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郵差(1)

徐德林死於非命的時候,兒子仲良正在學校的小禮堂排練《哈姆雷特》。

連著半個多月,校劇團的同學們一到晚上就站在昏暗的舞臺上長籲短嘆、慷慨陳詞。仲良扮演的是瑞典王子福丁佈拉斯,由於戲份少,他從圖書館裡找來一本《哈姆雷特》的原著,靠在舞臺的一根柱子前,一字一句地默念著。仲良不喜歡演戲,他喜歡的是英語。

要在上海灘出人頭地,首先得會一口流利的英文。這是留洋歸來的教導長對學生們常說的一句話,他有時候也兼授英語與白話文寫作。不過,仲良想得沒那麼深遠,他隻想在畢業後能進洋行當名職員,每天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把頭發梳得鋥亮,這對於一個郵差的兒子來說就是出人頭地。可到瞭第二天黃昏,仲良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的夢想破滅瞭。

教會學校的食堂同時也是學生們的禮拜堂,正中的墻上掛著漆黑的十字架。就在大傢坐在餐桌前合手支著下巴做餐前禱告時,校工領著一個穿灰佈短襖的男人進來,匆匆地走到仲良跟前。

仲良認出那是靜安郵政所的門房周三,然而,腦子裡浮現的卻是父親那張蒼白的臉。等他跟著周三出瞭校門,上瞭等在那裡的黃包車趕到傢,看到的是父親直挺挺躺在門板上的屍體。徐德林穿著一件這輩子都沒人見他穿過的緞面長衫,臉上還施著一層淡薄的脂粉。他就像個睡著的戲子。

按照巡捕房的說法,徐德林死於搶劫,原因是北邊過來的流民實在太多,現在的租界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太平瞭。可次日的《上海泰晤士報》一個好事的記者卻認為另有隱情,搶劫不同於綁架,誰會為瞭搶劫一個郵差而在綁架他兩天之後再把他殺死?報紙為瞭配合這篇文章,還在邊上登瞭一張照片——一個面目不清的男人敞著郵差的制服歪倒在一個帶花崗巖臺階的門洞裡。

仲良一眼認出那個地方是小德肋撒堂的大門口。多年來,徐德林每個禮拜天都會去那裡做彌撒,有時候也會帶著兒子。他進懺悔室的時候,讓兒子去門口,就坐在那些花崗巖的臺階上。仲良還記得父親有一次從裡面出來後,站在臺階上忽然拉起他的手,認真地對他說,要記住,在上帝面前,人生而平等。

可是,沒有人知道徐德林什麼時候入的教,但他在教堂裡的樣子比任何一個天主徒都要虔誠。有段時期,在外面忙瞭一天回到傢裡,吃完喝完瞭,對面電車場上下班的鈴鐺都搖過瞭,他還躺不下去,非要蹬著那輛破自行車去教堂,說他的主在等他,他要去懺悔。

徐嫂終於在一天的晚上忍不住瞭,坐在床沿上冷冷地看著他說,你的主又不是野雞。徐德林一下沒聽清楚,手把著門閂扭頭看著妻子。徐嫂就對著他的眼睛又說,隻有野雞才在半夜裡等你。

徐德林聽明白瞭,沒吭聲,隻是深深地看瞭她一眼後,輕輕地拉開門走出去,反身又把門小心翼翼地帶上。

徐德林在外面有女人,而且不止一個,這在靜安郵政所裡是公開的秘密。租界裡住著那麼多海員的妻子、有錢人的姨太太以及他們包養的舞女,郵差把信送到這些人傢裡,有機會也把自己送上她們的床。寂寞的女人需要慰藉,而郵差更需要錢來貼補傢用,光靠那點薪水,徐德林根本無法把兒子送進寄宿制的教會學校。

為瞭兒子,徐嫂忍耐著。忍耐讓一個女人的目光變得深不可測。

小德肋撒堂的佈朗神父主持瞭葬禮前的彌撒,就在萬國殯儀館一間窄小的偏廳裡。這個滿臉皺紋的英國人來中國傳道已有三十年,在上海也待瞭近十年,卻怎麼也學不會這裡的吳儂軟語。他捧著《聖經》用一口地道的天津話念瞭段《馬太福音》後,瞇起灰藍的眼睛,盯著躺在棺材裡的屍體看瞭一會兒,伸手在胸口畫瞭個十字,緩緩地吐出兩個字:阿門。

教友們圍著棺材開始吟唱贊美曲。徐嫂忽然一把抓住兒子的胳膊,睜大眼睛瞪著裡面那些表情肅穆的女人,身體雖在發抖,但還是拼命地咬緊瞭牙關。徐嫂堅信丈夫暴死街頭跟此刻這些淺聲低唱的女人有關。

徐德林死得很慘,雖然皮肉上看不出絲毫傷痕,可在擦洗屍體的時候,入殮師發現他的兩個睪丸都碎裂瞭,掛在褲襠裡就像一個沒有熟透的柿子,而且十個腳指頭上有九個腳指甲不見瞭,但真正要瞭他性命的是後腦勺上那個洞。

入殮師找來兩塊抹佈才把這個窟窿填滿,然後使勁撬開徐德林的嘴,按照習俗把一枚銅錢放進去。入殮師的眼睛又一次直瞭。他回頭看看像木頭一樣呆立著的徐嫂,猶豫瞭一下,說,你得讓人買副門腔去。徐嫂如同聾瞭。入殮師站起來,一邊擦著兩隻手,一邊又說,舌頭都沒瞭,你讓他到瞭下面怎麼去喊冤?

徐嫂自始至終沒有掉過一滴淚,也沒號過一嗓子,她隻是咬緊瞭牙齒。一直到兩個穿白衣的殯葬工進來蓋上棺蓋,推走,她忽然扭頭撲向神父,一下跪倒在地,雙手緊抓住他長袍的下擺,用淒厲的聲音叫道:巡捕房不管,你們的主也不管,你們叫我怎麼辦?叫我的兒子怎麼辦?

佈朗神父仰頭長吐一口氣,連著在胸口畫瞭兩個十字後,把手放在徐嫂頭上,閉上眼睛說,讓他在天國安息吧。

事實上,佈朗神父是第一個發現徐德林屍體的人。那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樣拉開教堂的大門,拿著掃帚剛跨出去就見到瞭歪在一邊的徐德林。神父起初還以為是個一夜未醒的醉鬼,就說瞭聲天亮瞭。可等湊過去看清徐德林的臉,他的嘴一下張開瞭,趕緊扭頭朝四周張望。四周空空蕩蕩,是天色將亮未亮的時候,電線桿上的路燈卻已經熄滅。

佈朗神父用他灰藍色的眼睛又把馬路掃視瞭一陣後,慢慢蹲下去,伸手在徐德林鼻子底下試瞭試。上過神學院的人都是半個醫生,他飛快地把徐德林的屍體檢查瞭一遍,起身跑下臺階,跑到馬路對面,敲開一扇緊閉的門。佈朗神父多少是有點慌張的,急促地說,快去巡捕房,去叫他們來。

當巡捕蹬著自行車趕來,小德肋撒堂的門洞前已圍滿瞭人。每個看過屍體後腦勺那個窟窿的街坊都認為這就是傳說中的“開天窗”,跟“種荷花”一樣,是滬上的幫派內部在執行傢法。佈朗神父一言不發,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屍體旁,就像一尊黑色的雕塑守在天堂門口。一直到巡捕用一條白色的床單裹著屍體抬走,他的目光才落到那個角落。

一個巡捕隨著他的目光也看瞭眼,說還好,地上沒血跡。說完,他轉身朝臺階下的圍觀者揮瞭揮手說,散吧,都散瞭吧,不要軋鬧猛瞭。

《叛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