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梁爾競坐在辦公桌前,專心替客戶擬訴訟狀,久了眼睛累了,起身走向窗口,望望遠山,讓眼睛稍作休息。
    不自覺地,他目光移向對窗,看著裡頭時而忙碌,時而起身走動的纖纖儷影。
    最近愈來愈習慣將視線移到這裡了……
    薛雅箏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宛如迷魂劑般,蠱惑著他的心智,讓他無法轉開視線。
    過去他二十八年的人生中,從來不曾如此關注過任何一個女孩。
    因為家庭的因素,父親酗酒對家庭不負責任,讓他對感情一直有種不確定感,甚至是悲觀的負面觀感,認為即便山盟海誓又如何?
    人要改變時,誰能阻止得了呢?唉……
    「梁律師?」外頭的職員敲敲玻璃門,將頭探進來道:「有人來找你……」
    「是誰?」他轉頭望向外頭的辦公室,當他看見訪客時,面色霎時一沉。但他隨即恢復莫測高深的平淡神情,不動聲色地道:「謝謝你,請他進來吧!不用端茶進來,也不要進來打擾。」
    「好的。」職員退到門後,與外頭的人說了幾句話,隨即開門讓那個人進來。
    「爾競,我最心愛與驕傲的侄子——」進門的中年男子,以誇張的語氣喊著,並且張開雙臂想擁抱他。
    「叔父,有什麼事,請您直說吧!」
    梁爾競冷淡的表情,阻止了他的「慈愛」動作。
    「好吧!」被梁爾競稱為叔父的男人,悻悻然收回手,臉上的表情宛如變了一個人,劈頭就指責道:「我說你們這兩個兄弟也太不孝了,你們父親中風多久了?你們不但看都沒去看過一眼,龐大的醫藥費也不聞不問,全丟給我們照顧!你們一個是鼎鼎大名的律師,一個是建築師,卻連自己的爸爸都不管,你們到底有沒有良心?」
    「良心?」梁爾競冷笑。「良心是一種自由心證的東西,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或許對你來說,我和爾康都是狼心狗肺的東西,但是對我們來說,我們已經夠仁至義盡了!
    對於一個拋家棄子、沒盡過幾年養育責任的男人,他的孩子還願意每人每月給他兩萬元生活費,實在是太仁慈了,相對於他過去帶給我們的痛苦,我們自認做得夠多了,問心無愧。」
    梁爾競的叔父窒了窒,也知道他說的全是事實,但是又不甘心。
    「那我們這幾年照顧你父親,也花費不少心力,你至少也該有點表示吧?」
    叔父的來意已相當明顯,但梁爾競從來不是什麼好揉捏的軟柿子,所以冷聲直接拒絕。
    「不好意思!叔父,我們兄弟兩人每個月給父親的四萬元,他一個中風癱瘓在床的人其實根本無法使用,那些錢叔父不是可以自由使用嗎?看顧費自然也是從中支付,我相信這筆錢對叔父家應該有不少幫助吧?」
    「你——」梁爾競的暗示令他叔父面頰一紅。「你們這兩個兄弟真有良心,丟下中風的父親不顧,你們母親是怎麼教的?」
    「你說什麼?!」聽到叔父將母親扯進風暴中,梁爾競的面孔倏地一凜,神情駭人。
    「你居然敢將我母親扯進來!那男人是怎麼對待我母親的,你們應該不會不知道吧?還有你們——」
    梁爾競冰冷的視線掃過他,他叔父畏懼地倒退一步。
    「當初我母親為了我們兄弟的學費,是怎麼去求你們伸出援手的,而你們做了什麼?難道你們都忘記了?!」
    「這……」梁爾競的叔父臉色漲成豬肝紅,半天說不出話來,但他還試圖做困獸之鬥。「你、你不怕我告訴媒體你對父親不聞不問嗎?」
    「悉聽尊便!如果每月四萬元嫌少,叔父大可替我父親按鈴申告,我會親自出庭與你們進行抗辯,屆時孰是孰非,就交由法官來裁定吧!」
    「你……」梁爾競的叔父再度語窒。
    「你們這麼不孝,會有報應的!」末了,他知道達不成要錢的目的,憤然哼了聲,隨即扭頭離去。
    他走後,梁爾競原本不錯的心情變得鬱悶不已。每回父親那邊的親戚來過,總會影響他的心情。就像陳年的夢魘,無論經過多久,陰霾還是依然存在。
    唇一抿,他抓起椅背上的西裝外套披上,快步離開辦公室。
    「咦,那個黑心律師要出去呀?」
    工作到一個段落,薛雅箏不經意望向窗外,正好看見梁爾競要外出。
    方才梁爾競的叔父造訪時,她正好也瞧見了,沒多久又看到梁爾競隨後離去,她立刻解讀為:新客戶上門,黑心律師打算外出慶祝肥羊上門。
    經過上回那次事件,本以為他們之間的關係會有戲劇化的轉變,然而隔天,遇見他時又一言不合,開啟了另一場唇槍舌戰,最後再度以不歡而散收場。
    她氣吼吼地推翻原先的想法,他絕對不可能是個溫柔的好男人!他只是個黑心冷血、沒心少肺又嘴壞的律師。
    於是他們又恢復從前那種相處模式,一見面就鬥嘴,但是除了鬥嘴之外,好像有些東西,悄悄地改變了……
    「這個人呀,好像永遠都會是這樣!」
    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對面辦公室的門後,她搖搖頭,無奈地苦笑。
    傍晚,薛雅箏難得忙完了工作,可以準時離開辦公室。她腳步輕快地走在人行道上,甚至還有心情逛逛櫥窗,看看裡頭最新上市的秋裝。
    走著走著,不經意與人迎面對撞。
    「哎喲!」對方很冒失,將她撞得倒退兩大步,還沒抬起頭,就聞到對方身上濃濃的酒味。
    什麼啊?天還沒黑就遇到酒鬼!
    男人忿忿然抬起頭,正想看看酒鬼長啥模樣,沒想到定睛一看,眼珠子差點彈出來——那個酒鬼居然就是隔壁的黑心律師!
    搞什麼嘛!就算肥羊上門欣喜若狂,也不必高興得把自己灌醉啊!
    不過仔細一看,他眼神還算清醒,雖然眼底佈滿血絲,但是神智還滿清醒的,並不像她以為的喝得醉醺醺。
    「喲,是你呀!」梁爾競右手食指勾著西裝外套,掛在自己肩上,宛如扛著劍流浪天涯的落魄浪人,看見她時挑挑眉,懶洋洋地扯開嘴角,露出一抹慵懶性感的微笑。
    喝了酒的他與平日嚴謹的模樣完全不同,有點痞痞的感覺,但也格外地……帥氣,害薛雅箏瞧得臉紅心跳。
    「喂,天還沒黑耶,你幹嘛喝這麼多酒?」她不以為然地瞪著他。
    「呵。」他搖搖頭,什麼都不說,只是淡淡地笑著。
    有太多事,他根本不知從何說起,以前沒有把心事告訴任何人的習慣,現在也說不出口,所以只能苦澀微笑。
    瞧他高興得都說不出話來了!薛雅箏不明白他的心情,氣悶地抿起小嘴。
    「我要走了。」不管了!
    反正也不關她的事,她又不是管家婆,更不是他的什麼人,管那麼多做什麼?
    「再見。」
    可是當他真的轉身走了,她又忍不住停下腳步,擔憂地看著他那搖晃、蹣跚的身影。
    慢著!他行走的方向,並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辦公室的方向……
    她忍不住快步追上前問:「你要去哪裡?」
    「喔,你還沒走啊?」梁爾競轉過頭,詫異地看著她。
    「你不回家嗎?」她拒絕承認自己關心,只是好奇,隨口問問罷了。
    「不,我還有訴訟狀沒擬完,還得回去繼續寫。」他喃喃地道。
    「你瘋了!這時候還要回去辦公?拜託!看看自己現在的模樣好嗎?不管,你先回家去!」她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將他從反方向拉回車站的方向。
    不是她要雞婆,愛多管閒事,而是他明明走路都不太穩了,還想回去工作?他們好歹是同學,總不能丟著他不管,萬一他醉倒在路邊怎麼辦?
    「欸——」梁爾競想抗議。
    「訴訟狀可以明天再擬,今天你給我乖乖回家休息!」她纖手插腰,強悍地命令道。
    梁爾競無力反抗,更覺無奈,但知道她是一片好意,也就乖乖順從了。
    進了捷運站,她好心地問他可以自己回家嗎?他大笑說沒問題。
    然而到了月台列車進站,他瞧也不瞧就跟隨她上車,她大吃一驚連忙將他拉下來。
    「你不是該搭反方向的車嗎?」真天才!他連自己家的方向都搞不清楚嗎?
    「是嗎?」梁爾競睜大眼,一副第一次聽到的神奇表情。
    「唉,算了!」薛雅箏無奈地翻翻白眼,像拉個孩子似的把他拉到月台的另一邊,正好列車進站,她就直接拉著他上車。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他也曾經對她伸出過幾次援手,就當她還清欠他的人情吧!
    上了車,找了位置坐下,列車搖搖晃晃地,在隧道裡快速行駛,梁爾競喝下的酒好像到這時候後勁才出現。
    他睏倦地閉上眼,隨著列車的擺動,他的腦袋也跟著擺呀擺地,數次像蜻蜓點水般靠在薛雅箏的肩上,但都在她出聲抗議之前就急忙移開。
    然而酒意與瞌睡蟲並不放過他,列車持續在隧道裡搖晃前進,他的神智終於豎起白旗,整個人徹底陣亡,像斷線的木偶,咚地癱倒在薛雅箏身上。
    「喂喂!你做什麼啊?」薛雅箏嚇了一大跳,急忙想推開他,但是他的腦袋跟鉛塊一樣重,怎麼推也推不開。
    「噢,算了!」她氣喘吁吁地咕噥了聲,決定放棄了,就由他去吧!
    接下來的旅程,梁爾競睡得香甜,薛雅箏卻如坐針氈。因為他的腦袋就親匿地靠在自己頸項間,隨著列車搖擺的節奏,在她柔嫩的頸間蹭呀蹭地,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身上,惹得她滿臉通紅,卻又無法把他推開。
    「唔……」他大概睡得很沉,嘴裡喃喃發出囈語,但不安分的腦袋卻不斷移動位置,試圖尋找更舒適的位置。
    「這個人真是……」
    他的氣息充斥在她週遭,鼻子還不斷在她頸項間磨蹭,害她臉紅到不行,心臟不爭氣地狂跳。
    列車到站,她發揮神力,死拖活拉地把他拉下車,原以為是不是得一路扛著他回家。但是奇跡似的,他一下車就清醒不少,省得她得拼著骨折的危險背著他走。
    一邊詢問他的住處,她一邊扶著他,把他領回家,進了家門,他立即癱倒在沙發上,她也跟著渾身一軟,跌坐在沙發上。
    「呼,真累!」她揉捶自己的肩,渾身骨頭都快散了。
    他看來瘦巴巴,怎麼會那麼重呢?難道是因為太高的緣故?
    她打量客廳的裝潢,裝潢與佈置都是簡約風格,傢俱也不多,因此空間顯得很大……也讓人感覺有點寂寞。
    稍微休息了一會兒,她起身走到廚房去找茶杯,想倒杯熱水給他喝,他臥房門沒關,經過時她順便瞄了一眼。
    臥房空間也很大,設計簡單大方,傢俱高度都很低,因此更顯寬敞舒適。
    她同時也注意到,床上只有一個枕頭,看來他真的沒有女朋友呢!
    這個發現讓她心情轉好了些,嘴角微微上揚,端著熱水回到客廳。
    「如何?對我的臥房有任何意見嗎?」他喝著她端來的水,一邊挑眉打量她。
    「還不錯呀!」她聳聳鼻子,故意調侃道:「原來你還是蓋棉被的嘛,我還以為你都蓋鈔票睡覺呢!」
    薛雅箏嘲笑他只愛鈔票,梁爾競卻聳聳肩,滿不在乎地說:「我也很想蓋鈔票睡覺,只可惜鈔票怎麼也蓋不暖。」
    「哈!」原來他還真的想過。「那你的馬桶怎麼不是金子打造的?最好再打造一張金床,蓋著鈔票睡在上頭,那才叫痛快。」
    「那樣的睡法一定很痛,但是絕對不會爽快。」
    「怎麼不會呢?你不是只要有鈔票就好,不需要女人了?」
    她別有含意地嘲諷。
    她說得太過,向來對她的嘲諷冷處理的他,眸中火光一閃,突然伸出手將她拉進懷裡,將她吻得天昏地暗。
    他熱吻了她好幾分鐘,在她飄飄欲仙,忘了自己是誰的時候,他卻像開始一樣突兀地放開她,盯著她嫩紅的粉腮,然後意味深長地說:「男人的某些慾望,只靠鈔票是無法滿足的。」
    薛雅箏聽懂了他的意思,立即紅著臉大叫:「誰說不行?花錢就能得到慾望的滿足,你們男人不是都這樣的嗎?」齷齪!
    誰知道他卻嚴肅地告訴她:「那是別人!我只親吻自己喜歡的人,也只和自己喜歡的女人上床,用錢買的太骯髒,我不屑為之。」
    這番話,卻意外敲動薛雅箏的心房,在她心底激起陣陣漣漪。
    「我、我要走了!」
    她驚慌地跳起來,抓起包包,飛也似的奪門而出。
    一直回到家,她的胸口還是跳得好劇烈。
    他所說的話一直在她耳邊纏繞,難以揮去。
    我只親吻自己喜歡的人。
    那麼,她是他喜歡的人嗎?
    過去她厭之惡之,鄙之遠之的男人,怎麼會讓她心跳得這樣快?
    記得以前,她是真的很討厭他,但是幾次意外偶遇,將兩人的關係愈拉愈近,慢慢地,她好像不再那麼討厭他……
    難道——難道她喜歡上他了?!
    不可能吧?
    她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就臉色大變,抓起床上的枕頭摀住耳朵,好像這樣就可以阻止心底的聲音說話。你喜歡他!你喜歡他!你喜歡他……
    末了,她受不了心底那道魔音的疲勞轟炸,扔開枕頭跳起來大喊:「我怎麼可能喜歡他?!」
    那傢伙愛錢、黑心、小氣、嘴巴毒、又愛嘲笑她……一大堆的缺點,數都數不清,她腦子壞了才會喜歡他!
    可是……想起他喝醉時性感慵懶的笑容,她沒來由地心跳加速,回憶起他微帶著酒氣的炙烈熱吻,她更是粉腮嫣紅,渾身發軟。
    噢,她該不會真的——
    腦子壞了吧?
    不!她捂著臉頰,無聲地吶喊。

《先生沒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