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郵差(6)

仲良就像變瞭個人似的。他變得合群瞭,隨俗瞭,開始跟別的郵差一起談論女人瞭,更喜歡在下班後隨著大傢一起去喝酒,一起去任何一個用不著回傢的地方。這些,周三都看在眼裡,但他在仲良的眼睛深處還看到瞭一種男人的陰鬱。這天,大傢擠在收發室窗口起哄時,周三湊過來,拍著仲良的肩讓大傢看,說這小子是越來越像他老子瞭,連說話的腔調都像。仲良沒理他。現在,他討厭周三說的每一句話,但對他的眼神從不違背。周三不動聲色地說,路過泰順茶莊記得進去問一聲,有茶葉末子的話就給他捎上半斤。

那意思就是有情報要從茶莊這條渠道出去,讓他們提前做好準備。

仲良是從茶莊出來後發覺被人跟蹤的。他騎上車鉆進一條小巷,再從另一條小巷繞出來時,就看見蘇麗娜站在巷口的電線桿旁。她穿著一條印度綢的旗袍,外面罩瞭件米色的風衣。這是她第二次開口對仲良說話。她說,我要見潘先生。

仲良看著她,這個時候任何表示都是違反守則的。仲良隻能看著她。

告訴你上線,就說佈谷鳥在歌唱。說完,蘇麗娜仰起臉走瞭。她的高跟鞋踩在水門汀上的聲音清晰可辨。

傍晚,仲良把這兩句話轉達給周三時,周三攤開那包茶葉末子,一個勁地嘮叨,說要是放在年前,這價錢能買上二兩碧螺春瞭。

兩天後,周三交給仲良一沓錢與一個地址。

在一間窄小的屋子裡,仲良再次見到蘇麗娜,她身上光鮮的衣服與房間裡簡陋的陳設格格不入。仲良把錢放在桌上,站著說,需要見面時,潘先生會跟你聯絡。

我現在就需要見面。蘇麗娜也站著,說,我在這個鬼地方已經等瞭一年兩個月零九天。

仲良怔瞭怔,說,你去找份工作。

上哪去找?蘇麗娜一指窗外的大街,那裡有成群的人在排隊領救濟。蘇麗娜說,有工作,他們會每天排在這裡領兩個面包?

這是上級給你的指示。仲良說,就這麼兩句。

蘇麗娜怔瞭怔,支著桌子慢慢地坐下,說,你走吧。

仲良走到門口,想瞭想,回過身來,忽然說,從戰區來的信都扣在日本人的特高課裡。

蘇麗娜一下抬起瞭頭。這話潘先生同樣說過,就在他們最後那次見面時。潘先生帶給她一個消息,八十八師在長沙會戰中被打散瞭,兩萬人的一支部隊剩下不到八百人。潘先生說,你應該阻止他上前線的,他留在後方對我們更有價值。

你能阻止一個男人去報效他的國傢嗎?蘇麗娜紋絲不動地盯著銀幕,好一會兒才像是喃喃自語地說,如果他死瞭,我應該收到陣亡通知的。

從戰區來的每一封信都扣在特高課裡。潘先生說,你得離開四明公寓。

有必要嗎?蘇麗娜說,租界住著那麼多軍官傢屬,她們的男人都在跟日本人打仗。

你跟她們一樣嗎?按照慣例,日本方面會監視與調查每一個與抗日有關的人,包括他們的傢眷。潘先生說,我不希望任何影響到組織的事情發生。

如果他回來瞭找不到我怎麼辦?

你的任務已經終結。

可我已經嫁給瞭他,我是他的妻子。

你首先是名戰士。潘先生說,你現在的任務是就地隱藏。

蘇麗娜呆坐在座位上,直到電影結束,她才發現潘先生早已離去,卻沒發覺自己那些凝結在臉頰的淚痕。

百樂門舞廳裡的場面盛況空前,由舞女們掀起的募捐義舞如火如荼。當仲良西服革履、頭發鋥亮地出現在人群中時,蘇麗娜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時,她已經是這裡正當紅的舞女。

兩個人在一首憂傷的爵士樂中跳到一半時,蘇麗娜說,你不該是個郵差。仲良沒說話,隻是小心翼翼地摟著她的腰。蘇麗娜又說,你更不應該來這裡。

我是代表潘先生來的。仲良說,他向你問好。

蘇麗娜的眼神一下變得黑白分明,好一會兒才露出一絲苦笑,說,看來你這幾年幹得很出色。仲良說,潘先生希望你當選這一屆的舞林皇後。

蘇麗娜發出一聲冷笑,說,他不需要我就地隱藏瞭?

他要你去接近一個人,獲取他的信任。仲良說,潘先生說你會明白的,他還說,我們做出的任何犧牲都是有價值的。

蘇麗娜一言不發,她忽然把頭靠在仲良肩上,隨著他的步子,就像一條隨波逐流的船。

仲良屏著呼吸,說,你要是不接受這個任務,我會替你向上說明。

蘇麗娜還是不說話,直到一曲結束,她才在一片掌聲中說,那人是誰?

仲良說,資料我明天給你。

蘇麗娜點瞭點頭,挎著他的一條手臂走到募捐箱前,忽然動人地一笑,說,先生,為抗日獻份心吧。

仲良輕輕撥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擠出人群。

第二天,仲良把一張男人的照片交到她手裡。蘇麗娜一下就記起瞭周楚康離開上海前的傍晚,那個穿著白色的亞麻襯衫、手搖折扇的男人。蘇麗娜記得他當時叫瞭聲:周太太。

秦兆寬,1929年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政治系,1931年回國,1935年汪精衛出任外交部部長,他受聘為其日文翻譯員,現在剛被任命為汪偽政府上海事務聯絡官。此人在租界裡的公開身份是大華洋行總經理,負責與日本方面的情報交流,還是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的座上客。仲良像背書一樣說完,看著蘇麗娜,又說,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交通員,我負責你與上級的全部聯系。

蘇麗娜沒說話,而是劃著火柴,把照片點燃。

仲良猶豫瞭一下,說,那我們就開始瞭。

蘇麗娜點瞭下頭,站起來淡淡地說,我約瞭裁縫,要去試衣服。

蘇麗娜當選舞林皇後的夜晚,百樂門裡名流雲集。大華洋行的總經理作為嘉賓應邀而來。秦兆寬在為蘇麗娜加冕之後,笑著說,周太太,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蘇麗娜顯得窘迫而無奈,隻顧低頭嗅著手裡那束鮮花。

整個晚上,蘇麗娜臉上的表情與歡鬧的場面格格不入,在陪著秦兆寬共舞一曲時,她還是忍不住,問他有沒有楚康的消息。秦兆寬搖瞭搖頭。蘇麗娜說,你認識的人多,能不能幫忙打聽一下?

秦兆寬想瞭想,嘆瞭口氣,說,在亂世中找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蘇麗娜再也不說話,回到席間一口一口地喝酒,一杯一杯地喝酒。秦兆寬坐在她對面,抽著雪茄,優雅而沉靜地看著她,一直到曲終人散,才攙扶著她,從百樂門的後門離開,開車把她送回傢。

秦兆寬站在她那間漆黑的屋子前,嘆瞭口氣,說,你不該住在這種地方。

蘇麗娜沒理他,步伐踉蹌地進屋,重重地關上門,連燈都沒開,一頭倒在床上,很久才號啕大哭起來。

幾個月後,蘇麗娜在搬進秦兆寬為她準備的寓所當天,把一份沒有封面的《良友》畫報丟在窗臺上。這是計劃進展順利的暗號。到瞭黃昏時,仲良從窗前經過看到畫報,胸口像被重重地擊瞭一拳,他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

這天,秦兆寬帶著蘇麗娜出席日本情報官仲村信夫傢的晚宴。在車上,蘇麗娜看著他說,你是做生意的,你跟日本人摻和什麼?

秦兆寬笑瞭,說,你就這麼討厭日本人?

不是討厭,是恨。蘇麗娜看著車窗外的街景,說,不是他們,我也不會淪落到今天。

秦兆寬臉上的笑容消失瞭,雙手把著方向盤再也不說一句話,直到進瞭仲村信夫官邸的門廳,他一把拉起蘇麗娜的手,對迎上來的日本情報官介紹說,這是我的未婚妻。

穿著寬大和服的仲村信夫就像個日本老農民,他朝略顯無措的蘇麗娜鞠瞭個躬後,笑著對秦兆寬說瞭一串日語。

在回來的車上,秦兆寬笑著說,仲村說你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他還說很羨慕我們中國的男人。

蘇麗娜冷冷地說,我不是你的未婚妻。

今晚之後就是瞭。秦兆寬說,我要娶你。

蘇麗娜低下頭,輕聲說,我也不會做你的姨太太。

為什麼?秦兆寬沉吟瞭一下後,又說,等他還有意義嗎?

蘇麗娜搖瞭搖頭,說,我誰也不等。

秦兆寬嘆瞭口氣,伸出一條胳膊摟住她,把她的腦袋一直摟到自己肩頭。秦兆寬在車轉過一個彎後,忽然說,我會等。

《叛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