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沽興車行的門被砸得都快倒下來瞭,砰砰的砸門聲在寂靜的深夜傳得很遠。皮小爪匆匆過來開門,四道風莽牛一般撞進來,他裸著上身,衣服搭在肩上,額上冒著熱氣,看起來像頭憤怒的豪豬,對整個世界支棱著自己的尖刺。

“找著啦?”皮小爪不知趣地問。

“找他幹嗎?我逛窯子去啦!”四道風嚷嚷著進瞭屋,燈下放著今天的雞和酒,四道風抓起酒瓶狠灌一口,立刻被古爍拿過去瞭,“沒找著是好事,他跟咱們不是一路。”

四道風瞪眼,“我對你們怎麼樣?”

古爍咧咧嘴,“你就我們這幾個弟兄。”

“我對他怎麼樣?”

“就沒見你對人這麼好過。”

“我幹嗎對他這麼好?”

古爍喝瞭口酒,“不知道。”

四道風憤怒地搶過酒瓶又灌下一口酒,“我他媽也不知道!”

六品從一旁焦急地過來大聲問:“找著沒有?!”

四道風冒火,“別跟我吼!我沒聾!”

古爍一旁道:“你都說他像大風,就該對他好一點。”

四道風頓時有些後悔,把酒瓶塞給六品,拍拍他的肩。六品喝酒,四道風越看越喜歡,“這也好,該走的總算走瞭,該留的還是留下來瞭。”

他終於對眼下有些滿意,可是六品放下酒瓶翻身爬起來,鋪蓋卷早打好瞭,他把刀往裡邊一塞,扛起來就要出去。

四道風大喊:“幹什麼去?你小子現在跟的是我!”

“找歐陽!我又不拉車,跟歐陽能殺鬼子,那一天我就殺瞭三個鬼子,”六品伸出手指比畫著,“還有兩個半個!”

四道風橫眉怒目,“給我待這兒!再動我掏傢夥啦!”

六品不理那碴,照舊往外走,他立刻讓古爍和皮小爪摁下來瞭。四道風狠灌瞭兩口酒,摔瞭酒瓶子跳起來,“不行,我受不瞭啦!”

古爍還摁著六品,看著正欲往外走的四道風問:“你又幹嗎去?”

“找王八蛋!”

“不說算瞭嗎?”

“剛想起來,他走的時候我沒揍他!我非得找到他,才好狠狠地揍他!”他把兩支槍掖進腰裡,在六品面前狠狠地拍瞭一拍,出去瞭。

皮小爪安慰著六品,“去找瞭,你看,他去找瞭。”

六品安靜下來,古爍氣得狠狠砸自己的額頭。

四道風在漆黑的巷子裡飛奔,漆黑中幾個人悄然匿行而過。四道風突然站住,腳步聲一下停瞭。他轉身打量著巷子裡那片望不到頭的漆黑。夜已經很深瞭,這種時局這個時候還在出沒的不會是良善之輩。

四道風沖著黑壓壓的巷子喊:“管你哪幫哪會的,這日子老實著些!要不見一次打一次!”

漆黑中沒有動靜。

“這話是四道風放的!回去告訴你們當傢的!是那個不講道理的四道風!”

一道氣死風燈的光柱射瞭過來,那是夜巡的守備軍,“誰?大半夜鬼叫什麼?”

“你爺爺我嘞。”四道風又吼瞭一聲。

黑暗裡傳來拉槍栓聲:“反瞭天啦,有人要做我爺爺……哎呀四哥您好,怎麼大半夜這麼精神抖擻?”

四道風兩手抱上瞭膀子,“這麼好天氣,不走走睡得著嗎?”

守備軍看看天色,吹散的烏雲已經遮沒瞭天上大部分星星,慘淡的月影依稀可見,“變天瞭,明兒準是個雨天……四哥您老真是沽寧頭號夜遊神。”守備軍端起瞭槍,指瞭指另一個方向,“那邊有人招四哥討厭,咱們去看看。”

四道風把住瞭幾個兵的膀子,“幾個小蟊賊偷雞摸狗而已,誰都不容易。”

“還是去看看。”守備軍不太放心。

“你們平常在沽寧不偷雞摸狗嗎?別搞這通賊喊捉賊的把戲。”守備軍嘿嘿地笑,四道風拖著他們走遠。

漆黑中有種不祥的靜寂。

2

歐陽在那堆破爛中驀然而醒,真如守備軍說的一樣,要變天瞭,上半夜還繁星似塵的夜色現在已經月暗星稀,本來就黑漆漆的沽寧小巷裡已伸手不見五指。他身邊有簌簌的聲音傳來,然後一下停瞭。歐陽瞪著眼前的那片漆黑,黑暗裡清晰可聞的是兩個呼吸聲。他屏住瞭自己的呼吸,琢磨著那個聲音的方向,突然猛地撲瞭過去,一個柳條筐被打翻,後邊是雙炯炯發亮的眼睛。那個人顧頭不顧尾地往雜物的最深處鉆,歐陽一把將他拖出來。他開始含糊不清地尖叫,歐陽使勁掩住,直到把他拖到陰影之外,那是在征兵時被踢瞭一腳的小乞丐。

歐陽壓低瞭聲音,“別叫!我不會害你!我幹嗎要害你?”他被狠咬瞭一口,苦笑著把那孩子放開,“好瞭,我是說,你要睡就睡在這裡好瞭,是不是我占瞭你的床?”

小乞丐安靜下來,搖瞭搖頭,肚子裡一陣饑腸雷動。歐陽聽著那聲音,在自己身上搜索著,直到自己肚子裡也發出同樣的聲音,歐陽苦笑,“你看,我身上什麼都沒有,就這麼幾個藥瓶。”

小乞丐看瞭他一會兒,安靜地往巷子外走,但走幾步就站住瞭,他臉上有種畏懼,那不是因為歐陽。他竭力想說話,可口齒極不便利,費多大勁也就掙出一個字來:“……鬼。”

歐陽笑,“我不是鬼,你看我哪裡像鬼?這世界上沒有鬼。你不會說話?”

“鬼……”小乞丐固執地指著巷子那頭一個破敗的院落。

“你說那裡鬧鬼,所以你不敢過去?”

小乞丐使勁點頭。歐陽站起來,摸瞭摸那孩子臟污的額頭,他拉著小乞丐走過巷子,小乞丐緊緊拉住他的衣裾。

歐陽陪小乞丐走進一個院子,院裡月光清冷,房頂基本都通瞭天,隻比院子多一堵墻。歐陽看看這個破敗的院子,“這是你的傢?好瞭,你看,哪來的鬼?”

孩子把歐陽抓得更緊瞭,幾乎讓他難以開步,他隻好哄他:“沒有神仙也沒有皇帝,隻有靠我們自己。對不對?”

小乞丐全無放手的意思,反把他抓得更緊瞭。歐陽看看天邊的夜色,又回頭看那孩子,“小傢夥,天快亮瞭,我真得走。”他把著那孩子的肩想拉開他,卻發現那孩子在發抖,歐陽好奇而驚訝地停下,“誰把你嚇成這個樣子?”

“鬼!”

歐陽笑著搖搖頭,“我還是去看看吧,這隻鬼也太過分瞭。”

那孩子立刻放開瞭他,並退到一個覺得安全的距離。歐陽看看他,推瞭一下虛掩的破柴門,裡邊黑得如凝固一般,一隻被驚動的老鼠忽然從屋裡躥瞭出來,歐陽嚇瞭一跳,定瞭定神,猛地一下把房門推開,天邊忽然打瞭個電閃,雷聲隨即轟然炸開。歐陽就著那一道電光看著屋裡,地上鋪著幾床破絮,早滅瞭的火炭上架著破鍋,他看不出那孩子害怕的理由。

那孩子看他沒事,怯怯地站在門口。

“好瞭,你看沒有鬼,隻有老鼠。”

小乞丐猛力地搖頭,“鬼。”

歐陽一陣惱火,“沒有鬼!已經活得夠糟糕的瞭,幹嗎還自己嚇自己?”

小乞丐怯生生看他一眼,“……之。”

歐陽笑笑,“對不起,沒你的事,是我脾氣不好……”一陣雷聲又轟瞭下來,他忽然愣住,“鬼……之?你一直要說的不是鬼,是鬼子?!”

小乞丐點頭。

那陣雷聲仍在轟轟震響,歐陽繃緊到瞭極點,“這裡有鬼子?”

小乞丐點頭,手固執地指著裡屋的方向。歐陽撿起一根破椅腿,就著又一道電光,他看見椅腿上有一根生銹的鐵釘。他一手握著那根椅腿,一手把小乞丐推開,向著裡屋躡手躡腳走去。他在門角邊站住,屏住瞭呼吸,拼命想聽見裡邊的動靜,可雷電交作他什麼也聽不見。

一下電光之後,歐陽趁著那陣炫目沖進瞭漆黑的裡屋。裡屋漆黑而寂靜,歐陽呆立著,聽著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又一下電光閃過,歐陽看清瞭屋裡堆疊的屍體和密密麻麻的老鼠,他猛地從屋裡倒撞出來,忍住瞭幹噦,一手揪住也想進屋的小乞丐,“別去。”

小乞丐強掙瞭一下,終於放棄,歐陽看著他:“裡邊是你傢裡人?”

小乞丐搖頭。

“你的朋友?”

小乞丐沒任何表示,但眼淚掉瞭下來。

“城裡早封得水泄不進瞭,他們怎麼進來的?”歐陽自言自語,“他們走多久瞭?”

小乞丐搖頭,這是他根本無法解答的問題。歐陽伸手去探那火炭的溫度,他愣住瞭,“今天晚上,剛走。”

一種不祥的預感湧瞭上來。

城外,白熾的閃電頻頻照亮瞭近處的陣地和遠處的地平線。陣地上的士兵開始有瞭騷動,龍文章騎著馬在陣地上奔竄:“不許擅動!可以打個盹,打盹的時候不要放下手上的武器!”

蔣武堂沖著龍文章喊:“龍副官,回去弄點雨具過來。這雨不是一會兒的事!”

龍文章勒轉瞭馬頭照沽寧奔去。陣陣雷聲洶湧而來。

蔣武堂拿著望遠鏡朝著遠處望去,遠處山頭的火光忽快忽慢地晃動,“前邊有情況,有幾百人……自己人?”

鮑廷野在一旁答道:“六十七團會發射三顆信號彈,兩綠一黃。”他話音剛落,兩綠一黃的三發信號彈在地平線上升起。

“你們的洋玩意不少,老子這還在築烽火臺。”

鮑廷野笑笑,“六十七有的就是司令有的。”他掏出一支信號槍,裝彈擊發。

雨點終於撒豆般地落瞭下來。

雨滴透過屋頂上的大洞砸在歐陽臉上。歐陽抬頭,從那個洞裡看去,綠黃三顆信號彈正依次升起,落入雨夜之中。

3

龍文章策馬通過空落的街道,街上隻有一個人,那是四道風。四道風根本不打算讓開這匹奔馬,大搖大擺走瞭過來,龍文章在將撞上四道風時才勒開瞭馬頭,從四道風身側駛過,“好好條漢子這麼遊手好閑,真是白活一世。”

四道風也不饒人,“這麼匹好馬馱瞭個混賬丘八,真是白瞎瞭一頭好畜生。”

龍文章氣不打一處來,可他還是個知道輕重緩急的人,狠瞪瞭一眼馳開。

四道風瞪著龍文章的背影遠去。他看看晦暗下來的天色,終於決定回去,先前的幾個守備軍和他錯肩而過,“四哥回去瞭?”

“嗯,逛夠瞭,回去挺屍。”

“四哥好福氣,我們可還得挨澆。”

“你們這些年又幹啥瞭?”他悻悻地又看瞭眼深邃的巷子,“好極瞭,逮不著你也澆死瞭你。”

“四哥說啥?”

“沒什麼。橋頭不用去瞭,今晚我兄弟在橋頭走黑貨,大傢撞著瞭不好看。”

“行,四哥說不去就不去。”

“這麼懂世故的話,散瞭崗就記得去趟車行,我那兒有點錢想大傢花花。”

“唉喲,四哥最仗義瞭。”

四道風心事重重地點點頭,看著那幾個兵走開。雷聲隆隆地轟響過來,四道風一直看著那幾個守備軍轉往橋頭相反的方向才放心走開。那陣雷聲似乎一下把他打醒瞭,他敲瞭一下自己的腦瓜,“嘿,我幹嗎不去橋頭?”

空中忽然亮起三發信號彈,四道風抬頭看瞭看,繼續往河邊走去。

龍文章勒住馬,看著三發信號彈沒入黑暗中,他感到一種不祥的氣息。

和四道風臭貧過的那幾個守備軍也在屋簷下呆呆地看著那三發信號彈,有人忽然嘆瞭口氣,“怪好看的,像我老傢過年。”

另一個附和道:“快打完仗就回傢吧,沽寧這地方年過得太冷清。”

他忽然看著剛說話的那位同伴怔住,同伴眼睛如死魚一樣地突出,喉嚨裡發出若有若無的呻吟聲,接著一截刀尖從他自己的胸口冒瞭出來。

幾個破衣爛衫的人從他們身後的巷子裡冒出,把這幾具軟倒的軀體拖走。他們簇擁在守備軍身邊剝下他們的衣服。一張臟污的臉淋過雨水後顯得油亮,那是曾在城外與歐陽遭遇的中隊長三木,三木看著那幾發信號彈下落,目光呆滯而狂熱,“他們來瞭。我們進攻。”(日語)

巷子裡幢幢的人影在集結,被雨水澆濕的衣服上反射著些微的光芒,那是幾天來窩在各個藏身之處的日軍,他們輕聲用日語報著口令:“源平合戰 [1] 。”

歐陽在巷口露頭,看瞭看又縮回去,他拼命向身後揮手,小乞丐還跟著他。日本人集結完畢,潛藏在墻下的陰影裡,向一個方向匿行。歐陽咬牙跟瞭上去。

這行人穿過一條巷子,又拐向另一條巷子,看起來對自己的路線很熟悉,轉彎的時候都沒有猶豫。

歐陽在他們下一次拐彎的時候攆瞭上去,落尾的日軍回身看他一眼,昏暗的光線下歐陽隻是一個被雨淋濕的人影,那名日軍將手摁上瞭腰間,歐陽趕緊說出剛才聽到的口令:“源平合戰。”(日語)

壓在腰上的手放開瞭,“你遲到瞭。”

歐陽抱怨著:“中國人的城市太沒有規則,我迷路瞭。”

那名日軍大有同感,“除瞭猿太郎誰又認識這種路呢?可我認為他是個路盲。”

歐陽看看走在隊首的那個瘦小的人影,“憑什麼讓猿太郎帶路?要找中國人的什麼地方,我認為用猴子領路不如帶條狗。”

“因為隻有他能把中國話說得像中國人一樣,笨蛋,你信嗎?這個大隊指揮部的翻譯到現在居然還沒有殺過一個中國人。”

“真是難以相信。”

“可他宣稱他偵察中國人的司令部整整三天,我們都認為他在吹牛。”

前邊的三木轉身給瞭說話的日軍一個耳光,“笨蛋!你們可以在這時候說話嗎?”

歐陽住嘴,他緊盯著帶隊的三木,那傢夥曾與他在北郊交手,三木看著他,“你是從哪裡來的?”

“我是大隊指揮部的。”歐陽胡謅。

三木一臉懷疑,“我覺得你非常眼熟。”

歐陽硬著頭皮繼續胡謅:“我們在指揮部見過。”

“不,絕不是在指揮部,而且指揮部黎明才能到達,現在這裡隻有猿太郎這個廢物。”

靠後的幾個日軍已經轉身,剛才和歐陽說話的日軍再次把手放在腰間。

“我認為是命令傳達出現瞭問題。”歐陽盡量做出理直氣壯的樣子,目光望向這巷子的盡頭,那是條河,他忽然轉頭,用一個足以讓領隊人猿太郎聽到的低聲說:“猿太郎,你走錯瞭!”

全隊人都向他回過頭來。

三木猜疑著,“你到底……”

“小聲點,這是在中國人的城市。”三木愣住,歐陽昂首闊步走向隊首,猿太郎正在河邊的拐角處猶豫。

歐陽走到他面前,“你確定這裡能到達中國人的司令部嗎?”

猿太郎轉過臉,那是一張怯懦而全無自信的臉,“我……當然確定。”

“確定?當然?”

猿太郎扭臉看所有人,有人開始輕聲地抱怨。

“你在雨夜走過這條白天都難以辨認的路嗎?”歐陽不依不饒。

“我……”

“我告訴你,”歐陽隨手撿起半塊地上的碎磚在墻上畫著,“中國人的司令部在這個方向。”

三木又追瞭上來,“我肯定見過你的,就在這幾天……”他拍瞭一下自己的額頭,歐陽瞪瞭他一眼,“小聲!”然後他把那半塊磚狠狠砸在猿太郎臉上,抱著猿太郎撞進旁邊的河。水花四濺,歐陽在河水裡死死揪著猿太郎,將磚頭不斷砸在對方的臉上,用力的同時也把空氣混著河水一起吸進瞭肺裡。

幾個日軍拔出刺刀跳下水來。歐陽放開那具癱軟的軀體,奮力向河對岸遊去,一柄刺刀從背後刺來,險險地隻差瞭分毫就刺中。歐陽遊上對岸的河階,連滾帶爬地上岸,跑開。因為肺裡沒有空氣,他隻能用小跑的速度逃離。

三木看著歐陽逃跑的身姿,陡然想起北郊的遭遇,“渾蛋!我知道他是誰瞭!”

河裡的兩個日軍回頭看他,三木咬牙切齒做瞭個揮刀砍下的姿勢,兩名日軍爬上河階,追瞭上去。

猿太郎從河裡被打撈上來,已經氣若遊絲。三木扔開他的軀體,幾個日軍正竭力想在草制地圖上找出一條出路,三木過去一把把地圖搶瞭,“不要看瞭!去把那個帶我們進城的中國人找來!那個……名字很怪的……黎劉爺。”

“我們怎麼辦?”一名日軍問。

三木看著周圍民居,臉上一絲狠笑,“每個中國人的傢都是我們藏身的地方。”

4

四道風躺在曾和歐陽共乘的烏篷船裡,渾身早淋透瞭。他探頭出來看一看,然後縮回頭躺下,“死心眼子,非要等到天亮不成?”

遠處,他要等的歐陽終於跑不動瞭,一下軟倒。兩個日本人急不可耐地撲瞭上來,歐陽掙紮瞭一下,身子緩緩滾動瞭半個圈子,水花四濺,他又落進瞭河裡。歐陽已經沒有力氣遊泳瞭,他隻能載沉載浮地盡量遠離此岸。

打頭的日軍莽頭莽腦就要往河裡跳,讓同伴一把拉住,“這裡沒有地方上岸!”

確實,這段河岸沒有一處河階,隻在遠處有一座小橋,那名日軍有些不甘,“我開一槍好嗎?就一槍?”

另一名日軍從旁邊的屋簷下抄起一根竹篙,笑,“不,用這個!”他一篙打在歐陽頭上,然後壓著歐陽的肩,把他往水底下壓,這對他們來說顯然是種娛樂。

歐陽眼見就要沉底瞭,被他這一攪,又狠狠嗆進幾口水。他下意識地抓住篙頭,爭奪,卻再次被壓下水,浮上來的時候河岸上的日軍正在獰笑。歐陽忽然把手伸到衣襟下,做瞭一個掏槍動作,對著岸上的人把手臂伸直,兩人立即趴倒,等他們爬起來時歐陽已經扶著那根竹篙向著小橋的方向漂遠瞭。

“真該死,他現在有瞭一條船!”一名日軍看著遠處的橋,橋下正泊著一條烏篷船,“我真想殺瞭他!從來沒有一個中國人讓我這麼想殺的!”

他們搶在歐陽之前奔向橋頭。

四道風正在船上打盹,砰的一聲大響,一個人從橋頭落在船上,震得他翻身坐瞭起來,接著又是一聲,第二個人跳瞭下來。四道風坐在船篷裡看著外邊兩人手忙腳亂地操槳,大聲呵斥:“哪個字頭的?幹嗎搶我的船?”

兩個日本人嚇得回瞭身,四道風懶洋洋地坐著,“這是我的船,今天晚上是,要做生意換別處。”

“這船上有人!”一個日軍說,“水裡那個是我的,我是殺死過十七個中國人的優秀士兵。”

“那麼,這個是我的。”另一名日軍說。

四道風聽得眼睛發亮,“你們說話好像被人打掉瞭下巴,這種話我聽過,我聽瞭那次就再也不會忘瞭。”

日軍並不想知道對方到底說瞭什麼,彎下腰一刀捅瞭過來。四道風盤腿坐在船篷裡,他手一揮,脫下來的上衣裹住瞭刀鋒,一隻腿彈踢在那名日軍的腳踝上,那日軍重重地摔進瞭船艙,四道風手一揚,刀光閃動,日軍栽倒在身邊。

他大搖大擺地從船艙裡站出來,船頭的日軍退瞭一步,又退瞭一步。四道風走過去,大大咧咧地揪住他的衣領,又是刀光一閃,那日軍頓時成瞭一具屍體。四道風放手讓他掉進水裡,正要轉身時聽見水聲潑響,四道風循聲望去,歐陽扶著根篙子遊瞭過來。

他在船頭坐下,看著精疲力竭的歐陽道:“您老早您老好,為等您淋瞭一晚上雨,沒想到您老泡著澡就來瞭!”

歐陽一隻手把著船幫,他已經沒力氣往上爬瞭,四道風沒心沒肺地看著,沒有半點要幫手的意思。

“拉我上去。”

“才不呢,上來瞭你準又牛皮哄哄。”他學著歐陽,“我不知道什麼叫仗義,這麼多年我都是一個人過的,我不大懂你的義氣——媽媽的,我活二十好幾沒聽過這麼缺德的話。”

“你這個笨蛋!”

“啊喲嗬,你現在還沒上來就牛皮哄哄瞭。”

“你知道你剛才殺的是什麼人嗎?”

“小日本哪,殺完瞭死透瞭,泡著呢。”

“小日本會跳到你的船上來給你殺嗎?”

“因為他們要殺你呀!我把他們殺瞭就把你給救瞭,哎呀,我怎麼又把你這個過河拆橋的給救瞭?”

歐陽皺瞭皺眉,他知道實在沒多少時間跟這渾人胡纏,“你有槍嗎?”

四道風往腰裡摸瞭一下,“那倒是有的,哼哼!”

“開槍。”

“我才不在你身上費子彈呢,沽寧河這條小臭溝夠淹死你這條大魚瞭。”

歐陽懶得理他,“對天開槍、示警,然後喊鬼子來瞭……”

“你當我是窯姐兒呀?發這種娘兒們的慘叫?”

“我寧可聽你窯姐兒一樣的慘叫,也不想聽你老娘們一樣的嘮叨!”

四道風惡狠狠地掏槍對著歐陽,歐陽無畏地看著。四道風開槍,一梭子彈貼著歐陽的頭全打在水裡,他把槍在手上耍瞭個花插回腰間,瞪著對方,“現在怎麼著,過河拆橋的?”

“不怎麼著,你可以走瞭,走吧。”

“你別以為我不敢走。”

“還有什麼是你不敢的,走吧。”他索性放開瞭船幫。

四道風氣呼呼地拿起船篙,“我要撈你我是王八蛋的!”

“不麻煩你瞭,請走趕快,再見。”

四道風撐起船從歐陽身邊劃過,“你就等著你的共黨兄弟天亮來撈你吧!”

歐陽已經沒力氣說話瞭,連蹬腿的力氣都沒瞭,他竭力想讓自己的口鼻浮在水面上,但還是秤砣一般沉瞭下去。

“你趕快說,你是王八蛋!我撈你!”四道風喊著。

但歐陽的腦袋都已在水面之下,不可能再聽見他說話。四道風伸手把歐陽抄瞭上來,扔在船幫上,歐陽臉色慘白,吐出幾口河水,輕咳瞭幾聲,苦笑,“謝謝,老四。”

四道風氣得跺腳,“又玩我?一腳踢你下去!”

“對不起,實在沒力氣說話瞭。”

那不是裝的,四道風也看得出來,他看著歐陽,“現在怎麼辦?”

“拿你們的話說,風緊,扯呼。”

“扯呼?”

“我還是斬立決的通緝犯呀,你好像不想我死吧,老四?”

四道風明白過來,迅速劃著船離開。

守備司令部裡,能找到的雨具都壘齊在門邊,司令部留守的幾個士兵還在往外搬。一陣槍聲讓他們放下手上的活兒,遲疑不定。

龍文章大步出來,“城東南,河邊,抄傢夥。”他掃瞭一眼在門裡狐疑張望的兩特務,把士兵給他打上的一把雨傘推開,“扔瞭!雨淋不死人,槍可打得死人!”

他迅速糾集瞭一小隊睡眼惺忪、衣裳不整的士兵,向著歐陽和四道風剛剛離開的方向趕去。

5

唐真從夢中驚醒,她聽著樓下的門粗暴而急促地被人敲響,房東拿著截殘燭出來:“誰呀?”

全無回應。門敲得更急,已經是在用腳踢。房東不敢開門,也不敢走開,“是守備團的軍爺嗎?”他湊到門前去看,一柄薄刃的戰刀從門縫裡紮瞭進來,房東隻來得及發出一聲低沉的哀鳴,殘燭落在地上。那刀刃翻轉朝上,開始去撥動門閂。

唐真從床上起來,先把灶上沸騰的藥罐拿開,然後從窗前探頭下望。殘燭的光映著大門前的一小群人,唐真正好看見三木,樓上窗戶裡透出的微光也引導著三木看見瞭唐真。三木肆無忌憚地咧嘴一笑,對著唐真拔刀出鞘,隨腳踩滅瞭那截殘燭,他們又淹沒在黑暗之中。

唐真下意識地後退,撞在傢具上,她的兩位傢人都在酣睡,唐真的身子在發顫。她把床上的弟弟一把抱瞭起來,弟弟睡眼惺忪地發著抗議,唐真置若罔聞地去弄醒另一張床上的父親,用力過猛把半副蚊帳都扯瞭下來。

唐真父親醒來,“小真,什麼事?”

唐真輕聲地回答:“不知道。”

唐真的父親昏昏然中也聽見瞭樓下的聲音,他撐起半邊身子,“靳三……”

叫靳三的人正被日本人壓在被子下,掙紮著想要嘶喊,一個傢夥跳上床,舉刀狠戳下去。三木盯著樓上的方向,“不要留下一個。我們要在這裡建臨時指揮部。”他努嘴示意,幾個人出屋,關上瞭過道盡頭通向街面的大門,上閂。另一些日軍悄聲走入其他人傢。

唐真死死掩著父親的嘴,父親終於在驚惶中點頭。唐真松開手,聽著樓下細微的腳步聲,她掃視著傢裡擁擠的傢什,找不到一個可以躲藏的地方,她急得幾乎哭瞭出來。

“真兒,帶小弟走,我是早晚就死的人……”唐真父的話一下提醒瞭唐真,她一把把父親扶起來,使勁撐著父親往門外走去。傢門外的二樓通道上,堆積著所有小戶人傢用不上又不舍得扔的傢什,難以想象的雜亂中放瞭一口棺材。唐真讓父親靠在板壁上,她竭力想掀開那副棺蓋,可從買來就未開啟過的棺蓋不是那麼容易打開的。唐真急得直想哭,一雙手靠瞭上來,父親顯然對女兒的這個主意有些贊許,“你們躲進去。”

唐真喘著氣點頭,這給瞭父親很大的動力,他半個身子都壓在棺蓋上,棺蓋發出重重的摩擦聲,終於開瞭。

三木站在樓梯邊,聽著樓上清晰的摩擦聲。兩個日軍正提著染血的戰刀從一戶人傢裡出來,三木指瞭指樓上。那兩日軍踏上樓梯,年久的梯板發出刺耳的聲音。

父親靠在棺材上喘息,唐真用力把他掀瞭進去。她最後看瞭父親一眼,用力把棺蓋推上,樓下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唐真把堆在通道上的傢什一力推倒,她希望這陣混亂能掩蓋剛才的嘈雜聲。

頭頂上的巨響讓摸不著頭腦的日軍止住瞭步子,他們看看梯下的三木,三木輕聲地罵瞭句“渾蛋”,兩人警戒著向樓上邁進。

把一口殘破的立櫃掀倒後,通道上已經亂得站不住人。唐真朝自己傢跑去,在門前踩到一塊松動的樓板,半隻腳都陷瞭進去,她用力把腳拔出來,根本無心去看剮出的傷口,她沖到傢門前,現在必須給自己找一個躲藏的地方,她突然傻瞭,被她遺忘的小弟正在父親的床上酣睡。

6

龍文章和他的士兵在河邊搜索著,四道風扔在河裡的那具屍體被拖瞭上來。龍文章扯開那難民服裝的衣領,露出下邊的日軍軍服,他嫌惡地放手,“通報蔣司令。你們,跟我搜索城區。”

龍文章沿著河岸走瞭一段後終於作罷,“這鬼雨是把什麼都澆沒瞭,你們挨傢挨戶搜。”

一個士兵嘀咕:“這時候?會被老百姓罵死的。”

龍文章瞪他一眼,“你們要不要試試被我罵死?”

士兵連忙轉身砸響瞭一傢最近的房門。

唐真傢裡。兩名日軍終於踏上瞭樓,從凌亂中邁過。唐真傢門開著,昏黃的燈光亮著,她傢是樓上唯一的住傢,自然成瞭唯一的搜索對象。

兩人掃視那一覽無餘的傢,一人在門前警戒,一人進屋,用刺刀往薄壁的櫃子上戳刺,打開櫃門,裡邊隻有幾件寒酸的衣服。他轉而去搜索床下,這屋裡也就這兩個能藏人的地方,床下沒人。

唐真藏在打開的門後,環抱著自己,一手緊掩著嘴。在驚駭中止不住癱軟。

唐真的父親從棺蓋的狹縫裡看見自傢的門,他知道女兒藏在那裡,也知道女兒很快就會被發現。他毫不猶豫地舉起拳頭,用力敲打在棺材壁上。

日軍聽到這響動,立刻轉身,屋裡的日軍也疾沖瞭出來,兩人遞個眼色,微笑著向棺材接近。

唐真閉上瞭眼睛,棺材兩邊的敲擊聲一下下地傳來,無能為力的感覺滲透瞭全身。

兩個傢夥掀開瞭棺蓋,其中一個立刻被唐真的父親揪住瞭衣領,兩個人毫不猶豫地把刀戳瞭下去,這種殺戮的狂喜讓他們如此投入,再沒人去註意身後的房門。

唐真的父親一聲不吭地忍受著一刀一刀的痛楚。唐真拖著癱軟的身子挪向衣櫃,她沒有眼淚,但在痛哭,父親就這樣隔著一扇板壁被人殺死。

三木一邊聽著樓上的動靜,一邊從門縫裡向外窺看。守備團的士兵挨傢挨戶在砸開房門,被吵醒的人傢開始亮起燈光,但那離唐真傢還很遠,她傢所在的那條街仍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棺材邊的傢夥完成瞭殺戮,又繼續剛才未完的搜索,看過空蕩蕩的房門後,又用刀在不可能藏下人的地方戳刺。

燈光從櫃門上的刀孔投射在唐真臉上,她看見一個日軍向櫃門掃過來一眼,她再次屏住瞭呼吸,但那傢夥從這個已搜索過的地方走開,熄滅瞭這屋的燈光。

唐真在黑暗中聽著兩人的腳步聲出去,走下樓梯。遲來的眼淚在臉上縱橫,她打開櫃門,從櫃子裡掙紮出來。漆黑的屋裡一片死寂,樓下隱約傳來的聲音屬於那些帶來死亡的人。

唐真來到棺材邊,看瞭一眼,裡邊的景象讓她掩瞭臉不忍再看,哀慟到極點反而顯得平靜瞭,她拭拭眼淚,掀開瞭剛才絆倒自己的松動樓板,小弟就蜷縮在下邊,她剛才的忍耐倒有一大半是為瞭這個。

她抱起弟弟,看著樓下透上來的微光,轉身進屋。

三木正在諦聽著遠處中國士兵的動靜,他的手下打開門讓一名日軍進來,進來的日軍說:“送我們進城的人馬上就到。”

三木黑著臉,“如果等中國人殺過來,他就不用來瞭。”

分散去殺人的日軍也聚瞭過來,包括上樓的兩個。他們向三木匯報著:“一樓已經清除幹凈瞭。”“樓上有一個,已經死瞭。”

三木略有些可惜地問從樓上下來的傢夥:“是個女人?”

“不,是個老頭。”

“還有一個,”三木說,然後轉向報信的日軍道,“我在樓上等他。”

隨即和那兩名日軍轉身上樓。

樓上,唐真正用床上的被子把弟弟包好,一層又一層,唯恐不厚。小弟對這個平常沒機會玩的遊戲大有興趣,嬉笑著把被子拉緊。唐真把弟弟連人帶被抱瞭起來,走到窗戶前往外看瞭一眼,守備軍擾亮的燈光離這裡很遠,出聲呼救的話兇手會比救兵來得更早。

唐真小聲地哄著弟弟:“小弟你聽好,姐姐把你扔下去,你不要怕痛……”

“你為什麼要把我扔下去?”

“為瞭捉迷藏,捉迷藏會摔倒的,摔倒你不要怕痛。你要跑,爬起來就跑……”

“往哪裡跑?”

“往人找不到的地方跑,姐姐馬上就下來,姐姐在後邊追你,摔痛瞭你也不要哭,一定要跑,不讓姐姐追上……”

小弟不解地看著唐真的眼淚,“姐姐為什麼要哭?”

“因為姐姐喜歡你。”她迅速在弟弟臉上親瞭一親,把他扔瞭下去。厚厚的被卷落地時幾乎沒有聲音,唐真提心吊膽地看著,直到弟弟安然無恙地從被卷裡爬出來,像她交代的那樣,朝無人的巷子跑去。

唐真的表情幾乎舒展開來,她試圖從窗戶跳下。可她立刻呆住。小弟在接近巷口的時候,一個人影從黑影裡閃瞭出來,刀光迅速從小弟頸上閃過。小弟無聲地倒下,刀立刻在那個人的袖口消失瞭。那個影子拖著小弟的身體走過巷子,她樓下的門開瞭,火光晃動瞭一下,人影向小樓走來。

唐真癱軟在窗臺下,所有的忍耐和期望全讓剛才那一刀抹殺瞭,她再次聽見上樓的腳步聲,那是三木和兩名日軍。

[1] 源平合戰:古日本前戰國時期的一次知名戰役。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