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以為厲擇良喜歡我

寫意冬天怕冷,而在夏天又往往是最怕熱的那一個,一到初夏便會將頭發長期紮成馬尾,要是獨自在傢或者和朋友逛街,就索性綰個發髻。可惜她又偏偏是個律師,無論是坐在辦公室看文件還是與當事人會面,都必須正襟危坐,頭發要梳得一絲不亂。以前在唐喬還好,喬函敏對這個要求不太高,隻要出去見人的時候著好裝就行。可惜,現在身處厲氏,連老總都是日夜正裝,公司上下則更加不敢逾越,女性員工個個連腳趾頭也不敢往外頭露。她就時常琢磨,這個厲擇良是個什麼玩意投的胎,難道他就從來不會覺得熱?

這個周六懶得在傢做飯,寫意便約瞭周平馨下館子,順便回公司拿點東西。

反正是休息日,她夾著雙人字拖,穿著一件小吊帶和寬松的棉佈褲子散步似的和周平馨在商場裡閑逛,買衣服、買鞋。

兩個人試來試去,試得自己在空調下也滿頭大汗。

“沈小姐。”

她與周平馨從商場出來後,一時聽見有人叫她,取下墨鏡回頭掃射瞭一圈,沒發現目標,又繼續朝前走。那人又叫瞭一聲,然後才見一位女士從路邊的車裡走下來—是孟梨麗。

“孟女士。”寫意停下腳步。

“沈小姐吃過飯沒有?沒有的話,一起去用頓便飯吧。”孟梨麗很誠懇地邀請,看見周平馨後又說,“這位小姐一起啊。”

寫意看瞭周平馨一眼。她知道周平馨性格內向,不太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加上寫意本身也想在周末求個自在,於是推托道:“謝謝孟女士,我們剛吃過,還有些事兒,下次你有空的話,我請你。”

孟梨麗畢竟在社交圈摸爬滾打過許久,一聽就知道寫意的言下之意。她和她之間的交道自然不想節外生枝,便笑道:“那改天我提前打電話給沈小姐約時間,到時候可得賞臉哦。”

“一定一定。”寫意樂呵呵地點頭。

目送完孟梨麗後,兩人晃晃悠悠地到瞭她們經常光顧的大排檔。

“紅燒雞翅膀。”寫意對服務生說,這是她每次來點的固定菜,接著又補充詳細要求,“少辣椒,不放蔥,還記得別用黃瓜拌啊,不然我要退錢的。”

“那個牛肉要多加芥菜和醋。”“這個玉米……”她每點一個菜,都要附加一堆補充條款,害得那個傳菜的小男生記瞭老半天。

“沒見過年紀一大把瞭,還這麼挑食的。”周平馨笑道。

“我這是對食物要求比較高。”寫意糾正。

一堆菜端上桌,最後上的是兩紮冰鎮的菠蘿啤酒。寫意迅速地呷瞭一口,然後大呼過癮。她本來號稱三杯倒,但是獨獨對這種啤酒免疫。吳委明曾經嘲笑她:“你喝的那叫啤酒啊?明明就是菠蘿味兒的七喜。”

“那個孟梨麗我好幾回都是遠遠地瞧見她,沒想到近看還挺年輕的。”周平馨說。

“嗯,就比我倆大幾歲而已嘛。”

“年紀輕輕的丈夫死瞭,遺產到手瞭還可以重新去追求生活,這樣也好。”周平馨感嘆。

寫意聽瞭,望著遠處,平靜地說:“恐怕還是不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什麼東西都是有代價的。黃傢不是那種白手起傢的商人,一大傢子的面子總是要遮掩一下的,他們既然讓她得瞭財產,恐怕就不會再允許她做這些白日夢瞭。”

“哦,你說起這個來,我倒想起前幾天的事,聽說這個孟梨麗已經在正源銀行做起一把手瞭。”周平馨口中的正源銀行是黃傢最大的產業。

寫意點點頭,隨口問瞭句:“是嗎?”卻顯得不太吃驚。她一直都覺得孟梨麗在任何場合都能隨心所欲地將分寸把握得那樣好,絕對不會是個隻會哭哭啼啼的柔弱女人。

她突然想起那麼一句話: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

既然可以在短短數月就征服那個傢族,看來她當時能一下子得到黃老爺的歡心也非偶然。女人雖然柔弱,卻千萬不可小瞧。

“其實還是我們好,就一個平平淡淡的小白領,為瞭個雞翅膀也能樂半天。”隨即周平馨開始對盤子裡的雞翅膀進行集中消滅。

“就你那愛情還平平淡淡啊,簡直就是驚天地泣鬼神瞭。”寫意笑著就伸筷子去夾菜,突然發現盤子裡居然出現幾片綠油油的蔥花,不禁有些抓狂,“我明明說瞭不加蔥……”

飯後,周平馨的丈夫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將老婆接回傢去,寫意隻好一個人回公司拿東西。剛走到厲氏大廈的門口,便見一大群人正從裡面出來。

為首的當然是厲擇良,但厲擇良並不是這群人中唯一的焦點,因為他身邊還站著個唇紅齒白的男子。那人若單論五官眉目,並不如厲擇良那般凌厲俊朗,但是合在一起放在他的臉上卻有另一種不凡。

厲擇良首先看見寫意,淡淡地盯瞭她一眼,又將視線挪開。寫意撇瞭撇嘴,她對他這種反復無常的態度早就習以為常。面對那麼大一堆穿得很正經的人,她瞄瞭瞄自己全身上下很上不得臺面的裝扮後,準備避人耳目,飛速背過去朝旁邊移動,可惜已經來不及瞭。

“寫意!”那個唇紅齒白的男人,有點驚訝地在遠處叫住她。

寫意背對著他們,五官皺在一起,嘴裡詛咒瞭一番之後迅速轉換瞭個表情,才無可奈何地轉過身來,賠笑道:“詹先生,你好。”

這人便是曾經被吳委明稱為人中龍鳳之一的詹東圳,B市東正集團的老板。

以前和吳委明共事時,寫意發現他全身上下優點挺多,但是評人的嘴巴卻很毒,不過他卻放過瞭詹東圳,隻說他沒有厲擇良那麼老辣,顯然他對這個人印象還不錯。

“你……”詹東圳遲疑瞭下。

“沈寫意小姐現在是我們公司的律師。”厲擇良介紹。

不知道為何,從上次車禍以後,厲擇良對她的態度突然變得疏遠、冷淡瞭起來,每逢看到寫意都是千篇一律的表情,仿佛多她看一眼就要染病上身一樣。

本來因為上次的“樓梯門”事件在傳他倆緋聞的大嫂小姐們,這回又紛紛猜測:“估計是厲先生又換口味瞭。”其原因是:男人對粗茶淡飯先有新鮮感,吃多瞭以後,才發現原來還是山珍海味好吃些。

顯然,她們將寫意納入的不是山珍海味,而是粗茶淡飯一類。

“哦。”詹東圳應道,“我們正好去吃飯,既然大傢都認識,寫意就一起吧。”

“我吃過瞭,剛好回辦公室加會兒班,你們去吧。”寫意說。

厲擇良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從他的臉色根本無法判斷這個人腦袋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但是既然厲擇良沒發話,厲氏這邊沒有人敢附和。

詹東圳仿佛看出瞭眉目,笑著對厲擇良說:“厲總,讓你的律師給我一個面子吧,不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我這臉可就丟大瞭。”

厲擇良身後的小林偷偷地瞄瞭詹東圳一眼,看這個男人表面上文文弱弱,皮膚很白,長得斯文好說話的樣子,但也著實夠聰明的,隻要厲擇良一發話,哪裡還能容寫意反抗?

“那就去坐坐吧。”果然,厲擇良直接就下瞭道聖旨。

於是,他們一起去吃飯。吃飯的過程非常壓抑,她被厲擇良分配在瞭一個角落,容不得她搭半句腔。房間裡除瞭詹東圳很多人在吸煙,當然以厲擇良這個煙槍為首。

寫意很討厭煙味,更厭惡吸二手煙。

“詹先生和沈律師認識?”厲擇良隨口問。

“我們是老鄉。”寫意說。

厲擇良“哦”瞭一聲,又掉頭看詹東圳。

詹東圳笑道:“我和寫意還有些淵源。”

這回,厲擇良又“哦”瞭一下,意味深長,隨後卻笑說:“如果涉及到沈律師的隱私,我怕還是不聽為好。”

寫意分別瞧瞭兩人一眼,下瞭個定義:男人一旦假起來,真的很惡心。

厲擇良旁邊的詹東圳還在被厲氏的人輪番勸酒,臉色越喝越青。她不禁有點擔心,他原本就是個煙酒不沾的人,但是一旦人在商場上,有時候身不由己。

所以,寫意一直覺得詹東圳不適合做一個商人。

詹東圳是以一種低姿態來A市與厲氏談判的。大傢都有種習慣,你若酒喝得不多,便顯得不真誠,所以他應付得很艱難,而厲擇良就像個坐在臺下看好戲的旁觀者。

“那我適合做什麼?”以前他問她。

“做個書呆子不錯。”她為他的人生設計瞭書呆子這個職業。

反觀厲擇良,好像天生就是做這行的,那些商場中的爾虞我詐、笑裡藏刀,或者落井下石都是他的強項。她又看瞭眼厲擇良,雖說她是厲氏的人,但是她一定會站在詹東圳的東正集團那邊的。

酒過三巡之後,詹東圳上洗手間。

寫意看著他的背影不放心,便隨後跟瞭出去。她走到洗手間之前的拐角,卻被詹東圳拉進瞭一個漆黑的空包間。

“我就知道你會跟來。”詹東圳說。

“你喝醉沒?”

“還好,暫時受得瞭。”詹東圳說著捧起她的臉,“你老是蹙著個眉毛幹嗎?”

“東圳……”

“突然聽你這樣叫我,感覺還挺生疏的。”詹東圳笑瞭。這時,酒意上頭,詹東圳突然覺得有些暈眩。他彎下腰,將額頭放在寫意的肩膀上,“我有點頭暈,讓我靠靠。”

寫意嘆瞭口氣,伸手摸瞭摸他的頭發,“你喝酒不該逞強的。”

“我可不想做什麼都落下風。”

“什麼下風不下風的,喝多瞭。”

聽見她的數落,詹東圳會心一笑,“以前從沒想過有一天寫意也會這麼溫柔,我就是不想什麼都輸給他。”

“好瞭,好瞭,便宜也被你占夠瞭,我們倆同時消失再不回去的話,人傢會懷疑的。”

寫意輕輕推開他,詹東圳也順勢起身。

兩人一同出去,進門的時候詹東圳示意她先走,自己則靠在墻邊等一會兒。

“喂。”寫意推門前回身叫瞭聲他。

“嗯?”他抬頭。

“東圳,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寫意說。

“我們還用說那些?”他沖她一笑。

寫意推門入座,看見厲擇良似乎也是剛剛進門坐下來,一個人在吸煙,眉頭緊鎖。

她坐瞭好一會兒,詹東圳才慢慢回來。詹東圳的精神已比出去之前好瞭一些,不知道是否在她進來以後,他又獨自一個人回去吐過。她曉得有些人要是喝得難受的時候去吐一吐,會舒暢許多。

寫意原本就已吃過飯,所以她壓根一口也不想再吃,而且,在這裡她本來就無關緊要的,也沒多餘的人來註意她。房間裡的煙霧彌漫,熏得她想吐,隻求上帝讓這頓飯盡快結束。

她無所事事,但總不能無聊地拿個手機出來打遊戲吧,那還不將厲氏的臉丟盡瞭?所以,她唯一打發時間的方式便是面帶微笑,裝作聚精會神地聽他們講話。

一會兒工夫,她將東圳那邊的人的身份搞清楚瞭。

詹東圳身邊最親近的有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男秘書,姓李;另一個大概是公關部的經理,姓趙,叫趙凌菲,三十歲左右,長得雖不是傾國傾城,但是那雙眼睛在顧盼神飛之間煞是迷人。

這個趙經理確實海量,所以大概就由她專門對付厲擇良瞭。美女勸酒,且先幹為敬,哪裡還有男人不喝的道理。

也不知道是厲擇良酒意上來有些醉,還是他平時就喜歡和美女眉來眼去,此刻,竟和那個趙美女越聊越投機。寫意不禁在心中不悅地咒罵。她心中剛罵完,就見厲擇良有意無意地瞄瞭她一眼。

為瞭掩飾自己的腹誹,她急忙心虛地沖他傻笑一個。

這一下又正好落入趙美女的眼中。

“呀!厲總,你看,我們把沈小姐給冷落瞭。”趙美女隨即站起身,讓服務員斟瞭兩杯酒,“沈小姐,既然你是東圳的朋友,也是我趙凌菲的朋友。難得有機會,我就借花獻佛,借著厲總的地盤敬你一杯。”

很少有下屬這樣稱呼老板的,寫意聽到略微意外,不過這也不關她的事。

說著,趙凌菲一手舉杯,一手將另一杯送到寫意面前,“沈小姐,我敬你。”

這句話還未說完,就聽詹東圳阻止道:“凌菲,她不會喝酒,你就不要難為她瞭。”

趙凌菲二話不說就聽從老板的話,可是這酒也沒有就這麼收回來的,於是眼波一轉將話題轉到厲擇良身上:“厲總,你看你們的沈小姐不會喝酒,俗話說君子憐香惜玉,你是不是代個勞?”

方才,她敬厲擇良的酒,隻要扯得出理由,厲擇良都來者不拒。但是偏偏這一次,他卻淡然一笑,“我看憐香惜玉的是詹總吧,我就這樣奪人所願,終究不好。”

厲擇良不但讓趙凌菲碰瞭個軟釘子,還將皮球踢給瞭詹東圳。

幸好這個男人說話時候咬字清楚,不然讓別人將那四個字聽成奪人所愛,她沈寫意在公司還怎麼混?寫意心中一聲冷笑,好你個厲擇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戲耍我。

沒想到詹東圳也耿直,寫意看他那眼神就是準備喝瞭。她知道,這些話和這杯酒於他詹東圳是無所謂的,但若是他這一杯替自己喝下去,指不準厲擇良以後沒完沒瞭地笑她呢。

於是,她起身,將她跟前裝橙汁的玻璃杯雙手端起來,“不敢請厲先生代勞。趙經理,我確實不會喝酒,現在就以水代酒與你幹一杯,也算略表一下我的誠意。”說完,她咕嚕咕嚕地將一大杯橙汁喝瞭下去。

“詹總和我們沈律師不是單純的老鄉吧?”厲擇良靠在椅背上,用清冷的手指抽瞭支煙出來,然後好似不經意地問道。

“我們倆一塊長大的。”詹東圳說。

“哦?那也算青梅竹馬瞭。”厲擇良意味深長地說。

這頓飯吃到很晚。

厲擇良安排人送詹東圳一行去酒店,目送完詹東圳以後,他故作體恤下屬,親切地問:“沈小姐一個人怎麼回去呢?”假惺惺地關心瞭她一下。

“我打車。”寫意識相地說。

他點頭,顯然對此回答基本滿意。

寫意在回傢的出租車上,接到瞭詹東圳的電話。

“我們出來喝咖啡。”

“不要。”

“那就喝茶。”詹東圳馬上換瞭個提議。

“一天到晚就吃吃喝喝,剛才你怎麼不說,我都回傢瞭。”寫意說。

“我想請你很純潔地喝杯清茶。”詹東圳說。

“你這人煩不煩。”寫意沒好氣地說。

“寫意……”詹東圳毫不氣餒,“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看見你瞭。”

“瞎說,明明是二十分鐘以前才見過。”

“……”詹東圳便不說話瞭。

“喂。”

“……”電話那邊仍然沉默。

“你別太小氣瞭,好不好?”

“……”

“冬冬!”她忍不住叫瞭他的小名。

“……”他堅持到底。

“好瞭好瞭,我們喝茶。”

寫意投降。

這個男人就愛利用她的弱點,誰讓以前老是她演皇帝,他演皇後呢?這些壞毛病都是被她給慣的。

約在詹東圳入住的酒店頂樓的旋轉咖啡廳裡見面,寫意在門口就看見他坐在窗前靠裡的位置等她。

詹東圳已經完全沒有在電話裡跟她說話的那種孩子氣,臉望著窗外璀璨的燈火,神色若有所思。他的五官清秀,皮膚也很白,引得旁人頻頻側目。有個年輕的女士走過去搭訕道:“這位先生,這裡有人坐嗎?”

他彎起眼睛,溫柔地笑道:“對不起,我在等我的女伴。”說著指瞭指遠處走來的寫意。

楊望傑的日常生活非常平淡,朝九晚五,兩點一線,並且周六加班。

他的傢在幾百公裡外的一個縣城裡,所以大學畢業以後能留在A市實屬不易,傢中沒什麼背景,父母都是縣城裡的退休工人。因為在A城念瞭四年的書,又加上在這一行摸爬滾打好幾年,所以認識的朋友還算多。認識沈寫意,純粹是一個巧合。

那一周他剛好休年假,回瞭老傢一趟。對於他仍然獨身的狀態,母親有些憂心,於是便給同在A城的表姐打來電話,將這個任務交給瞭表姐。他也不是刻意獨身,而是總覺得既然沒有那麼適合條件的人,就往後看看再說。

周末,表姐約他去傢裡吃飯。

“你姐夫公司有個女孩挺不錯,性格挺自立的,不像如今一些年輕人瘋瘋癲癲。”表姐說,“就是也是個外地的。”

然後,給瞭他一張照片。

那是張合影,楊望傑順著表姐指的人瞧去。一群人中間的那個年輕女孩有點瘦高瘦高的,照相的時候隻有她一個人咧著嘴笑。

那便是沈寫意。

後來,從第一次相親見面他送她的時候,她就說過。

“我……不知道吳委明叫我來是因為他們夫妻倆想介紹我們認識。”

“也許說這些話會讓你不舒服,讓你覺得我自以為是,但我如今確實沒有想要成傢的念頭。”

“我……楊先生……如果你覺得我太坦白瞭,讓你討厭,我道歉。”

“其實……我們可以做普通朋友,當然,你要是看我不順眼的話就……不必勉強瞭。”

寫意結結巴巴地說瞭一大串,楊望傑當然聽明白瞭。

接觸過幾次後,他才發現這個女孩確實隻拿他當普通朋友,似乎這種關系永不會翻身,特別是那次婚宴上,他遠遠地看得很真切。

那個厲擇良對她很不一般。

他一直覺得寫意待人很真誠且坦然,沒有小姑娘的忸怩作態。但在厲擇良面前不一樣,她居然會因為那個男人不經意的一個動作或者一句話而面紅耳赤。

有時候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幸好,從相識的第一天起,寫意就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瞭他這個結局,所以他當時居然並沒有多難受,隻是隱隱有些遺憾。

喜宴上,旁邊的伴娘突然對他說:“你是楊望傑?我哥哥他總在我面前提起你。”

楊望傑看著面前的小姑娘,才想起來她就是新郎尹宵的妹妹,尹笑眉。女孩笑起來甜甜的,沒有一般富傢小姐的架子。大概因為尹傢的生意是近些年才有些起色的,所以沒讓這兩兄妹染上驕橫的惡習。

笑眉,笑眉,名如其人,楊望傑當時想。

這天晚上,楊望傑在傢休息,驀然接到尹笑眉的電話。

“楊大哥,我哥和曉月買瞭兩張電影票不想看瞭,你陪我去好不好?”

他是成年人,知道尹笑眉的這個看似不經意的邀請意味著什麼。他說:“好啊,但是以後叫我望傑就行。”

看完電影,尹笑眉吵著肚子餓瞭,要去吃點心。兩人剛到咖啡廳坐下,他便看見沈寫意和一位男士正從裡面出來。

沈寫意也同時註意到瞭他。

“楊望傑。”寫意停下來招呼他,她旁邊那位先生也隨之彬彬有禮地點頭。

楊望傑起身回應,他不認識那個男人,寫意也無心替他們介紹,所以他不敢貿然伸手,隻能點頭示意。

寫意看瞭尹笑眉一眼,眨瞭眨眼睛,笑嘻嘻地壓低聲音問楊望傑:“女朋友?”

楊望傑笑瞭笑,不置可否。

待寫意兩人漸漸地從他們視野中消失,尹笑眉卻說:“這個女的,我好像見過。”

“你肯定見過,你哥哥結婚那天她也去瞭。”楊望傑提醒她,後面還有半句他留著沒說,是他帶她去的。

“哦!”尹笑眉恍然大悟,“你一說我想起來瞭,她當時坐在那個厲擇良的旁邊,我和曉月還為此討論瞭半天來著。”

“你們討論人傢什麼?”楊望傑好奇。

“女士之間的私房話,”尹笑眉故意噘起嘴說,“不告訴你。”

“你們兩姑嫂還挺談得來的,難得。”

“那當然,我嫂子還是我介紹給我哥的呢!這個你肯定不知道。”

他倆你一句我一句,將話題從剛才的沈寫意身上扯出老遠。

卻不想,最後尹笑眉又喃喃道:“但是,我總覺得她很面善,除瞭哥哥結婚那次,我們好像還在哪裡見過。”

當時,這句話並沒有被楊望傑放在心上。

過瞭幾日,寫意在傢看人物訪談,這個節目她比較喜歡,那個主持人問問題一向很尖銳,很少顧及當事人的顏面,搞得人傢很尷尬。曾經有一次,受訪人當場拂袖而走瞭。

但也是為此,這個節目的收視率猛增,後來也不知道得罪瞭什麼人,就不直播瞭,隔日剪接後再上電視。

當寫意看到出現在演播廳裡,坐在主持人對面的詹東圳,她驚訝地瞪大瞭眼睛:這小子也不怕下不來臺。

開篇的氣氛比較和諧,主持人說瞭些好話給詹東圳戴高帽子。後來,主持人的本性漸漸就原形畢露瞭。

主持人問:“詹總,我們都知道您是從您父親那裡得到東正控股權的。”

詹東圳坦然地回答:“是的。”

“在您接手之後,對東正進行瞭一系列的改制,據說有些舉動引得股東不滿?”

詹東圳說:“我們每次重大政策和制度的更改都通過瞭董事會的決議,你說的不滿我不知道具體指的是什麼。”笑瞭笑,詹東圳又說,“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我也不是百元一張的粉紅色鈔票,做不到讓每個人都喜歡。”

聽到這裡,正在洗手間漱口的寫意一下子將嘴裡含的漱口水噴到鏡子上。

她從小就覺得這個人很笨,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在這樣的社會中也學習得像隻狡猾的狐貍一樣瞭,鬼得很。

此刻的楊望傑也在傢裡看到瞭這個節目,他就是詹東圳?他才發現原來那晚寫意身邊的男人是何等人物。繼而,不禁有些噫嘻,如果沈寫意和厲擇良之間是巧合的話,那麼詹東圳的出現足以說明她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如此轉念一想,他也就不再妄念瞭。

看這個節目的還有寫意介意的另一個人。

厲擇良換瞭個臺,在煙灰缸裡掐滅瞭煙蒂。

“詹東圳什麼時候走的?”厲擇良沉默瞭一會兒問道。

“昨天下午。”接著,薛其歸遞瞭張紙給厲擇良,“這是他在A市這幾天見過的人和一些細節。”

厲擇良接過來粗略讀瞭一下。

薛其歸說:“隻要我們拖一拖,恐怕東正集團那邊無論如何也坐不住的。他們的工程拖一天便是數十萬的虧損,如果這樣拖下去,怕是一分錢也撈不到。看來,我們是勢在必得的,所以請厲先生放心。”

“不過,”薛其歸補充道,“這幾天詹東圳來A市走動比較多,厲先生你也看到這個名錄瞭,就怕到時候政府那邊給我們壓力。”

“我知道這個分寸。”

“還有,這是上次厲先生要我查的事情。”說完,薛其歸又遞瞭份文件給厲擇良。

厲擇良捏在手上,翻瞭許久。

“如果沒有事,我就先走瞭?”薛其歸問。

“嗯。”厲擇良放下東西,走到窗前舉目遠眺,不知聽到對方在和他說話沒有,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待薛其歸離開他傢時,他還站在那裡連頭也沒回一下,他們平時都知道他的脾氣,也見慣不驚瞭。

為瞭方便工作,厲擇良在市區置瞭套公寓獨居,每天除瞭鐘點工來打掃房間,便很少再來人。

他依舊在客廳的落地玻璃前眺望,全城的夜景盡收眼底,璀璨斑斕的燈光映得他的雙眸更顯明亮。

他站瞭許久,突然回身去找酒,往杯子裡倒瞭一半的時候頓住,默默地想,如果真的是杯毒酒,是不是他也會甘之如飴?想到此處,他再看方才薛其歸給他的那沓文件,雙眸驟然一沉,忽地惱怒,將酒杯狠狠地摔向墻角。

一瞬間,酒杯砰地一下碎成瞭渣子,四處飛濺。

他盯著那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瞧瞭許久。

最後不知是倦瞭還是他的心思平穩下來瞭,緩緩坐到沙發上,嘴角抽動瞭一下,笑得有些蒼涼。

這幾天寫意一直在做一件事情——促成厲氏和東正的合作。她花瞭所有的空餘時間加班,為的就是將那份與東正集團的合作計劃書搞出來。她並非業內人氏,於是翻閱瞭許多資料,熬瞭幾個通宵,才將與詹氏合作和厲氏單獨收購藍田灣的各種利弊理論一一分析出來。

她不是單純地想左右整個厲氏的意見,隻是想讓厲擇良或者薛其歸知道,並不是隻有收購藍田灣才能讓厲氏獲利最大。

之前她先給薛其歸看,薛其歸倒是戴起眼睛仔細讀瞭讀,才說:“沈律師,說實話你寫得不錯。但是這件事不在你所屬的工作范圍之內,而且厲先生已經明確地說過他的意見,我們不能逆他的意思。”隨即將東西還給瞭寫意。

在收購藍田灣的預算協調會上,輪到寫意說話時,那位助理問:“沈律師,您有什麼需要發言的嗎?”

她說:“這樣與東正集團長久地拖下去,對厲氏也有影響,而且購買藍田灣,對我們的資金回籠有阻礙,必定會波及其他項目的投資,特別是觀瀾別院的三期工程,不知道厲先生是否考慮過?”

在座的人有些提心吊膽地等待厲擇良的回話。

厲擇良看瞭薛其歸一下,說:“薛總經理,我不希望這種發言再次出現在我的會議上。”那個聲音在寬闊的會議室裡顯得很清亮。

中午吃飯後,寫意趁來往的人不多,到二十三樓去送資料。寫意在走廊的另一頭遠遠瞧到瞭厲擇良,他雙臂抱胸,站在門口聽業務部經理說話。平時在室內他隻穿一件白襯衣,袖子微微擼起來一點,所以看得見手上戴瞭隻腕表。

“厲先生,我有事情找你。”寫意客氣地說。

他深深地看瞭她一眼,點頭。

待厲擇良完事進門,寫意將報告書放到他的桌子上,說:“我覺得這完全也是對厲氏有利的提議,我很辛苦地寫瞭很多天,隻希望厲先生能看一下。”

厲擇良問:“你的意思是說辛辛苦苦寫瞭幾天?”

寫意以為他的態度在松動,急忙點頭。

他抬瞭抬眉頭,左手拿起那份文件夾,然後扔在瞭座位旁的垃圾筐裡,“你有你的職責,我不是花錢請你來做這件事的。”

寫意咬瞭咬牙,“厲先生,請你尊重一下別人,如果……”

“沈律師!”厲擇良打斷她,“也請你尊重一下我。”語氣極為冷淡。

既然話都談到這個份兒上,寫意不好再說什麼瞭。

過瞭幾天,寫意去開會,卻沒想到薛其歸的助理攔住瞭她。

“不好意思,沈律師,厲先生吩咐瞭薛經理,說以後隻要是跟東正集團有關的會議,都不需要你參加。”

寫意聽見倒不是非常驚訝,隻是說:“那我進去找下厲先生。”

“厲先生不在裡面。”

十分鐘後,寫意找到厲擇良的辦公室。

“厲先生,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讓我插手?”寫意進門就問。

“你指什麼?”厲擇良埋頭看文件,沒抬頭地問。

“收購藍田灣的事,既然唐喬也在負責,為什麼你要將我從裡面踢出來?”寫意說。

厲擇良靠在椅背上,“這是公司的決定,我沒有義務向你解釋。”

“那請我來做什麼?如果你覺得我做事不合適,不如將我退回唐喬去。”她說瞭些氣話。

厲擇良用一種冷冷的眼神瞥瞭寫意身後無可奈何的林秘書一眼,小林識趣地退瞭出去。

“沈律師,無論你以後在不在厲氏做事,都請你進來之前先敲門。”

很明顯,剛才寫意是硬闖進來的。

待小林關門出去以後,厲擇良請寫意坐下,又說:“你問我為什麼不許你插手,那我倒想問問,我為什麼要讓一個和對方有私交的人摻和進來?你要怎麼樣?為朋友兩肋插刀?我不信你在唐喬,喬函敏就是這麼教你的。你為東正集團旁敲側擊說瞭多少好話,你的那份方案書是為厲氏寫的呢,還是為東正那邊寫的?我以前都是聽著隱忍不發,可是……沈寫意,你卻得寸進尺瞭。厲氏上下,哪個人敢公然拂逆我?你沈寫意卻可以。隻要是我說瞭不的事情,厲氏上下哪個人敢再提?你沈寫意也可以。沈寫意,我再問你,你這樣在我面前得寸進尺,究竟仗著什麼?”

他一口問瞭數問,語速越說越快,語氣已是怒極,但是恰好在最後一句“究竟”那裡又慢下來。

寫意一時覺得自己理虧,隨口答道:“我仗著什麼?”

“不過就是仗著我待你和別人不一樣,自以為我厲擇良喜歡你!”

寫意聽到這裡微微一怔,然後臉色剎那就白瞭,“我沒有。”

“你捫心自問,你哪一點沒有?”厲擇良怒道。

她嘴唇微啟,想爭辯什麼卻沒有開口,兩個人便僵持在那裡。

片刻之後,寫意才緩緩說:“朋友在危難之中伸手相助是人之常情,況且藍田灣的合作,無論對於厲氏還是東正集團都是雙贏的好事,但是我卻看不懂為什麼厲先生執意要將藍田灣收入囊中。我這人生來倔強,個性有些剛烈,有頂撞厲先生的地方大概是本性使然,絕對沒有非分之想。要是厲先生有些誤會,請您包涵。”

寫意平平淡淡地說完一席話,也沒有和他吵,隻道是自己決意明天不再來這裡上班的語氣。

厲擇良聽聞後閉上眼睛,一邊點頭,一邊連說瞭三字:“好,好,好。既然這樣,不如我遂瞭你的心意。”他看著她,又說,“沈寫意,我們做個交易。”

寫意沒有答話,等待他的下文。

他說:“詹東圳的藍田灣合作計劃,我同意。”接著頓瞭頓,“但是你要拿你自己來換。”

寫意倏地站起來,“厲……先生,你!”

厲擇良道:“我沒有開玩笑。這個項目,如果我和東正那邊合作,就要投入一筆巨資。沈律師,難道這些數目還不夠讓你屈尊?”他又說,“而且詹東圳如今在詹氏早就是水深火熱,這個項目如果談不成丟掉的話,也許再也支持不瞭幾天,就被要股東們攆下臺去。你又不是不曉得他是庶出,這樣一來,恐怕在詹傢永世也翻不瞭身。你不是口口聲聲要幫他嗎,這樣的舉手之勞,你又何樂不為呢?”

說話時,剛才出現在他臉上的怒氣已經完全找不到蹤影,仿佛恢復瞭之前那個桀驁慵懶的厲擇良。

“如果我不同意呢?”寫意冷冷問。

“你不會不同意的。因為你知道,無論詹東圳還是你介意的唐喬,我翻手就可以讓他們跌到地獄。”從厲擇良此刻的表情看,好像他們聊的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片刻後,他又道:“而且詹東圳倒瞭,謝銘皓也會倒,那你說,接下來你姐姐她們怎麼辦?”

寫意目光猛然一滯,煙波微閃,瞪住他,“你派人調查我?”

“這個問題不屬於我們談論的范疇。”厲擇良完全不想回答她。

寫意緊緊握住拳頭,指節捏得發白,幸虧她從不留長指甲,不然多半已經折斷,許久之後才將拳頭放開。

“一會兒,我會讓林秘書給你我的住址和房鑰匙,你今晚搬過來,合約即時生效。”厲擇良說。

寫意蒼涼地笑瞭笑,“那請厲先生容我鬥膽問一句,合約什麼時候能夠結束?”

厲擇良也笑道:“等我膩瞭為止。”

待寫意走瞭以後,厲擇良才斂盡笑容,繼續拿筆看他剛才看的文件,沒想到看瞭半天居然一個字也沒讀進去。他心中一惱,將文件扔到桌上,有些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他這一層,很少有人來往,都知道他喜歡安靜,所以走路說話都小心翼翼的。此刻,寫意一走,這間屋子也變得寂靜得很,隻有墻上掛鐘在有節奏地滴答滴答響動,卻聽忽然“啪”地一下,他將手中的筆折成瞭兩截。

他想不到,自己居然做瞭件這麼蠢的事出來。

下午,楊望傑接到尹笑眉的電話。

“嘿嘿。”她在電話那頭傻樂。

“怎麼瞭?高興成這樣。”

“心結解開,當然高興啦。”尹笑眉說。

“什麼心結?”

“我上次跟你說見過那位沈小姐的事情啊,哈哈,搞瞭半天,你一點也沒放心上。”

楊望傑一哂,沒想到她這麼較真兒,“我忙活瞭這幾天,連自己姓什麼都快忘瞭。”

“難怪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居,你和我哥差不多,工作起來就別提多廢寢忘食瞭,平時又悶得要死。”

楊望傑提醒她:“你不是要給我說事情嗎,又繞到哪裡去瞭?”

“哦,那個沈寫意和我是M大的校友哦,昨天我突然想起來的。”

“校友?”

“嗯,她是我大學時的學姐。以前在M大的時候,我們都是夢想劇團的,”尹笑眉解釋,“就是我們學校的一個話劇社團,難怪覺得眼熟啊。”

“是嗎?”楊望傑漫不經心地答瞭一句。

“以前她還和我演過一個劇呢,真懷念那個時候啊。”尹笑眉感嘆,“要不是我老爸阻攔,我也想當演員。”

“你才多大,就開始傷春悲秋的瞭?”

尹笑眉雖然年紀並不小許多,但是一直被當作傢中之寶,所以個性純真可愛,總給人長不大的感覺。

“望傑,什麼時候我們約沈小姐出來敘敘舊啊。”

“這個……”楊望傑有些尷尬。

“哈,我知道瞭,你心裡有鬼,看上人傢沈小姐瞭?”

楊望傑一時難辯,隻得說:“等沈小姐有空的時候再說吧。”

但是,此刻的沈小姐正在厲擇良的公寓裡。

公寓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種從臥室走到餐廳都要歷時好幾分鐘的上千平方米的豪宅,而是很普通的電梯公寓,隻是每間屋的窗戶能將全城的風景納入眼中,包括城市那一頭的名翠山。

屋子裝修得非常簡潔,連燈具都是簡單明亮的樣式和色彩。

公寓除客廳外有一間臥室、一間書房,另外還有一間娛樂室,裡面隻擺瞭一張斯諾克球桌。

這個時候的寫意絲毫沒有心情琢磨厲擇良的喜好,她從進屋便一直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動不動。

厲擇良不但讓小林叫瞭車送她,還公然放瞭她半天假,真不知該說他是假公濟私,還是寬待下屬,寫意的嘴角冷嘲般地動瞭動。

她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漸黑瞭,也不知自己坐瞭多久,隻見窗外天色漸漸已經黑盡,各色燈光慢慢亮起來,將漆黑的天空映出瞭一角通紅。

一個人,也沒有開燈,她就這麼等著,沐在黑暗中,等著那個男人的出現。

突然,她敏銳地聽見“叮咚”一聲,這一層的電梯好像響瞭一下,然後出現瞭一個腳步聲,一下、一下地朝這個方向走近。她心中一緊,挺直瞭腰,屏住呼吸,雙手緊緊拽住手袋。腳步聲越來越近,卻在路過這個門口的時候沒有一點停頓,就拐到別處去瞭。

不是他。

在心中確定這三個字後,寫意這才松懈下來,攤開掌心一看,居然佈瞭薄薄的一層汗。

隨即,寫意的電話響瞭,這周圍很少有聲音,所以鈴聲一下子響起來,嚇瞭她一跳。

“寫意啊。”是任姨打來的。

“任姨。”

“剛才寫晴說話,突然提到你。”任姨的口氣中有欣喜,因為自從生病以後,寫晴從不認識那三個人以外的任何人,包括寫意在內。

“提我什麼瞭?”

“她吃過飯,突然就說:‘爸爸要去看寫意嗎?’問瞭我兩次。”

寫意笑:“真好。”

真的很好,無論如何,寫晴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血親瞭。

掛瞭電話以後,她有些倦,便和衣蜷在沙發角落想打個盹,以便有精力應付厲擇良回來後的事情。她靠上去,卻覺得臉上有些異樣,自己伸手去摸,居然是眼淚溢瞭出來。

指尖一觸,卻是冰涼。

寫意便這樣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挨到瞭天亮,而厲擇良竟然一宿沒有出現,她利利索索地將昨天的套裝換瞭一套,洗漱完畢,準時上班去。

不到十點,有人來電話通知她去開會。

“是什麼會?”她問。

“藍田灣的戰略協調會議。”薛其歸的助理回答,完全不提昨天她將寫意擋在會議室門外的事情。

呵呵,寫意想,他所說的合約即時生效果然如此迅速,如今她的權利又完全恢復,不禁鼻間一聲冷哼,走到會議廳門口,正好撞見厲擇良等人迎面走來。

她別過頭去,不想看他。

厲擇良緊抿嘴唇,也不作聲,他身側的薛其歸卻笑容滿面地說:“恭喜啊,沈律師,你的提議,我們決定采納瞭。”

寫意沖薛其歸點點頭。

許多人對公司的逆轉性決策都覺得有些意外,時不時有人用狐疑的目光瞅寫意。她正襟危坐,面色如常。

會上厲擇良兌現瞭他的承諾,也許,沒有人知道在這背後,他和她之間有著怎樣的交易。

晚上,寫意又去等瞭許久,依舊不見厲擇良的身影。如果還要在沙發上窩一夜,全身恐怕要難受得散架,可是無論如何她也絕對不願意踏進他的臥室半步。她換瞭一身寬松的衣服蜷縮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前,她想:但願他今晚不要出現,永遠也不要出現。

厲擇良跟人吃過飯,回到榆陽路的厲傢老宅。他沒常去住,卻在昨天突然出現,搞得老宅裡的一幹人措手不及,忙活瞭半天。

今天還沒進門,管傢老譚便迎過來問:“厲先生用過晚飯沒有?”顯然已經有準備。

“吃過瞭。”厲擇良說,“譚叔,又來麻煩你。”

“哪兒能這麼說呢,我們時常盼著您來。這老宅子裡沒有年輕人,倒還顯得冷冷清清的。”老譚說。

厲擇良笑瞭笑,回房間洗澡換衣服。

老譚準備好更換的衣服送進浴室,謹慎地問瞭句:“厲先生,需要幫忙嗎?”

“不用。”厲擇良一邊解領帶,一邊說。

老譚又看瞭他一看,見他喝過些酒,有些不放心。昨夜,厲擇良回來後,一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就回屋瞭,神色非常異常,後來還在浴室裡悶瞭一個小時,害得幾個下人在外面不知如何是好,卻也不敢貿然吱聲。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雖然腿腳不便,卻極不喜歡在人前露出殘腿,最後,還是老譚來瞭,才敢在門外叫他。

厲擇良察覺到他的擔憂,笑著說:“我洗個澡能有什麼問題,以前你們就是太放不下心,才害得我想搬出去住。”

“二少爺,”老譚不自覺地改瞭舊稱,“你近幾年酒喝得太多瞭,煙酒傷肝傷肺,要是生意方面不得已,有時候也叫英松他們應付下吧。”他從小見厲擇良長大,瞭解他的性子,於是勸他的語氣極輕,生怕惹惱瞭他。

“嗯。”厲擇良沖老譚笑瞭笑。

老譚瞧見他隻是動瞭動嘴角,臉上卻顯得一副有心事的模樣。他知道厲擇良雖說不是個性格浮躁、隨意發脾氣的人,可惜心裡倔得要命,跟他多說無用,便不再囉唆,隨他去瞭。

待厲擇良洗完澡,準備休息時已近深夜。他喜歡看燈光,所以隻要一回老宅,老譚就知道讓人把花園裡的地燈全部亮起來。這樣他若是站在二樓的臥室裡,剛好看得見。

他獨自仰面躺在臥室的床上,一輪彎彎的下弦月掛在空中,射出的淺淺白光灑進屋,正好落瞭一小塊在他的臉上。

他有些失眠瞭,起身去摸電話,沒有翻電話本就用手很熟練地按瞭一串數字,放到耳邊撥瞭出去。接通後,那邊響起瞭供應商發出一個提示空號的電子留言,在重復幾遍之後,那個機械女聲突然消失,變成瞭長久的忙音。

他又將屏幕移回到面前,眼睛呆呆地盯著那十幾個數字,接著,緩緩地又撥瞭出去……這是他除瞭酗酒以外,唯一一個能治療半夜失眠的方法。但是如今,這個小小的魔法卻在今夜,在一次又一次地等到忙音之後失瞭效。

他看著窗外想瞭想,像是下瞭什麼決心似的,輕輕起身,沒有驚動宅子裡的任何人。他穿好衣服下樓出門,打瞭個車直奔市區。

一路下車,過街,坐電梯,沒有一絲停留。當他下瞭電梯走到自己公寓的門口,卻猶豫瞭。他原本掏出瞭鑰匙,現在又原原本本地收回瞭兜裡,隨即一個人靠在門口的墻邊,摸出一支煙,點燃後猛吸瞭幾口。

隻見煙頭的青煙在他的指縫中,繚繚繞繞地散開。厲擇良一支接一支地抽,到瞭最後一支不剩的時候,他在暗處靜瞭靜,隨即將門打開。

眼睛很快適應瞭客廳裡的光線,厲擇良看到瞭蜷在沙發上的寫意。她臉蛋朝外,腦袋枕在沙發的扶手上。厲擇良有些刻意地放輕腳步靠近她。

她好像睡得很不踏實,呼吸時快時慢,不過依舊孩子氣地微微張著嘴巴,看得見裡面貝殼般的小碎牙。

他悄悄伸手,用指尖輕輕摩挲瞭一下寫意臉頰的皮膚,卻沒想到她皺瞭皺眉頭,有些不情願地拂開他的手,身體挪動瞭一下。

厲擇良這才想起來,她似乎是最不愛親近身上帶煙味的人。想到這裡,他走到浴室開燈洗手,可是,待他回到客廳,寫意已經站在那裡等他。

“厲先生。”她冷漠而且客氣地首先稱呼他。

“你醒瞭?”

“雇主都來瞭,我有什麼道理能故作不知地繼續睡下去?”寫意帶著異樣的情緒說。

厲擇良聽見瞭她的嘲諷,卻笑瞭笑,轉身去廚房。

他在廚房問:“沈小姐,你喝水嗎?”

“不敢勞您大駕。”

結果,他還是倒瞭兩杯水放在茶幾上,自己坐下後說:“你坐。”

寫意冷冷地盯瞭他一眼,就是不照做,倔強地站在原地。

“沈小姐,你這個樣子,”厲擇良喝瞭口水,盡量壓制住心中的不悅,“合約期間我們會很難相處的。”

他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她一見就窩火。

“有什麼可相處的,難道厲先生還要你我裝成一對恩愛男女給別人看嗎?”寫意譏諷地說,“我們這種交易骯……”

隻聽“砰”的一聲。

厲擇良把手中的杯子重重地砸在茶幾上,將她口中的“臟”字湮滅掉。因為劇烈的震動,那杯中的水飛濺出瞭一半灑到桌面上,不一會兒便順著桌沿滴到地上。

“不愧是做律師的人,罵人犀利。那麼請問沈律師,”厲擇良有意無意地冷笑瞭一下,“我們倆這骯臟的交易,你什麼時候兌現?”

寫意看著他的笑容微微一怔,她瞧出來或許他在恥笑她。她用牙齒咬住下唇,咬得發白,終於下瞭個決心似的松開嘴唇,說:“厲先生,現在就如您所願,如何?”

話音剛落,她便突然邁開腳步,朝厲擇良的臥室走去,走得很快。在她進瞭臥室以後便一路走,一路解自己身上襯衣的紐扣。

她脾氣極壞,解到中途那扣子不聽使喚,她便用手使勁去扯。

就在此刻,厲擇良臉色微變,三步並作兩步上去,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抵在臥室的墻邊,迅速地阻止瞭她想要繼續的動作,鉗住瞭她的雙手。

“沈寫意,你不要這樣。”

“不要怎樣?”她冷笑。

“不要這樣對自己。”他聲音低下去,有些後悔。

此刻,寫意衣襟的扣子已經敞開瞭一半,粉色內衣赫然而現,胸口白皙的肌膚也裸露在空氣中。

“真的,”他低聲地又將剛才的話重復瞭一次,“你不要這樣。”言語間居然隱隱透著祈求。

說著,厲擇良放開她,騰出一隻手去替她理好衣領、系扣子,想將它們復原。

沒想到在手指碰到寫意胸前肌膚的時候,寫意下意識地拍開他的手,很嫌惡地說:“不要碰我!”

她的表情異常鄙視,這一下卻真正激怒瞭厲擇良。

他用右手鉗住她的下巴,使得寫意的後腦勺狠狠地砸到墻上,上身死死抵住她。

一時間,寫意覺得腦袋突然蒙瞭,須臾後才傳來劇烈的痛覺。她倔強地咬住牙,沒讓自己叫出聲來。

他低下頭去,瞇著眼睛說:“不要碰你?難道你剛才那麼主動地脫衣服,隻是讓我在旁邊看?”

他一句話說得寫意臉色緋紅。

“無恥!”她抗拒著他的力道,使勁地別過臉去。

厲擇良面色一怒,將她的臉扳回原位,隨即埋頭狠狠吻住她的雙唇。可是,寫意卻緊緊閉唇咬牙,不讓他得逞。

他那捏住她下巴的手指一用力,迫使她不得不吃痛地張嘴。他的舌趁機鉆進去,肆意地侵略索取,寫意想要咬他,可惜兩邊臉頰被他捏住後,竟然丁點兒都無法動彈,還隻會咬到自己。

寫意感覺到對方的體溫隔著襯衣傳瞭過來,他的呼吸撲在自己的皮膚上,有些急促,不過,他在盛怒之下的吻,沒有絲毫的憐香惜玉。

他吻得那麼激烈,可唇卻是冷冷的,唇上那種冰冷的觸感,完全沒有觸及兩人的情欲禁地。久之後,厲擇良才離開她的唇,接著湊到她的眼前,壓低嗓音,冷酷地挑釁地說:“求我,我就放瞭你,否則我要繼續。”

寫意聞言,立刻想將手掙脫出來給他一巴掌,卻又被他向後反扣住。他隻用瞭一隻手,便鎖住瞭她的兩個手腕。因為缺氧的關系,寫意呼吸起來有些氣短,但是她仍然睜眼直直地瞪住他,昂起頭不肯松口。厲擇良見狀,迅速地低頭將他的吻轉移到下巴,一點一點地撕咬吮吸,接著是脖子。寫意身體僵硬地抗拒他,不斷掙紮間卻口不示弱。

他停頓瞭下,又說:“沈寫意,求我!否則我要繼續。”

偏偏她就是那種吃軟不吃硬,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回頭的人。

可是,當厲擇良將寫意那對豐腴的柔軟收納在手掌時,寫意身體一震,終於發出瞭絕望的悲嗚聲,聽起來像要哭的樣子,卻依然決口不說求。

他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異樣,微微愣怔間手開始放開她。

就在這一剎那,寫意沒來得及細想,找準時機用盡全身的力氣提起腳朝他踹瞭過去,然後使勁推開他。她飛速地整理好衣服就要奪門而出的時候,卻看見厲擇良蹣跚地後退瞭一步,然後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他扶住右腿,豆大的汗珠掛在額角,瞬間臉色慘白得嚇人。

電光石火間,寫意猛然想起自己情急之下,居然踢瞭他右邊的膝蓋。她張大瞭嘴,懊惱得不知所措。

“我不是故意的。”她顫著聲,回來蹲下想去查看他的腿,卻被厲擇良掀開。

“出去!”他強忍住劇痛說。

“我幫你。”寫意爬起來,又要去扶他。

他卻絲毫不領情,提高聲音重復:“出去!”

“我……”

咚—

厲擇良惱怒地一把將手邊的那盞落地燈打翻,吼道:“我請你出去!”

《良言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