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梁爾競所說的那間餐館真的很小,裡面大約只有五張小桌子,但令薛雅箏訝異的是它一點也不髒亂,窗明几淨,淺色木桌鋪上紅色格紋桌布,有種溫馨的美感。
    「啊,梁律師!」一位三十出頭,穿著圍裙、老闆娘模樣的女人看到他,顯得非常高興,立即迎了過來。
    「帶女朋友來吃飯嗎?」她看看薛雅箏,笑咪咪地問。
    「咳咳……」立即地,薛雅箏被口水嗆到了。
    「女朋友?!」誰?她嗎?
    「拜託!我沒那麼倒楣好不好?」她忍不住大喊,為自己伸冤。
    「哈哈!梁律師,你女朋友真幽默呀。」老闆娘豪爽地大笑,絲毫不以為意。
    梁爾競莞爾地瞧了再度嗆到的薛雅箏一眼,才好心地幫忙解釋:「她真的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學而已。」
    「是喔。」老闆娘顯然有點惋惜,不過隨即堆起笑容,熱切地招呼他們。「快過來坐,我今天做了匈牙利燉牛肉,做成燉飯最好吃了,可以立即補充元氣。」
    確實,小小的餐廳裡瀰漫著燉肉的香氣,令人食指大動。
    「那就麻煩你了,我們有人快餓昏了。」梁爾競若有所指地低笑。
    薛雅箏則是滿臉羞窘,氣得吹鬍子瞪眼。
    幸好老闆娘以為餓壞的人是梁爾競,隨即笑著進廚房去忙了,不一會兒就端出兩盤香氣四溢、柔軟入味的匈牙利燉肉飯出來,還把特別大的那一盤放在梁爾競面前。
    「這盤應該放在那邊才對。」
    沒想到那傢伙竟然膽敢作勢要把那盤特大盤的燉飯推到她面前。
    後來是她拿大大的杏眼猛瞪他,他才嘻皮笑臉地收回去。
    燉飯的味道很好,薛雅箏只嘗了一口就愛上了。
    「很好吃。」她忍不住開口誇讚老闆娘的手藝。
    「謝謝!這可是我親自到匈牙利學回來的功夫,怎麼可能不好吃呢?」老闆娘開心地道,看了看梁爾競,感歎地道:「多虧了梁律師,我才有新的人生,不然直到今天,我還不知道是怎樣呢。」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未來才是最重要的。」梁爾競微笑著,淡淡地打斷她。
    「說的是,現在我過得很好,覺得很幸福。」老闆娘知道他不愛人家提他的豐功偉業,也不再說了。
    薛雅箏一邊吃著燉飯,一邊睜大眼看著他們。
    他們在說什麼?為什麼老闆娘有新的人生和那黑心的傢伙有關?
    難不成……他們有什麼特殊關係?不知為什麼,這個想法讓薛雅箏喉頭苦澀,嘴裡美味的燉飯,也好似變了味道。
    她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好奇,不過基於自己驕傲的自尊,她什麼也沒問,假裝毫不在意。
    吃了飯,兩人一同走向捷運站,填飽了肚子,薛雅箏又有力氣與他抬槓。
    「關於蘇美玉的丈夫——你真的打算替他打這場離婚官司到底?」
    「沒錯。」梁爾競瞥了她一眼,毫不遲疑地回答。
    「你明知道他是個不負責任、沒有良心的丈夫,還是要替他辯護?」她不以為然地問。
    「我接受委託之後,就只管做好自己應做的工作,委託人的人品如何,我皆不予置評。」他依然是這副淡淡然的語氣。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有人委託,不管對方是什麼樣的人,你都照單全收?」
    她愈聽愈火,轉身面對他,右手叉在纖纖細腰上,凶巴巴地教訓:「拜託你!你要替人辯護也該有點原則吧?像先前那個凌虐同學外加重傷害的傢伙,你幹嘛替他辯護呀?」
    「年輕人年輕氣盛,難免做錯事,該有改過自新的機會。」梁爾競正經八百地道。
    「那麼那個殺人放火、泯滅人性的大壞蛋,都一把年紀了,也不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你又幹嘛替他辯護?」
    不滿一旦冒出頭,就像岩漿找到出口一樣,開始接二連三地狂噴。
    「螻蟻都有活命的權利,人類當然更應該有人權,縱使是萬惡不赦之人,也有權利得到一位好律師。」他理直氣壯地回答。
    那不是壞人的權利,而是金錢的魔力吧?薛雅箏咬了咬牙,又問:「那麼我可不可以再請問一下,那個傷害無數可憐無辜的女性的連續性侵害犯,你又為什麼替他辯護?」
    她是不想知法犯法,否則她鐵定先拿把剪刀,剪了那傢伙的「犯罪工具」。
    「因為他病了!他得了自己也無法控制的精神疾病,這也不是他願意的。」他深表同情地歎息。
    這還值得同情?真不愧是名律師!能把死的說成活的,黑的說成白的,天說成地、地說成海,海又變為天。
    難怪人家要說,律師是下地獄後最該被剪去舌頭的職業。
    「所以這些喪盡天良的壞蛋要人權,那麼其他善良百姓就活該受害?」她忿忿不平地質問。
    「自然不是,我也知道這些人理應遭受司法的審判,但我無法強迫自己假裝敗訴,所以才會決定只受理家事案件,不再接這類刑事訴訟的官司。」
    他用悲壯的神情瞥她一眼。「我想只要我不插手,這些人被判刑的機率就大大提高,也算替社會大眾做件好事。」
    真是……氣死人也!薛雅箏真的快抓狂了。
    說到最後,這傢伙根本是在為自己的能力歌功頌德嘛!
    「你只接家事案件,同樣是在助紂為虐!」薛雅箏氣呼呼地道:「如果你不接受委任,那當然就沒你的事,可是一旦接受了,就該知道將會有一個可憐無辜的婦女,因為你的行為受到莫大傷害。」
    「帶給她莫大傷害的,是她所選擇的婚姻,並不是我,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的當事人自然也是。付出某些程度的代價,換回自己的自由,也算是值得,你的當事人何不把這段婚姻,當成是付出高昂學費換來的人生經驗?」
    問題是,她的當事人根本不想離婚呀,所以他的清高言論,她的當事人根本不適用!
    「那麼,你是認為自己做得很對囉?」她冷冷地問。
    「是不是做得很對,我不敢說,但我自認沒有做錯。」到了捷運站,他朝她笑笑,拋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隨即從容離去。
    「你真的認為維持那樣的婚姻,對你的當事人比較好嗎?」
    薛雅箏怔愣著,他已走遠,獨留她默默思量這句話。
    之後,兩人數度法庭交手,每次都火藥味濃厚,只差沒兵戎相見,拚個你死我活。最終,經過冗長的開庭程序與激烈辯論之後,張清源與蘇美玉的離婚官司正式宣判了。
    出人意料地,薛雅箏的當事人蘇美玉敗訴,她引恨敗下陣來,這結果令薛雅箏傻眼,簡直難以置信。
    「怎麼會這樣?」
    判決的最後原因是梁爾競不知打哪兒弄來一份醫師的診斷書,聲明蘇美玉患有重度憂鬱症,還有轉為躁鬱症的傾向,曾數度自殘,導致丈夫身心痛苦,不堪同居生活。
    而法官詢問過蘇美玉,她也坦承診斷書所言是事實,因此法官認為,既然他們夫妻已不同心,形同陌路,蘇美玉還因此患有憂鬱症,那麼離婚對她也未嘗不好。
    而張清源自願放棄孩子的監護權,但在律師的建議下,主動提議支付兒女的養育費,直到兒女成年為止。
    他只需每月付出對他而言不足一提的兩萬元,即可輕鬆離婚,那副撿到便宜的得意嘴臉,讓薛雅箏好想上前賞他一巴掌。
    「張太太……」
    離開法庭後,薛雅箏想喊住蘇美玉,但是她不發一語,遊魂般黯然離去。
    蘇美玉那副世界在她眼前崩潰的絕望神情,讓薛雅箏難過極了。
    她羞愧又懊惱,知道自己有負所托,讓她失望了。
    都是那個黑心鬼的錯!她咬著唇,恨恨地瞪向大獲全勝、正與張清源交談的梁爾競,用目光將他千刀萬剮。
    他竟然連蘇美玉的病歷資料都弄到,實在太卑鄙了!
    「梁律師,真是太謝謝你了!你果然厲害,找你是正確的決定,我終於順利把那個黃臉婆趕走了。哈哈哈!」張清源樂不可支地仰頭大笑,一身肥肉竄動。
    梁爾競擰了擰眉,態度冷淡地說:「那麼恭喜你!不過要麻煩你盡快結清相關的律師費,還有奉勸你,兒女的養育費最好按時匯款不要拖延,否則一旦有一期拖延,即視同全部到期,必須一次把到孩子二十歲為止的所有費用全部付清,希望你謹記這一點。」
    「知道了啦。」張清源吶吶地道,有些納悶地看看梁爾競。他的態度怎麼跟打官司勝訴前差好多?好像打贏了官司,他一點也不高興似的!
    張清源一臉莫名其妙地離去了,梁爾競則是轉身看見薛雅箏,立即走向她,想與她說幾句話。
    豈知她根本不想與他說話,只是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隨即轉身攔了計程車,絕塵而去。
    當晚,直到深夜十一點,薛雅箏還坐在辦公室裡發愣。
    她的心情鬱悶極了,她無法原諒自己竟然敗訴,讓她的當事人如此難過絕望,她感到很自責。
    不經意瞄了眼窗外,發現對面那間黑心律師事務所的燈還亮著,她一想到那名可恨的黑心律師可能還在自己附近,心裡就一陣難受。
    她才不要和那傢伙呼吸同樣的空氣呢,那一定充買了銅臭味,想必都污濁了!
    她又恨恨地瞪向對面的窗口一眼,才憤然熄燈離去。
    走在馬路上,突然肚子傳來一陣激烈的蠕動,還不時發出噪音,她才想起自己好像沒吃晚飯,她從下午就情緒低潮地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粒米未進。
    但她還是不想吃東西,她半點胃口都沒有。
    「去喝酒好了。」她喃喃自語。
    自從回國之後,就因為忙碌沒時間上酒吧喝酒,她很懷念以前在美國時每回下了法庭,總會和同事們一起到酒吧閒聊。若是當天勝訴,就舉杯慶祝,若是敗訴,大家也會互相討論原因,積極改進。
    好懷念那段日子和可愛的同事們!
    如今她隻身在台,身旁沒有同事的鼓勵與支持,只有一位黑心的壞鄰居,想到她心情更鬱悶了。
    走進一間lounge
    她訝異地轉頭一看,看見了此生最不想看見的臉。
    「你幹嘛搶我的酒?要喝自己去叫!」她忿忿地嚷道。
    沒想到他竟小氣到連杯酒都捨不得叫,居然搶她的酒。
    梁爾競不請自來地在她身旁坐下,更過分的是還越俎代庖,直接吩咐侍者送點吃的東西上來。
    「你也太沒常識了,空腹還喝酒?你的腸胃做錯什麼事,你要這樣苛待它?」他不滿地質問。
    咦,他的語氣居然比她還凶,這世界還有天理嗎?不過——
    「你怎麼知道我都沒吃東西?」她詫異地瞪著他。
    「你從下午到晚上都沒離開辦公室,除非你把檔案夾當成晚餐啃了,否則現在肚子裡應該只有酒才對。」
    「你不但監視我,而且還跟蹤我?!」她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事實,真是火大。
    「我擔心你。」梁爾競望著她,嚴肅地道:「你那樣子,誰放心得下?躲在辦公室裡鬧自閉,又沒吃東西,萬一在路上昏倒怎麼辦?」
    「你……關心我?」薛雅箏不爭氣地紅了臉,心底有種奇怪的感覺蕩漾著。
    原來他擔心她的狀況,一直在隔壁注意著她,等到她走了才跟著離開,甚至為了怕她出事情,還在後頭悄悄跟著。
    他……其實不像她所以為,是個毫無感情的人嘛!
    「我們是老同學,認識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當然關心你!」他用好似在說「廢話」兩個字的眼神白了她一眼,然後將侍者剛送上的食物推到她面前。「趁熱吃吧!」
    「啊,好。」他的善意,讓向來將他視同大敵、畢生對手的薛雅箏,也不由得滿心感動。
    她拿起烤肉串放進嘴裡,慢慢地咬著,除了烤肉串香酥的滋味之外,好像還嘗到一點不同的滋味,暖暖的、甜甜的,從心底緩緩升起。
    她沒想到自己總沒給他好臉色看,而他卻還願意不計前嫌,對她付出關心,想到這兒,她不由得對自己一直以來的不善態度,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與他寬宏的肚量相比,她是不是顯得太小心眼了呢?
    「快吃吧!就算輸了官司,肚子還是得填飽啊。」
    「唔,咳咳咳……」
    他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不提還好,一談起那場慘敗的官司,薛雅箏就不由得火氣往上冒,新仇舊恨頓時湧上心頭。
    「你還敢說?你毀掉了一個女人對婚姻的最後一絲依戀,你這個壞人姻緣的兇手,害人不淺!」她咬掉最後一塊肉,恨恨地將串肉的竹棒折斷。
    「你錯了!我不是在害她,而是在救她。」他享用另一盤烤肉串,大言不慚地道:「你也知道那種男人很爛,離了婚對你的當事人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能夠順利擺脫那種好色又不負責任的男人,是女人的福氣。」
    「你說什麼?!」薛雅箏站起來,一副想掀桌的樣子。
    他居然還有臉說這種話,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害人婚姻破裂,還當自己是英雄?
    「本來就是啊——喂!喂?」梁爾競揚聲喊著,但人家根本不理他,早已經氣呼呼地走了。
    「烤肉串還沒吃啊!」
    他轉頭看看那串香噴噴、卻動也沒動過的烤肉串,喃喃自語:「真可惜。」
    想也不想,抓起烤肉串咬著,一邊付帳,然後急忙追出去。
    「薛雅箏,你到底在氣什麼?」
    他好像真的不明白她心底的痛,還這麼白目地問,難怪她的怒氣有增無減。
    「我沒在生氣!我很高興,我高興你打贏了官司,讓那個男人在法律的幫助下正大光明地拋妻棄子,快活似神仙。」
    她只要想到張清源那張得意洋洋的嘴臉,就氣得渾身發抖,覺得人世間沒有公平正義了。
    「你不必為了這種事不平,不懂珍惜、不會善待家人的人,將來總會有報應臨頭的時候,你等著瞧他的下場吧。」
    「等?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她現在就想把那些得意可恨的笑容,從張清源臉上抓下來。
    「俗話說得好,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總有一天他會衰老,你想當他孤老無依的時候,誰會照顧他呢?他的情婦們?」
    薛雅箏想想也是,但她還是好不甘心。「等到他老病,那還要要等很久吧?」
    「那可未必。依他的身材來看,如果他在飲食方面再不克制,我想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
    想到張清源神豬似的身材,薛雅箏忍不住噗哧一笑,但是想起梁爾競在一旁,於是又板起凜不可親的高傲神情。
    「就算真是這樣,那也只是你安慰自己、讓自己良心好過一點的說詞而已,你壞人姻緣的罪孽依然存在,永遠不會消除。」
    「律師本來就是跟罪惡脫離不了關係的行業,反正在你眼中我早已惡貫滿盈,也不在乎再多加一條罪名啦。」
    他從公事包裡取出一本雜誌,悠哉地扇涼。
    「你——」她氣鼓鼓地瞪他,但他卻沒種地落跑。
    「哈哈,忙了一天,我累了,要回家睡覺了。晚安,夜遊的公主!」
    他大笑退場,俐落地用雜誌擋住攻過來的小拳頭,順道把雜誌扔給她。
    「送你,不要就丟掉囉。」
    「鬼才要你的東西呢!」薛雅箏瞪向施施然離去的背影,再瞪著被塞到手上的雜誌,下意識就想丟進垃圾筒。
    不過不經意一瞄封面,發現這期的專題報導,正好是婦女二次就業的探討。
    她雙眼倏然睜大,忽然有個好主意,她臉上浮現欣喜之色,也急忙轉身離開。

《先生沒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