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大地受傷,綠色的草皮上迸裂開黑色的彈坑。

戰場上一個中國士兵和一個日本士兵的屍體倒在彈坑的兩端,前者已經盡力地戰鬥過瞭,與入侵者相比,他的服裝和武器是寒磣的,僅有的那漢陽造也已經被炸成瞭兩截。遠處的天空在硝煙中如同潑墨,爆炸的閃光映著近處紅色的血。

一隊土黃色的人影正翻越瞭坡巒從這裡路過,一支完整建制的日本軍隊,安靜的,悄然的,並不太註重行軍隊形但顯然有明確的目的地。隊中的一個軍曹奔向這處彈坑,他並不打算哀悼他的同伍,而是翻弄那具中國兵的屍體,中國士兵用於果腹的一個硬面餅在他手上停留瞭一會兒,他咬瞭一口,然後扔掉。

隊列裡傳來喊聲:三木軍曹!

簌簌的聲響後,那軍曹用近乎畸形的外八字腳步追上瞭隊伍,他已經套上瞭那個中國兵的衣服。而寒酸到一無所有的中國士兵在故鄉的土地上裸露著他的身體。

霧氣散去的江南,田間莊稼長勢正旺,一個老農精心地給自己的菜苗施糞肥,他精確地保證著一瓢兩株的比例,仔細地使用這種寶貴的液體。

身後突然有異樣聲響,老農循聲過去,扒拉開那些刺叢,他看見一個正試圖掙紮開那些荊棘刺叢的中國兵。後者顯然是打算躡行通過時被纏上的,他如臨大敵地瞪著老農,尤其是老農拿在手上的糞勺。

哎喲,軍爺這可真對不住。

老農本能地惶恐著,並且打算去為來者解除那小小的麻煩。來者一個沖步,挑開糞勺,一個標準的日式刺殺姿勢,將刺刀紮進老農的腹部,並擰轉刺刀擴大出血口,露出享受的神情。迅速準確地完成瞭這一系列動作的傢夥滿意地轉向自己身後,邁著外八字,他就是那個扒死人衣服的三木。

荊棘刺叢外整排蹲踞的軍隊,混穿著中國軍隊和日本軍隊的衣服,一聲不響地潛伏著,純日式的步機槍、擲彈筒,武裝到瞭牙齒。

遠處,他們的指揮官長谷川弘次中佐和伊達雪之丞少佐面前鋪開瞭一份軍用地圖,日文標示,制作精細。

長谷川的手指徹底包抄過這個叫竇村的村莊,然後指向地圖上不遠處的一個城市,下達指令:換一種方式,另一種戰爭。目標,這裡,沽寧。

黑白的世界。

一個人影。一支手槍。

人影在槍的準星裡移動。那是個學生樣的男人,年輕得讓人嫉妒。他突然迎著槍口站住,滿臉詫異。彈丸噴出瞭槍口,那是一個極其緩慢的過程,將被擊中的人看著這顆小小的金屬體,笑得有點傷感,接著,彈頭穿透血肉,聲音清晰無比。

歐陽從噩夢中翻身坐起,下意識去摸額際被頭發擋住的傷疤,十一年前子彈從那裡洞穿,他能活到今天實屬奇跡。

這是一九三八年的沽寧。這是沽寧城裡的一戶人傢。

屋子很小,極不合適地放瞭一張偌大的雙人床。有很多書,一張攤開的地圖從書下露瞭出來,上邊用紅筆標示著戰爭波及的區域,沽寧,在紅線的東南方。

床上有兩床被子,一床已經疊好,一床蓋在歐陽身上。

思楓在門鏡邊換衣,她正要出門,在整理自己。她是那種不會讓自己過於出眾但又絕不寒磣的女人,她對一切事情都很有分寸。

像任何處得寡淡無味的夫妻一樣,歐陽對那個半裸的苗條身影沒有多看一眼,反而是思楓有些多餘地遮掩瞭一下。

“頭又在痛?”思楓問。

歐陽搖搖頭,但臉色和動作說明瞭一切。思楓遞瞭瓶藥給他,轉身去倒水,“藥鋪說咱傢的阿司匹林是論斤買的……”

她轉身時愣住,歐陽已把半瓶藥倒進瞭嘴裡,幹嚼。他苦得面目扭曲,樣子讓人發瘆。“你……不覺得苦嗎?”

歐陽敲敲頭,“嘴裡苦,就忘瞭這裡還有個小鐵塊……甜甜苦苦,不外如是。”

思楓看起來很想撫摩那備受折磨的頭,但最終作罷。她套上外套,“我去店裡。”

“我今天有課。”歐陽說。

“中午會給你留飯。”

“謝謝。我會去吃。”

這很像一對夫妻封凍期的例行談話。但歐陽目光閃爍,頭痛或別的什麼並沒能讓他安於茍活,這從他乍醒的精神狀態就看得出來。

“你們最近很忙,思楓同志?”

思楓看他一眼,“你不應該這樣叫我。沽寧城來瞭特務,風聲緊。”

“我又要被你們打上包裹皮寄走瞭?送達地址上寫著:甭管哪兒,隻要安全……”

思楓終於責怪地看瞭歐陽一眼,並且暫時放棄出門的打算。實際上從他醒來開始兩人就竭力把對話往兩個不同的方向引,但歐陽的咄咄逼人已經讓這事避無可避。

“不會的。你地圖也看得爛熟瞭,哪裡還有安全地方。”

“那就打發我兩條腿走吧,去個用得上我的地方,怎樣?我沒什麼秘密,不值得你們這樣護著。現在半個國傢叫日本人占啦,說不定明天睜開眼他們就到沽寧瞭。我做什麼瞭?槍斃沒死,可被自己同志判瞭軟禁。天南地北逃瞭幾年,再一個人窩在這小城小屋裡,又幾年。”

因為說“一個人”,思楓聽著便笑瞭一下,柔和的眼神似乎很想說還有我。

歐陽看到思楓的苦笑,“抱歉,還有你。我忘恩負義,不是個好同志,還委屈你掩護、陪著。這樣的夫妻味道如何?你就沒話要說?”

“還好。”

“……好同志。”歐陽嘆瞭口大氣,將手抱瞭後腦枕在墻上,某些時候跳踉的未必奈何得瞭沉默的,話多的幹不過話少的,他也知道。

“我會告訴上級的,不過他也很忙。”

“我死乞白賴地想見他,可不就是因為我很閑,他很忙?”

“你想去的地方根本弄不到你必須吃的這些藥。”思楓憂心忡忡地應瞭一句。

“我為瞭吃藥活著嗎?”

“你先活著才好想是為瞭什麼。”

說完,二人之間便有些冷場,歐陽泛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這是思楓第一次攻擊性的語言——今天的第一次,總會如此。“又把你給逼急瞭,這時候你說話才不像個同志倒像個人瞭。你別說,杠得我沒話說。我很煩,連累得你也煩,我煩的是那些無謂消失掉瞭的時間,你煩的是這個人不知好歹。”

思楓沉默瞭一會,顯然兩個人無法隻用一個煩字來做計量,“煩”不過是把其他諸事擋在意識之外的盾牌。“我……會告訴上級,告訴老唐。”

“嗯,告訴他那個大新聞,國共已經合作,別讓我再在這裡浪費生命。”

“隻是你的名字從來也沒從通緝令上拿掉。”思楓很堅決。

“再告訴他一個新聞……”歐陽又一次去看那張地圖,屬於歐陽的空間總是很亂,因為那是個無心關照自己的男人,於是也能看到散落在地上的報紙,上邊有關於前線的戰事。思楓也隨他看著那個焦心的小空間。“……北方在燃燒。”

門輕響,人出去瞭。歐陽看著那扇關上的門,不是憤怒,其實在這個小空間裡他永遠感覺到的不是憤怒,而是自己也深陷其中的無奈。如果不去想這是一張蛛網,蟲子也許呆得很舒服。

歐陽對自己做如是苦笑。

後來他起瞭床去喝思楓給他倒的水,嘴裡真的很苦,苦得讓人打哆嗦。剛才的壯舉隻是一時意氣,而且僅限於某個對象。

他的頭仍然很痛。

門上的半幅紅雙喜字已隻剩下發白的一角,歐陽看著它,苦笑。

2

歐陽穿過操場去教室,他把鋒芒都藏在舊長衫和佝僂的腰背之下。這是一所女中,也是讓他這男性不自在的原因。各種女聲在周圍問候,歐陽臉上帶著心不在焉的微笑應著。微笑微笑,咽下剛在傢裡爆發過的所有戾氣,現在他是一個斯文的、通達的、渾身上下洋溢著書卷氣的男子,每分每秒暴烈的青年時代都在與他揮手遠去,盡管點火就著,但他正讓人以為他像一杯親和的淡酒。

歐陽朝他的課堂走去。

今天的課堂有些不一樣。

黑板被一句“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占滿瞭。學生們拿著卷好的旗幟和標語,正期待地看著他們的老師。他們的領袖是一個叫高昕的同學。

歐陽看看黑板,又看看他的學生,“我來猜,你們不想上課,想去遊行?”

“是的,先生。”領頭的高昕回答,底下嘩嘩地鼓掌。

歐陽就在掌聲中笑笑,徑去擦黑板,這個舉動讓學生們失望,掌聲也成瞭噓聲。

“您不能擦,先生。”高昕急著阻止。

“這幾個字你們早都認識,我想講點新的東西。我們實在為日本人耽誤太多的時間瞭。”歐陽在黑板上寫瞭一句日語,然後給大傢讀瞭出來。

“我們不想聽這種可恥的語言。”高昕的神情輕蔑中帶些憤怒。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歐陽翻譯出來,對著一屋子錯愕的學生,歐陽再次笑瞭笑。盡管大多數人還是一副不安於室的表情,但暫時她們不會發一聲喊便沖將出去瞭。

“簡單地說,你要罵人至少得讓人聽懂,更簡單地說,永遠得學新的東西——現在上課,我記得……”他順著學生們的異樣目光回頭,門邊站著兩個黑衣人,刻板而神秘,其中一個向歐陽招手,很無禮。

歐陽轉回頭不理會他們,“現在上課。我記得昨天的作業是一首七律……”

學生們都有些難堪,隻有一個叫唐真的女孩站起身來交瞭作業。唐小姐臉皮實在太薄,這麼一個起身來回臉都紅到耳根。

“謝謝唐真同學。至於大傢,我想是把精力用來做這些標語瞭,我想你們也不會有心情把口號押上詩韻。”

高昕抵觸地念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一片笑聲。

歐陽也笑瞭,“高昕同學引用得當。那我也說說我的看法吧,不要為戰爭準備一生,到瞭戰場上戰爭課也就是一兩天的事,別的時候做好自己的事情。我們的蔣委員長說過一句很有道理的話——千萬別把讀書和打仗當成兩件事情。”

“說得像是你打過仗似的。”高昕嘀咕著。

歐陽笑瞭笑,但笑容立刻僵住。門口的黑衣人徑直走到他跟前,亮出瞭自己的證件。歐陽看看他的學生,嘆瞭口氣。

歐陽被帶到一間辦公室。

特務乙在桌前走動,存心讓坐著的歐陽看見腰間突出的槍套。特務甲待在歐陽身後看不見的地方。這很像狼撲人的情形,一個在前吸引註意,一個在後伺機撲擊。

“為什麼在課上講抗日?”特務乙問。

“沽寧北向,不過三兩天的路程,正打得山崩地裂,您覺得現在的沽寧人還有別的話題?”

“什麼叫別把讀書和打仗當作兩件事情?”

歐陽嘆瞭口氣,“這是委員長在黃埔任校長期間的講話,你們不抓人小辮子的時候也該去瞭解一下貴黨歷史。”

“你的論調很像赤色分子。”特務乙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赤色分子怎麼講話的,我想,貴黨會把任何拿腦子想事的人叫作赤色分子。”他頓瞭頓,好像剛想起來,“你們不是已經跟赤色分子合作瞭嗎?”

甲向乙搖搖頭,乙迅速調整方略,“你是外來的,從哪兒來?”

“長沙。”

“長沙哪裡?”

“爛泥沖。”

“那是個農村,出你這讀書人?”

“湘人窮,不在老傢做土匪就隻好出來念書。”

特務甲忽然插瞭句長沙話,“我很想吃白鶴樓的臭豆腐。”

歐陽也轉瞭長沙話,“白鶴樓隻做糖肉包子,你別逗我瞭。”

特務甲瞪歐陽一眼,“幹嗎回這麼快?”

“因為有道理。”

“幹嗎嘴這麼利?”

“我沒別的本事,隻好跟人講道理。”

“幾個大學都從北往南遷,你偏從南搬到北?”

“我三年前來的沽寧。三年前誰知道沽寧會兵臨城下?”

“怎麼現在說話又一口北方腔?”

“我教的是國語。”

甲與乙互相看瞭一眼,甲道:“下一個吧。”

特務乙沖歐陽擺擺手,“走吧,我們會去查的。”

兩特務走向屋門,歐陽起身,這是人最容易松懈的時候。

“曹烈雲!”特務甲突然喊。

歐陽沒什麼反應,他茫然地看著,可特務甲並沒放棄,“把頭發捋起來看看。”

“還要做什麼一次說瞭吧?你們不覺得有點過分嗎?”歐陽有些不滿。

“做我們這行不知道什麼叫過分。”特務乙有意挺挺腰,讓槍套更突出。

“剛才是鬧著玩,現在才是真的。”特務甲奸詐地笑瞭笑,“我們要找的人從上海來,頭上中過槍。除非頭砍掉,傷疤消不掉。”

歐陽眼光掃過桌上的一支蘸水鋼筆,這是他唯一能找到當作武器的東西。

歐陽一隻手捋頭發,另一隻手企圖接近那支鋼筆,教工突然跑瞭進來,臉上帶著循規蹈矩者的驚慌,“歐陽老師,學生快沖出學校瞭!”

“非把我從教室叫出來,好極啦!”歐陽縮回將要碰到頭發的手,沖著特務嚷一聲:“還愣著,幫忙呀!”

“幫什麼忙?”

“上大門擋人!否則一發不可收拾!”他在那特務的槍套上重拍一下,“收好瞭,火上澆油!”

教工和歐陽沖瞭出去,甲乙特務莫明其妙地互相看瞭看,隨即跟上。

學校門口,看門的老頭正趕緊把鐵柵門關上。可擁來的學生立刻把他包圍瞭,卷著的旗幟標語也已經打開。教職工們光是看著,如果想做什麼怕也是加入到激進的學生裡。

高昕煽動著同學們,“剛才歐陽先生給我們做抗日宣傳,已經被特務抓瞭,我們怎麼辦?”

“把我們都抓瞭好瞭!”“沖出去好瞭!”學生們憤然而起。

看門的老頭兒能做的隻有把門鎖瞭,把鑰匙塞在身上。面對這幫氣勢洶洶的女孩他連吭聲的能力都沒有。

學生們央求著:“孫叔,您要再鎖著大門就是為虎作倀瞭!”“孫叔,虧我們平常叫您叫得那麼甜!”

老頭兒正猶豫,歐陽和教工匆匆跑來,兩特務仍在身後若即若離地跟著,歐陽狠瞪瞭一眼,轉頭向高昕嚷嚷:“誰說我叫特務抓瞭?”

高昕笑嘻嘻地說:“我們的鬥爭初步成功,歐陽先生已經被釋放瞭,我們要不要爭取更多的勝利?”

“當然要的!”學生們擁護著。

高昕喊:“孫叔,開門!孫叔,開門!”

這如同一個號子,學生們跟著一起嚷。沒見過世面的老頭兒讓過百個女聲喊得腿酥腳麻,一隻手不由自主就往放鑰匙的口袋裡伸。

歐陽又好氣又好笑地呵斥:“高昕,我就服瞭你啦,為逃一堂課搞到如此驚天動地?”

高昕昂瞭昂頭,“年輕人的事情有年輕人管,您就回您的安樂窩去吧,等我們打出天下來會給您一張安靜的書桌。”

哄堂大笑伴之以附和聲,這一切對學生們來說不過是個玩笑,而歐陽的臉上也並不見得有什麼惱火。“你們攪你們攪,我等你們攪累瞭回去上課。”

他攤攤手往旁邊一讓,學生們暫時沒什麼辦法,面對鐵鏈纏身的大門,她們終究不過一群弱質女子,學生們開始拉歌,《九一八》什麼的,總之不能那麼順遂地回教室去。校門外已經聚瞭些看熱鬧的人。郵差在門外閃過,似笑非笑的。歐陽繼續無動於衷地看著外面,一輛停著的黃包車,黃包車上坐著一個大個子,歐陽知道他是個啞巴,叫大風,他周遭還有幾個閑人,每個人的眼神都很閑,可又有那麼些不對勁。

看誰都像同志,看誰都像敵人。

沽寧以北七十公裡,一個村落,叫竇村。有一點坡度,村民伴山而居。此時的竇村炊煙正起,暮色中有人不疾不徐地走在回傢的路上。這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安詳世界。

突然雞飛狗跳起來,一支國軍部隊正抄過這遠離幹道的村莊,幾個小孩在跑,跑到一個自以為安全的距離便停下來看,農人停下瞭活計,主婦拿著炊事傢什站在門口發呆,兵荒馬亂的年間,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那支隊伍在村裡的空地上停下,列隊,大聲呼喊著號令。有幾組人立即分散到村子的各個出口。

然後是稍息,士兵們換用瞭一種不那麼板正的姿勢立定在原地。

帶隊的軍官把一把硬水果糖撒給瞭仍戒備著他們的孩子,這代表雙方最後距離的解除——然後他自得其樂地踱著他的外八字。

農人們開始善良地微笑,有人給那隊軍人送去新鮮果蔬和水。

他們放下瞭心,陌生的來客是和善的。

學校裡的僵持仍在繼續。兩個特務在烈日炎炎下松開瞭領口,校門外的閑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校門口的學生們早不喧嘩瞭,有些發蔫,但回到教室仍是不甘不願的事情。

一個黃包車夫叮當二五地過來瞭,之所以叮當二五是因為他那輛車實在打扮得過炫,並且還點綴著鈴鐺,並且他喜歡隨時讓那些鈴鐺響著——這是一個喜歡制造噪音的喧鬧傢夥。他喜歡隨時被人註視,並且第一聲大嗓子就讓他成為眾目之的——這傢夥叫作四道風。

“大的大的!你幹嗎呢?”

大風從自己的車上跳瞭起來,他本來是憨厚的,現在就更加憨厚,敲打、指點、比畫——他是個啞巴,並且竭力向新來者說明一件很復雜的事情。

“好看?有什麼好看?”四道風看瞭看校門裡,“女人?你要女人?”他攬著他搖頭不迭的朋友評價,“也沒什麼長得太標致的……真是嘰嘰歪歪,換成我,這門早拆巴拆巴拿來剔牙啦。”

高昕突然沖著門外叫瞭一聲:“四道風!”

四道風正用一個高難度的動作踞坐在黃包車靠墊上,和身邊幾個車夫嘻嘻哈哈地評頭論足。聽到高昕的叫喚,他一個筋鬥從車座上翻瞭下來,身手利落之極,看著就是會傢子,“大小姐今天很拉風呀,大小姐。”

“幫我把門打開。”高昕說。

四道風哈哈一樂,“你爸會弄死我的。”

“你會怕我爸?”

“我光棍一條還怕有傢有業的?”他瞧瞧身後,“可車行這幾十個苦哈哈指著有錢人過活呢。”

“我會把你的小名喊得滿城都知道。”高昕小聲威脅道。

四道風聽見當作沒聽見,對大風嚷嚷:“咱走吧,聽說金頭蒼蠅要剁瞭我腦袋當夜壺呢,我怕他找不著我。”

“沙——狗……”

裝聾作啞的傢夥如被捶瞭一記,他幾乎是躥到高昕前,“女人傢!吵什麼?!”

“把門打開。”

“跟門說去。”

高昕轉身欲喊:“沙——狗……”

“打不開呀!”

“鑰匙在他身上。”高昕示意一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老孫,四道風在犯猶豫。

歐陽不快地看著這一切,門外的傢夥油得很,任何老師都不會喜歡學生跟這種一身油氣的傢夥有交往。四道風開始橫瞭眼打量他,他也不喜歡被人這樣看著。一旁的高昕理直氣壯,介乎解釋和炫耀,“我傢的工人!”

“教書匠?”

高昕看來並不介意雙方來點語言沖突,給歐陽制造點難題已經是她們的習慣,“我老師。”

“我怕瞭他”。四道風掉頭就走,那很讓高昕失望,可走之前他沖著大風打瞭個呼哨,那個叫大風的車夫走瞭過來,一把逮住老孫,更確切地說是舉瞭起來,搖晃——四道風就著鑰匙串的響聲第一下就把鑰匙掏瞭出來,女學生們拼命鼓掌,他發瞭人來瘋就要開門。

特務乙這回真是忍無可忍瞭,大嚷:“臭拉車的,你幹什麼?”

他該從剛才那一出就知道眼前這人是受不得激的,四道風張瞭一眼,兩手把住瞭門往外一揚,他臂力大得可以,兩扇偌大的門被豁然打開,“這招叫風卷殘雲。”

嘩的一聲,人流頓時如泄洪一樣擁瞭出去。兩特務被人流沖撞得把住鐵門才保住平衡。人流擁向瞭大街,打著旗幟和標語,喊著口號。繼續向校外沖去的學生有意推搡著兩名特務,把他們也擁進瞭人流,給他們的狼狽雪上加霜。

歐陽避開人流,擁擠中手上忽然多瞭個紙團。歐陽愕然,塞給他紙團的人已經一言不發地沒入人流,他甚至不知道誰把那東西塞到他手上的。

3

遊行的隊伍擁過沽寧的主街,一路引來眾多行人的觀望。從北邊逃來的難民一臉木然地瞧著,既然今天連衣食都無著,學生們嚷的就是過於遙遠的話題。

兩特務終於從人群中抽身出來,乙的衣服已經撕破瞭,甲正整理著自己被人踐踏過的帽子。

“大哥,要不要抓?”他說的是四道風,四道風終於放棄找他的朋友,鐵鏈搭在肩上,嘴裡哼瞭個小調而手上拉著車,他從特務們身邊晃過時明顯地表示著蔑視,他反對一切叫作規則的東西。

“這小子其情可惡。”

“就知道抓!總有天要被你害死——這是沽寧。”特務甲陰鬱地看著這座他們並不喜歡,也並不喜歡他們的城市,“此地臨山瀕海,有這方圓數百裡唯一的幹道和碼頭,又占瞭個天高皇帝遠,那就是龍蛇混雜三教九流。”他瞄著四道風遠去,“你說可惡的這小子,他老叔是此地水陸黑道的大阿爺,綁塊石頭扔水裡叫沉錨,喉頭上補一刀叫放氣,你這樣不知深淺被他沉錨放氣的總有好幾百個。方才帶頭鬧事那女學生是此地商會總長高三寶的千金,他要吭個氣咱們隻好被沽寧的唾沫淹死。出這種苦差,得先摸地頭。否則便有來無回。”

特務乙又驚又羨,外加懷疑,“這麼大來頭還做牛馬的活?”

“刀把子槍桿子都在他手裡,他願意,你又怎的?”

這裡的人們聽不到遠處的炮聲,照常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有些改變,主要表現在街邊多瞭很多從北方逃來的難民,傢沒瞭,但命還在,他們一無所求地坐在午間的烈日之下。

“可那個姓歐陽的……”

“如果他不是,咱們的宗旨是寧殺錯、不放過。如果他是……”

“我明白瞭,大哥怕打草驚蛇。”

“我怕個屁的打草驚蛇!我怕的是把此地的共黨逼急瞭,咱倆做瞭沽寧河裡的無名屍!這仗打得太久,國字頭是不好使瞭,咱們得出動本地的官字頭。”

“蔣武堂?”

特務甲有些犯愁地點點頭,“那廝可從來是聽調不聽宣哪。”

兩人正說著,一個漢子急急過來跟那邊的四道風說著什麼,兩人拉著車卷瞭風似的跑開。

與此同時,歐陽已在巷子裡轉瞭幾個彎,大街上的口號與喧嘩變得遠瞭。他走到一條巷子的盡頭,安靜地站在那裡等待著。巷子裡某戶人傢的門響瞭一聲,一個人出來倒垃圾,回去時沒有關門。歐陽思忖瞭一下跟進去。

在這個破爛的小院裡轉瞭幾道彎,歐陽出現在另一道幽深而筆直的長巷,他徑直走向巷子裡唯一的一個人。那人坐在一枰象棋前打殘譜。門在歐陽身後輕輕關上。現在這條一覽無餘的巷子裡再沒人能偷聽他們說話,甚至沒人能找到通往這條長巷的路。

歐陽走到棋枰邊,枰上的棋子交錯縱橫,正殺得難分難解。他靜靜看瞭一會兒,開口道:“專諸刺僚。”

“子胥吹簫。”

“同志……”歐陽顯然有些激動。

“……想走?”老趙問。

“先得為這三年表示感謝,沒你們的照顧我早已是國統區的失蹤人口。”歐陽陳述得熱切而誠懇,“然後為今天的事表示抱歉,我在這裡,就永遠會這樣,牽扯著同志的精力來為我掩護,而我,什麼忙都幫不上。”

老趙開始訕笑,“讀書人是真會說話,就連要走都說得那麼……繞彎。”

歐陽就直解釋,“我本是早該死的人瞭,不該讓你們費心。”

老趙搖搖頭,繼續打他的譜,歐陽也就安靜地在旁邊看著。

“真的什麼忙都幫不上嗎?”老趙像自言自語。

“什麼?”

“沽寧是小地方,幾萬人的這麼一座城,我們沒經過生死,沒見過風浪,你是見過場面的,生裡死裡滾出來,為什麼說在這沒有用?”

“我在這三年瞭,這裡一直風平浪靜,我也希望它一直風平浪靜。”

“現在不一樣瞭。現在日本人要來。”歐陽註意到說這句話的老趙正把一隻“車”推過界河,他那隻手微微有些發抖。雖然平靜,但顯出一種臨戰的緊張。

“能說得更明白一點嗎?”

“北線膠著。但是我們的人在戰線以南發現日軍蹤跡,整建制的人馬,該是沖這裡來的。”

“然後呢?”這種情況令歐陽也緊張起來。

“……再也找不見瞭。”

歐陽和老趙開始沉默。原來安靜的小巷更加寂靜。

消失瞭的日軍正穿著國軍的衣服站在村莊的空地上,當然,那隻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

糖將近散完,村人的水和果蔬也吃喝得差不多,歸還水碗時的鞠躬已經有些明顯的日式,但這幫與世無爭的村民們看不出來。

村裡人傢淡淡的炊煙已經慢慢融進瞭天空,遠處的林間也有一個彩物晃晃地升上空中——一發信號彈。

哨聲響起,松散的隊伍再一次列隊,並且在口令中分成瞭四個部分,然後,持槍轉身面向瞭四個方向。

第一槍就是號令!他們的指揮官——三木一槍擊倒瞭離隊列過近的一個孩子,那孩子仍在嚼著他剛給的糖。然後,殺戮開始瞭。

槍聲開始轟鳴,林鳥驚飛,槍聲呈越來越密的趨勢,連一頭從村子裡驚出來的羊也被一槍撂倒在地上。

沒有人能跑出來。

殺戮的槍聲似乎還在這個空間裡餘響,小巷裡棋枰邊的兩個人都皺著眉頭。

歐陽問:“到哪裡再找不見瞭?”

“竇村、黃莊一帶。”

一個棋子在歐陽手上翻弄,他在思考,“都是沒人要去的山裡,他們上那幹嗎?埋伏?抄國軍主力的後路?”他自己對自己就搖瞭頭。

“不夠人,就一個加強大隊的樣子。”

“……打沽寧倒是正好,可又不見動靜。”歐陽邊說邊皺瞭眉掐著自己的太陽穴,顯然又在頭痛,“該通知沽寧守軍。”

老趙點頭,“已經去辦瞭——先不想瞭。我就是想告訴你,現在情勢危急,你在這裡會很有用。”

歐陽苦笑,“我從沒渴望過沽寧這樣的戰場。見不得天日,天天被自己人追殺。”

老趙有點訝然,“誰是自己人?”

摸摸頭上的槍疤,歐陽解釋,“給我這一下的是敵人。可他們在北方和日軍浴血的時候,他們和我就成瞭自己人……這部分自己人今天還在追我,什麼不為,就為上瞭他們名單的人都必須得死,那叫尊嚴,管他山河破碎,管我今天已經無害兼之無用,歐陽山川還在喘氣就有礙瞭他們的尊嚴。”

顯然老趙知道剛剛歐陽經歷過什麼,他開始樂,樂得有點無視歐陽的無奈和憤怒,“無害兼之無用嗎?”

“基本無害,基本無用。”

“我們看瞭你三年,我們可沒覺得你基本無害,基本無用。”

“直截瞭當地說,太長瞭。什麼能讓我一個書呆子投筆?因為可以從戎,生命的另一面。”想得太久瞭,歐陽在說到這些時,整個表情都亮堂起來,“更理想的地方,西北大漠,烈日黃沙,堂堂正正打仗,光光彩彩做人,說不定我還會跟著哪支抗日部隊打回來呢?……可到今天我都不知道紅色中國的軍裝到底長啥樣。”

“軍裝……長得都差不多樣吧?”

“您見過?”

老趙恍惚瞭一會兒,搖搖頭。

歐陽追問:“您也想?”

“誰不想?”說罷,老趙又開始拈棋:“……我看你是去意難留瞭。”

“是的……雖然是個外來的,可我要走還是該有您的同意,老唐。”

被歐陽喚做老唐,老趙露出錯愕的神情,似乎要解釋什麼,不過他隻是笑著搖搖頭,“別管我是誰瞭,歐陽……這沽寧真的沒什麼能讓你放在心上嗎?”

“……什麼?”

他瞧著老趙,兩個人都有點心照不宣又都不打算啟齒,過瞭會兒歐陽鞠瞭個躬,轉身離開。

在這種時候,那部分還是不要談好瞭。

竇村的槍聲已經漸漸平息瞭,現在是在挨屋搜索和剿殺。

竇六品把女人和孩子都擁進瞭廂房,把門關上。

“我先帶咱媽跑!你們躲屋裡!”

殺聲就在隔墻,女人和孩子已經就剩哭瞭,六品把門關上,最後看瞭他們一眼,他沖進正房,把媽媽背瞭出來。老太太不依不饒在他背上捶打著,“有你這麼當爹的?孩子都哭啞瞭!”

六品執拗著,“我能背幾個呀?”

“你不孝順啊!你媽還能活幾年?”

這時一個日本兵已經從院門外探進瞭半截身子,六品愣瞭,因為那傢夥穿著國軍衣服,他抓起院墻邊的鍘刀,掄瞭個半圓,那邊捅過來的刺刀被他磕飛瞭,現在他能砍掉對方,但對他來說一個活人無論如何也不是一捆待切的飼料。

於是那個穿著中國軍裝的日本兵跑出瞭院子,再次進來的是一個手榴彈。六品瞪著,他不認得那東西,但也知道,那個在地上打轉冒煙的玩意不是個好東西。

爆炸……世界一片漆黑。

沽寧街頭忽起瞭混亂,皮小爪被一群江湖道給追得撞開人群狂奔,前者一看就是個無能之輩,一隻發育不全的手還畏縮在袖子裡根本用不得力。

廖金頭搶瞭根扁擔,橫刺裡把皮小爪打翻,他是這幫江湖道的頭兒。突然,剛才風一般離開的四道風一車當先從街口撞瞭出來。四道風腳下如風,聲如洪鐘,“借光借光借光——”他連人帶車撞進瞭那人群,有兩個人飛瞭出去——不是撞的而是被腳踢的。

四道風把車旋瞭大半個圈子,幫徒們閃讓不迭,他笑嘻嘻地在人圈中站住,“我叫四道風!四海為傢的四,不講道理的道,狂風大作的風!”又順手把皮小爪拉到自己車上,找準瞭對方的頭領,“金頭蒼蠅,你找我?”

被叫作金頭蒼蠅的廖金頭往後讓瞭一步,他是真有些色厲內荏,仗著人多不讓人,“車行交我們五抽一的過街費,這是打有車就有的規矩,你們行怎麼不交?”

“我剛才有沒有說我是不講道理的道?”

廖金頭揮揮手,“那我就是不講道理的祖宗!”

話剛說完,他身邊倆幫徒的後腦被輕拍瞭一下,倆人回頭,是一臉堅忍的古爍,“我是三道風,我叫古爍。我打過招呼瞭。”他把那兩顆頭狠狠撞在一起。

廖金頭拔的不是刀而是槍,一支不知從哪搞來的老舊左輪,剛掏出來,持槍的手就被一隻大巴掌包住,抬瞭頭是人墻一樣的大風,然後一拳轟瞭過來,廖金頭飛過瞭半條街。

四道風樂瞭,“死哪去瞭?”他和大風說話的時候不落比畫,比畫的同時幹倒一個從背後摸上來的幫徒。大風做瞭個睡覺的表示。

“騙鬼吧!”四道風嬉笑著,當四個人都齊瞭,四道風也就再用不著拿車當盾牌,把從學校大門上取下的鐵鏈纏在手上,和著一雙潑風樣的腿指東打西。

廖金頭在那個纏著鐵鏈的拳頭砸過來時撲通跪地。

歐陽終於走出那巷道的迷宮,對於並不太熟悉這城市的他來說,能看見巷口那一線天似的沽寧幹道實在讓他松瞭口氣,然後就是喧嘩擁擠的街道和人群,也是四道風剛剛戰鬥過的地方。

廖金頭正跪在街心,舉輕若重地扇著自己的耳光,嘴裡照四道風所要求的那樣發出蒼蠅撲打翅膀的嗡嗡聲,“嗡嗡,嗡嗡,嗡嗡嗡……”

四道風坐在黃包車上大聲地數著數,“……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四,五十一……”他不大有把握地看看旁邊的古爍,“我沒數錯吧?”

皮小爪看不下去,“算瞭,老四,這樣就行瞭。”

四道風沒好氣地說:“不倒瞭他威風,他再撲騰起來第一個就咬你!”

歐陽對這種爭鬥沒有興趣,掃過一眼便徑直去他要去的地方——思楓的鐘表店。“滴答,滴答”,這地方掛瞭滿墻的鐘表合奏著這樣的聲音,當它們一起響的時候,人會覺得它單調得頗合音律。店不大,很潔凈,店面和後邊的小間也不過是兩進,陳列墻和櫃臺構成瞭這屋的主體,一副桌椅是供看貨的人休憩的。思楓所在的空間都會井井有條,除卻歐陽的個人空間——譬如說傢裡的書桌,那是絕癥。

沒客人,歐陽進來,自己在那副桌椅邊坐下。他落拓得和這個連時間和聲音都井然有序的空間格格不入,他自己也覺得,於是他鬱鬱坐下時就像是堆在瞭那裡。

店夥招呼著:“老板來瞭。”

也不曉得算是招呼還是通知在裡間的思楓,思楓出來,手上拿的工具都還沒有放下,她剛才正在修理一具掛鐘——一件與女人似乎完全搭不上邊的事情。

歐陽小聲嘀咕著:“能不能讓他別這麼叫我?對齒輪和發條我都一竅不通。”

沒人搭理他。沒有顧客,待客的桌子現在當吃飯的桌子,餐具一件件地放上。飯菜是從左近的店訂的,由店夥熱騰騰地去拿。思楓將用來待客的茶泡好一杯,和著藥放在歐陽手邊。

歐陽的沉默看上去不像享受,而是忍受,“我去見他瞭。”

“他本來就想見你。”

“沒有的事,我是惡客欺主,他是被逼無奈。我對你們來說就是……”歐陽敲敲眼前的茶杯,倒老實地喝水吃藥,“像是客人……你都知道?”

“知道什麼?”

“今天上午的事,還有北邊那支忽然找不見的日本軍隊。”

“知道。”

“為什麼……從來不是你告訴我?”

“我也剛知道。”思楓答得從容,可任起性子的歐陽不依不饒,“我算知道瞭,沽寧為什麼對我是最安全的地方,因為它嚴實得像個封瞭口的罐頭。”

“是唐先生的決定。”

“幹巴巴的。”

於是思楓就隻好繼續幹巴巴地,“你跟唐先生怎麼說的?”

“很簡單的,我要走。被你們這樣……無私地對待,我覺得……不自在,”他斟酌著用詞,以便在客套的同時還能表達其意:“浪費瞭你們寶貴的精力,這種時候,說真的,就連那兩個來緝拿我的傢夥,我都痛惜他們白耗的精力。”

“說得對。”

歐陽氣結,“你喝點水,越發幹巴巴的。”

思楓笑瞭,在課堂上也許妙趣橫生,到她面前卻難得玩笑。她喝著歐陽推給她的茶,偷睨瞭一眼,而那個傢夥已經跑神。

“滴答,滴答,滴答……時間在流逝,可我的生命已經停擺。”歐陽低聲感慨。

店夥拿食盒拎瞭剛做好的飯菜回來,這倒讓氣氛不那麼僵硬瞭,歐陽也幫著往桌上拿飯菜,店夥絮叼著:“魚湯是特意買來魚定做的,老板娘說能治頭痛。”

歐陽還沒說什麼,幾個上好發條的掛鐘忽然一起鳴響起來,把他們的思維和行動都暫時掩掉瞭——即使在這屋裡也不是一個安靖的世界。

4

沽寧守備司令部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混亂而緊張瞭。椅倒杯翻,一片忙亂。龍文章和華盛頓吳在桌上攤開一張軍用地圖,屋裡電臺和電話的聯絡聲吵成一片。

蔣武堂疾步進來,馬鞭柄子恨不得連地圖帶桌子搗個窟窿,“鬼子來這幹嗎?龍文章你倒說說鬼子想要幹嗎?”

龍文章抬起頭,“咱是個二流部隊,鬼子最愛吃軟柿子,司令。”

“當年的十九路軍也是二流部隊!”

“那我坦白瞭說吧,咱是個九流部隊,也就是比鹽警、路警好一星星……”

“你個鳥烏鴉嘴!”

“我本來就是個烏鴉嘴。”龍文章當仁不讓。

蔣武堂咽瞭口氣,擺擺手,“接著聒噪!”

“簡單得很,”龍文章在地圖上劃拉著,“北面膠著,沽寧是港口城市,吃下這個軟柿子,鬼子軍隊可以登陸,長驅直入穿插縱橫,北面膠著之勢立解。”

“跟我走,去看,去探,我不愛看這鳥地圖。”蔣武堂沒個好脾氣。

龍文章示意華盛頓吳把地圖卷瞭,跟在蔣武堂身後。剛要出門,一名馬弁來報:“司令,有上峰來人。”

蔣武堂看向院裡,那兩特務正站在門邊,乙迫不及待掏出瞭證件。

“軍裝都沒有我鳥他?”蔣武堂拿起馬刀大踏步出門,“傳令下去,槍上膛馬上鞍,一隊援軍都沒有,逼著老子做文天祥!”

特務甲快走兩步跟上去,“司令,我有要事……”

蔣武堂轉身,“是鬼子的事嗎?”

特務甲愣住,“什麼鬼子?”

“都從南京被轟到重慶瞭,你來問我什麼鬼子?成瞭個神呢!——派探子,備馬!”蔣武堂沒再搭理那兩位,吆五喝六間第一隊探子兵已經發瞭出去。

“司令……”

特務甲還想說些什麼,龍文章輕輕把他推開,“司令讓你候著。”

倆特務隻好戳那看著蔣武堂一行人離去,畢竟這不是他們的地盤。

5

六品傢裡的院墻已塌倒,成瞭焦土,廢墟上冒著濃濃的煙。一個換瞭中式服裝的日本人聽見廢墟裡的響動,拎瞭還在滴血的戰刀過去,他一無所獲地離開。

六品把身子全埋在廢墟裡,臉埋得更深,難以抑制的嗚咽被土悶住。他手上緊握著一隻焦黑的手,那是從廢墟裡伸出來的。

黎明的時候,日本人開始在村裡的空地上集合,殘月下一群中國百姓打扮的人在用日語傳達著口令。領頭的走到隊前,日語的喧嘩靜瞭下來,那個身材瘦長的領頭嘴裡說出的居然是純正的中文,“從現在開始,讓我們養成說中文的習慣。”

生硬的中文回答:“是的,長谷川君。”

一記耳光脆響。

生硬的中文再回答:“實在對不起啦,鮑先生!”

日軍分成小隊分散離去。

6

沽寧郊外的陣地一片忙碌。挖掘戰壕,壘機槍工事,守備軍們正在設防。

龍文章在守望。守望是件枯燥的工作,他抱著他那支中正步槍已經不知坐瞭多久。他盯著的路面上除瞭地平線,似乎永遠就隻有幾個稀稀落落往沽寧進發的難民。

空氣中隱隱有鼓聲傳來,那是沽寧大富高三寶來勞軍的隊伍。

蔣武堂策馬迎向那支勞軍隊。高三寶坐在慢慢駛行的老林肯車裡,身後跟著整支抬豬扛羊披紅掛彩的隊伍,他老遠就沖路邊的蔣武堂揮手,蔣武堂環瞭個圈,飛身下馬,“高會長來得勤啊!弟兄們都說鬼子來瞭好,咱天天打牙祭!”

高三寶笑道:“應該的應該的!全福——”

傭人全福單子一展,抑揚頓挫地唱起來:“豬十爿,羊……”

“唱什麼?抬過去瞭!”高三寶呵斥,又轉向蔣武堂,“司令,鬼子什麼時候……”

“我要知道早去打他埋伏瞭,在這耗神?”

“也是也是……聽難民說,屠瞭鄰縣的一個村子?”

“高會長,您勞軍是一,聽風是二吧?”

高三寶有些難堪,“司令明白,做生意跟打仗一樣也要個眼觀八方的。”

蔣武堂在這單薄的陣地上走瞭兩步,“會長,耳朵過來,我泄個天機。”

高三寶附耳。

“逃。”

“逃?”高三寶嚇一跳。

“蔣某這些年可沒少得會長的好處,所以才有這實打實的一個字——逃。”

“你也要逃?”

蔣武堂苦笑,“蔣某得罪上司,帶一幫落魄兄弟來瞭寶地,可沒少攪擾地方,這時候廢話少說,有一槍放一槍,有幾個死幾個,我算著能擋個一兩天,這工夫城裡的就趕緊逃吧,算是蔣某報恩瞭。”

“就這麼慘烈?沽寧十萬人怎麼逃呀?”

“——您問問逃到沽寧的南京人吧。”

高三寶有些失魂落魄,蔣武堂趕緊扶瞭他一把,“您先逃吧,會長是個好人,蔣某是從來不嫌好人多,隻要聽見槍聲一響……”

“砰——”一聲槍響,蔣武堂一按槍套與刀鞘,慍怒回身,龍文章正在教一個漂亮女孩射擊,那是高昕。

“龍文章,你在攪什麼?”蔣武堂惱怒。

龍文章一副精神抖擻瀟灑迎風的樣子,“鬼子就來瞭,我教咱們女學生一點戰鬥本領,說不定是個花木蘭呢?”

蔣武堂看著高昕笑吟吟地站在一邊,頓時氣結,“哪裡來的女娃娃,你……”

高三寶連忙道:“小女高昕,非要跟來看看我軍將士的威勇。”

蔣武堂聞言,隻好把下半句吃回肚裡。

高昕笑道:“蔣司令,我們想請您去演講。”

“有那閑工夫?不去不去!”

“我倒是有工夫。”龍文章在一旁打岔。

蔣武堂瞪他一眼,“誰說你有工夫?”

“我是說忙完就有工夫。”龍文章訕訕地說。

高昕看一眼龍文章,“你倒是蠻有看相的,準比蔣司令受歡迎。”

龍文章高興得又挺挺腰板。

蔣武堂不在乎自己看相如何,可總得找個臺階下來,“如果你覺得這事還有完你就去吧。”

“我這就去忙!”龍文章自恃是蔣武堂面前的紅人,一溜煙兒照陣地上跑瞭,高昕也忙跟著去瞭。

蔣武堂搖搖頭轉身,“軍務繁忙,我就不陪會長瞭。”

高三寶點點頭,“全福,東西拿來。”

全福從車上拿下一口沉甸甸的箱子。

高三寶小聲說:“大洋兩千。司令身先士卒,高某沒的效力,出點安傢費用。”

“我哪來的傢小?”蔣武堂啞然失笑,“會長是怕我不護著沽寧,先拿錢押著?”他跳到高地上,“眾兄弟聽好,高會長捐現洋兩千,打賞三軍!”

頓時一片歡聲。

“司令?”高三寶不解。

“以前怕您不給,現在給瞭也沒福花。有空給燒點冥紙吧,會長!”

高三寶點點頭走開,蔣武堂的這個舉動已經讓他明白真的到瞭末日,他沖遠處的高昕喊:“昕兒,走啦!”

高昕從機槍掩體裡鉆出來,又跟龍文章揮瞭揮手才上車。

車駛離陣地,不一會兒便回到城裡。

全福坐在前座。高昕自得其樂地哼著曲,隻要不上課她就高興。高三寶則看著車外的沽寧人發呆。

前邊的街道讓難民群給堵住瞭,這些天沽寧多瞭很多這種滿臉愁苦的人。沽寧的二胡藝人羅非煙正坐在街邊拉二胡,徒弟羅非雨伺候著,難民們簇擁著在聽,二胡聲勾起他們背井離鄉的思緒。

車從人群中慢慢擦出條縫來。高三寶看外邊密密麻麻的人群喃喃:“這麼好些人,可怎麼逃呀?”

“爸,你說什麼?”

高三寶搖搖頭。

“剛才我差一星星就打中那棵樹瞭。我得成立個婦女救國隊,你做名譽隊長。”高昕很興奮的樣子。

高三寶心不在焉地點著頭,“全福,沒開工那洋火廠先停瞭吧。”

“正要跟老爺說,已經開工瞭。”

“這麼快?”

全福笑道:“您人好啊,萬傢生佛,造福鄉親,做人做得寬厚,工錢給得又足,這還慢瞭呢。”

高昕忍不住插嘴,“福叔您可真能捧。”

“那現在咱們在沽寧有五處工廠瞭?”高三寶滿臉憂慮。

“六處,您又忘算城西那醬場瞭。六處工廠、兩處碼頭、三個車行、十七八個店鋪,老爺,您早就是沽寧首富瞭。”

高三寶悶聲悶氣地嘟囔:“都是沽寧首富啦?”

“那是,您就去上海也不落人後呀!”

“上海已經完瞭!”

幾人聽出高三寶的失落,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車裡一下安靜下來。可安靜不過兩秒鐘,高昕忽然輕叫瞭一聲伏在高三寶膝上,“我們先生。”

車外歐陽匆匆路過。

高三寶皺眉,“你不說今天停課嗎?”

高昕仰頭沖高三寶笑瞭笑。高三寶對著女兒不知憂愁的笑容,茫然而愁苦。

同樣感到茫然而愁苦的不隻是高三寶,還有六品。

此時的六品在郊外的路上蹣跚步行。他不知道他跟著前面的那兩個難民多長時間瞭。他看起來已經被仇恨燒得形銷骨立,偶爾的一瞬讓人覺得他的目光像兩把錐子。他終於大步趕上前去,仔細打量著那兩張泥污的臉,“我日你祖宗。”

那兩位愕然對視,然後友好地點頭表示同意。

六品背上的刀環瞭出去,一個人莫明其妙地做瞭刀下鬼,另一個後退瞭兩步,去腰裡掏什麼。六品撲上去抓著那人往路邊的樹上撞,一下、兩下……直至那具人體完全癱軟。六品疲倦地坐下,幾個不相幹的難民已經嚇得逃離這殺戮現場。六品擦去臉上的血漬,他看起來不像殺人的人倒像是被殺的人,他很想痛哭一場,他又一次感到茫然而愁苦。

7

歐陽走過空曠的操場。唐真路過,她看見歐陽,恭謹地站住並問候:“先生好。”

歐陽沒有看她,匆匆拐彎進瞭自己傢。這份冷漠讓唐真有些愕然,她往校門又走瞭幾步,便看見尾隨歐陽的特務乙,盡管他已經換瞭身掩人耳目的衣服,可唐真還是一眼認出來。她立刻低瞭頭。

歐陽進屋,坐在凌亂的桌前,煩亂地翻瞭幾頁書,又開始翻箱倒櫃在屋裡找什麼。

思楓推門進來,錯愕地看著他。

“藥在哪兒?”歐陽問。

“我放在你手邊瞭。”思楓找出瞭藥,就壓在歐陽剛翻開的書下邊。

歐陽苦笑著搖頭,“我真不是個整潔的人,你現在回來幹什麼?”

“店裡沒零錢瞭,我回來拿點錢。”歐陽明顯不信這種說法,可也不問,倒瞭幾個藥片扔進嘴裡。

思楓倒瞭杯水給他,“你後邊不幹凈。”

歐陽喝瞭一口水,“我知道。你是為這個回來的?”

“不是。”

“明知道我後邊不幹凈,你現在回來幹什麼?”歐陽有些發火。

思楓怔怔而溫柔地看著他,嘆口氣,“請不要把你和我……們分得那麼清楚。”

歐陽懊悔地坐下來,看著思楓在屋裡忙碌,她掀開床下難以發現的活動木板,從裡邊掏出一支手槍、一個密碼本,她把這些都放進手袋裡。

歐陽不由又苦笑瞭,“這就是你的錢?你們想幹什麼?”

“隻是轉移一下。”

“是的,這裡不再安全瞭。”

“這裡很安全,那兩個人隻是想抓你邀功的散兵遊勇,他們的總部遠在重慶,在這裡沒有援助!沽寧的蔣武堂對反共從來沒什麼興趣,他們找不到援助!”

“我還可以在這窩下去?”

“是潛伏下去。”

“你還要告訴我一切太平?除瞭那兩個人啥事沒有?你們根本沒打算撤出沽寧?因為日本人根本沒打算來沽寧,你我的寄身之處也不會被粉碎?”

“你怎麼知道?”

歐陽氣極反笑,“你看,你我都是藏著很多秘密的人!”

“他都告訴你瞭?”

“你總是比我知道得更多!”他有些不滿,但看著有些失落的思楓,歐陽還是緩和瞭語氣,“他是老唐嗎?”

思楓有些出神地搖搖頭,“不是,可他負責日占區地下組織的重組工作。”

“他說我會浮出水面!”

“他是這麼說的?”

“你怎麼啦?”歐陽愕然地看著思楓露出傷感的表情。

“沒什麼,我早該告訴你,城北的鄉間已經發現瞭鬼子的部隊,他們殺光瞭一個村子的人,竇村。”

“然後呢?”

“然後……然後失蹤瞭,現在不管守備團還是我們都找不到他們的蹤跡。”

“這不合道理,長途跋涉不會就為屠個村子。”

“我不知道,我們人力有限,大部分情報都不是直接拿到的。現在我們正做好撤離沽寧的準備,鬼子來的時候誰也不知道這裡會變成什麼樣子,而我們少一個人都是難以承擔的損失。”

“我呢?”

“沒提到你,指令裡沒提到你。”

“怎麼會?”

“本來以為你可以跟我們一起走,現在看來是打算留下你,說到敵占區戰鬥經驗,你比我們誰都強。”

“總得給我個說法。”

“時局變幻,誰都隻能隨機應變。”思楓想開門,但在門前猶豫瞭一下,轉過身來,“也就是說,一響槍的時候,我就該跟你……說再見瞭。”

她帶上門出去。

歐陽終於從自己的患得患失中拔足,他回味思楓臨去一瞬的神情,滿懷傷感。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