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叛逆者(3)

上海的梅雨季節,空氣中潮得都能擰出水來,但更難受的是人,好像有什麼東西從骨頭深處在一點一點地往外滋長。大病之後的朱怡貞神情憔悴,每天待在林楠笙的公寓裡,隔著窗玻璃,她眼中的世界隻剩下巨籟達路上那兩排法國梧桐。在雨水中,每片葉子都綠得讓人揪心。可是,朱怡貞哪裡都去不瞭。林楠笙的話是對的,隻要沒把叛徒找出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隱藏好自己。日本憲兵封鎖瞭離開上海的每條通道,76號的特務們日夜守候在租界的水陸碼頭。他們對每個準備離開的平民嚴加盤查,幾乎每天都有無辜者因此喪命。

但朱怡貞還是想要離開。一天傍晚,她換上來時穿的那件旗袍,從房間裡出來對林楠笙說,我不能再待在這裡。

你能去哪兒?林楠笙說,一出去你就有可能被捕。

我不怕。朱怡貞說,我受過訓練。

一旦被捕,你的忠誠就會受到質疑。

我們的組織不像你們。朱怡貞說,它隻會證明我更忠誠。

那你也用不著去自投羅網。林楠笙說,無謂地活著總比無謂地死去要好。

可我不能活在這裡。

我們不是敵人。林楠笙看著她,說,至少我們還是朋友。

朱怡貞一下就沉默瞭,轉身回到房間,關上門,整個晚上都沒有出來。

幾天後,顧慎言把林楠笙叫到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說,你收留瞭一個女人?

林楠笙低下頭,說,是。

她是中共的情報人員。

林楠笙還是低著頭,說,讓她落進日本人手裡,對我們沒有好處。但她掌握的情報對我們肯定有用。

她已經是隻斷線的風箏。林楠笙抬起頭,面無表情地說,我有責任保護她。

你是在自毀前程。

我入這一行,不光是為瞭前程。

顧慎言一愣,說,對抗敵期間的婚戀,戴先生是有明確規定的。

林楠笙再次低下頭,說,是。

顧慎言說,你可以讓她成為我們的同志。

當晚,林楠笙帶著朱怡貞離開公寓。路燈下細雨如絲,他們合打著一把傘,就像一對出門散步的年輕夫妻,朱怡貞的身體裹在一件男式風衣裡。他們沿著巨籟達路一直走到霞飛路,再從那裡叫瞭輛車來到蘇州河邊。對岸就是日本人的軍營,林楠笙卻始終不說一句話,朱怡貞也沒開口問過一個字,隻是挽著他的胳膊,沿著河堤走瞭很久,才鉆進一輛停在黑暗中的汽車。

護送他們進入日租界的是個留著仁丹胡子的男人,除瞭回頭看一眼外,他跟林楠笙之間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個字。汽車在哨卡待檢時,林楠笙忽然伸手把朱怡貞摟進懷裡,另一隻手拉過她的一隻手,輕柔而有力地握著,但朱怡貞還是聽到瞭自己的心狂跳不已。

她一直到下瞭車,看著汽車駛離,才站在雨裡冷冷地說,原來你們跟日本人勾勾搭搭是真的。

林楠笙笑著說,中國人裡有漢奸,日本人也一樣。

說著,他撐開傘,兩個人在日僑聚集的平安裡街上又走瞭一會兒,林楠笙把她帶進一幢小公寓頂層的閣樓。打開門,他把鑰匙放進朱怡貞手裡,說這裡是他為自己準備的。

那你就不該帶我來。朱怡貞說。

林楠笙沒說話,隻是用眼睛平靜地看著她,一直看到兩人都再也沒話可說。

朱怡貞的房東是個頭發花白的中國寡婦,同時也是日本遺孀。三十年前,為瞭愛情她的日本情人拋妻棄子、背井離鄉來到這裡與她生活在一起。他們靠行醫為生。現在,情人早已成瞭掛在墻頭的一幅遺像,但她並不悲傷,每天除瞭為他點上三支香、泡一壺鐵觀音外,整個白天都會坐在窗邊的繡桌前。

老寡婦把她所有的思念都化成瞭絹帛上的一針一線,那種姿態總讓朱怡貞回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死於淞滬會戰的炮火,與她們傢的祖宅一起成為灰燼。她此生唯一的心願就是把女兒嫁入豪門,夢想以此來重振她們日漸衰敗的傢族。

朱怡貞像是一下迷上這項古老而繁復的手藝,開始每天在老寡婦房裡學習刺繡,有時也幫著她縫制和服,到瞭周末就去街口的報攤,買一份當天的《每日新聞》。那是她跟林楠笙臨別前的約定——隻要他還安然地活著,每個周末都會在《每日新聞》中縫登一則相同的尋人啟事。

除此之外,朱怡貞幾乎足不出戶。時間讓她的皮膚日漸蒼白,眼神卻變得越發安寧。可是,這樣的日子到瞭秋天就一下子結束。在一個天高雲淡的午後,朱怡貞站在報攤前,在《每日新聞》上看到那則熟悉的啟事的同時,還看到瞭另外一則。

那是一句隻有她才能讀懂的暗語,是組織對她的召喚。

約見朱怡貞的是個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坐在虹口公園的一條長凳上,他說,我姓潘,你可以叫我老潘。

朱怡貞想起瞭第一次跟紀中原見面。他說我姓紀,你可以叫我老紀。朱怡貞點瞭點頭,問他老紀的屍骨埋在哪裡瞭。

老潘愣瞭愣,說,革命者馬革裹屍,他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朱怡貞低下頭去,開始訴說這幾個月裡的經歷。老潘卻一擺手,制止瞭她。朱怡貞說,我有必要向組織上交代清楚。

你從沒離開過組織的視線。老潘說,我在這裡見你,就充分體現瞭組織對你的信任。

那你們早該聯絡我。

我們得先找出叛徒。老潘說,我們付出瞭很大的代價。

他是誰?

老潘嘆瞭口氣,沒有回答。他交代給朱怡貞的任務是恢復與軍統的情報交換機制。最後,他說,林楠笙這個人值得我們去爭取。

朱怡貞不說話,遠遠地看著草坪對面那幾個身穿和服的日本男女。

有什麼困難,你可以提出來。

朱怡貞搖瞭搖頭,還是不說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們要把目光放遠。老潘說,日本鬼子遲早會滾出中國的。

朱怡貞忽然回過頭來,看著他,說,你不怕我被他策反過去嗎?

老潘笑瞭,說,組織上相信你。

朱怡貞回到老寡婦的房間,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整個下午,她都坐在那張繡桌前穿針引線,一直到傍晚才起身回到她的閣樓,拉起窗簾,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出神地看著黑糊糊的屋脊。

三天後,她跟林楠笙在地地斯咖啡館見面時,林楠笙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他說,我們還是回到瞭老地方。

朱怡貞用勺子在咖啡杯裡攪瞭很久,才說,你瘦瞭。

林楠笙說,我們開始吧。

朱怡貞點瞭點頭,卻忽然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她在用力喝下一大口咖啡後,一下用手捂住嘴巴,看著窗外。

臨別之際,朱怡貞從包裡掏出那把鑰匙,放在桌上。她沒有再看林楠笙一眼,起身就往外走,但到門口卻一下站住,就像聽到有人叫她那樣,回過頭來。

林楠笙不緊不緩地走上前,拉過她的手,將那把鑰匙放進去,說,還是留著它吧,那個地方是燈下黑。朱怡貞看瞭他一眼,還是推門想走。林楠笙仍然拉著她的手,張瞭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就笑瞭笑,說,再見。

現在,朱怡貞每天早出晚歸,每個星期跟林楠笙見一次面,除瞭交換情報,他們幾乎不說一句多餘的話。朱怡貞變得異常忙碌,她再沒時間去老寡婦房間學習刺繡,就自己從舊貨行裡買瞭張繡桌,放在閣樓上,一到夜深人靜就埋頭坐在那裡,凝神屏氣,穿針引線。朱怡貞繡得那樣的專註與忘我,好像這世上除瞭繡桌上緊繃的這塊絹帛,再沒有讓她傾心的東西。可是,有一天晚上她卻像瘋瞭一樣,繡著繡著,忽然拿過一把剪刀,幾下就把那幅即將完工的“蝶戀花”鉸成瞭碎片。

朱怡貞一頭趴在繡桌上,等她再抬起頭來時,燈光下,她的眼中蓄滿瞭淚水,但她沒有哭出一絲聲息。朱怡貞起身,洗瞭把冷水臉後,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拿過掃帚仔細把地打掃幹凈,重新在繡桌上繃上一塊絹帛,找出繡樣鋪在上面,俯身開始一點一點地勾圖。

朱怡貞繡的還是那幅“蝶戀花”。

《叛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