。剛開始,除父親和一少部分渴望戰爭的人積極響應之外,其他人似乎都不那麼熱情。柴營長漸漸看出了苗頭,這些人大都是軍人出身,資歷比自己都老,自己要想把這些人組織起來,還要靠一種手段。柴營長這時就想到了我父親。在這些人中,論職務我父親最高,軍區的副參謀長,論資歷也差不多最深,13歲就參加了抗戰。
    於是柴營長就向上級打了一份報告,把農場的情況及自己的打算一同報了上去。上級又調去了我父親的檔案,研究完我父親的檔案之後,沒有在檔案裡看到任何污點,那都是戰爭的輝煌。唯一有缺點的就是那次鎮壓了武鬥的兩大派。上級果斷地下了批示,任命我父親為邊防農場戰鬥副總指揮,總指揮自然是柴營長。柴營長接到紅頭文件之後,便把我父親找到了營部。柴營長一見我父親,讓通訊員又是端凳子又是倒茶。柴營長捉住了我父親的手,幾分熱情幾分敬畏地說:“老師長,就看你的了。”說完把那份紅頭文件推到了我父親面前,我父親看完了那份紅頭文件,“卡”的一聲站了起來,又“卡”的一聲給柴營長敬了個禮,聲音很洪亮地說:“一切聽黨的安排。”這一個立正,一個敬禮,差點沒讓柴營長感動得流出眼淚。在朝鮮,柴營長就知道我父親這個王牌師長。他不明白:這麼一個優秀的軍人怎麼就會犯錯誤了,而且在他的手下。這讓柴營長似捧了一塊剛出鍋的熱粘糕,捧又不敢捧,扔又扔不掉,只能那麼受罪地捧在手裡。
    柴營長當天就集合全農場的人傳達了上級的命令。當柴營長讓父親站在這些軍不軍農不農的一群人面前講話時,我父親剛跨出隊列,柴營長一眼就看出所有的人都為之一震,雙目炯炯地注視著我父親的一舉一動,柴營長就在心裡感歎,什麼是軍人的威嚴,那是戰爭的資歷啊。父親站在隊列前,沖幾百軍人發佈了命令,父親用操練全軍區士兵的氣魄喊出了一句最普通的口令:“全體注意啦,立——正,向——右看——齊——!”接著,隊伍先是整體地“卡嚓”一個立正,然後“刷”地一個甩頭。我父親一絲不苟地站在隊前,兩手貼於大腿外側,中指貼緊褲縫,腰板挺得筆直。他喊完第一道口令,激動得自己差點沒讓眼淚掉出來。他對這一切太諳熟了,諳熟得就像木匠對自己的斧子,瓦工對自己的瓦刀。木匠和瓦工一旦失去自己手裡的工具將一事無成。將軍失去了自己對士兵的統治權力,他將會像一株草失去了土地。父親站在這些人面前時,他終於又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土地。
    父親像飽經雨露的勁草,生活一下子就鮮活起來。他先是把這些幾百人,編好連,又編好排、班。父親選的連排長,都是軍人,先從參加抗日戰爭的人裡選,然後是解放戰爭;再次是抗美援朝。一時間,整個農場一群散開的軍人復又聚攏了。
    口令聲,腳步聲,喊殺聲充滿整個農場。委頓下去的人,終於找到了共同目標,為了那一個共同目標,他們站到了一起,似一隻伸開的巴掌,又聚攏到一起的拳頭。
    胡麻子是參加抗美援朝時的連長,此時被我父親委任為二連一排排長。胡麻子激動得滿臉的麻坑閃閃發亮。他自從被當作戰俘交換回國,他身上被刺的那些反動標語,他走到哪裡被帶到哪裡,他刮掉了身上那些被強刺在身上的印記,可人們心目中的印記是刮不掉的。回國這麼長時間了,從沒有人正眼看過他。他現在接受了我父親一個指揮官對下屬的信任,這令胡麻子終身難忘。胡麻子在接受父親任命那一瞬間,跪在了地上,衝我父親嚎啕大哭。胡麻子說:“副總指揮呀,你就是我再生父母。戰爭呀,再來一次吧!這次就是我被炸成粉末,我也不會當俘虜了——”
    父親就威嚴地說:“胡排長,你起立。”
    胡麻子就站起來了,他用一個軍人的忍耐,不使自己哭出聲來,淚水卻控制不住,在那張真誠的麻臉上恣意橫流。
    父親帶著隊伍搞了一次拉練。一天夜裡,柴營長和父親帶著隊伍緊急集合,跑到了離農場25里路的一個村子。那個村子叫紅旗嘎,紅旗嘎村後有一座石頭山,那是個天然的靶場。父親帶著隊伍,在紅旗嘎住了三天,經上級批准,打了一次靶,槍聲更深一層地喚醒了這些軍人沉睡著的關於戰爭的意識。
    隊伍拉回農場時,父親覺得劉大川有些魂不守舍。那天晚上,父親又起夜小解,看見劉大川蹲在一排房子的一個角落裡悲悲泣泣地哭。父親忘記了撒尿,走過去喊了一聲:“劉大川,你起來。”劉大川剛才沒有發現我父親,他被父親這一吼,嚇得一抖,站了起來。劉大川和幾個沒家沒業的人住在一起。父親不知劉大川為什麼半夜三更地躲到這裡哭。
    父親就說:“劉大川,你哭什麼。”
    劉大川忙擦去眼淚,癡怔又有些緊張地望著我父親。劉大川在農場是一直抬不起頭來,他身邊的人都是參加過抗日戰爭,或解放戰爭的人,唯有他當過的是國民黨兵。
    父親看了一眼眼前的劉大川,他懶得和這樣人說話。父親打了一個哈欠,就說:“劉大川,你回去睡覺吧,有事明天說。”
    劉大川如釋重負地走了。轉天的時候,父親忘記了劉大川的事,他有太多的事要幹,帶隊出操,練習射擊,還要種麥子。
    直到一天夜裡,農場又搞了一次緊急集合,發現劉大川不在了,父親才慌了手腳。

《男人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