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卷 第四章 趙長陵泄露天機,謫仙人如雨落涼

黃昏時分,一位脫去道袍的襦衫老者緩緩走向渡橋,向北而行。

橋上有位高大白衣女子攔住去路。

老者不以為意,一直走上渡橋,笑問道:“天人何苦為難仙人?”

雙眸如雪的女子淡然道:“大逆行事,天道難容。”

老者笑瞭笑,故作訝異:“哦?”

高大女子正是煉氣士宗師澹臺平靜,她眼神越發冷厲:“趙長陵!當初你不曾被鎮壓於月井天鏡之中,已是天道為你網開一面,奉勸你不要得寸進尺!”

老人不輕不重哦瞭一聲:“那又如何?”

她站在渡橋中間:“你敢上前,我就算拼瞭與徐鳳年兩敗俱傷,也要讓你神魂俱滅!”

老人哈哈大笑:“嚇死我瞭!”

老人突然收斂笑意:“可惜啊,我是天上仙人趙長陵!”

面對自稱仙人的趙長陵,澹臺平靜流露出一絲譏諷笑意:“謫仙人謫仙人,便在於一個‘謫’字,你以為自己是俗世的道教真人,無論身處山上山下,都被百姓視為高不可攀的陸地神仙?”

澹臺平靜無疑是人間煉氣士碩果僅存的大宗師,一針見血揭穿瞭趙長陵的老底。仙人一落人間,便不再是長生仙人瞭,如同一位權柄赫赫的中樞重臣被貶謫出京城,流徙千裡,雖說不至於淪為喪傢犬,卻也權勢遠遜往昔,需要入鄉隨俗,得老老實實按照當地規矩行事。當初京城欽天監門外一戰,徐鳳年以一己之力斬落無數從掛像中走出的龍虎山祖師爺,便是占瞭人間地利,如果徐鳳年亦是離開人間的飛升之人,與那麼多早已證道長生的龍虎山祖師爺在天上相逢,自然是必輸無疑。相比趙長陵此時此刻的虛張聲勢,澹臺平靜更好奇此人為何能夠逃過疏而不漏的恢恢天道,死後以讀書人之身逃過一劫,沒有淪為天鏡之中的殘缺魂魄。

趙長陵沒有繼續上前,而是站在橋欄附近,望向那條靜靜流淌的河水,川流不息,不舍晝夜。一襲古舊春秋襦衫的老人雙手負後,追憶往事,眉頭皺起,似乎想起瞭很多不堪提起的沉重心事。

春秋三大魔頭之一的人屠徐驍,這位功高震主的離陽大將,人生其實可以分為兩段,封王就藩西北邊陲,可以作為一道分水嶺。在這之前,為離陽趙室老皇帝趙禮賣命效死。在那之後,徐趙兩傢積攢多年的香火情所剩無幾,趙惇在奪嫡大戰中勝出,新君在登基之前便與前朝第一功臣早有心結芥蒂,徐趙兩傢開始形同陌路。張巨鹿的廟堂登頂,拉開瞭朝廷對北涼邊軍進行隱秘圍剿的高峰,科舉上對北涼士子進入中原官場設置門檻,任用顧劍棠嫡系蔡楠和淮南王趙英雙管齊下,攜手掣肘北涼,最終讓連同徐傢在內的北涼道百姓,一起成為非我族類的存在,在中原西北偏居一隅,幾乎不被中原士族視為吾國吾民。李義山之所以被視為那幾位春秋頂尖謀士中最不出彩之人,很大程度上緣於在趙長陵病死後,並未力挽狂瀾,成功幫助徐傢和北涼融入中原,導致趙室朝廷從始至終都將北涼視為心頭大患,為此徐趙兩傢都沒有勝利可言,徐傢鐵騎作為戰力猶勝兩遼邊軍的邊關砥柱,竟然從未獲得過中原的財力支持。

反觀趙室也埋下瞭兩次廣陵江叛亂的禍根,雖說暗中推動西楚復國,勉強達到瞭削弱藩王和武將兩大勢力的目的,但是戰事進展之不順,離陽國力折損之大,顯然遠遠超出瞭老首輔張巨鹿生前佈局時的預期,更導致野心勃勃卻被苦苦彈壓在南疆二十年的燕剌王趙炳,徹底生出中原逐鹿之心。同樣,徐傢也是苦戰不斷,大傷元氣,哪怕第一場涼莽大戰獲得大勝,北莽騎軍依舊不願去捏更為軟柿子的兩遼邊軍和薊州邊線,打定主意要先下北涼再吞中原。所以說,從目前來看,北涼徐傢、離陽趙室、北莽女帝,三者皆輸,倒是燕剌王趙炳和那位即將稱帝的傀儡靖安王趙珣,獲利最豐。至於迄今為止始終按兵不動的大柱國顧劍棠,這位春秋四大名將之一的武人如何抉擇,依然充滿懸念。

有趙長陵輔佐,徐驍即便功高震主,依然不曾被狡兔死走狗烹,得以封王在外,在西北邊關安度晚年。

趙長陵死在西蜀戰場上後,換成李義山獨力支撐起徐傢大宅,卻是如今北莽四十萬騎軍壓境拒北城這般田地,年輕藩王極有可能成為早夭之人。兩位徐傢謀士,徐驍的左膀右臂,成就似乎高下立判。

趙長陵當下沒有執意向北入城,澹臺平靜也就沒有悍然出手。

一座渡橋,自成一方天地,以澹臺平靜出神入化的天人修為,關鍵是她身具莫大氣運,也許要她開辟出一塊洞天福地,有些牽強,但要說隻是隔絕其他天人感應,在某時某地畫地為牢,則十分輕松。

趙長陵自言自語道:“春秋之中,我既是謀士,骨子裡更是一位縱橫傢,且不同於大秦時期那些縱橫傢先賢,並非以佈衣之身庭說王侯,我趙長陵出身頭等豪閥,所以當時同時代的各國君主將相公卿,哪怕身處敵對陣營,依舊願意將我奉為座上賓。一次次奉大將軍之命出行,總能夠無往不利,也贏得瞭‘辯才無礙,機變無雙’的美譽,甚至大將軍麾下有些讀書人,都覺得謀略、決斷兩事,我趙長陵都可一肩當之,完全不用寒士出身的李義山費心。”

趙長陵緩緩搖頭,感慨道:“世人豈會知曉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義山外儒內法,以霸王道雜之,這才是徐傢建制成軍的根腳所在,使得大將軍能夠在春秋戰事裡屢敗屢戰。歸根結底,我趙長陵不過是徐傢鐵騎的面子,錦上添花而已,義山才是不可或缺的裡子,是在為大將軍雪中送炭。二十年前,義山未必能夠做得比我更好,也未必更差,可春秋定鼎二十年之中,我卻要遠遠不如義山,恐怕所謂的三十萬北涼鐵騎甲天下,早已分崩離析,或是早已為他人作嫁衣裳。”

趙長陵突然轉頭笑道:“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澹臺宗主,是不是很好奇為何天道為我開一線?”

澹臺平靜冷漠寂然,並不說話。

趙長陵也不以為意,抬頭望向天空:“因為我的弟子之中,陳芝豹、姚簡和葉熙真三人,還有大將軍的小舅子吳起,這四人,都被天上仙人視為重要棋子,尤其是陳芝豹,更是重中之重。春秋九國,離陽趙室滅八國收為一國,與北莽南北對峙,這仍是仙人認可的格局,可若有一方休養生息短短二十年,便一統天下,王朝版圖還要遠遠超過大秦鼎盛時期,然後天下蒼生最少獲得百年承平,可就有悖於初衷瞭。”

趙長陵收回視線,望向拒北城,伸手指瞭指:“所以徐鳳年哪怕能夠成功世襲罔替,也應當死於涼州關外,死在草原戰馬鐵蹄之下,然後北涼鐵騎交由陳芝豹,他坐鎮西北,與離陽北莽三足鼎立,三方逐鹿天下,戰火不休。最終離陽趙室國祚能夠繼續綿延一百多年,在這期間,北莽草原將會陷入內訌,在那位女子死後,皇室宗親耶律東床加上外戚慕容寶鼎和軍方大佬董卓,亦是三足鼎立,內戰不止,大傷元氣。陳芝豹將會兩次主動出擊,第一次北征草原,一路打到北莽王庭腹地,卻受困於天寒地凍的天時,無法一錘定音,在遲暮之年選擇攻打離陽,後者卻派遣使者前往草原,以割讓薊州的巨大代價請求草原出兵襲擾陳芝豹的涼州後方,陳芝豹最終仍是兵臨太安城卻無法攻破,遺憾退兵,再無奪取天下的可能。離陽皇帝趙篆也在壯年和晚年分別率先對北涼進行兩次大戰,無果,離陽輸而不至於覆國,北涼贏卻輸掉大局,最終陳芝豹一手打造的北涼王朝三世而終,退出爭霸陣營。”

趙長陵哈哈大笑:“這興許便是黃龍士那位怪人眼中最早的天下大勢,隻可惜驚才絕艷的黃三甲自尋死路,臨時起意,竟然改變瞭既定格局,導致徐鳳年的崛起勢不可當,迫使以退求進的陳芝豹至今仍是無法順利接手三十萬鐵騎,一切都亂套瞭。如果說趙凝神當時請下龍虎山初代祖師爺,在春神湖與徐鳳年一戰,不過是幕後佈局者的一種巧妙試探,試探天上……某尊大佬的底線,那麼之後離陽趙室破格請下那些供奉香火無數的龍虎山祖師,天上仙人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也壞瞭自己訂立的規矩。至於最近那些近乎明目張膽為北莽助長聲勢的謀劃,就更是屬於撕破臉皮瞭。”

趙長陵指瞭指天上,然後指瞭指腳下,笑意略帶譏諷:“其實哪裡都一樣,何處無黨爭,總要折騰出一些事情來才罷休。一方唱罷,一方登場,你來我往。其實很多出自人間的古話老話,早就把天上天下的道理都給說透瞭、講完瞭。實不相瞞,選中你澹臺平靜的那尊大人物,正是當年用瞭仙人手段,才讓天道為我網開一面。這倒不是他犒賞功臣之舉,而是有些事情的首尾,得弄幹凈瞭,否則留下把柄,不好收場。何況他也需要我幫忙盯著陳芝豹,要不然你以為陳芝豹在封王就藩西蜀道之後,如何能夠那麼迅速便躋身偽儒聖境界?世間水到渠成一事,不是沒有,可需要日積月累,才能讓長流細水,慢慢沖出一條水渠來。陳芝豹的半步儒聖,屬於拔苗助長,是強加於他的氣運。沒辦法,黃龍士作祟,先手胡攪蠻纏,無禮無理至極,然後交由徐鳳年接手中盤幫著繼續下棋,原本憑借陳芝豹的心性和底蘊,未來能夠自然而然成為儒傢聖人。”

澹臺平靜終於開口問道:“曹長卿死後,三分氣數,最大一份散入廣陵道,最小一份被我截取,第三份是一樁交易,是第一份氣數能夠成功融入舊西楚版圖的前提,這最後一道氣數,本該去往西蜀,可陳芝豹為何不願接納?”

趙長陵頗為自得:“在莫名其妙地躋身半吊子的儒聖後,我這位得意弟子,豈能沒有察覺?之後他與野心勃勃的謝飛魚合作,兩人貌合神離,陳芝豹不過是虛與委蛇罷瞭。何況以他的自負,又豈會願意接受唾手可得的恩惠?!我趙長陵挑中的弟子,陳芝豹他本就屬於五百年不世出的大才!”

澹臺平靜冷笑道:“大奉王朝的開國皇帝,以謫仙人之身投胎轉世,確實當得起五百年不世出一說。”

趙長陵笑問道:“澹臺平靜,你想不想知道你又是哪一位謫仙人?老夫可以為你解惑,說一說你的前世今生。”

秉性一向接近天道無情的煉氣士大宗師,好似被觸及逆鱗,破天荒勃然大怒,厲色道:“放肆!”

趙長陵笑瞭笑,悠悠然道:“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古人誠不欺我啊。”

心生殺機的澹臺平靜瞇起眼眸,那襲雪白袍子雖然大體上平靜,可細看之下,漣漪陣陣,如細細泉水流淌過青石。

兩人腳下的河流之中,突然有一尾體態纖細的不知名野魚,猛地躍出水面,然後重重墜回水中。

趙長陵會心一笑。

澹臺平靜也隨之一笑:“機關算盡,壞我心境,你是希望以此告知拒北城內的徐鳳年,你我二人身處何地?”

趙長陵擺手道:“從我北行之始,你就開始遮蔽天機,我隻有些許感應而已,徐鳳年卻無法知曉。這座渡橋的方寸世界,不過是你的障眼法而已,我趙長陵還不至於天真到以為三言兩語,就能壞瞭你南海觀音宗傳承數百年的古井無波。以橋下遊魚躍水作為試探,試圖破去我最後的憑仗,即丟掉仙人體魄後留下的仙人心境,澹臺宗主,你我皆是聰明人,此舉無疑落瞭下乘。”

澹臺平靜眼神憐憫地望向這位春秋謀士——在世之時穩穩壓住李義山一頭的徐傢首席謀士——微笑道:“聰明反被聰明誤,趙長陵,你知道在我看來,你比李義山差在哪裡嗎?”

趙長陵沒有理睬女子煉氣士宗師的問話,皺瞭皺眉頭,轉頭望向拒北城,眼神復雜,有疑惑,有驚訝,最終剩下恍然和失落。

澹臺平靜向前行去,向南而行,與趙長陵擦肩而過,輕聲道:“毒士李義山,實則最有情,不管境遇好壞,地位高低,命途福禍,在李義山內心深處,始終願意對這個世道,懷有善意,對人心,選擇信任。你不一樣,趙長陵,所以你選擇繼承你衣缽的人,隻會是陳芝豹,李義山卻會選擇徐鳳年。”

趙長陵站在原地,與緩緩前行的澹臺平靜背對背:“我輸瞭,你澹臺平靜也一樣。”

澹臺平靜腳步不停,走下渡橋,一路向南,沒有回頭。

她耳中隱約有無比威嚴的聲音響起:“凡夫俗子,愚不可及!”

她耳中頓時有鮮血湧出。

可她嘴角卻帶著一抹溫柔笑意,呢喃道:“我願意。”

她所過之處,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煉氣士宗師,身上不斷有金光飄散,那雙詭譎的雪白眼眸趨於正常。

趙長陵站在原地,輕輕嘆息。

一抹虹光墜在渡橋之上,正是從拒北城火速趕來的年輕藩王。

當時那尾遊魚的躍出水面,動靜看似細微,身處方寸天地之中的趙長陵並不清楚,但對於拒北城裡的徐鳳年來說,無異於響徹在耳畔的一聲平地驚雷。

足可見當時澹臺平靜的心境,紊亂到何種地步。

徐鳳年來到渡橋,對這位之前喬裝假扮為算命先生的年邁儒士,竟然能夠瞞過自己的感知,不得不充滿戒心,程度之深不下於那位與國同齡的太安城宦官。

趙長陵沒有急於自報名號,笑瞇瞇問道:“書上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書上也說,人生何處不相逢。但是說到底,既然人有生死,人生到底還是一場離別。我是誰,你不妨猜猜看。”

徐鳳年無動於衷,望向南方,看向那位不知為何最終選擇自散氣運,一並還給世間的高大女子。

徐鳳年沒有挽留,也不知如何挽留。

沒有瞭澹臺平靜的牽制,謫仙人趙長陵環顧四周,優哉遊哉道:“有些讀書人,貌似心系天下,實則眼高於頂,到最後隻看得到空蕩蕩的天下,獨獨不屑眼皮子底下的傢國,比如我。又有些讀書人,傢國天下兼顧,春秋之中,唯有黃龍士、李義山二人而已。”

徐鳳年皺眉道:“你到底是誰?”

趙長陵倚老賣老道:“不是讓你猜猜看嘛。”

徐鳳年似乎在權衡利弊要不要出手。

趙長陵好像渾然不覺:“你的心不定,怎麼,北莽大軍壓境,讓你心事重重如雜草叢生?這可不是好兆頭,以你目前的心境去跟‘得天獨厚’的拓跋菩薩交手,是沒有勝算的,至多玉石俱焚。”

趙長陵嘆瞭口氣,眺望遠方:“大楚昔年有豪閥趙氏,自大奉開國起便世代簪纓,與西蜀蘇室有三百載世仇,之後深刻結怨於那場大奉末年的甘露南渡。蘇氏吃瞭苦頭,沒有去往廣陵江,反而別開生面,得以僥幸入主西蜀。在春秋之中,已經成為一國國姓的蘇氏試圖化解恩怨,化幹戈為玉帛,主動與富甲廣陵的趙氏聯姻,趙氏亦想擁有西蜀這塊四塞之地,作為戰亂時的世外桃源,便答應下這樁婚事。有位承擔傢族重任的女子便遠嫁西蜀,最終在宮闈爭寵中落敗,輸給瞭一位同樣出身春秋豪閥的女子,被蒙在鼓裡的西蜀皇帝一氣之下,毒酒賜死,當時她已經懷胎六月。”

徐鳳年說道:“這位女子是趙長陵的同胞姐姐,姐弟二人自幼相依為命,長姐如母。”

趙長陵點頭道:“是啊,弟憑姐貴,在傢族內平步青雲,一身才學一生抱負終於得以施展,到頭來,除瞭等到姐姐慘死的噩耗,就隻有傢族長輩們一句‘此女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事已至此,絕不可問責於蜀國蘇氏,以免雪上加霜’。最可恨之處在於西蜀皇帝知曉真相後,非但沒有悔意,反而在一場宴席之上,對前去修補關系的廣陵趙氏使者笑言,以後趙氏子弟入蜀遊歷,自當以貴賓待之,唯獨那位煩人至極的趙長陵,竟敢向朕討要說法,說法?朕的意思即天意,趙長陵若敢赴蜀,朕便以仇寇視之。”

時過境遷,那些苦難悲痛,就像一條蒼茫的老狗,趴在地面上,已經無力嗚咽。

徐鳳年笑道:“恐怕那位亡國之君怎麼都沒有想到,趙長陵還真去瞭蜀國,身邊僅是騎軍便有兩萬。西蜀版圖之上,從大奉立國時設置為郡,到春秋割據的自立為國,從沒有出現過一萬以上的外來騎軍。”

趙長陵扯瞭扯嘴角:“隻可惜生前沒有看到徐傢鐵騎撞入西蜀京城那一幕,要知道大將軍曾經答應過趙長陵,隻要攻破瞭西蜀皇宮大門,趙長陵便能夠一馬當先,到時候親手殺人也好,坐一坐龍椅也罷,都沒問題。”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側過身,對這位年邁儒士彎腰作揖,沉聲道:“徐鳳年拜見趙先生!”

趙長陵也隨之側身,搖頭道:“我當不起這一拜。”

徐鳳年低著頭道:“當得起!”

趙長陵無可奈何,畢恭畢敬回瞭一揖。

兩人重新站定後,趙長陵微笑道:“那天說的話,別當真。這些年害你白白吃瞭許多苦頭,我趙長陵,嗯,也就是陳芝豹的半個師父,算是罪魁禍首。這次下來,算是稍稍補償,不過礙於天道,或者說礙於某些大人物,無法直接幫你,隻能為北涼增添一些額外氣數,但也隻能勉強抵去北莽從天而降的那部分額外國運。天人自有天人的規矩,不可能有誰當真能夠一手遮天,畢竟不看好北涼的,更多。此次瞞天過海,已是那位……就是你知我知那位的極限。”

徐鳳年如釋重負:“這就已經很好瞭。”

趙長陵搖頭道:“可是拓跋菩薩此時此刻,已經是身具大金剛境的天人體魄,而且指玄、天象兩境的感悟之深,堪稱驚世駭俗。指玄是道教大長生的指玄,天象是儒傢聖人的天象,這種陸地神仙,哪裡是什麼陸地神仙,跑到天上去都算罕逢敵手。”

徐鳳年嗯瞭一聲,不過說道:“拓跋菩薩未必全無破綻,我得看時機。”

趙長陵訝異道:“此話怎講,我還真好奇瞭。”

徐鳳年眨瞭眨眼睛:“天機不可泄露。”

趙長陵歡暢大笑:“理當如此。”

趙長陵收斂笑意:“今夜拭目以待。”

不等徐鳳年說話,趙長陵身形已經一閃而逝:“我四處走走看看,借此機會,與義山說些不足為人道的話。”

徐鳳年沒有回到書房,而是直接回瞭後堂庭院。賈傢嘉正在逗弄那隻憨態可掬的大貓,所謂的大貓,也是與尋常市井巷弄裡的那種野貓相比,事實上這隻貓尚且年幼,喜好食竹,但並非全部吃素。

大戰在即,於公於私,徐鳳年都不可能專門為瞭這隻小玩意兒,動用拂水房諜子和境內士卒為它搬運竹子送往拒北城。徐鳳年的意思很簡單,如果形勢到瞭最糟糕的境地,少女賈傢嘉也不該死在這裡,他希望她能夠為瞭這隻大貓,到時候離開拒北城,離開關內,甚至離開北涼,去尚未被戰火殃及的西蜀,帶著大貓去一處竹密如海的地方。

徐嬰不見其蹤,應該出城去瞭。

薑泥坐在一條小板凳上發呆,哪怕徐鳳年走到她跟前,也沒回過神。

徐鳳年笑著在她眼前揮瞭揮手,她這才恍然醒悟,朝他狠狠瞪瞭一眼。

徐鳳年坐在她身邊:“我知道你不會離開,但我希望你能夠做到一件事,你隻有答應瞭,我才讓你留在拒北城。”

薑泥使勁點頭:“你說!”

徐鳳年咧嘴一笑:“我就當你已經答應瞭。”

薑泥瞪大那雙秋水長眸,滿臉憤懣。

徐鳳年雙手抱住後腦勺,柔聲道:“活著真好。”

薑泥沒好氣道:“廢話!”

徐鳳年鄭重其事反駁道:“這話還真不是廢話。”

薑泥轉頭好奇地道:“出門一趟,飄來蕩去的,好不瀟灑,該不會是一不小心腦袋著地,給磕傻瞭吧?”

徐鳳年向她身體前傾,笑瞇瞇道:“不然你摸摸看?”

薑泥漲紅瞭臉,好不容易憋出兩個字:“下流!”

徐鳳年坐直身體,雙手托住下巴,望向院子,唉聲嘆氣。

拒北城內,軒轅青鋒找到徐偃兵,說要打一架。

徐偃兵不肯,軒轅青鋒自然更不肯,徐偃兵熟悉這個瘋婆娘的性子,根本不給她出手的機會,直接就跑到藩邸書房修身養性去瞭。

拒北城外,一襲朱袍掠空而去,像一朵落在人間的絢爛紅雲。

在拒北城以東三十裡,一位白衣人身邊站著一位頭頂帷帽的女子。

前者容顏英武,讓人忘卻雌雄之分。後者身形婀娜,帷帽遮掩之下,卻是一張疤痕縱橫的恐怖臉龐,眼神呆滯,生氣全無。

朱袍徐嬰在見到白衣人後,滿臉歡喜,紅衣繞著那襲白衣不停飛旋。

白衣人伸出手按住徐嬰的額頭,後者身軀便驟然懸停在空中。

白衣人收回手後,瞥瞭眼身邊的女子,淡然道:“三人之中,你最淒涼,我與那個狐媚子甚至從未將你視為對手,而你卻自以為在那人心中也占據一席之地。等瞭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算到他會來人間走一遭,依舊沒能來得及和他相見,再次天人永隔,你是何苦來哉?”

白衣人突然笑出聲:“不見更好,見瞭你隻會更傷心,如此說來,你這位公主墳的小念頭,總算沒慘到極點。我隻希望你在離開公主墳之前,沒有把老底透露給北莽,否則憑借那些庫藏,等於讓北莽蠻子提早打下半座中原瞭。”

徐嬰飄落在地面,笑顏動人。

在北莽、離陽皆是魔道第一人的白衣人,揉瞭揉徐嬰的腦袋:“隻有你最幸福最幸運,對吧?”

徐嬰隻是哧哧笑。

白衣洛陽大聲笑道:“那座城,很快它就要改名叫作洛陽城瞭!”

南詔第一人韋淼,就住在拒北城一棟僻靜小宅子,當他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走去開門後,見到一張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的臉龐,正是他在武當山與她分別的媳婦。

韋淼無奈問道:“跑來這裡做什麼,不是讓你回南詔嗎?”

她白眼道:“回個錘子喲,麼得男人陪,老娘大晚上一個人睡不著覺嘛。”

韋淼沒好氣道:“找個去!”

她嫵媚笑道:“我要真帶個龜兒子到你跟前,還不得給你一拳砸爛腦殼嘛。”

在南詔堪稱無敵手的韋淼隻有拿她沒轍,這輩子都是,知道她這次來,是絕對不會走瞭,他認命,領著媳婦走入院子。

這位出生於號稱十萬蠻夷大山之中的生苗女子,好奇地打量四周:“那小俊哥兒也太小氣瞭些,這宅子可值不瞭幾個錢。”

韋淼道:“是借住,人傢沒說送給咱們。”

她撇撇嘴:“這瓜娃子!”

韋淼壓低嗓音道:“那人聽得見你說話。”

她趕忙變換臉色,好像那位年輕藩王就在小院之中,嬌滴滴道:“這院子賊好瞭。”

韋淼忍住笑意。

最後,這對老夫老妻就那麼肩靠肩坐在臺階上。雖然韋淼從不覺得自己與她是什麼神仙眷侶,可這麼多年一起行走江湖,遇見的女俠仙子不計其數,他卻根本沒有記住任何一名女子。

她把腦袋斜靠在韋淼肩膀上,閉上眼睛:“對不起,沒辦法給你生個娃。”

韋淼伸出一隻手心粗糙的手掌,撫摩她臉頰的動作溫柔,幫她擦拭淚水,這個從未說過一句動聽情話的憨樸男人,輕聲道:“十個韋淼都配不上你,媳婦,真的。”

夜幕降臨。

晝夜交替之際,一道道聲響如滾雷驟然響起於北涼關外天地間,不知為何,卻隻有年輕藩王可以聽見看見,其餘所有武道宗師,境界高如鄧太阿也沒有察覺到半點異象。

趙長陵出現在拒北城城頭之上,仰頭大笑道:“諸位,此時不落人間,更待何時!”

天上有一位仙人高聲附和道:“我大楚即中原!”

脫去破舊道袍換上那一襲襦衫的讀書人冷哼道:“李密!什麼大楚,西楚才對!”

一道氣勢恢宏的虹光直墜人間,落在拒北城城頭之上,來勢洶洶,偏偏悄無聲息。

另外一位仙人高聲道:“我煌煌中原,豈能陸沉於草原鐵蹄之下?!”

又有仙人在九天之上豪邁大笑:“三十萬鐵騎,鎮守我中原西北門戶,二十年死戰不退,親眼目睹,幸甚幸甚!”

還有仙人緊隨其後走出天門,伸瞭個懶腰:“我大奉王朝當年不濟事,現在就看你們北涼鐵騎的能耐瞭。”

一名身披玄甲的魁梧仙人低頭俯瞰人間:“喲,草原蠻子擺出好大的陣仗,仗著人多勢眾就瞭不起啊。”

……

一位位仙人,一道道虹光接連撞入拒北城各處。

數十位於不同朝代飛升的謫仙人,今夜一同化為北涼氣數。

天上謫仙人,如雨落人間。

腰間懸佩涼刀的年輕藩王站在枇杷樹下,趙長陵渙散不定的身形突然出現在他對面。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人伸出手,雖然無法觸及徐鳳年身軀,卻像是拍瞭一下年輕藩王的腦袋:“有聚有散,緣來緣去,不用傷心。”

徐鳳年抬臂抱拳,嘴唇抿起,一言不發。

老人遺憾道:“隻可惜無法幫你更多瞭。”

徐鳳年保持腰桿筆直的抱拳姿勢,如一棵西北黃沙中最常見的胡楊木,生而不死有千年,死而不倒再千年,倒而不朽又千年!

老人嗓音飄忽不定,變得含糊不清,瞥瞭眼年輕藩王腰間那柄新涼刀,滿臉欣慰:“好刀!”

徐鳳年嘴唇顫抖。

老人笑道:“大將軍讓我捎話給你,說他徐驍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娶瞭你娘不去算,便是把北涼交給你,不過他覺得很對不住你,讓你受委屈瞭。”

徐鳳年搖頭。

老人輕聲道:“小年,王妃說以前總勸你別輕易與人沖突,能忍則忍,希望能夠像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可如果以後有人惹你生氣瞭,那就不打白不打,往死裡打。”

說到這裡,老人顯然也有些無奈神色。

在以往印象中,王妃不是這樣的女子啊。

年輕人淚流滿面,輕輕點頭。

身形稀薄至極的老人閉上眼睛,貌似側耳聆聽狀,譏諷道:“咦?好像聽到瞭我徐傢鐵騎對手的馬蹄聲,而且聲勢不小啊。”

老人睜開眼睛,如同自己風華正茂時那般詢問徐驍,笑問道:“怎麼辦?”

新涼王徐鳳年松開拳頭,伸手按住刀柄,朗聲笑道:“咋辦?簡單得很,幹他娘的!沙場之上,最後隻會剩下我徐傢鐵騎的馬蹄聲!”

老人最後閉上眼睛,在神魂消散之前,這位春秋謀士好似在緬懷沉醉往昔的崢嶸歲月,又像是在想象未來的太平盛世,輕輕說道:“小年啊,這就對嘍。”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