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夜的迷茫

  據說,每個人都有一個與生俱來的命運,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一切早已注定。
  柯西莫-梅迪奇的命運就是成為一個英雄。而這位積累了無數財富戰勝對手成為翡冷翠統帥的不凡者也終究無法逃脫衰老與死亡。
  燈火昏黃的房間,垂著層層簾幕的床邊站滿了人,火光搖曳閃爍在每個人因慾望與感情交替而浮動的眼睛裡,半晌,生命在最後一站的老者發出一聲低歎,費力地抬起手臂。
  乾枯的手指,伸出簾帷,穿透圍繞身邊一臉期待的人群,指向了角落裡不發一語的少年,「梅迪奇的繼承人是——羅輪茲-梅迪奇!」
  這就是柯西莫最後的遺言……
  羅輪茲至今也未能弄懂祖父選擇他的原因。跨越兒子們直接將家業傳給了身為長孫又早已父母雙亡的他,那一刻,圍繞在祖父病榻前的叔叔們的臉色不是用一句難看就可以形容的。
  「殿下!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舉行執政典禮!三年的守孝期早就已經滿了啊——」盡職盡責的家族管事捧著厚厚的銀行賬本邊追邊問。
  「等我找到命中注定的王后吧——」揚起鞭子,他輕輕一笑,黑色的駿馬捲起塵煙,迅速逃離身後的利卡狄宮。
  管理家族生意並不太難,天生記憶力高人一等的羅輪滋很快就嫻熟地掌握了所有的一切。在各種權力並行的年代,梅迪奇家族靠著龐大的財勢出人頭地。
  打理好祖父創下的江山,受到平民與貴族們的歡迎。只要想辦法讓所有的人都賺到更多的利益就不會出現反對之聲。可是……心中卻有個聲音一直悄悄在問:我為什麼要成為國王?
  「你真是個天生的傲慢者——」將長髮甩到身後,波提切利玩弄著手中的銀幣,向空中拋出一個漂亮的拋物線,「為什麼要成為國王?普通人會問這樣的問題嗎?」
  「一樣。」羅輪茲輕輕一笑,「那波提切利為什麼要成為一個畫家?」
  「啪!」風神異秀的青年把硬幣拍在桌面上,「我猜百合!」
  「那我猜反面。」
  移開漂亮修長的手掌,波提切利微微一笑,「是百合,我是贏家!」
  「好吧——」羅輪茲向老闆彈指,「再來兩杯酒,我請客。」
  「還要?」酒館老闆娘懷疑地打量這兩個坐在角落裡雖然長得漂亮卻穿著粗布衣服的青年,「我這裡可不許賒賬!」
  「放心好了。」波提切利狡黠促狹地道,「這裡有一位百合花國王呢。」
  「年輕人還是少灌點兒的好!」老闆娘沒好氣地把酒杯重重地拍在桌上。
  「多好笑啊——羅輪茲。」波提切利捻起手中的錢幣,「梅迪奇家族築造的百合花錢幣可以在全歐洲流通,她卻懷疑我們的羅輪茲付不起請客的酒錢。」
  「收斂一點兒……」羅輪茲看了看左右,見沒人注意才回過頭,壓低聲音道:「回答我的問題。」
  「你看,你連說話都是一副國王的氣勢。」他搖了搖澄色的酒盞,小口淺啜,「我為什麼要成為一個畫家?那是因為我無法成為一個國王;而你為什麼要成為一個國王?是因為你無法成為一個畫家。」
  「哦,波提切利——」用手推住額頭,羅輪茲苦惱地道,「我真後悔問了你。」
  修長的手指在一飲而盡的玻璃杯上敲擊,波提切利衝他輕眨漂亮的眼睛,「因為我擁有成為畫家的才能所以我是一個畫家,而羅輪茲你是否擁有一個國王的才能的確有待商榷!」
  琉璃色的目光與暗夜般的眸子相碰撞,兩個人相互瞪視,稍頃,羅輪茲低低笑了起來。
  「敢在我面前這樣說的人真是不多。」
  青年也驕傲地笑了,「那你還不趕快請這個難得一見的我再喝一杯嗎?」
  羅輪茲微微一笑,而眼睛卻浮動著夜色的迷茫……
  為什麼他要成為一個國王?
  為什麼內心深處總是隱隱地閃爍出一份深深的惶恐?
  只有不斷的問題……接連浮出水面,卻沒有人可以給予他正確的答案。
  睜開眼睛的每一天,要做的事擺在眼前,機械順利地解決好一樁又一樁,卻沒有渴望得到或是迫切完成的衝動。就好像明知內心有一個莫名的空洞,卻不知道該如何填補。
  父母早逝,但周圍還是有關懷他的親人、嘮叨卻又親切的下屬、吵鬧任性但是才華橫溢的朋友……這樣的自己,難道真的是像是波提切利所說的擁有一切卻不知足嗎?為什麼那自靈魂深處隱約傳來提醒他去尋找真相的聲音卻是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楚地在耳邊迴盪呢。
  嗒嗒嗒嗒……任由馬蹄踏碎今宵明亮的月光,漫無目的地縱馬前行,抬頭仰望,天空像是鋪了絲絨的幕布,多少年來光華不變……
  在哪裡,有沒有一個可以讓我一直牽掛思念的人?
  有沒有什麼願望能讓我即使付出生命為代價也要拚力完成?
  不是別人說「你可以成為什麼」,而是我,羅輪茲-梅迪奇究竟想要成為什麼?
  反覆思考著,夜色與憂鬱便混入了原本清明的眼底。
  天際間有一道流星絢麗蒼涼的墜落,傳說,在有生命消失的地方就會出現流星。這顆流星消失的地方是——阿諾河。
  星星會掉入河中嗎?河水會流向哪個海洋?那海底豈不是埋藏了無數顆沉眠的星子?星星海嗎?他搖頭一笑。
  阿諾河裡雖然沒有星星,但它的河畔卻開滿了星形的小花。在不同的國度,它有著不同的名字。羅輪茲喜歡英國人起給它的名字。
  Baby'sbreath——嬰兒的呼吸……
  風起,白花搖曳,露出的一點粉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藏在花間的不會真是一位小小的嬰兒吧。
  他跳下馬來,慢慢踱去,撥開亂亂的白花,便看到了湛青的水晶。
  啊……是長著有如湛青水晶眼瞳的小狗。伸手抱起這個柔軟小巧的身體,感覺掌中有個生命正在微微跳動。
  大大的眼瞳濕潤美麗地凝望著他,似乎有些不安和怯懦,但卻依然直直地盯住他,彷彿是要看穿他的身體看穿他的靈魂,用那一雙屬於赤子的眼睛……
  不覺間唇邊已泛起微微笑意,他把手按在左胸,就好像是在正式的舞會上面對一位初涉交際圈的羞澀少女,「你好,我的名字是羅輪茲-梅迪奇——」
  那雙眼睛,那雙寫滿信賴的湛青色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著他,只不過對它溫柔一次,就可以義無反顧傾以全部去回報的單純生命……他的庫拉麗秋……
  聽說,流星消失就是代表有人死亡。那麼……他願意相信。
  羅輪茲站在宮殿的最高處仰望滿天星跡。庫拉麗秋,你還活在某處吧,因為今夜沒有流星……
  「我要去菲埃索裡。」
  老舊的城邊酒館,是羅輪茲與朋友波提切利常常碰面的地方。來這裡的多半是下層勞動者,他們整日為了生計而躁勞,沒空注意掌權者的長相,也沒有人會認出他來。
  「現在這個時候?」波提切利的話絲毫不掩飾他的驚訝,「你不知道嗎?」他壓低聲調,神秘兮兮地道:「有人時刻準備要害你,你的狗不是才被毒死?」
  「正確地說……」羅輪茲眉心輕扣,「是代我而死。」
  「都一樣啦!反正在這個還沒有查清楚的時候東跑西跑不是很危險?」他不滿地小聲嘀咕,「這次我請你,所以下次輪到你請我……可是,死掉怎麼辦,狡猾……」
  羅輪茲啼笑皆非,這樣也算是關心他嗎?
  「那個點心裡加了很多種毒藥,有一種讓我非常介意……」他攢起秀眉,那是帶著極淡的花香、一種透明無味的毒藥帝王……梅迪奇家族的家傳毒藥……
  「菲埃索裡住著一位家族中隱居多年的前輩,我想去問他一些事情……」這種毒藥很珍貴,持有者應該也是極少數,只要弄清來源,查出幕後真兇相信並不很難。看到波提切利還要說話他搖搖頭攔住他的勸阻,「放心,我會秘密前往。」
  「羅輪茲……」
  「嗯?」羅輪茲看著朋友欲言又止的表情,只好安撫地向他展露一個微笑。
  而波提切利卻用漂亮的手指托起苦惱的臉頰,慚愧地道:「我忽然發現我的口袋裡面一文錢也沒有,所以這一次,還是由你請客吧!」
  月光穿透錯落的枝椏,在羅輪茲的額頭上印下細碎的光影,馬兒在微顛的山路上前行……
  急急前去拜訪隱居的長輩,真的是個正確的決定嗎?他想要的或許並非印證,而是期待著內心的臆測能被否定。
  「羅輪茲-梅迪奇——」
  心潮起伏,陡然聽到有人喊他,下意識地側過頭,只見在夜風凜凜的山徑上,赫然出現了一抹幽靈般的人影。
  來不及驚愕與思考,下一秒,那人已長劍在手,縱馬襲來。
  盜賊嗎?他一邊躲閃,一邊判斷,對方騎著馬,一路上卻並沒有聽到身後有馬蹄聲響,看來是早有預謀而在此埋伏好的!
  冰冷的劍刺來,他向後躲閃,胸口卻還是被劃出一條血刃,咬咬牙,他怞出馬鞍裡的短刀,「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有人派你來刺殺我的嗎?」
  「問得這麼多餘啊——」黑衣人碧綠的眼眸映襯著黑色的面紗顯得異樣危險,「梅迪奇家的繼承人……呵呵——會引來殺身之禍的名字哦……」
  「你是法蘭西的間諜?還是……」
  「不要做無端的猜測了。」黑衣人輕笑一聲,「天真的羅輪茲,你沒有資格戴著梅迪奇家的掌權標誌,乖乖脫下戒指引頸赴死吧!」
  「鏗——」短刀與長劍相交發出清冷的金屬撞擊聲,相持瞪視,他吐字如珠,固執地追問:「是誰讓你來害我的?」
  「是誰並沒有意義……」刀劍架成十字,持劍的男人不動生色地回答,左手卻掏出袖中的匕首,迅疾地刺向羅輪茲的胸膛。
  羅輪茲沒有提防,眼見寒光襲來,只來得及把身子向右一偏,刀子便捅入了他的左臂。因這個意外,右手的持刀也隨之被打掉。受了傷,沒有兵器,怎麼看都是自己不妙啊……
  來不及思考如何脫身,已被打翻落馬,一隻靴子重重地踏上胸口,將他踩住。綠眸的殺手舉起冰冷的劍刃,羅輪茲睜大眼睛,難道就這樣被不知姓名的敵人殺死在山路上嗎?
  一瞬間的空白裡,想到的竟然是庫拉麗秋,那死在自己懷中,代替他白白犧牲了的小生命……心頭湧起難以言喻的微妙,啊,還沒有為你報仇……
  「呵呵……」殺手發出輕笑,刀子貼在他的脖頸上,「羅輪茲,你為什麼不閉上眼睛?」
  「我想看到你的臉,還有最後的星空……」他坦言。
  「哦哦。」殺手眼中光芒一閃,吹了聲口哨,「還有你鮮紅的頸血噴灑在我銀白劍刃上的瞬間,多麼美妙的畫面,羅輪茲,你真是懂得欣賞美麗的人呢。呵呵呵呵——」他俯下身子,冰綠色的眸注視著羅輪茲的臉,像是在看什麼有趣的東西,半晌才道:「羅輪茲,我欣賞你的勇氣,但……」他眨眨眼睛,「是你漂亮的夜空色眼睛救了你……」
  伸手拔下羅輪茲的指環,他移開長劍,「有了這個,我大可回去覆命。而你,難得我放你一命,想珍惜的話,就不要回家哦——」
  冰冷的手指撫摸著劫後餘生的脖子,羅輪茲的臉色在夜風中刷白如紙。清冷的月光下,綠眸殺手縱馬而去的方向,正是山下的翡冷翠,他的翡冷翠。
  血液凝結成塊,哽噎喉頭。思及殺手的話,羅輪茲面對死亡沒有顫抖的身體開始戰慄。
  家族、家族,這與生俱來的尊貴烙印,縱然是枷鎖,卻也同樣是他內心的驕傲。不能想像會是身邊的人要害他,不!這不是真的!
  他慌亂地跳起來尋找馬匹,他要回到翡冷翠,他要證明那個殺手只是覬覦梅迪奇與翡冷翠的敵人故意安排前來離間的兇手。
  對!沒有理由!不可能的!家族裡的親人怎麼可能會害他?是毒藥流落到了其他人手中!是他們在策劃挑撥!
  縱馬狂奔,卻因莫名的慌亂握不穩韁繩,一個顛簸,便自馬背上摔落。受傷的左臂先行著地,一瞬間攻心的痛楚竟讓他暈死過去。
  黎明,淺淺的晨光透過枝葉,投射下斑駁的綠影。馬兒嘶鳴,噴來陣陣熱氣,他緩緩轉醒,睜開眼睛。
  希望一切是夢,傷口傳來的疼痛卻殘酷地告訴他這是清醒的現實!忍住身體的不適,他咬牙爬起,翻身上馬。
  回到城內,感覺氣氛異常,本該清冷的早晨,竟然到處是湧動的人群。經過激烈的打鬥,他的臉上蹭了泥土和鮮血,已經令人辨認不出是平常那個優雅的貴族青年。他牽著馬,跟隨人流來到利卡狄宮前,還不及向周圍問詢,廣場中心的發言者就搶先一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叔父皮耶魯正在慷慨陳詞,在他揮動的手指上閃光的正是梅迪奇一族領袖榮譽的標誌——嵌著百合花紋樣的祖母綠指環!
  聲音抵在喉頭,發出的是令自己都被嚇一跳的嘶啞,喃喃地問向身邊的人:「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真是一場不幸。」那人柔了柔髮紅的鼻子,「國父柯西莫選定的繼承人,那位年輕的羅輪茲大人昨夜突發傷寒逝世。皮耶魯剛剛公佈了這個不幸。聽說羅輪茲大人臨死前把翡冷翠和梅迪奇一族都交付給了他。真讓人心裡不安啊,本來是那麼好的一位大人……」
  接下來的話,羅輪茲已經聽不到了。
  他渾身就像被人從頭澆下一盆冷水,涼沏骨髓,他幾乎懷疑這是一場夢。站在那裡一臉痛惜的男人——他的親叔叔,那個平素慈祥的、總是關心著他的皮耶魯叔叔,竟然會是暗殺他的主謀。
  他還活著,卻已經被自己的親人宣判了死刑……
  「我決定請我們翡冷翠的著名畫家,同時也是羅輪茲生前最好的朋友波提切利來為羅輪茲畫遺像。」皮耶魯一邊說一邊把身邊的年輕人介紹給大家。
  「真是……太讓人遺憾了……」波提切利清冽的嗓音中夾雜著沉痛的嗚咽,「我早就發現他的身體出現了問題,可他還是忙於在各種公務中奔走……」
  波提切利——羅輪茲瞬間陷入了情緒的恍惚,腳步踉蹌,他聽見牙齒發出咯咯顫慄的聲響,那個人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巨大的冰砸向他的心底。
  一直認為沒有人可以比他更瞭解自己,昨天晚上還在一起談笑風生……
  喉嚨湧起一股腥甜,頭暈目眩,他摀住嘴,再拿開時,手上帶了鮮紅,雙眼卻滿是散落灰塵的黑……
  是的,只要稍微動一下腦筋就應該想到,除了他,自己要去菲埃索裡的事沒有告訴過第二個人,之所以沒有想到,是因為心在拒絕相信吧……
  望著台上的青年,那美麗的風神異秀的波提切利,傲慢的眼角,漂亮的唇線,一切和昨天的你有何不同?為什麼卻陌生得讓他不敢相信……
  由你口中證實我的死亡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沒有人會懷疑呢。因為……因為你是和羅輪茲最要好的波提切利嘛……
  他苦澀地笑了,眼角不覺淌下淚水。
  好想就這樣消失在人群裡,他忽然間就失去了全部的存在立場。
  昨天他是翡冷翠的王,昨天他還被朋友、親人的關懷包圍著,昨天……呵呵,竟然可以在旦夕之間乾坤顛覆。
  信賴的朋友與親人一朝變成了欲置他於死地的敵人,相反,倒是那未曾謀面的殺手放了他一馬。
  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這是種什麼樣的悲哀?還能否去相信別人,去愛別人?
  他僵硬地轉過肩膀,自人群中走向來時的城外。
  不知道要去哪裡,不知道要做什麼,他只是出於本能明白,沒有看到屍體卻宣佈了他死亡消息的叔父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他不會放過蛛絲馬跡來尋找和消滅他的障礙。
  孤獨的身影,背對著熟悉的城市,那裡是被稱為百合花之城的翡冷翠,讓他的心碎成片片花瓣的翡冷翠……
  顛簸的馬車,在雨中困難地前行。滿載著哀愁,顯得格外沉重。
  因貧瘠遠走他鄉的人,為生活流離失所的人,以及被危險籠罩不得不逃亡的人……
  青年抱著腿,蜷縮在馬車的一角,漠然的眸子看著窗外的雨。
  分明是春天,這雨卻像是秋雨,稀疏持久,沙沙地打著林間的樹葉,砂礫不平的地面由潮濕漸漸變得泥濘。雨點激起無數的水泡,旋即幻滅,如人世間一個又一個自希望至絕望的夢境。
  馬車薄薄的四壁滲透出雨天的霉味,每個人都因潮濕的氣息顯得心浮氣躁。
  「車伕!你就不能再趕得快一點兒嗎?」壯碩的大漢連聲咒罵,「這一帶可不安全!」
  「沒辦法。」簾子撩開,車伕滿是雨水的臉探了進來,「路難走啊!」
  四月的雨是詩人的情侶,卻讓失落者厭惡,它總是濕濕冷冷、纏繞指尖,提醒著你揮之不去的記憶,所有受過的傷害都會在這樣的天氣裡重現在腦海裡。
  沙沙沙,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它如此輕微,卻偏偏可以穿透一切喧嘩固執地鑽入耳膜,打入心底。沙沙沙……這讓人哀傷的雨水奏鳴曲……
  有人吹起了竹笛。
  清揚的音色竟壓住了擾人的雨聲,沉浸在自己心緒中的青年也不禁側頭看去,吹笛的人就坐在他的身邊。注意到對方執笛的手佈滿細碎的傷痕,他心中起了警戒。
  感覺到視線,吹笛人也調轉過頭,看到青年的瞬間,他有些微的詫異,細白的皮膚,優雅的坐姿,夜色的發灑落在肩頭,就好像是把珍珠混入砂礫,這是個卓然超群的青年。
  「對不起,我打擾了你嗎?」他放下笛子,歉然地問。
  「哪裡。」青年沒有料到他突然開口,有些窘迫,「是我打擾了你。你吹得非常動聽。」
  「不值得稱讚……」吹笛人淺淺地笑了,米黃色的頭髮映襯著藍色的眼珠格外地清俊,「小伎倆而已。」
  「你是外國人?」青年敏感地盤問。
  「嗯。」吹笛人依然友好地回答。「你呢?從哪裡來?」青年的臉色隨著這個問題而變得黯淡。
  眼光犀利的吹笛人善意地轉了話題:「我叫阿瓦諾。」
  「好名字。」青年微笑,「你的笛聲真的很動聽,在這樣的天氣裡聽可以給人以力量的感覺呢。」
  「力量?」阿瓦諾張了張唇隨即苦笑,「我只想快點兒到達下一個城市,讓我買點兒吃的補充一下肉體所需的力量。」
  「呵……真幽默。」青年忍不住再度微笑,放鬆了幾分。
  「這就是生活,從來沒有挨過餓的人才覺得是幽默。」阿瓦諾一邊說一邊卻為自己語言中的說教意味漲紅了臉頰。
  這是個可愛的人啊……青年托著半邊臉,半晌微笑著回答了他的第一個問題:「我來自百合花城。」
  百合花?阿瓦諾一怔。
  「怎麼了?」
  「啊……沒事。」他掩飾地搔了搔頭,「想也是啦,馬車從翡冷翠開來嘛。」
  看出他的不自然,青年有些疑惑。
  被這樣注視,阿瓦諾更加不好意思起來,看了看左右,滿面通紅地小聲解釋:「其實呢,我喜歡的姑娘叫阿卡……所以,嘿嘿……」(註:阿卡是一種百合)
  原來如此。看他這麼靦腆,青年有教養地暫時把目光微微上移,假裝咳嗽了幾聲,決定換個話題。
  「你的手是怎麼回事?那麼多的傷……」
  「呃?」阿瓦諾看了看雙手,「你說這個?因為我是個玻璃工匠,難免會受點兒小傷。」
  原來是這樣,青年鬆了口氣。提起玻璃匠人,他隨即想到,「那你是威尼斯姆拉諾島上的人嘍。」(註:威尼斯姆拉諾島是世界聞名的玻璃手工藝製作地)
  聽他提起這個地名,阿瓦諾本來明亮的眼底飛快地浮上一抹痛灼,臉色也隨之蒼白了起來。
  青年立刻後悔自己的多嘴,「對不起……」每個人都有不願談及的傷心事呢。
  「不……不是你的錯。」他結結巴巴地說著,手開始絞弄竹笛,低下頭,米黃色的頭髮撒落在纖細的脖子上,「你不必道歉……是我自己犯了罪,被從那裡放逐,趕出來了。」
  犯罪?青年不可置信。眼前的阿瓦諾看來真誠善良,怎樣也無法將他和罪犯聯想在一起。
  「你很驚訝嗎?」阿瓦諾雖然垂著頭,卻好像能看穿他的想法,「有些地方自有規矩,犯規者就會被視為犯罪者。」
  「這個未免有些……」青年不能認同,「犯規連犯錯都不一定是,因為規矩本身就不一定正確。」
  「……可是我們那裡就是那樣子。」
  青年一時無語,想不出安慰的句子。
  阿瓦諾抬起頭用力地笑了一下,眼底又呈現出明亮的色澤,「不過沒關係!我會努力的,等我多賺一點兒錢,找到一個統治相對溫和的城市,再想辦法偷偷回去接阿卡,兩個人在一起,就可以生活得很幸福!」
  看著他燦爛的笑臉,青年不禁愕然。
  「你……真是……」
  「天真?」
  「是有勇氣。」青年讚歎著「你好堅強。」要是他,也能這樣堅強就好了……
  「耶?第一次有人這樣說呢。」阿瓦諾臉又紅了,再度小心地瞄了瞄左右。
  青年被他的樣子逗笑了。
  「啊……」阿瓦諾很懊惱,「嘲笑我……」
  「不是啦。」他笑著解釋,笑容卻忽地凝滯,忍不住伸手摸上臉頰,他竟然又笑了?發生了那樣的事後,他還可以這麼快地笑出來?人類,還真是擁有相當強韌的恢復力啊。
  馬車忽然一顛,停了下來。
  「搞什麼!快趕車啊!」車內的大漢不依地向車伕叫喊。
  「沒辦法啊!」車伕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一邊回吼道,「雨太大!馬車太重!前面路又不好走!得先停一下!」
  大漢罵罵咧咧的,但畢竟也無可奈何,一車人被困坐在雨中。女人懷抱的小孩子被吵醒後又大哭了起來,大家的心情都差到了頂點。
  阿瓦諾再度吹起笛子,清涼的笛聲竟有著緩解焦噪的作用,小孩子慢慢地不哭了,連那大漢都閉上眼睛滿臉睏倦地聆聽起來。
  望著眼前的一幕,青年迷茫了起來。力量是絕對的,而超越力量的力量又如何解釋呢?在這不安的令人厭惡的雨中,只不過是一首曲子,竟可以悠揚到打動人心的境地嗎?
  嗒嗒……急促雜亂的馬蹄聲傳來,車伕警覺地豎起耳朵,探了下頭,臉色變的比天氣更陰鬱,「我們遇到強盜了。」
  「什麼?」大漢喊了起來,「你和強盜是不是一夥的啊!故意停在這裡!」
  「你叫個鬼!我也害怕遇到強盜!」車伕蹙眉看著愈來愈近的人群,放下了手中才怞出的刀子,「不行,對方人太多。各位——」他轉身向馬車內的人迅速交待:「這一代的盜匪很兇惡,如果他們要錢,大家就給他們,千萬別反抗。」
  「該死的,老子的血汗!」大漢從包裡拿出短劍準備一拼。青年緊緊地皺起了眉心,這裡的盜匪竟敢如此猖獗?更讓他感到不安的是車伕與人們習以為常的神態。
  「你住手!」車伕氣勢凌人,奪下他手中的劍,「車裡有女人和孩子!」
  被他一吼,大漢氣短了。馬車早在說話間已被包圍。
  大概十個左右的強盜把人們全都趕下了車,恐懼愁苦地站在冰冷的泥地裡。強盜們一個個凶神惡煞,搜搶財物,見都是些沒太大油水的窮人更是不滿地厲聲咒罵。
  青年心下氣極,但顧念身邊有老弱,怕惹怒盜賊大開殺戒,只好不語。
  強盜輪翻搜刮,到了他們身邊,他冷冷地掏出懷裡的錢袋擲給他們。身邊的阿瓦諾卻和強盜掙扎了起來。
  「沒有——真的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阿瓦諾拉緊衣襟。
  「你小子找死!敢騙我?我明明看到有閃光的東西!拿出來!」強盜遇到這個出乎意料的抵抗者,心裡愈發火大。
  阿瓦諾細瘦的身體雖然抖瑟卻還是堅絕地掰開強盜的手,「沒有,什麼都沒有的……啊!」語言中斷,原來是強盜急不可耐,竟一劍刺穿了阿瓦諾的身體。
  「你——」青年阻擋不及,看到鮮血湧出,全身都因這憤怒而戰慄,「你還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律法嗎?你做下這種惡行,就不怕受到地方的追捕嗎?」
  「哈,又一個找死的。」強盜大笑,「追捕?誰追捕?哪個當權的老爺領主有閒心管我們的事。哈哈哈……啊——」
  強盜的笑聲在下一秒被截斷,變成了慘叫,不可置信地瞪著突出的眼珠,看著沒入小腹的短刀。一手抱著倒下的阿瓦諾,青年另一手正牢牢地握著那把刀柄,他睜大眸子,美麗的夜色眼睛就好像被點燃了火焰般熾熱起來,猛地怞出刀子,血花「刷」地飛濺到他的臉上。
  強盜轟然倒在了污水泥濘中,周圍有了片刻的沉寂。
  強盜們停下搶劫,都望了過來。青年緊緊咬住唇,瀲灩的眸子四下環顧,馬車上的老弱婦孺都嚇呆了。一時義憤,他按捺不住。現在該怎麼辦?
  「你逞什麼英雄啊!」同是車上的受難者竟然破口大罵,「那個小白臉死就死嘛,誰讓他愛錢不愛命,你想為他報仇也不要連累我們好不好!」
  一柄長劍架在了抱著小孩的女人的脖子上,持劍的強盜頭子浮現出森冷殘酷的詭笑,「正義者?呵呵,我現在要殺她,你的正義能阻止我嗎?」
  青年在唇上咬出一排血痕,「我殺了你的人,你想洩忿就殺我好了,別碰別人!」
  強盜歪著嘴笑了起來,「好有趣的傢伙哦,明明身手不賴卻不逃,為了這群不相干的人?好,衝你這麼英雄,就讓你當回英雄!我不殺她,我殺你——」不懷好意地掏出一把飛刀,「兄弟們!都看看這位英雄是如何動也不動地接受我這一記奪命飛鏢吧!哈哈!」
  自己大概是命裡該絕吧。青年心下訕笑自己時運乖桀流年不利。
  強盜的手腕一動,刀子筆直地射向十步之內的青年。眼看悲慘的一幕又要發生——
  「主人——」隨著一聲屬於少女清柔愉悅的聲音,一個軟綿綿的身體忽然從旁殺出,撲擋在青年的胸前,他心下一凜,來不及思索,先看到一條細長的軟鞭斜斜地飛來捲走了已刺破少女背上衣物的凶器。
  「真是千鈞一髮!」含著笑意的聲音來自一個穿著淺藍色衣裳的俊逸男子,他靈活的眼珠一轉,就將鞭頭緊繞的飛刀向發射者原物奉還,「這麼危險的東西,你可要小心接好哦。」
  回答他的當然是強人中招後的一聲慘叫。
  「敢動本大爺看好的人!你們統統罪不可赦!」三角眼的傢伙也隨之出現,躁著大嗓門,以切蔥砍菜之勢殺向搶匪。
  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廢話主義耶。看來穩健的中年帥叔叔受不了這兩個似的搖了搖頭,順手把靠近他的強人一拳擊倒,一個字,「——殺!」
  三名聖騎士就這樣神兵天降,相當有氣勢地出場了!

《情定翡冷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