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午後一點,江瀚海走出中正國際機場,一身洗得泛白的牛仔裝,襯托出他頎長挺拔的身材,臉上雖然神色疲憊,仍掩不住他落拓不羈的豪邁英氣。
    為了提早趕回台灣,他將剩餘的攝影工作利用兩天的時間趕完,然後連夜從阿姆斯特丹搭機飛回台灣。
    上了出租車,但他卻不是回家休息,而是直接前往他的工作室。
    心中那個塵封已久的身影,像被偷偷開啟的潘朵拉寶盒,許多被刻意埋藏的回憶,一件一件跳了出來。
    分別五年,他不曾特別想過她——她代表安定、束縛,而他渴望的是漂泊與自由,想要探索世界的腳步,催促他不斷往前,想停也停不下來。
    他飛遍五大洲,造訪超過五十個國家,忙得無暇想起她——不!或許是他潛意識裡,不願想起她吧。
    在茵田市的驚鴻一瞥勾起他的回憶,雖然不確定那是否是他心中所想的人兒,但思念的潮水已經洶湧氾濫,排山倒海般湧來。
    他想見她!真的很想見她!
    到了台北市,下了出租車,他走向位於繁華鬧區二樓的工作室,轉動門把——鎖著!他的助理兼好友姚智璜不在,大概去用餐了。
    他從背包裡翻出鮮少使用的鑰匙,直接開門進去。
    一進門,放下背包和相機,他直接走到佔據整面牆的置物櫃前,將抽屜一格格拉開,蒙頭找起東西。
    「沒有!這裡也沒有……」
    江瀚海低頭專注地翻找著,手裡抓到東西就隨手往後丟,資料文具掉落一地,這時他的助理姚智璜剛好用完餐回來,看到滿地凌亂,差點沒嚇死,以為遭小偷闖空門了。
    「海!你怎麼回來了?拍攝工作不是還要三天嗎?」姚智璜小心地跨過那些障礙,來到江瀚海身邊。
    「我剛下飛機,荷蘭那邊的工作提早結束了。」江瀚海心不在焉地回答,手裡的動作一刻也沒停止。
    「能不能請問一下——你在做什麼?」姚智璜看他像尋找什麼寶物似的,不禁感到好奇。
    「我在找一卷拍過的膠卷,放了大概有五年了,但一直沒沖洗。」江瀚海邊找邊回答。
    「既然放了那麼久,幹嘛不洗呢?」姚智璜嘀咕著,走到專門放置膠卷的冰箱前,拉開門,從角落取出一卷封在防潮袋裡的膠卷扔給他。
    「是不是這卷?」
    「但我是放在抽屜裡——」
    「前年年終大掃除,我整理抽屜時發現這卷膠卷沒沖洗,本想問你怎麼處理,因為你不在,所以我就先冰到冰箱去,後來我也忘記了,剛才你提起,我才想起來有這回事。」
    「真的?快把膠卷給我!」江瀚海神色緊張地朝他伸出手。
    姚智璜將防潮袋-給他,江瀚海打開防潮袋,取出膠卷細細檢查了一會兒,然後道:「我要先將這卷照片衝出來。」
    從外觀無法判別膠卷是否已經損壞,所以他還是決定先將照片洗出來再說。
    「現在?」姚智璜吃驚地瞠大眼。「你不是剛下飛機?不先回去休息行嗎?」
    「這件事比休息更重要!」
    若非為了想見心底深藏已久的身影,他也不會馬不停蹄地從荷蘭趕回來。
    「可是——」
    「有什麼事,等我出來再說!」
    江瀚海捏緊那卷膠卷,走向辦公室後頭的沖片室。
    無論如何,今天他都要把這卷膠卷洗出來!
    究竟——那卷膠卷裡拍攝了些什麼,讓他非急著洗出來不可呢?
    答案,在三個鐘頭之後揭曉了。
    「哇!你真洗出來啦?」
    姚智璜雙手撐在桌上,費力仰頭打量那排晾在鐵絲上的照片。
    他不像江瀚海擁有近一百九的身高,因此吊在高處等待風乾的那一整排照片,他確實「只能遠觀,不可褻玩焉」。
    這卷照片的主角都是同一人——一名年輕女子。
    人耶,海居然拍人!姚智璜暗自稱奇。
    那名女子溫婉秀致,不管或站、或坐、或笑、或嗔,都有不同的風情。
    姚智璜最喜歡其中一張,那名女子站在開滿油桐花的小徑上,滿臉笑容地望著鏡頭,眼裡有著嬌羞與溫柔的神韻。
    那是望著自己心愛男人的柔情目光!
    「這是誰呀?還挺漂亮的!」他好奇地問。
    江瀚海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回答:「一位老朋友。」
    「少來!我可不是第一天認識你,看你如此重視這些相片,就知道這女人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絕對不輕。其實,你很在乎她吧?」
    這回,江瀚海沒有回答。
    姚智璜又自言自語地咕噥:「不過真奇怪哪!放了五年的膠卷,居然沒變質,洗出來的色彩還這麼鮮艷漂亮。難道那個牌子的防潮袋,真的這麼有用?」
    關於這點,江瀚海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難道這是上天的旨意?向來堅信無神論的他,第一次有了這麼荒誕的想法。
    取下已晾乾的照片,望著照片巧笑倩兮的身影,他的眼神轉柔了。
    好想念她!他……真的好想見她!
    不知她是否安好?
    「或許我該休個長假上山去……」他兩眼盯著照片中的人兒,喃喃自語。
    「什麼?!你要休長假?!」姚智璜聽到他的自言自語,大驚失色。「不行不行!接下來還有好幾件案子得接著拍,沒時間讓你休假,當心那些大客戶翻臉呀!」姚智璜呱啦亂叫。
    「是嗎?我不在乎!」江瀚海地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逕自轉身走向門口。
    奇怪!以往他對攝影的熱忱,好像在此時消褪幾分,或許是開始對流浪的生涯感到厭倦,現在他只想做兩件事:一是好好休息,二是找到五年前的戀人。
    「沒錯!」姚智璜跟在他的屁股後,激動地揮舞著雙手。「你也知道的,紐西蘭政府從去年就極力邀你到南極拍一組企鵝生態系列。另外,你還得替世界保護動物組織,到肯亞拍攝花豹迷蹤專輯。還有光年出版社也請你到青康藏高原拍——」
    江瀚海陡然停下腳步,姚智璜煞車不及,差點撞上他。
    「智璜,我有個好主意。」江瀚海朝他露出一抹過分溫柔,而顯得有點奸詐的笑容。
    「什……什麼?」他的笑容讓姚智璜的神經全部繃緊。
    「我們何不丟兩台相機,讓企鵝和花豹互拍?你說這個主意怎樣?」
    「什麼?!」
    在姚智璜震天撼地的驚叫聲中,江瀚海瀟灑地轉身翩然離去。
    想當然耳,短時間內他不會再出現在這裡。江瀚海決定的事,向來沒有人能左右。
    如果連他最愛的攝影都留不住他,姚智璜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能留下他?
    只是……他該怎麼跟那些出資的大老闆們解釋?
    「海!我——我會被你害死!」
    姚智璜跳腳猛嚷。
    駕車行駛在五年前曾經走過的山徑,江瀚海感覺路面似乎寬敞了些,以前僅可容一輛車通行的道路,現在能讓兩輛車錯車而過不成問題。
    五年,足以讓滄海變成桑田,更何況是一條道路?
    又往前行駛了一段路,一塊寫著「桐雲居」三個大字的木牌,矗立在岔路旁。路旁還闢建了停車場,停車場前有立一塊木牌寫著:
    山路狹窄,請在此停車後步行上山。
    江瀚海更感驚訝,五年前可以開車直上山頂時,就沒多少遊客了,現在要求大家走路上山,還有人肯來嗎?
    出乎意料的,停車場裡不但有車,而且還有四、五輛之多——而今天甚至不是例假日!
    他半疑惑地停好車,依照指示徒步上山。
    順著小徑而上,大約十分鐘之後,道路兩旁的樹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叢叢美麗的花卉,綻放著各色鮮艷的花朵,因為從事多年的攝影工作,江瀚海自然而然認得不少植物。
    他認出那些花卉有最常見的非洲鳳仙、四季海棠、繡球花和一些較少見的山茶花、醉蝶花以及紫籐。
    這些景象都和五年前差不多,只是花卉的種類有些許改變。再往前走一段路,他發現眼前一片空曠,以往茂密的林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燦爛的紫,他趨近一看,竟是熏衣草花田。
    不只熏衣草,旁邊的田畝裡,還有許多可供入菜的香料植物,這些根本是五年前沒有的!
    她居然辦到了!在這裡種植她喜歡的香草與花田。
    五年的時間,這裡究竟改變多少?而她——又改變多少?
    他為她的執著與努力感到敬佩,但也感到悵然。因為他沒能留下來,陪她共同打造這一切。
    他怔忡地又往上走了一段路,一眼便看見一道小小的身影,提著小竹籃,正在一畝草莓田里摘草莓。
    不過,這道身影並不是他急欲一見的她,而是一名年約四歲的小女孩。
    不知道這是誰的孩子,小女孩背對著他,他也看不見她的長相。
    她身上穿著一襲淺藍碎花的小洋裝,兩條鬆鬆的帶子在腰後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而柔細的黑髮則綁成兩條辮子,並在左右耳後各繞成一個圈,還扎上淺藍色的緞帶,光從背影來看,就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
    雖然不是記憶中的「她」,但熟悉的感覺卻不斷湧入他的腦海。
    他記得「她」的模樣,還有那張巧笑倩兮的臉龐……
    那年,她站在紫籐花叢中,用一把小剪刀,連同枝幹小心地剪下花卉,然後輕輕放進手腕處提掛的籃子裡。
    她像對待易碎的珍寶般,小心翼翼的舉動,讓他覺得相當有趣,不自覺拿起相機,連續拍下數張照片。
    不知道為什麼,那名年輕女子眼神的專注,讓他克制不住拚命按下快門。
    相機快門的喀嚓聲,驚動了那名年輕女子,她終於發現他的存在。
    「你——」她似乎嚇了一跳,臉上有種緊張無措的慌亂。
    「對不起!我叫江瀚海,是個攝影師,剛才看-採花時專注的樣子覺得很棒,所以沒經過-的允許就拍下,希望-不要介意。」
    「噢,不會的。」那名年輕女子立即釋懷,並露出笑容:「你好,我叫向依儂。你……剛才說你是江瀚海?就是那個遊走世界各國的名攝影師嗎?」
    以前他在台北市立美術館辦攝影展的時候,她還去參觀過。他的作品充滿蒼勁有力的生命力,每幅她都好喜歡。
    「-聽過我的名字?」江瀚海有點驚訝。他的名氣有這麼大嗎?連這種窮鄉僻壤都知道。
    「當然!」向依儂興奮地說:「我還買了你的攝影專輯呢,但書上沒有你的照片。」說著,她疑惑地皺起眉頭。
    「我喜歡拍照,但討厭被人拍。」他老實承認。「照相時那種不自在的感覺,讓我覺得很蠢。」
    所以他也不喜歡替「人」拍照,他喜歡拍大自然的奇景——拍山川、拍河岳、拍風雨雷電、拍花鳥蟲獸,就是不喜歡拍人。因此他的攝影作品中,幾乎沒有人物的寫真作品。
    「原來如此!你的作品我都很喜歡,尤其是極地探險系列,我每次看都感動得流淚,那些極光拍得太棒了,讓人深深感受到自然的奧秘。」
    「謝謝!」這樣的讚美,江瀚海聽過太多太多,早已對他人的讚歎麻痺,但不知為何,她隨口幾句誇讚,卻讓他打從心底感到喜悅。
    「江先生,難得你到這麼偏遠的地方來,你是來投宿的吧?」她熱切地問。
    「投宿?」
    「是呀!這裡是桐雲居,我們接受遊客訂房的服務,不過您若沒有打算住房,也歡迎來參觀遊玩。」她指著前方不遠處,路旁豎立了一塊木牌,上頭用清秀的字跡寫著「桐雲居民宿」。
    江瀚海瞄了那塊木牌一眼,又將視線轉回女子身上。「-是這裡的員工?」
    這女子長得倒還不錯——他造訪過世界不少國家,見過許多堪稱美人的女子,她的容貌不是最頂尖的,卻有一種清新怡人的氣息,就像這些種植於路旁的花卉,雖不是最名貴、最艷麗的花朵,卻讓人有最恬淡舒暢的感受。
    「算是啦。」向依儂吐吐舌頭,露出頑皮的表情。「說好聽點,我是這裡的老闆娘,因為這塊土地是登記在我的名下。但桐雲居才剛成立半年,沒什麼名氣,觀光客也很少上門,而因為經費不足的緣故,請不起其它員工,所以目前我是老闆娘兼員工兼廚師兼清掃的歐巴桑。」
    「這一大塊地方就-一個人打理?了不起!」
    江瀚海見過的人當中,凡事獨力親為的女強人不少,但這女孩——實在不像那類精明幹練的女人。或許她是苦撐著經營吧,不過確實勇氣可嘉。
    「哪裡,還好啦!」向依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因為我經營的民宿,總共也才幾個房間而已。再加上很少人會特地開這麼遠的山路到這兒來玩,所以生意一直很清淡,也就沒什麼忙不過來的問題了。」
    「原來如此。」江瀚海轉頭看看四周秀麗的風光,心想那些都市遊客,一定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那——是當地人嗎?年輕的-,怎麼會想到要開民宿?還有,-的家人朋友沒有過來幫忙嗎?」
    一口氣問完後,江瀚海自覺可能問得太多,連忙又道:「抱歉!我無意打探-的隱私,只是有點好奇,-不想回答也沒關係。」
    「不要緊的!」幾乎每個認識她的人,都會問上這麼一次,向依儂一點也不在意。
    她笑一笑。「我是土生土長的台北人,來到這裡之前,一直生活在象牙塔裡,被父母保護得好好的,從沒想過將來有一天,自己會離開熱鬧繁華的大都市,成為山區民宿的老闆娘。因為我很喜歡園藝,就算垂死的盆栽到我手裡,也能很快起死回生,所以大家都說我擁有神奇的『綠手指』。」
    「綠手指嗎?確實實至名歸!-所種的花草,真的很漂亮。」
    「謝謝!」他的讚美,讓向依儂微赧地紅了臉。「這座山原來是我一位未婚的姑婆所有,有一次她生了重病,整個暑假我都留在這裡照顧她,就是在那時候,我深深愛上這個世外桃源。後來姑婆痊癒後,我也回台北繼續唸書,但偶爾還是會回來看看她,沒想到,姑婆過世前,竟然將這座山送給了我。」
    「這應該算是好心有好報。」
    「或許吧!得到這座山的我,第一個想法就是種植各種喜歡的花草,我想將它闢建成一座四季都可賞花的花園,免費供人參觀欣賞。那時我的家人就建議我何不開設民宿?那樣既可實現我的願望,又有經費繼續維持下去,至少我不會在山上餓死。
    我想想也對,就決定開設桐雲居民宿,籌建的經費,是我爸媽先替我墊的,算是他們的投資啦,將來若是賺了錢,還是要慢慢還他們。而我的哥哥姐姐因為已經有工作,不可能來幫我,我的朋友們住慣了大都市,也不肯來,所以就我一個人照管啦。」
    「既然生意清淡,而-又一個人獨力經營,不覺得辛苦嗎?」
    「不會啦!因為我真的很喜歡這裡,所以完全不覺得辛苦。而且住在這裡有個好處,就是只要吃得飽、穿得暖,並不太需要花什麼錢。我本來就是物質慾望不高的人,所以生活過得清貧一點,也無所謂。」
    向依儂朝他一笑,笑容恬淡而滿足。
    「我明白了。」
    這時的她堅強而有自信,看起來格外地美麗,讓他不由得怦然心動。
    事後江瀚海想想,就是那份恬淡安適的氛圍,像燭光般吸引了他,讓總是不停漂泊的他像渴光的飛蛾般,不顧一切飛撲進那團火光之中。

《賠心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