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劉蘭芝坐在馬紮上,兩腿間擱一個大鐵盆,手沾著肥皂水吃力地揉搓著衣服。盡管兒子一再叮囑,犯病時要靜養,可她服下湯藥,喘氣均勻些還是手腳不閑著。樹生一個大老爺們,又要忙班上,又要照顧兩傢老小,她這個當媽的但凡有點精神,也要替兒子分擔一些活計。

院門一響,進來一個戴著藍套袖的年輕女人,朝屋裡問是王衛東傢不。劉蘭芝抬起頭,瞇著有些老花的眼,答應瞭一聲。大媽,我是跟衛東一塊下鄉的楊麗華,你不記得我瞭?來人站在面前問。劉蘭芝不好意思笑瞭下:老瞭,不記事不記人嘍,你快坐。

下鄉第三個年頭上,楊麗華辦瞭返城手續。這在知青點引起不小的動靜,一塊來的姐妹心裡都酸溜溜的。她走那天,大傢都找借口躲開瞭,王衛東幫她捆紮上行李,送她上瞭長途汽車。楊麗華到自來水廠當瞭會計,後來成傢有瞭一個女兒。

聽說衛東也回瞭城,楊麗華來看看當年的小姐妹。她和劉蘭芝一問一答地嘮著嗑。大媽手指關節粗大變形,一看就有類風濕。這病忌諱沾涼水,楊麗華不容分說攙扶大媽起來,拿過搓板麻利地洗起來。劉蘭芝呆呆地看瞭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小環這丫頭忙著呢,成天不著傢,不見齊今兒個能回來。要不,過會兒他哥下班,讓他去單位叫她一下?

楊麗華用沾滿肥皂沫的手,撩一下披垂的發簾:不用,我洗完這些衣服,她不回來我就走,以後有的是時間呢。

言談間,劉蘭芝問起傢裡情況,得知小楊沒瞭丈夫,頓生同病相憐之情:地震忒坑人。我傢老頭子,還有我兒媳婦、大閨女,都砸死瞭。夫妻夫妻,沒有瞭另一半,這日子不好過呀!

兩人眼窩都潮潮的。

劉蘭芝嘮叨起傢長裡短,楊麗華嘴上應著,手裡也不閑著。大盆衣服洗完瞭,她問大媽還有啥要洗的。劉蘭芝搖搖頭,摁著她手:閨女,歇會兒,來傢裡就是客人,咋能讓你受累呢。

我不累。楊麗華說著,端盆去外頭水泵把衣服投幹凈,回來晾曬到院子鐵絲上。冬天的太陽照著不大的院子,她抖落著衣服,兩手凍得像胡蘿卜,嘴裡哈出一縷縷白氣。劉蘭芝站屋門口喜眉笑眼看著,悄悄把小楊跟兒子身邊的幾個女人對比瞭一番。燕兒她看著長大,有點小個性,可比親閨女還親。媛媛乖巧嘴甜,會來事兒,簡直就是她貼心的小棉襖。眼前這個,長相一般,可熱心腸,人又麻利,過日子準是把好手。樹生身邊不就缺這樣一個女人幫襯嗎?

這麼想過之後,劉蘭芝就上瞭心,跟林兆瑞磨叨起這事。既是對親傢的信賴,也是想趟趟底,聽聽樹生嶽父啥態度。林兆瑞朗聲道:

老嫂子,你不用擔心我想法,這是好事,你不張羅我還張羅呢。樹生這些年,傢裡外頭兩頭忙活,就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我早就盼著他成個傢,有個知冷知熱的媳婦照顧著。你想啊,咱們再活,頂多活二三十年,他們還年輕,時間長,應該有自己的生活。老嫂子,你就放心,隻要樹生滿意,你看著順眼,我百分百贊成。樹生有個媳婦,我也添個閨女。

一聽這話,劉蘭芝滿心歡喜,閨女回傢時跟她一念叨,王衛東大包大攬說這事交給她辦。劉蘭芝半信半疑:你能辦好?你自個兒的事還抓瞎呢。真格的,你要真跟柱子結婚,將來兩地分居可咋好?

媽,我自有主意,你不用跟著瞎操心瞭。當務之急,還是先解決我哥的事。王衛東回答。

起個大早,王樹生去郊區串村子,用棒子面換瞭一點白面。回來時,見大剛提溜著褲子,在茅房外頭急得直打轉。小誠腿有毛病解手不方便,王樹生特地在院門口壘瞭個簡易茅房。看這架勢,就知道一定是小誠在裡面。他叫外甥多走幾步去胡同口公廁,便拎著面口袋進瞭屋。

該給媽熬藥瞭。他找出砂鍋,擱進去沙參、麥冬、佛手、陳皮等物,放到爐火上熬起來。偏方是林兆瑞淘換來的,治療哮喘很管用。不一會兒,砂鍋咕嘟咕嘟冒出沫子,屋裡彌漫開中藥湯苦澀的味道。

王衛東進來,看見他說正好,哥我找你有點事。王樹生還沒答音,外頭傳來大剛的叫喊。他讓妹妹看著砂鍋,拿起塑料尿盔出來:喊啥喊,就在這兒解。他沖著茅房輕輕叫小誠,裡面沒有回應。又叫瞭一聲,林智誠有氣無力地應瞭一聲。

林智誠滿頭大汗,一張痛苦而扭曲的臉。坐在姐夫給他打制的木頭坐便椅上,半個多鐘頭過去,還是解不下來大便。王樹生二話沒說,從墻洞裡揪出來點草紙,貓腰給小誠摳大便。

好瞭,你再使使勁,我在外頭等你。王樹生出去瞭,林智誠眼淚咽到瞭喉嚨,又不爭氣地從鼻子和眼裡鉆出來。這個他曾經的姐夫,沒有一點血緣關系的人,已不止一次為他做這些事情瞭。腿腳不便,運動很少,加上怕解手麻煩,不愛喝水,他經常便秘。自己偷著用開塞露,用多瞭又拉稀。王樹生從醫生那兒打聽來最直接管用的法子,用手摳出硬屎球。這招兒他屢試不爽。

大便很快解下來瞭。王樹生洗把手回來讓小舅子拿起雙柺,不容分說背他起來。林智誠乖乖地趴在他肩頭,小聲說瞭句:姐夫,你有白頭發瞭!

王樹生呵呵一笑:小三十的人瞭,還能沒白頭發。對瞭,問過你幾次你也不說,從食堂到洗衣房還適應嗎?

姐夫,你還是成個傢吧。小誠沒正面回答他,忽然冒出一句話。王樹生聽瞭一怔,沒有說話。

你還是成個傢吧。這話,嶽父也說過。可從林智誠嘴裡說出來,卻有著別樣的分量。王樹生知道小誠有多倔,也知道小舅子氣量並不大。當初,丁媛出現在他身邊時,小誠不僅沒一點忌恨,反而真誠地接納瞭她,把她視為姐夫理想的對象,努力促成這件事。現在,小誠趴在他肩上,又說出這樣暖心窩子的話,無疑是發自肺腑的,是心越來越靠近他的體現。

回到屋裡,王樹生把湯藥倒在碗裡,心裡翻江倒海。除瞭林智燕和丁媛,他好像從沒有遇見過讓自己心動的女人。昨天成為依稀的回憶,現在感情、女人,是他不敢碰觸的雷區。但是不敢碰觸並不等於不想,隻是他眼下忙於生計,沒有時間、精力和心情去規劃一份新感情,考慮接受一個什麼樣的女人。而且,再成個傢,能替代林智燕的人還會有嗎?小誠啊小誠,你提醒我這些幹嗎呀?

衛東叫瞭一聲哥,他這才回過神來,把湯藥給媽端過去。妹妹也跟過來,王樹生問她有啥事。衛東說明媽的意思,拿出一張二寸黑白照片指點著給哥看:這是麗華姐,有一年她回城,我還讓她給傢捎過東西呢,你記得不?

背襯著灰蒙蒙的大山,三個女知青並排站著,都穿著臃腫的黑棉襖。照片上人頭很小,臉模模糊糊的。對楊麗華王樹生沒啥印象,介紹對象這事,他不好把妹妹撅回去,就說你看著辦吧。衛東一撥拉他:什麼叫我看著辦?你表個態,見還是不見,回頭我好跟麗華姐說呀。媽也在旁邊幫腔:我見瞭,小楊人忒好,有眼裡件兒,進傢就幫著洗衣服,恐怕我手著涼。

看媽和妹妹都這麼上心,王樹生隻好說那就見見吧。

王衛東登門提親,楊麗華有些不知所措。地震摧毀瞭她的世界,父母、弟弟和丈夫都沒瞭。空蕩蕩的簡易房,缺胳膊少腿的幾件傢具,像是總在提醒著她生活的殘缺。可再走一傢,帶著孩子,她又有諸多顧慮。聽衛東說明來意,楊麗華半晌沒言語。

衛東幹脆把話挑明:姐,有啥磨不開的,都是經歷地震劫難的人,互相搭把手,不光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傢,到老有個照應,也是個伴兒不是?

楊麗華對高大樸實的王樹生有些好感,也知道這傢人都很實在。她想想,為瞭孩子,走這條道也中,便點點頭:衛東,我聽你的。

相處瞭一個月,王樹生和楊麗華就結瞭婚。

楊麗華從傢帶來一對箱子,箱托在地震中砸壞瞭,她和以前自己過日子一樣,找來磚頭墊上。王樹生把磚頭扔到門外,拍拍手上的土,對一臉詫異的楊麗華道:這是咱們倆的傢瞭,不能再湊合瞭!他用下班時間,打好一對箱托。看著箱子安穩地擱在上面,楊麗華從後面抱著他,眼淚吧嗒吧嗒滴落在樹生背上。

平靜下來後,楊麗華拉他坐下:樹生,咱們以後是一傢人瞭,有些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王樹生當然同意,雖然不知道麗華要說啥。楊麗華道:一是呢,咱們夫妻間要坦誠相見,有一說一,不能有事掖著藏著;二呢,咱倆都有工資,以後開支錢放一塊,誰花誰拿,花錢要記賬,寫明白去向;第三件事,我婆婆年輕守寡,拉扯大兒子很不容易。雖然有退休金,可從前我們每月都給她十塊錢,我想咱們結婚後繼續給。咱媽這邊也一樣,你看中嗎?

到底是當會計的,啥事都想得這麼周到,王樹生隻有點頭的份:中,逢年過節禮拜天的,咱們帶孩子一塊去看老人傢,別讓她感覺孤單。

他又說:我加上一條:咱們一塊照顧我嶽父和小誠。老人身體不好,小誠你也看到瞭,腿有殘疾,地震後一直是我照顧著他們。

那是自然。楊麗華說,你是姑爺,我以後就是閨女瞭,咱們一塊照顧好他們。

地震後結合的夫妻,拉瞭個結婚證就住到一起,所有程序都免瞭。新婚之夜,楊麗華哄睡瞭女兒,然後脫瞭外套躺在孩子旁邊,拉滅瞭電燈。黑暗裡,她說:樹生,你理解我,一時有些適應不瞭,今晚……

王樹生道:我也一樣,忙瞭一天,有些累,睡吧。

新婚之夜,中間隔著孩子,兩人睜著眼睛想著心事。遠處,傳來鏟車的轟鳴聲和汽車的喇叭聲,建築工人正在連夜清運著地震廢墟,規劃好的新城即將開始重建。

第二天一大早,王樹生醒來,看見楊麗華正在旁邊搭著小床。他睡眼惺忪問媳婦在幹什麼,楊麗華說:今天起,讓她在這兒睡,總不能老在咱們中間當第三者呀。

王樹生笑瞭。

姐夫這麼快結婚,有些出乎林智誠意料。之前,王樹生倒是征求過他意見,他沒反對。楊麗華人不錯,可與他心目中的替補姐姐相比,還是有差距的。林智誠跟小馮說起這事,多少帶點遺憾。他找出張紅紙來,把剛從銀行取出的錢包好,準備給姐夫送過去。馮紅對著小鏡子修著眉:你這點傢底全取出來,以後不過瞭?林智誠抖落著一沓錢:錢算什麼,沒有姐夫,就沒有我,這份感情是多少錢都買不回來的。馮紅沖自己挎包努努嘴:我這月剛開支,一塊拿過去吧。

三百塊不是個小數目,楊麗華執意不收。林智誠急瞭,沖王樹生揚揚手裡紅包,姐夫,你接著!王樹生隻好先收下。林智誠走後,楊麗華左思右想覺得不合適,跟樹生商量:小誠又要治病,又要攢錢娶媳婦,花錢用項多著呢,咱們不能要他的錢。

你不知道他個性,送回去就是打他臉瞭。我想好瞭,咱們先替他存上,以後湊個整兒,給他結婚用。

婚後的日子平淡如水,卻也舒心快樂。王樹生下班到傢,媳婦已準備好飯菜,他吃現成的。閑下來,他愛抱著閨女四處轉轉,婷婷已經兩歲瞭,可他還是舍不得撒手。成排的石頭房不復存在,工人新村簡易房稀疏錯落,中間點綴著野花野草,倒頗有幾分鄉村景致,成瞭爺倆的快樂天堂。

春天來瞭,向陽地方長出蕨類植物,隨後是苦蕒菜,蒲公英,黃花灼灼。到瞭夏天,是一叢叢瘋長的草茉莉,粉的,白的,黃的,紫的。密匝匝的蛐蛐草,伏地的蒺藜狗子,半人高的灰灰菜。燕子穿梭覓食,成群的螞螂來回飛著……王樹生想著小時的歌謠:螞螂螞螂過河來,知瞭知瞭摔鑼來……邊哼著,邊搖著女兒。婷婷在懷裡睡著瞭,長睫毛覆蓋著眼瞼,小小的鼻翼輕輕吸動。他心裡湧動著一股溫情。

街坊們遇見,這個誇孩子乖,那個誇孩子俊,王樹生帶著一臉驕傲抱婷婷回傢。媽正等在門口,她悄聲問兒子:你們結婚也小半年瞭,去醫院檢查沒有,麗華有喜瞭嗎?

王樹生臉一紅:媽,現在大剛和婷婷都在身邊,都小,成天就累你一個人。我和麗華商量好瞭,先不要孩子,等他倆大些再說。

別介,趁我還能走動,還能帶孩子,還是要個吧。我累點沒啥,沒有親孫子才叫難受。婷婷是很乖,可是個女孩,又是麗華帶過來的——媽多想看到你有個親骨肉啊。

這時婷婷醒瞭,樹生親瞭一下她的小臉蛋:這就是親骨肉,婷婷,叫奶奶。孩子叫著奶奶,張著小手讓她抱,劉蘭芝抱瞭過去。王樹生說我去看看小誠,轉身走瞭。

這孩子,劉蘭芝嘮叨著,抱婷婷進瞭院子。屋裡,兒媳婦正踩動踏板,縫紉機噠噠噠響著,軋著女兒的小衣服。劉蘭芝站一旁想起件事,遲疑瞭一下才問:麗華,你看樹生對婷婷咋樣?

楊麗華歇下,過來抱過女兒:沒挑,孩子吃喝穿戴比我想得都周到,他一下班不管多累,都要抱抱孩子。

劉蘭芝坐在床邊:你看是這樣,你和樹生雖說是後結合的,可我知道你倆感情很好。樹生把婷婷當親閨女,我也把她看成親孫女。可千好萬好,孩子這個姓氏是個問題,你看是不是該想想法子?

既然開始新的生活,楊麗華何嘗沒想過要給女兒改姓。可婆婆每次見到婷婷都眼淚汪汪的,想起地震沒瞭的大兒子。她怕提這事刺激婆婆。劉蘭芝拍瞭一下大腿:麗華呀,不是媽心狠自私,這道疤再疼早晚也得揭。你想想,孩子一天天大瞭,以後要是問起她為啥不姓王而姓蘇,咱們咋回答,咋跟孩子解釋啊?

幾天後楊麗華去看婆婆,吞吞吐吐說出這層意思,丁庠玉臉登時撂下來:孩子她爸沒瞭,你還年輕,要再走一傢,我不說啥。婚姻上,你有你的自由。可孩子這個姓氏,就是對她親爸的紀念,要改我堅決不同意。我問你,現在婷婷連姓氏都要改瞭,還是不是我老蘇傢孩子?

樹生知道後,安慰媳婦:姓氏不就是一個符號嘛,孩子跟我親就行,姓王不姓王又有啥關系。以後不許提這事瞭,有時間多帶孩子過去,陪老太太開開心,解解悶。我媽的話,你就這耳朵進那耳朵出,別擱心上。她要是再堅持,我去做工作。

到瞭周末,兩口子抱著孩子去看望丁庠玉。老太太自然沒有好臉色,可面對孩子一口一個奶奶地叫,最終忍不住放下架子,一把摟著孩子掉瞭淚:我的大孫女,誰也奪不走你!

王樹生和楊麗華對視一下,都說愛是自私排他的,這話真不假。

一個月後的一天,王樹生拿著托人從北京捎來的點心去看丁庠玉。老太太又念叨起大孫女怎麼沒來,王樹生說婷婷有些感冒。丁庠玉忙問吃沒吃藥,打沒打針,邊找衣服要去看看。王樹生攔著她說沒事,又拿出女兒在照相館新照的相片。丁庠玉一看,連說孩子瘦瞭,王樹生道:媽,你再仔細看看,婷婷比上回來胖瞭呢。

孩子又不在我身邊,我咋知道是胖瞭還是瘦瞭?丁庠玉說著,找出花鏡來捏著照片細細端詳。

我們尋思你老身體不好,怕孩子在身邊累著,先讓我媽帶著孩子。你要喜歡,不嫌磨人,一個月擱你這幾天如何?

老太太笑瞭起來,敢情!沉瞭沉,她說:要真是這麼著,婷婷的姓你們愛改就改吧,我是怕孩子越走越遠。

這樣,蘇婷就改名為王婷。

孩子一天比一天地長大,到上幼兒園年齡瞭,劉蘭芝還摟在懷裡不撒手。這天王樹生回傢,看見婷婷手上有兩道傷痕,忙問怎麼回事。原來孩子跟貓戲耍,被撓瞭一爪子。王樹生一皺眉:這東西不能在傢養瞭,今兒撓人,明兒咬人怎麼辦,聽說還能傳染狂犬病呢。

楊麗華噓瞭一聲,指指正在姥姥屋嘴對嘴喂貓的外甥。王樹生明白她的意思,不言語瞭。

大剛跟貓簡直是形影不離,連睡覺都摟著。王樹生沒結婚那陣跟外甥一床,有時夜裡一翻身,毛絨絨、肉呼呼的,嚇一跳。這倒罷瞭,可小貓每到發情期,就亂撓亂咬,嗷嗷叫得瘆人,還四處瘋跑,連帶著娃娃跟著到處找貓,喘著粗氣看瞭讓人心疼。有回,孩子把貓裝書包帶到瞭學校,弄得王樹生一塊挨老師數落,批評他這個當舅的管教不嚴。因為養貓,他沒少跟外甥置氣,可媽卻有一套說辭為外孫子辯解:這貓哇,跟別的動物可是不一樣。老輩子人說,它一落生,就能在人間找到一個仆人,沒準咱傢大剛就是這個貓的仆人呢。

現在望著女兒小手上的抓痕,王樹生終於下決心處理掉這隻貓。趁外甥上學,他找個紙箱子把貓裝瞭進去。怕悶死,又在箱子上挖瞭幾個洞,然後抱起出瞭傢門。一路上,他跟在紙箱裡抓撓的貓咪說著話:咪咪,在這傢你也有些日子瞭,我跟你也不是沒有感情……

這倒是心裡話。他想到天天下班進傢,小貓在他褲腿上蹭著,搖著尾巴喵喵叫著撒嬌的場景;想起小貓鉆在自己懷裡,摸兩下喉嚨裡便呼嚕呼嚕發出聲響的愜意樣子;想著母親盤腿坐在床上絮著被褥,小貓仰躺在一邊,露著白肚皮,蜷著四爪曬太陽的可愛表情,王樹生有點留戀。可是一想到女兒白嫩小手上兩道血漬,腳步又走得飛快。在胡同口,他把紙箱打開,擱在草叢中轉身就走。

好在是夏天,到處有吃食兒,不會餓死你的。他像是對貓說,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大剛放學,沒見到咪咪慌瞭神,一個勁兒埋怨姥姥。劉蘭芝可憐巴巴,把過失都攬到自己頭上:都怪我,忘關門瞭。後晌還叫著,咋一轉眼就沒瞭?大剛氣哼哼的:整天在傢,一個大活人看不住一隻貓!王樹生拿出舅舅的威嚴,喝道:你再喊,是一隻貓重要,還是姥姥身體重要?成天就知道招貓鬥狗,不好好學習,老師找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大剛摜下書包,沖舅舅嚷起來:你甭轉移話題,沒準是你討厭咪咪給扔瞭,哼!

楊麗華趕緊過來打和,說你舅怎麼會那麼狠心。婷婷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撇撇嘴哭瞭。王樹生急瞭,一把抱過王婷,把女兒的手伸給大剛:你平時一口一個妹妹、一個婷婷的叫,心疼得不得瞭。你看看,你那隻貓辦的好事!說完,他氣急敗壞坐下,沖外甥道:是我把貓扔瞭,人總比一隻動物重要!

一傢人面面相覷,大剛扭頭跑出瞭傢門。

天黑瞭,大剛還沒回傢。王樹生後悔自己的沖動,騎車子圍著工人新村找瞭兩圈,又到火車站、汽車站,還是沒找到外甥。劉蘭芝哭得眼泡紅腫,一見兒子隻身而歸,淚又下來瞭:大剛真有個三長兩短,咋跟你地下的姐姐、姐夫交代……

媽,我腸子都悔青瞭,你就別說瞭!

怕婆婆急出個好歹來,楊麗華一直守在旁邊。她不敢插言,畢竟這事因自己女兒引起。後半夜瞭,愛國、衛東、小誠陸續回來,都沒見大剛影子。劉蘭芝往外轟趕著他們:都去,再找找!麗華,你也去找,別守著我,我死不瞭。外孫沒瞭,我也不活瞭!

大傢都出去瞭。看女兒睡得很香甜,楊麗華把枕頭擋在床邊,以防孩子滾下來,找件衣服穿上,打著手電出門找大剛。走沒多遠,借著朦朧的天光,看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壯漢背著個孩子迎面走來。

楊麗華不認識畢成,但她縫過外甥的衣褲,認識孩子的裝束。她忙上前,果然是大剛。孩子跑出傢門,沒處可去,就近爬上一棵大樹。盤坐在樹杈上,聽著大人們焦急地呼喊他的名字,有種報復的快意。慢慢地困勁兒上來瞭,就倚著樹杈睡著瞭。天快亮時,他被凍醒,肚子餓得咕咕叫。從樹上下來,眼前一黑,歪倒在地上,被在外頭遊蕩瞭一宿的畢成發現背回來。

楊麗華連哄帶勸,大剛總算答應回傢,從畢成背上出溜下來。中啦。畢成如釋重負,揉著肩膀:這孩子死沉死沉的,幸虧玉皇大帝幫著背瞭一路。你是大剛舅媽,就是樹生媳婦嘍,你不是死瞭嗎,啥時又活過來啦?

畢成一隻腳趿拉著鞋子,一隻腳光著。楊麗華看出他精神不太正常,不過人傢把外甥找回來,她心存感激,真心實意地說:你也沒吃飯吧,一塊兒到傢裡吃點東西?

畢成也不客氣,拉起大剛就走,楊麗華小跑著才能攆上。看到外孫毫發無損回來,劉蘭芝鼻涕一把淚一把摟在一塊。王樹生把找回的小貓抱給外甥看,大剛飯也不顧吃瞭,抱著小貓親瞭又親。畢成狼吞虎咽地吃著,唔魯唔魯說:貓是老虎的老師,回頭讓它教你上樹,你就不會掉下來瞭。

天亮瞭,正在團裡排戲的林兆瑞趕回來,看孩子平安無事,才放瞭心。見到林兆瑞,畢成哆嗦一下,眼睛放出異樣的光,叫瞭聲老林就嗷嗷哭起來。林兆瑞一陣難受,他知道畢成又想起瞭過去,想起震後毒辣辣的太陽,血腥和屍臭。那場災難對這位老街坊打擊實在太大瞭,失去親人的折磨,使原本就脆弱的畢成徹底垮瞭。

陶瓷廠恢復生產後,叫畢成去上班,頭一天就發現他精神不太正常。他拔掉狼毫筆上的毛,用筆桿沾顏料在瓷器上塗抹。塗滿一個杯子,叭,摔地上一個。又塗一個杯子,叭,又摔一個。主任過來喝住他,畢成頭也不抬:好瞭,四大美人畫好瞭,拿去燒吧!

廠裡正跟醫院聯系要把畢成送過去,老畢卻偷偷跑出來,在外面流浪瞭好幾天。林兆瑞和劉蘭芝商量:老嫂子,天氣一天比一天涼瞭,畢成這樣子要是沒人管,沒準有一天會凍死街頭。要不這樣,讓他先住在我那兒,回頭我跟廠裡聯系,送他去治病。你平日給他做口飯吃。

劉蘭芝想瞭想,樹生一傢三口擠一屋子,自己跟大剛住一塊,實在沒地方再收留一個人,就說:中,都是老街坊瞭,遠親還不如近鄰呢。看看他被褥衣服的,缺啥短啥,我們來做。

飯後,楊麗華燒瞭壺開水給畢成洗臉,王樹生找出工具給他理發刮胡子。畢成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愣愣地問:這麼精神的小夥兒是誰,工人新村沒見過呀?楊麗華開心地笑瞭。一旁的大剛,突然覺得舅媽比以前好看瞭許多。

楊麗華承擔起所有的傢務,包括林傢和畢成的漿洗縫紉。當會計的她精打細算安排夥食,照顧到每個人的口味。兩傢人都覺得自從楊麗華進門,傢裡一切都有瞭條理。

中秋節這天,王樹生廠子分梨。他洗凈削皮,切瞭一半給媳婦:你嘗嘗,京白梨挺水靈,挺甜的。楊麗華沒接。王樹生不解,說這梨潤燥、化痰,大傢都吃瞭,連畢叔都吃瞭一個呢。

樹生,你知道嗎,分梨的寓意就是分離。以前跟婷婷爸就曾分過梨吃,當時我還不以為然。現在我信瞭——我可不要跟你分梨(離)瞭!楊麗華一臉認真地說。

陽光從屋頂排風扇口射進來,幾束光柱中,飛舞著細微的塵埃。三臺大洗衣機轟轟作響,淹沒瞭一切聲音,機器戛然而止時,又死一般寂靜。可沒過幾分鐘,就被婦女們說笑聲打破,十來個已婚婦女就像一池塘蛤蟆一樣聒噪。每到這時候,林智誠就會煩躁不安,恨不得捂上耳朵逃得遠遠的。可他必須裝出若無其事,臉上不能帶出一點厭煩神態。這是他殘疾後的第二份工作,他不想再失去瞭。

地震後,廠裡照顧安排他到食堂負責兌換飯票。後來因為跟廠長外甥、棒材車間的二順打架,這份清閑差事弄丟瞭。林智誠十分留戀那段自由時光。那時,他一周隻上兩個全天,一間小屋子給他提供瞭一處寧靜的港灣。他很少與工友們交流,就連一個食堂的劉愛國話也不多。隔著小窗口,在錢和飯票的交換中,他想跟熟悉的人說句話就說句。不想說時,頂多在遞上飯票時說上一個字:給。對這個少言寡語的年輕人,廠裡有著各種猜測和議論。認識的人都說:他變瞭,不再是地震前的那個有說有笑、多才多藝的工會幹部瞭。

洗衣工們大多是隨丈夫進城,震後又沾光上瞭班的農村婦女,眼界不比一個村子或一個洗衣房更大。林智誠的到來讓她們非常稀罕,好奇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投過來。最後她們一致認為:這一條半的殘腿,跟那張英俊的面孔,實在太不般配瞭。她們惋惜地咂著嘴。後來,不知從哪打聽到小林還沒對象,大傢一下子來瞭精神頭。組長李姐像是無意的隨口問:小林,你那個……還能起來吧?

林智誠一時沒明白啥意思,女人們嘻嘻笑起來。都是從農村出來的已婚婦女,平時說話還帶把兒呢,更何況當著一個殘疾人——嚴格說來,白凈面孔的林智誠在她們眼裡,根本不算真正爺們兒。

有人起哄:組長,別這麼直接好嘛,人傢還是童男子呢。李姐滿不在乎,又往他襠裡一指:小林,你那個東西沒有殘疾吧?

林智誠臊紅瞭臉,急得直搖頭。

李姐幹脆得很:好,腿腳有毛病不算毛病,隻要不像癱子一樣,那個沒問題就成。小林你放心,大姐們幫你找個女人。

這下,班組裡的女人有瞭事幹,這個介紹腿腳有毛病的姑娘,那個介紹剛剛喪偶的小媳婦。李姐呢,重點介紹自己侄女李英,高中畢業,雖在街道瓶蓋廠上班,屬於大集體,可是個健全人,洗涮做飯能照顧你。林智誠的自尊每天都處於崩潰邊緣,回來說起這些,馮紅聽瞭哧哧笑,後來一見他就拿這個打趣:今天又介紹個什麼樣的?

礙於大傢的好心和熱心,林智誠忍瞭。他耳邊老響著劉愛國的叮囑:你要忍口氣,低低頭,服個軟,不會到這份上。二順那個混球,仰仗他舅撐腰在廠子裡平趟,你跟他爭兢能有你的香應?要不是你姐夫出面,求人弄臉的,你不要說去洗衣房,恐怕連飯碗都砸瞭,廠子非開除你不可。小誠啊,要學會適應環境!

林智誠知道,組裡的女人們隻是俗氣,沒有壞心眼。他要在這裡待下去,就要學會和她們打交道,適應她們語言和思維方式。可在介紹對象這事上,他還是找出種種理由拒絕,哪怕是應付或搪塞,他都做不到。他覺得,如果自己跟別的女人見面,是對馮紅的背叛。

李姐不高興瞭:小林,我侄女對你挺上心,老追著我問啥時見面。不管你心甜不心甜,見一面總不算過分要求吧?

話趕到這兒,林智誠隻好實話實說,承認自己有對象瞭。李姐不信,非讓他拿出證據。馮紅覺得好玩,給瞭林智誠一張舞臺照。

禮拜五下午,洗衣機剛剛停歇下來,大傢放下手中活計喘口氣當兒,林智誠拿出照片給大傢看。李姐先嚷瞭起來:喲,小林,你這不是拿大姐們開涮嘛。這是你對象?我還沒老到眼花,認識這是李鐵梅!

這就是我對象!從前在京劇團演李鐵梅,隻是地震後不怎麼上臺瞭。

組裡人都圍攏過來,傳看著照片,將信將疑。李姐看著他:小林,你艷福不淺啊,搞個這麼漂亮的對象,怪不得對我侄女連撣都不撣一下。林智誠傻呵呵地笑著。李姐突然有些不高興,轟趕著大傢:都圍在這兒幹啥,幹活去,幹活去!

一會兒,林智誠有瞭尿意。腿殘疾後,方便變成瞭最不方便的事情。而在洗衣房,更是讓他犯怵,組裡就他一個男的,就一個有門沒插銷的破廁所。婦女們方便時不關門,已經形成習慣,他一來大傢都別扭。他在廁所附近踅摸一陣,咳嗽兩聲,判斷沒人,才架柺上瞭臺階,戰戰兢兢,背頂著門,提著褲子,不時還要提防著走來走去的腳步聲。

尿憋好久瞭,他剛痛快淋漓撒出來,就聽見李姐聲音從外面清晰地傳進來:看小林人不錯,好心把我侄女介紹給他,誰想熱臉貼在冷屁股上,原來人傢早有對象瞭。一個女人勸道:組長,你也別生氣,誰知道真的假的。就算真有這回事,用不瞭多長時間也會蹬瞭他。這麼俊,又是唱戲的,咋會看上一個瘸子?到那時,小林還不上趕著求你?李姐哼瞭一聲:但願吧。

林智誠手一哆嗦,尿都淋到瞭褲腿上。

他陰沉著臉,疊著剛剛烘幹的工作服。震後好長一段時間,他的世界是灰色的,多虧有姐夫的照顧,有馮紅的不棄不離,讓他覺出世間還有真情在。可他畢竟殘疾瞭,對愛情沒瞭從前的自信。他正胡思亂想,李姐湊過來跟他一塊疊著衣服:

小林吶,不是姐挑唆你跟對象關系,說句不好聽的話,搞文藝的靠不住。當初你姐夫在部隊當排長時,迷上文工團一個女兵,還鬧著跟我吹呢。結果咋樣?人傢說蹬瞭就蹬瞭他,看上瞭一個營長。這種人啊,說好聽的叫愛攀高枝,說不好聽的叫水性楊花,談談朋友處處對象玩玩中,要結婚正經過日子還得咱們這樣的人。我侄女的事,你擱心上再想想,也不要你一時半會兒拿主意。

這一天林智誠的心情真是糟透瞭。下班趕到公交車站,汽車剛剛發動,他緊趕慢趕,喊瞭好幾聲,車子才慢吞吞停下。到站下車,他架拐走得很慢,平時十多分鐘的路走瞭足有半個小時。這時,聽到後面一串車鈴聲。一回頭,見馮紅輕盈地從一男的車後座上蹦下來,朝對方擺擺手,一扭屁股走過來。他停下等著她,努力壓著火。馮紅低頭走路,嘴角漾著一絲笑,一抬頭看著滿臉怒氣的林智誠,嚇瞭一跳。林智誠道:喲,坐上二等瞭,成天有人接送,難怪這麼眉飛色舞。

馮紅打瞭他一下:什麼呀,團裡小張下班遇上瞭,順道捎一截。看你這針鼻兒大心眼!

看他娘們唧唧的我就長氣,誰知道他窩藏什麼狼子野心。

看見小誠眼裡嫉妒的火苗,馮紅又氣又樂:看你,好像面對不共戴天階級敵人。手裡要有刀,還不殺瞭人傢呀?

那沒準!林智誠咬著後槽牙,惡狠狠地說。

好瞭,好瞭,以後我自己騎車還不行?馮紅看這麼說下去又要掐起來,便做出一副和解的姿態,手伸過來:來,看你怪累的,我攙著你走。

王衛東把柱子弄進瞭城,安排到城建技校搞行政,後來又先斬後奏,沒跟傢裡打聲招呼就拉瞭結婚證。林智誠知道後連連搖頭:衛東這步棋,走得臭,終身大事咋能這麼草率任性?

不過,這也讓他聯想到自己:跟小馮搞這麼長時間對象瞭,是不是也該有個結果瞭?

馮紅晚上要過來,林智誠跟李姐請假早走會兒,路上買瞭些花生瓜子回傢。王傢院子門口,楊麗華正在貼春聯。一看清秀的趙體,林智誠就知道春聯是爸寫的。楊麗華看到他,忙招呼過年帶小馮一塊來傢吃餃子。林智誠笑道:好哇,小馮饞瞭好久瞭,我姐夫和餡兒的餃子,就是比別處香。

楊麗華又問起畢成近況。林智誠告訴她畢成住院後病好瞭不少,腦子也清醒瞭。兩人正聊著,什麼地方喇叭裡傳來一陣歌聲: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愛情的歌兒隨風飄蕩,我們的心兒飛向遠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這是電影《甜蜜的事業》的主題歌。正拿出另一副春聯,往背面抹漿糊的楊麗華,停頓瞭一下。他們這茬人,隻知道處朋友、搞對象,在她心目中,愛情這個詞和夫妻間的私密舉動一樣,總有些羞於見人。像是自言自語,她說:現在真是的,什麼歌都敢唱。改革開放瞭嘛。林智誠附和道。這歌甜脆、悅耳,倒不難聽,馮紅沒事兒就哼哼,歌詞他都快倒背如流瞭。

正說著,大剛拉著婷婷,穿著簇新的衣服跑出院子。楊麗華叮囑他們離放二踢腳的遠點。大剛說舅媽你放心,我們上林姥爺傢看電視。兩人看到林智誠,一個叫舅舅,一個叫叔叔。林智誠領他倆進瞭院子。

林兆瑞買瞭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這在整個工人新村是頭一份。他在傢時,每天都招惹來一大幫人。他好熱鬧,看著一屋子的老人孩子,總是樂呵呵的,有時還要奉送茶水、瓜子。當爹的是高興瞭,兒子卻氣哼哼的:小院失去瞭往日寧靜,連小馮都不好意思晚上來瞭。為這兒,林智誠嘮叨瞭好幾回。

這時辰爸還沒回來,看來又要在團裡熬夜瞭。林智誠想著,把電視給孩子打開,拿瞭花生瓜子讓他們吃,轉身架柺進瞭自己屋子。真累呀,他長出口氣,把身子放倒在床上。望著糊滿報紙的頂棚,他想起請假時李姐那眼神,提醒他的話。這幫老娘們,頭發長見識短,總認為他和馮紅不大可能,會上當受騙。看來隻有拉瞭結婚證,她們才肯相信。可結婚那麼容易嗎,之前他不是沒念叨過,馮紅一聽就搖頭,一百個不情願,說時機不成熟,傢裡也不會同意。看他一臉沮喪,馮紅便偎過來,話裡透著溫存:結婚就是個形式,咱倆感情好,不需要什麼來證明。人傢身子都給瞭你,還有啥不放心的?

話是這麼說,林智誠還是心事重重。人啊,越是珍惜的,越怕會失去,隨著時間推移,林智誠對這份情感變得不那麼自信瞭。不行,今天一定要跟她好好談談。他打定主意。

天漸漸黑下來,林智誠坐起來拉開燈,目光停留在馮紅的棕色牛皮旅行箱上。單身宿舍年前打掃衛生,小馮把東西臨時搬到他這裡。鬼使神差,林智誠拽過箱子,雙手摁下兩邊彈簧扣子,咔吧一聲打開鎖。裡面除瞭日常換洗的衣服,還有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絳紅色喇叭褲。他愣瞭一下。

還真臭美呀!馮紅進門時,林智誠把喇叭褲扔到她面前,臉上像掛瞭一層霜。

馮紅愛美,身材又好,趕時髦買瞭條喇叭褲,可又不敢當他面穿。見林智誠發現這個秘密,她臉有些紅:人傢喜歡就買瞭嘛,又沒說一定要穿出去。

喜歡?你出去看看,穿喇叭褲的,戴蛤蟆鏡的,都是些啥人,流裡流氣,不三不四!

誰說的?團裡就有不少人穿,就是好看,顯身材。

胃裡有些酸水往上泛,林智誠強咽瞭下去。地震前那個春夏之交的夜晚,不光在身體上,也在他心理上留下一道疤痕。要不是那晚馮紅穿件顏色鮮亮,襯托出婀娜身材的印花的確良上衣,又怎麼會招惹來兩個小流氓,惹出那麼大麻煩。現在,他能想象出,這條喇叭褲穿在馮紅身上啥樣子。緊裹著屁股,緊包著大腿,喇叭狀褲腿飄飄擺擺,一走一陣風,肯定又會勾來男人貪婪的目光。

跟誰顯身材呢?顯身材給誰看呢?不要跟我說跟人傢飛眼,是顯你眼睛大,打情罵俏,顯你有表演天賦。他陰陽怪氣道。

馮紅臉色由紅轉白,不定又有什麼風言風語傳到林智誠耳朵裡:別人這麼糟踐我還不夠,你也這麼說!

怕人說,別做那事兒啊。你以為箱子有鎖,我就不知道你臭美買條褲子。你以為劇團離我遠,那點兒糟事爛事瞞得過我?林智誠使勁抖落著褲子,抬高聲調。

馮紅火往上撞。從前,她在傢裡是個任性的丫頭,就連父親——全傢人在他面前大氣都不敢出的老軍人,她也敢頂撞。隻有她說別人,何曾被別人這樣奚落過。她喜歡林智誠,才和他睡在一塊。既是給他吃個定心丸,證明對他的感情,也是跟傢人賭氣,越是反對的她偏要去做。可這麼做,她內心深處還是有著一層隱憂的,怕林智誠因此瞧不起她,說她輕薄;怕林智誠聽風是雨,瞎琢磨。現在,林智誠一怒之下說的這番話,戳中她的肺管,馮紅再也忍不住瞭:林智誠,你太過分瞭!你不尊重人,把褲子給我!

拿去,拿去吧!林智誠歇斯底裡,拿起剪子來刺刺啦啦地豁著褲腿。馮紅過來就搶,爭奪之間,劃傷瞭手指。

林智誠,你別後悔!馮紅捂著傷口,哭著跑瞭出去,險些撞在聞聲出來的兩個孩子身上。

簡易房隻有一層隔音很差的葦笆墻,兩人的爭吵,那邊坐床上正在給婷婷做單衣的劉蘭芝聽得一清二楚。她想過來解勸,又感覺好像自己聽年輕人的墻根,不太合適。不管吧,自己當長輩的,遇上這事撒手合眼不對勁兒。一著急,腳剛一沾地就軟癱在地上。她忙喊兒媳,楊麗華進屋嚇瞭一跳,邊攙起她邊要送醫院。

我不礙事,劉蘭芝大口大口地喘著,你找人去把小誠爸從劇團喊回來,我有話說!

林兆瑞風風火火地趕回來。看到劉蘭芝坐在床上,麗華正給她捶著腿,這才松瞭口氣。坐在凳子上,他用毛巾擦著汗:老嫂子,這麼急火火叫我,還以為你出瞭什麼大事。

親傢,這不是大事是啥?劉蘭芝把事情經過說瞭一遍,這可是咱傢小誠一輩子的大事,可不能不當回事!

一個咱傢小誠,讓林兆瑞聽得心裡暖融融的。他說:你放心,我這就去找小誠算賬去。

劉蘭芝忙拉住他:你看你,跟我傢老頭子一樣,暴脾氣。這事兒啊,一個巴掌拍不響,也別太責怪小誠,先喝口熱乎水,暖和暖和。

林兆瑞喝瞭兩口水,放下杯子:唉,老嫂子,你是不知道,自打地震後,我就沒沖小誠瞪過眼,發過脾氣。他也老大不小瞭,經歷瞭那麼多事情,有些話呢不用我說,他該知道。

這爺倆,地震後關系融洽瞭許多,劉蘭芝都看在眼裡。不過,該提醒的她還是要提醒:親傢,倆孩子總這麼下去不是事兒,夜長夢多。你看,他們搞對象時間也不短瞭,不行就抓點緊,給倆孩子辦瞭喜事吧。

我看沒那麼簡單。這樣吧,還是讓他們都冷靜冷靜,好好反省一下再說。咱們呢,還是管好自己吧。你腿腳沒事吧?

劉蘭芝搖搖頭,心裡還是放心不下兩個年輕人。

林兆瑞又安慰瞭劉蘭芝幾句,才回到自傢院裡。每晚這鐘點,電視臺都會播放動畫片《鐵臂阿童木》。電視對孩子的吸引力比新衣服、壓歲錢更大,大剛和婷婷聚精會神看著。林智誠歪在椅子上,眼睛盯著屏幕。這小子,鬧得雞飛狗跳墻,他倒跟沒事人一樣。林兆瑞心裡想。

兒子和小馮之間的隔膜,林兆瑞不是沒有察覺到,之所以不像劉蘭芝那樣和稀泥,急著給他們完婚,是有他自己的想法。小誠自打從太原回來,開始還好些,後來卻常常無端地發脾氣,跟誰都沒個好臉色。林兆瑞擔心就算結婚,兩人關系也不會像從前那麼融洽瞭。

幾天後,他跟兒子正兒八經地談瞭一次話:

小誠,你也該正視現實瞭。像你這樣的殘疾人,唐城有很多,你到截癱療養院去看看,比你重的截癱傷員是怎麼生活的?他們從前身份各種各樣,有工人,有幹部,還有女兵,可現在隻有一個身份:截癱傷員。可他們自暴自棄瞭嗎?沒有!一邊治療,一邊與命運抗爭,有的寫作,有的打球,有的唱歌。生活要繼續,你要學會面對,不能整天怨天尤人。

林智誠低著頭,沒吭聲。我說的話你倒是聽見沒有?林兆瑞抬高聲音。兒子這才嗯瞭一聲。林兆瑞接著說:

生活確實對你很不公正,你委屈、憤懣,爸都能理解。可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生活不順利,讓別人,讓關心你、愛你的人,陪你一同難過、受罪,那樣就太自私瞭,對別人也太殘忍瞭……

在跟兒子講這番道理時,林兆瑞憑著一個導演敏銳的觀察,已經覺察出小馮的激情在一點點消退。曾經熱戀的對象,現在變得面目全非,這對於一個好強的姑娘來說,無疑是最失望和難以忍受的。他猜想,馮紅之所以繼續維持著兩人關系,隻是出於一個姑娘的面子和自尊。作為長輩,林兆瑞既不願意兩人現在就分道揚鑣,給兒子傷口上撒鹽,也不希望看到結婚後脾氣秉性不和兩人鬧離婚的殘酷結局。

這些,他不能跟劉蘭芝說。自己一個人承受就夠瞭,不能讓老嫂子也背負這樣的心理負擔。

可劉蘭芝放心不下,小誠就跟自己親兒子一樣,她不能看他媳婦跑瞭。第二天她一到居委會就給閨女打電話,讓她去看看小馮。王衛東正忙著,電話裡嗯啊地敷衍著,劉蘭芝沖聽筒嚷:死丫頭,你敢情結婚瞭,就不管別人。再不去,小誠就要打光棍瞭!

王衛東隻好把手邊事擱下。在京劇團堆滿道具的後臺,她找到瞭馮紅。聽完衛東替小誠道歉的話,馮紅摸著裹著繃帶的手指,輕描淡寫道:他沒錯處,他做的都對,是我自找的。

王衛東打瞭她一下:咱倆誰跟誰?我知道你一肚子委屈,憋著多難受,說出來就好瞭。

望著舞臺上折跟鬥打把式的演員,馮紅眼神迷茫而空洞:說什麼,說他昨天把我新買的喇叭褲豁瞭?說他半年前把我最喜歡的尼龍襪剪瞭?

王衛東恨恨地一跺腳:他怎麼這麼小肚雞腸,還算男人嗎?回頭我教訓教訓他,好歹我也是他姐。

算瞭,反正我倆也這樣瞭,老說這個有什麼意思?

王衛東想緩和一下氣氛,便把話題岔開:嘿,我聽說你不想在劇團幹瞭,正活動著想去局裡。你知道嗎,機關和劇團不一樣。在劇團靠能耐吃飯,你有本事就挑大梁,可機關講究論資排輩,加上人閑嘴雜,不少人沒縫下蛆,愛嚼舌根子。你這麼愛說愛笑,到機關可要收斂些。這方面,我吃過不少虧。

馮紅感激地看著衛東,點瞭點頭。她不想提林智誠,可不跟衛東說她又實在沒有可以傾吐的對象:你不知道,以前跟他在一起,非常開心,什麼話都說。現在不知為什麼,我倆一說話就戧,為一點小事兒就抬杠拌嘴。衛東,你說這麼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兒?

這話讓王衛東產生共鳴:其實呢,傢傢有本難念的經,我跟柱子也經常磕磕絆絆的……她忽然停住,沒有往下說。後臺沒暖氣,兩人絲絲地吸著氣,來回跺著腳。沉默瞭一會兒,馮紅忽然問衛東,這兩年我變化是不是很大?王衛東搖搖頭。不過,馮紅確實比以前憔悴瞭很多,眼角甚至有兩道細細魚尾紋。馮紅說:我以前外向開朗,有什麼說什麼,從來不會藏著掖著,更不會看別人眼色。可跟小誠這段時間,我發現自己變瞭,現在說話做事,總是小心翼翼的,掂量著他會不會反對。你不知道他有多敏感!

我瞭解小誠,那是因為他怕失去你。

馮紅擼起袖子,露出青紫傷痕讓衛東看:我知道他很愛我,知道愛是自私的。可再怎麼著,你不能無理取鬧……衛東,有些事、有些話我不願跟人說,你們眼裡我們情投意合,可我心裡的苦又有誰知道啊!

這就是他不對瞭,這麼耍渾,回頭我罵他,讓我哥好好收拾他。馮紅,看小誠本質不壞份兒上,原諒他,他是讓病磨的,才脾氣這麼玍古。

馮紅苦笑一下:我原諒過他多少回瞭?個把月,他就折騰一回,事後痛哭流涕,賠禮道歉,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可過些日子,又重蹈覆轍。衛東,我現在很累,我是發賤、自找的,為什麼非跟他膩在一塊,傢裡、外頭受夾板氣?有時我想,究竟他身上有什麼地方吸引我,那個英俊、豪爽、陽光的林智誠,到底哪兒去瞭?

這個問題,讓馮紅迷茫,王衛東也回答不出來。她隻知道,人是會變的,不光林智誠,也包括她的張存柱。

王衛東不敢把真實情況告訴媽,回來敷衍說小馮答應跟小誠繼續處。她把自己的擔心跟哥念叨:小誠跟馮紅兩個扭槍別棒的,從前是離開一會兒就想,現在是碰到一塊兒就掐。老這麼鬧下去,我真擔心有一天會生分瞭。

王樹生知道這些事自己不能左右,他也不願面對這個事實,像是回答妹妹,又像是安慰自己:不會吧,小誠脾氣是有些操蛋,可不至於為這兩人真掰瞭吧?

事實上,林智誠和馮紅關系已到瞭崩潰的邊緣。對於這份感情,兩人的擔心和不安與日俱增。到這時候,林智誠不敢再奢望結婚,而馮紅壓根就不想這麼匆匆把自己嫁出去。她這個年齡,在舞臺上蹦躂不瞭幾天瞭。她要趁年輕,找份安穩的工作,最好是坐辦公室。從戲校到劇團,女人的本能讓她知道自己的資本是什麼,也模糊地知道女人結婚和不結婚不一樣。不結婚,你是花叢中的骨朵,一笑一顰都有人欣賞,遇上為難著窄的事,撒個嬌就能迎刃而解。而結瞭婚,就意味著你專屬於一個男人瞭,要顧慮自己的言談舉止,顧慮自己的形象。因此,在自己將來沒有著落之前,她斷斷不肯背負上婚姻的包袱。

春節過後,兩人終於分手瞭。

車間裡,熱浪夾雜著粉塵撲面而來。今天要煉城市建設急需的三號鋼,廠裡的頭頭腦腦都驚動瞭。王樹生在的煉鋼小組開完瞭班前會,披掛整齊,一臉嚴肅。

整天和一千多度的鋼水打交道,稍不留神,就會和死神撞個對臉。地震那會兒,鋼水包墜落,在場工人連屍首都沒找到,澆鑄在鋼渣中瞭。現在,老工人還拿這事敲打上班嘻嘻哈哈,拿安全不當回事的小青工們。新生產線竣工時,廠長領著爐長們摸黑放瞭幾掛鞭炮,專門擺上豬頭祭祀,祈求生產平安順利。現代化企業和封建迷信搞到一塊,讓王樹生有點啼笑皆非。

人群中站著陳師傅,王樹生的前任爐長。長時間鋼水灼照,他傷瞭眼睛,見光落淚。這會兒,他戴著大墨鏡,可樹生仍能感覺到師傅鏡片後面期待的目光。廠長講瞭講煉三號鋼的意義,王樹生交代完註意事項,看著小兄弟們:陳師傅離開車間瞭,還記掛著這事,大過年的都沒休息。有這麼好的師傅,我們沒理由不交上一份滿意答卷。現在,全廠工人看著我們,唐城人看著我們,大傢有沒有信心啃下這塊硬骨頭?

有!

好,各就各位!

煉鋼爐前噪音很大,面對面說話都很難聽清。但對這些整天在爐前鏖戰的工人們來說,早已達成默契,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能通曉其中含義。王樹生環視著工友,心中湧動著一股熱流。他是他們中的老大,技術上的大拿,可他比誰都清楚,煉鋼這活計協作性很強,沒有這些患難與共的好兄弟,沒有他們幫襯,自己啥也不是。隻有和他們在一起,他才像踩著堅實的大地,才對這份工作充滿自信,才有使不完的力氣。

點火開爐,調試設備,裝鐵用料……王樹生瞇著眼睛,透過藍鏡,緊盯著爐口火焰。節骨眼上,鋼水的溫度高瞭低瞭都不行,要始終控制在一千六百度左右。多年爐前的摸爬滾打,他已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目測溫度誤差不超過五度,這是真正的硬功夫。

很快到瞭出鋼的時刻,天車吊著鋼水包,轟隆隆地開來。搖爐工強子把爐子輕輕前搖,一助手石柱打開爐膛,長勺伸進翻騰的鋼水中取樣。繚繞的青煙簇擁著白亮亮的鋼水,王樹生專註地觀察著,不敢有絲毫懈怠。在自動化煉鋼尚未普及的年代,一爐鋼的成與敗,完全決定於他這個爐長的準確判斷。高溫灼烤著他的臉,汗水剛剛滲出,就呲的一聲蒸發瞭。

是時候瞭,他揮揮手。爐長這個瀟灑的指揮動作,工友們再熟悉不過瞭,在他們眼中,此時的王樹生不亞於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出鋼口轟的一聲打開,白熱的鋼水傾瀉而出……成功瞭!大傢歡呼著圍攏瞭上來。王樹生擦著汗,還沒來得回應人們的祝賀,就被陳師傅當胸給瞭一拳:我就說嘛,你小子到啥時候都是好樣兒的!

這時候,王樹生覺得,爐前工是天底下最爺們兒的工作!

報喜的汽車開出瞭廠門,咚咚鏘鏘的鑼鼓聲朝工人新村的方向而去。王樹生站在車間外目送著,他知道,媽此刻一定站在傢門口,笑迎著由遠而近的車輛。兒子為她爭氣,讓她再次體驗瞭勞模傢屬的榮耀和驕傲。

人們漸漸散去,王樹生揉著紅腫酸澀的眼睛剛要去洗澡,聽到有人叫他姐夫。原來是小馮,身上捂得嚴嚴實實,戴著白口罩。廠區煙塵彌漫,空氣刺鼻幹辣,王樹生招呼她進屋裡暖和暖和,有話慢慢說。馮紅沒動,摘下瞭口罩,鼻頭紅紅的,兩眼紅腫,聲音卻很平靜:我跟小誠掰瞭!

王樹生心裡咯噔一下子。冷風吹過來,夾雜著沙粒和鐵屑,他整個人像被凍僵,連話都說不出來。

馮紅把一個信封交給他:謝謝你跟姐,以後小誠你們就多費心瞭,這一百元錢給他將來……馮紅聲音突然有些哽咽,她戴上口罩,一扭身跑瞭。

王樹生愣瞭好半天,才想起去洗衣房找林智誠。李姐正沒好氣,見他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小林怎麼搞的,一天沒來上班,連個假也不請,真是沒王法瞭!

王樹生心說不好,撒腿就往存車棚跑。半道遇上劉愛國,他一把拉上他,兩人急忙忙蹬著車子回傢,卻看到林傢緊鎖的大門。小誠會去哪裡呢?王樹生和劉愛國面面相覷。南大窪!王樹生突然想起一個地方。

一望無際的冰面,亮銀一樣,四周是枯黃的蘆葦。這時節連鳥雀都鮮見,隻有寒風在肆虐著。林智誠站在震前和王樹生一塊攀爬的那棵老槐樹下。老樹根須裸露,已經傾斜,他腋下架著柺,把繩頭系在瞭樹杈上。此時,他萬念俱滅。身體的殘疾改變瞭他的生命軌跡,他不是沒有預想過生活的艱難,可是卻沒料到這樣的結局。馮紅走瞭,這個給瞭他美好的初戀,給瞭他一切的姑娘走瞭。是自己的疑神疑鬼,無端責罵逼走瞭她,是他自己親手埋葬瞭這段感情。

抬頭望去,頭頂是鉛灰色的低垂的陰雲,枯樹枝在寒風中搖擺著。就在這棵樹上,他曾經和王樹生比賽攀爬。綠葉婆娑中,他有預謀地對未來的姐夫動瞭粗,打的王樹生鼻子流瞭血。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自己一度抱有成見,竭力阻撓姐姐嫁給他的男人,在姐姐死後,竟成為自己生命中的守護神。

姐夫,爸,王大媽,衛東,對不起瞭,我走瞭!他嘴裡念叨著,腦袋伸向他親手打好的繩子套。可就在這時,雙柺因為失去支撐,滑瞭出去,他摔倒在地。

當王樹生和劉愛國撥開蘆葦趕到時,林智誠正坐在凍土坷垃上,望著樹杈上繩子運氣。繩子套在空中蕩來蕩去,像是在嘲笑他的不中用。媽的,連死都不順當,林智誠叨咕著,他大老遠來這裡,就是想找個沒人地方死得痛快些。他抓過木柺,扶著樹幹重新站立起來。王樹生看到這一幕,腿一軟跌倒在地。劉愛國搶先一步,當胸給林智誠一拳:你小子咋幹這傻事啊!

林智誠一晃悠,愛國就勢抱住瞭他。林智誠掙脫著:放開我!地震你救我幹啥,與其讓我少條腿活在世上受罪,還不如當初留個全屍,讓我痛痛快快去死!

你死吧!劉愛國松開林智誠,摘下繩子套砸到他臉上,給,死還不容易。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費心巴力救你!

王樹生站起來,看著兩人氣喘籲籲地對峙著,一陣心酸。他轉身離開,一會兒抱來一捆柴草,劃根火柴點著。過來,烤烤火!他語氣平和地沖著林智誠說,然後把棉帽子摘下來,擱地上,示意他坐上面。

林智誠隻好坐下。王樹生手攏著火苗,一臉嚴肅:小誠啊,我給你說說我對死亡的認識吧。舅說的沒錯,死還不容易,你看看周圍,那些震亡的人,差不多都埋在瞭這一片,你能看得出來一點痕跡嗎?他們當初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有咱們的親人、朋友、街坊、工友,可地球一哆嗦,鮮活的生命轉瞬間說沒就沒瞭!

林智誠看著他,一語不發。

我還要告訴你。王樹生咽瞭口唾沫,喉嚨裡的響聲特別大,在地震廢墟裡,在幾乎絕望中,我為什麼選擇活下來。沒有水,沒有光,沒一點生氣,簡直就是人間地獄。在地獄邊緣,死亡最容易接近,隻要我稍一放棄,我就輕輕松松陪你姐姐走瞭。可我為什麼放棄快樂的死,追求痛苦的生?為什麼要忍受著感情熬煎,忍受著孤獨折磨,要吃牲口都不肯吃的東西活下來?兩個字——責任!我要完成你姐姐托付的事情。小誠,既然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既然天災沒有毀滅我們的肉體,那我們就要讓自己的靈魂強大起來。我們要活著,承擔起自己的那份責任,往小裡說是對親人、傢庭負責,往大裡說是對社會、對國傢負責!

是啊,隻有經歷過生離死別,才會覺出生命的寶貴。劉愛國還是第一次聽王樹生說起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唏噓感嘆著。

火苗的熱量從手掌傳遞開來,林智誠周身逐漸暖和起來。他撐著雙柺站起:你們放心好瞭,我要是再幹傻事,我他媽不是人!

王樹生也起來,拍拍他肩膀:哎,這才是個男子漢,才是我認識的小誠!

林智誠和往常一樣去上班,劉愛國卻添瞭心病。作為食堂主任,在小誠調走這件事上,他沒幫上啥忙,總覺得有些歉疚。現在,小誠對象黃瞭,又尋死覓活的,自己作為長輩有義務給他找個女人。林智誠心灰意懶,不再對愛情抱希望,也就由著愛國去操持。劉愛國碰著熟人就打聽,有未婚女青年沒有。終於他遇到洗衣房的李姐,她還在為侄女的事煩心。得知劉愛國是小林老舅,李姐笑瞭,一拍巴掌:這下雙保險瞭!於是,林智誠和李英搞起瞭對象。

李英比林智誠小一歲,眼睛鼓鼓著,個頭不高,粗腿壯腰,走路挾風帶響,說話像打機關槍。頭回見面,就直愣愣地問林智誠攢瞭多少錢。林智誠一愣,可還是如實告訴瞭她。李英又提出個要求:結婚後,她管錢。林智誠這時已經認命,什麼條件都答應她。

兩人搞瞭幾個月對象,開始籌備結婚。這時,社會上開始流行四轉一響,一響是黑白電視,四轉就是比從前三轉: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多瞭個電風扇。李英說她夏天怕熱,沒電風扇不行。王樹生看小誠為難,說他想想辦法。他四處托人,總算趕在天熱前,把一臺鉆石牌電風扇搬回傢。拆開紙箱,插上電源,大剛正好放學回來,他湊過來,瞇著眼享受著陣陣涼風,大發感慨: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馮姨那麼好,我小誠舅處處給人傢氣受。現在這李英,哪點跟得上馮姨,小誠舅卻把她當寶,低眉順眼,我瞅著就窩囊。

王樹生呵斥外甥:胡說,小毛孩子懂什麼!

劉蘭芝忍不住附和:我大外孫說的在理。矬老婆高聲,這李英一看就不是個善茬兒,現在不立點牙咒,降服住她,小誠早晚妻管嚴。

媽,小誠搞這個對象容易嗎,咱們都多擔待點,少說幾句吧。王樹生說。

李英不管簡易房擱下擱不下,堅持全套傢具一件不能少。林智誠回傢說起這些,愁得直嘬牙花子。愛國不解:現在姑娘都咋啦,個個獅子大開口,從前三十六條腿兒,現在五十四條腿兒,根本不為婆傢著想。嘿,今天我在報上看到幅漫畫,畫著一條蜈蚣向一位姑娘求婚,說嫁給我吧,我腿兒多!

大傢都笑起來,林智誠咧咧嘴,他笑不出來。李英要求是過分些,可誰讓自己少條腿呢,如果傢具腿再湊不齊,李英絕無通融餘地。

王樹生看出他的苦惱,忙打圓場:人傢要傢具,也是為瞭正經過日子。沒關系,我和木匠一塊打,兩人幹活總比一個人快。

他重拾木匠手藝,像當初自己籌備結婚一樣,下班就和木匠一起打傢具。王樹生耳朵上夾根木工鉛筆,在充斥著油漆、膠水味道的屋子,又鋸又刨又鑿,忙得不可開交。天傍黑木匠走後,林智誠招呼姐夫歇會兒,給他點著煙:姐夫,你猜我今兒在街上遇到誰瞭——丁媛!

王樹生拿煙的手一抖:她……還好嗎?

她畢業到婦幼醫院瞭,現在是大夫。她跟我問起你,看來她還很關心你。

你怎麼說?

我說你挺好的,全傢人都想她。她比從前瘦瞭,要不,你有時間去看看她?

不啦。王樹生吐出一大口煙,看著漸漸消散的煙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哎,別跟麗華說這些。這是我唯一瞞著她的事,也不知為啥,覺得她不知道更好。有些東西呀,你越解釋越復雜。

林智誠本打算七一結婚,可喜日子一天天近瞭,李英卻因他沒買電視機生氣,好幾天不照面。劉愛國心裡有些打鼓,催小誠問個準話:這喜日子要是定下來,就得操持擺桌瞭。你倒是問問你對象,‘七一’行不行,別到時候變卦白忙活瞭。

林智誠找到永紅瓶蓋廠,拿出費勁巴力找來的華僑票讓李英看,賠著小心:你看,票兒都有瞭,隻是現在電視機緊俏,哪兒都沒貨。要不,傢裡那臺電視先將就著看,咱們結婚後再買?

李英瞪大肉泡眼:不行,我就要新的,我媽說瞭,沒新電視不結婚。還有,我媽說一個黃花大閨女,嫁給一殘廢,才給二百塊錢彩禮,忒瞧不起人。我媽說,沒五百塊錢,這婚不能結!

到底是你媽嫁人,還是你嫁人?愛結不結,不結拉倒!林智誠終於按捺不住,說罷也不理睬她,掉頭就走。

嘿,我還沒耍呢,你倒先耍上瞭,跟誰嘰歪呢?李英也惱瞭,沖他背影嚷,好你個林智誠,你走,有種你別來找我!

這話,林智誠聽得一清二楚。在跟李英交往中,他真沒種,一直裝孫子。他知道自己嚷不過她,動手也不一定是對手。兩人走在街上,總是李英在前面吆喝開路。遇上小麻煩,她一拍胸脯:有我呢,沒人敢欺負你。林智誠覺得很好笑,又有些感激。李英直,李英愣,李英愛錢,李英小心眼,可她像楊麗華一樣,古道熱腸,甚至有幾分俠義。林智誠說不上喜歡她,但也不至於討厭,起碼與她交往他不覺得累。有這麼一個對象,自己耳朵邊也少瞭嘮叨,周圍人也少替他操點心。他的忍讓並非窩囊或者不自信,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願為雞毛蒜皮的事鬧得不愉快。至於這門婚事,他一點不擔心會黃瞭。自己除瞭腿有毛病,哪點兒不比李英優秀?跟她結婚,真不知是自己高攀還是低就。

直到這時候,他的自信還是滿滿的,他決意不道歉,等李英來找他。可林智誠百密一疏,單單忘記瞭劉愛國提醒他一句話:你心眼別太實誠瞭。兩個人搞對象,付出越少的一方,越有主動權。

最終,李英還是跟他吹瞭。

兩傢人都為林智誠擔心。可幾天下來,林智誠居然平靜得很,該吃吃,該喝喝。倒是林兆瑞,出出進進看著滿屋子新傢具覺得不得勁。李姐知道事情真相後,很為林智誠打抱不平:你說,都快結婚瞭,李英說黃瞭就黃瞭,她這不坑人嘛!我狠狠罵瞭她一頓。小林,你也別記恨她,她傢條件不好,沒見過啥世面,眼皮子淺。哼,沒有雞蛋還做不成槽子糕瞭,你放心,姐再給你介紹個更好的。

林智誠笑笑,一擺手說不用瞭。

這樁婚事瞭結後,他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隻是覺得有些對不住大傢,特別是姐夫為他白忙活半天。像往常一樣,大夥下班後,他負責鎖門,最後一個離開洗衣房,這樣就可以輕輕松松地上廁所。他架著雙柺上瞭臺階,一手拉開褲子拉鏈。也許憋得實在難受瞭,門剛開一條尿線就直射出去。可就在這時,他聽到一聲尖叫,看到一張女人驚恐的臉!

退出來時,他褲子已經濕透。

第二天,他沒有去上班。王樹生不明原委,苦口婆心勸說半天,林智誠末瞭還是一句話:我不去。他蒙著頭躺床上,渾身發燒一樣滾燙。這跟人難以啟齒,讓他非常難堪的一幕,連同在洗衣房這段屈辱的時光,永遠留在他的記憶深處。

王樹生沒法說服小誠上班,又不能老這麼泡病假在傢待著,他找愛國拿主意。劉愛國撓撓頭皮:不中就辦病退吧,就是開錢少瞭,不知道小誠願不願意。

其實這正是林智誠本意。對象告吹,林智誠貌似平靜,內心卻翻江倒海。他知道,李英最終離他而去,表面是鬥氣,深層原因還是他沒錢。在傢這一禮拜時間,他翻看著爸拿回來的一摞摞報紙。江浙擺地攤的小老板,穿梭京廣間的倒爺,這批領風氣之先,備受當時人白眼的弄潮兒,卻讓他怦然心動,喚醒瞭他血液裡流淌著的冒險基因。七十多年前,正是這種基因,促使他的外曾祖父背井離鄉,隻身從嶺南來到華洋雜居的唐城,跟英國人打交道販起洋貨,逐漸置辦起傢業。

不能再這麼窩窩囊囊活下去瞭,他打定主意不再上班。雖然沒有明確的掙錢目標,但林智誠卻不乏勇氣和想象力。這時候,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他的主意的,哪怕是自己親爹。全傢人商議瞭一晚上,隻好做出讓步。王樹生去廠長那裡,說瞭一車好話,又給勞資科長送去兩瓶汾酒,才在這年秋天給他辦瞭病退手續。

林智誠特意在一傢小飯館請王樹生喝酒。飯館也是個體的,老板和服務員殷勤地招呼著客人。雖然隻有幾個傢常炒菜,吃飯的人卻總是滿滿的。王樹生雙肘拄著桌子,關切地註視著林智誠:你不要為今後生活發愁。我弄好瞭這回能評上六級工,一月掙七八十呢,加上麗華的工資,咱們傢不愁吃喝。

姐夫,我不想在傢養大爺,我想自己找點事幹,自個找食兒吃。

著啥急,還是歇些日子再說。還有,你走長路架柺太累,我跟麗華商量好瞭,給你定瞭個手搖輪椅,過些日子就到瞭。

林智誠不會跟姐夫客套,感激之情眼神裡全帶出來瞭。他舉起杯子來敬王樹生,一聲脆響,兩人碰杯。

一杯白酒下肚,林智誠覺得體內熱浪翻滾。他臉漲得通紅,叫瞭聲姐夫:現在不是從前瞭,國傢允許幹個體。幹啥都能掙錢,都能活著,我就不信非上班一條道憋死。你瞧著,我林智誠不混出個人模狗樣來,有如這雙筷子!

咔吧一聲,他把手裡的一雙木筷子撅斷。

《平安扣(那座城這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