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感覺,真是奇妙。

時間慢慢溜走,午時之後,那青年男子仍舊沒有回來,王半仙漸漸面露得意之色,行雲也不急,隻偶爾瞥一眼不遠處的肉鋪子,仔細聽著賣肉的喊價有沒有往下降。

一個時辰之後,男子還是未來,王半仙笑道:“小子!你這該認輸瞭吧,肉雞給我。”

“為何要給你?”行雲淡然道,“他不是在來的路上瞭麼。”

王半仙往路的那方一張望:“小子胡說!哪來的人!”這話音剛落,路的拐角處便行來瞭一對父子,正是方才那位青年和他還小的兒子。他一走到行雲跟前便立馬鞠躬謝道:“多謝這位兄臺啊!若不是你勸我回去,我傢小兒怕就要被燒死在柴房瞭。虎子,還不謝謝這叔叔!”

小孩咬著手指頭,含混不輕的說:“謝叔叔。”青年笑道:“我這裡也沒什麼好謝你的,我傢娘子讓我從房梁上取瞭兩塊年前做的臘肉下來,你看……”

沈璃眼一亮,行雲跟著眼一亮,他果斷點頭收下:“我不客氣瞭。”

目送青年與小孩走遠,行雲轉頭好整以暇的看著王半仙:“十文錢。”

王半仙看得目瞪口呆,拍腦門道:“嘿,還真邪門瞭不成,這也能算準。”他自包裡摸出十文錢放在行雲掌心,臨走之前又道,“不如,你再給我算一卦。”

行雲笑得高深莫測:“今日,你有血光之災。”

王半仙嚇得不輕,連忙抓瞭自己的幡子,急急忙忙往傢裡跑。

不日,沈璃聽說王半仙那日回傢後,被媳婦因“一分錢也沒賺回來”的原因,用鞋拔子抽瞭臉,破相掛彩。至於沈璃為什麼會聽說這樣的雞毛小事,那是因為,從那天起,京城有個真半仙的言論,已經傳遍瞭大街小巷。

“你竟真會算命。”沈璃為此表示訝異。

“會一點。”

沈璃默瞭半晌:“道破天機可是會遭天譴的。”

“我知道,所以,我不是正日日都在吃藥麼。”行雲答得坦然,但見沈璃目不轉睛的盯著他,他笑道,“有得必有失,天道自然,萬事總是平衡的。”

沈璃哪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她隻是恍然明白,原來他的短命相竟是這樣來的,又驚訝,一個凡人,能窺得天機,且窺探得如此仔細,可想而知他的身體受反噬的力量也必定極大,而他,居然與天道抗衡,活到瞭現在。

行雲這傢夥的身份,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瞭。

外界的流言越傳越誇張,但這好似並沒有怎麼影響行雲的生活,他依舊守著小院,每日養養魚,曬曬太陽。

一日閑得無聊,沈璃望著趴在池塘邊的行雲問道:“你既天賦異稟,有瞭這本事,為何不靠算命為生?”像他這種有真本事的“半仙”大可走高端路線,專為高官富人來算命,即便是一年算個一次,也能讓他的生活過得比現在好十倍,但行雲卻過分的淡然,這麼些天的相處,除瞭賺回來那兩塊臘肉和十個銅板,他幾乎沒用過這種能力。

“這不是什麼好本領。”行雲隻淡淡道,“害人不利己,不靠它,我依舊活得好好的。”

沈璃一挑眉,沒想到這一個凡人竟還有此番覺悟。既然他看得如此透徹,沈璃也不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倒是話鋒一轉問道:“行雲,你每日做的吃食裡面,唔,是不是有什麼提補元氣的料,且拿來我研究研究。”

行雲一笑,轉頭看她:“你認為我買得起那種東西麼?”

沈璃一默,是啊……他是一個連肉也不會買的傢夥,哪來的閑心在饅頭裡面加什麼補藥呢。可她在這屋裡確實體力恢復得比尋常快很多,這些日子,內息也漸漸穩定下來瞭,恢復人身或許就是這幾日的事瞭吧……

“篤篤篤!”後院兩人正聊著,忽聞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行雲應瞭一聲,慢慢晃到前院去開門。

這倒稀奇,沈璃來瞭這麼多日,除瞭那翻院墻進來的姑娘,就沒見過別人來主動找過行雲。她心中好奇,也屁顛屁顛的跟瞭上去。待得行雲一開門,沈璃倏地察覺到一股莫名的氣息,她神色一肅,卻見一隻枯槁的手從門外面伸瞭進來,緊緊的將行雲的胳膊抓住。

那人力道仿似極大,將行雲推得往後退瞭兩步,險些踩死在他腳後面的沈璃。

大門敞開,沈璃這才看見,拽住行雲的竟是一名老婦,她形容激動,神色有些恍惚:“仙人,仙人……”她沙啞的喚瞭兩聲,“你就是他們說的能算過去,能占未來的仙人麼?”

沈璃抬頭望她,隻覺這人身上莫名的圍繞著一股氣息,奈何她現在法力不夠,無法瞅出其中緣由。

“唔……我約莫是你要尋的人。”行雲道,“隻是……”

行雲話音未落,隻聽巷子另一頭傳來幾聲疾呼:“弟妹!”正適時背後行來一個中年男子,他一把將婦人拽住道,“弟妹!你別鬧啦!隨我回去吧!”

那人看起來不過四十歲年紀,但這婦人卻已如五十歲的老嫗一般,佝僂著背,滿臉滄桑,看來,是被生活折磨得不輕。她並不理那人,隻望著行雲道:“仙人,您幫幫我吧!求您幫我算算,我那入伍已十五載的相公,現在究竟在何方啊?”

“哎呀弟妹!你還沒被那些個江湖術士騙夠麼?別問啦,都這麼多年……”這句話像是觸碰到瞭婦人的隱痛,她大聲呵斥道:“再久也得問!離開再多年那也是我丈夫!一日找不到他我就再找一日!日復一日總有我找到他的那天!”

原來是軍人婦麼,沈璃腦袋微微一垂,她很清楚,上瞭戰場的人,一旦死瞭或許連白骨也尋不到,不管親人再怎麼日復一日的盼,日復一日的尋。

行雲輕輕的拉開婦人的手,淺笑道:“這位夫人,這卦我算不瞭,你回吧。”

老婦人一臉怔愕:“你不是神仙麼?你為何不肯幫我算算,我隻想知道他在哪裡……你若是不幫我算他在哪裡,那至少告訴我他的生死,讓我有個念想啊!”

行雲沖中年男子一笑:“勞煩。”他做出送客的姿態,“我該做飯瞭。”

中年男子一怔,忙歉意的點瞭點頭,半是拉半是勸的將婦人帶走瞭,行雲淡漠的關上門,向往常一樣走進廚房做飯。沈璃跟在他腳邊走著:“你看出什麼來瞭是吧?為什麼不肯告訴那個婦人?她丈夫是死瞭麼?”

“不。”行雲淡淡道,“我什麼也沒看出來。”

沈璃怔愣:“可是……可是……”她念叨瞭半天也不知該說些什麼,行雲不以己力幹涉自然的做法也沒錯,在這之前她甚至是贊賞的,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是忍不住想去幫一把忙,若是她之前帶的兵在戰場上身死,她定不會讓他的傢人什麼也不知曉的無望等待。

沈璃仰頭望瞭行雲一眼,默默的往後院走去,這個行雲,能為瞭二兩肉而救瞭一個孩子,也能眼睜睜的看著老婦哭泣而無動於衷。

他活得還真不是一般隨性,或者說是……寡涼。

至夜,四周寂靜無聲,行雲沒有鎖門的習慣,得以讓沈璃扒開門縫悄悄的鉆瞭出去,憑著恢復瞭一點的法力,尋著今日那婦人的氣息,往巷陌的一頭“窸窸窣窣”的奔去。

沒有關上的院門裡,隱隱傳來一聲嘆息:“此雞太閑。”

沈璃尋著氣息一路尋至一個小院門口,正不知如何進門時,院門忽然吱呀一聲,推開來,沈璃忙往門後一躲,藏在暗處。

一個男人身著巡夜服拎著燈籠走出門來,他正是今日白天尋來的那個中年男子:“快到我值班的時間瞭,我就先走瞭啊,你看著弟妹一點,大半夜的,別讓她又跑出去找什麼半仙瞭。”

裡面的女人應瞭一聲:“你小心點啊。”

男子應瞭,扭身走開,院門再次關上,沈璃正急得不知如何進去之時,房門又再次打開,裡面的女人拿著披風追瞭出來:“大郎,你的披風,夜冷,別著涼瞭。”

沈璃一瞅,院門開著,那兩人也隔得遠,她身影一躥,徑直鉆進院裡,她一眼便看見瞭那婦人的屋,因為燈還點著,她正坐在窗前縫衣,剪影投在紙窗上,說不清的孤寂。她房門未關,沈璃將腦袋悄悄探進門縫裡,一看之下,她恍然明白,為何今日會在這婦人身上感到一股莫名的氣息瞭。

在婦人的背後,一個身著破敗輕甲服的年輕男子正定定的望著她手中縫補的衣物,他表情柔和,目光溫柔,仿似看著這世上他最珍惜的事物,但他卻沒有腳。白日陽氣盛看不見他身體,到晚上終是顯現出來瞭。

竟是變成瞭靈體麼……沈璃不由一聲嘆息。婦人再也找不到她夫君瞭,也不用去尋她夫君,因為那個男人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她。

沈璃不想她這一嘆竟讓那輕甲男子倏地轉過頭來,一雙黑眸在看見沈璃的一瞬猛的變得赤紅,他一張嘴,一股陰氣自他嘴裡溢出,沒給沈璃半點反應的時間,面目猙獰的向她沖來。沈璃兩隻翅膀慌張的撲扇瞭兩下:“站住!等……”兩聲雞叫尚未出口,那靈體便自她身體裡掠過,滿滿的陰氣將她帶得一個踉蹌,滾瞭好幾圈,直到撞在一個墻角的土陶罐上才停瞭下來。

“住手!住手……咳……”沈璃忙甩脖子。

那鬼魂卻不聽她說,隻陰煞煞的盯著沈璃,準備再次攻擊她。

沈璃忙道:“我是來幫你們的!”那人聞言,微微一怔,面容稍稍緩和下來。沈璃喘瞭兩口氣,正要說話,另外一個屋的女主人卻被之前的聲音驚動,那邊房門一開,女人看不見鬼魂,隻奇怪的盯著沈璃:“哪來的無毛雞?”說著她便往這方走來,可還沒邁出兩步,一塊石頭驀地砸在她頭上,女人雙眼一翻白,徑直暈倒在地。

在她背後,是一身塵土的行雲,他扔瞭手中的石頭,語帶半分無奈:“咯咯噠,你又亂跑闖禍。”

沈璃愣愣的望他:“你怎麼來的?”

“爬墻。”他淡定的說完,幾步邁上前來將沈璃往懷裡一抄,“夜裡有宵禁,你不知道麼?回去瞭。”

“等等!”沈璃拿雞翅膀拍行雲的臉,剛長瞭一點點出來的羽毛紮得行雲臉痛,“你沒看到麼!這裡還有事沒處理完呢!”

行雲將她的翅膀摁住:“何事?”

沈璃比劃著:“那麼大隻鬼魂你瞅不見麼?”

行雲眉頭微蹙:“我隻通天機,並非修道者,見不到鬼魂。”

這一點沈璃倒是沒想到,行雲此人太過神秘,讓她誤以為他什麼事都會的樣子。她琢磨瞭一會兒對行雲解釋道:“今日白天,那婦人尋來的時候我便感知到她身上有股奇怪的氣息,隻是白日陽氣太盛,沒看得出來,今晚跟來一看才發現瞭他。約莫是當年戰死沙場後,他執念太深,沒能入得瞭輪回,最後魂歸故裡,飄到瞭她身邊,然後一直守著她,到現在。”

沈璃轉頭看他,男子垂下眉目,輕輕點瞭點頭。

“你知道她一直在等你,尋你吧?”沈璃轉頭問他,男子面容苦澀,望向紙窗上的女子剪影,輕輕的點瞭點頭,沈璃又道,“你想讓她知道,你在哪兒麼?”

他驚喜的望著沈璃,一臉渴求,仿似在問著她,“可以嗎?”

沈璃點頭:“行雲,去轉述。”

行雲一聲嘆息:“還真是笨雞。”他道,“你要我手舞足蹈的比劃一個鬼魂出來麼?語言描述,誰會相信?”他將沈璃放在地上,然後四處擺弄瞭幾塊石頭,仿似是按照什麼陣法在有序的排列著,“既然已經插手瞭,那便把事辦到最好。隻是事成後,你別後悔。”

沈璃沉默,待行雲將陣擺好後,他以指為筆,在中間不知寫瞭個什麼字,退開道:“叫那鬼魂到這字上來飄著。”

男子依著他的話,停在字的上方,仿似有一道光芒註入字中,院中依序排開的石頭依次亮瞭起來,最後一道道光芒皆集中在男子的身上,他的身體仿似比方才更加結實清晰,行雲笑道:“咯咯噠,去敲門,告訴她,她夫君回來瞭。”

沈璃什麼也沒問,急切的跑過去用尖喙啄瞭啄木門,沒一會兒,木門打開,婦人皺著眉頭道:“今晚有些吵呢,我給三郎縫的衣服還沒做好……”話音一頓,婦人渾濁的眼眸仿似被院裡的光芒映得閃閃發亮。

她不敢置信的邁出一步:“三郎……”

男子也有些無措,他不敢挪動腳步,隻定定的望著婦人,連雙手也不知該如何安放瞭一樣,忽而緊握,忽而伸出。他張瞭張嘴,沒發出聲音,那婦人卻明白瞭他說的是什麼,他在喚她“娘子。”這個已有十五載未曾出現在她耳畔的稱呼。

她渾濁的眼一瞬便濕潤瞭:“你回來啦……你回來啦。”她高興得聲音都在顫抖,皺紋遍佈的臉上卻露出瞭小孩一樣的笑容,她急急往前走瞭幾步,踏入陣中,卻在要觸碰到男子時,生生停住。

她顫抖著手摸瞭摸自己的頭發和臉:“你看我,一點也沒準備,你看我連飯也沒給你準備。我想你回來瞭這麼多年……”她聲音不受控制的哽咽起來,“這麼多年,你都去哪兒瞭啊?你可知曉我等瞭你多久……你可知別人都當我瘋瞭,連我自己都以為我瘋瞭……我都快,等不下去瞭。問不到你生死,尋不到你蹤跡,縫好衣裳無處可寄,寫好書信無人能讀!你都躲在哪兒瞭!”

她止不住眼淚落下,陣中光芒之中,時光仿似在他們身上逆流,抹平瞭她的皺紋和滄桑,將她變成瞭那個年華正好的女子,而他甲衣如新,容貌如舊,仿似是送行丈夫的最後一夜,他們正年少,沒有這十五載的生死相隔。

男子面容一哀,終是忍不住抬手欲觸碰她的臉龐。在一旁的行雲默不作聲的咬破指尖,將兩滴血滴在佈陣的石頭上,陣中光芒更甚,竟讓男子當真碰到瞭婦人,那本該是一個鬼魂的手!感覺到真實的觸感,男子忽的雙臂一使力,猛的將她抱住。

沈璃愕然的望向行雲:“這陣……”這陣連通生死,逆行天道,其力量何其強大。

行雲隻淡淡道:“此陣維系不瞭多久。所以,有話,你速速與他們說完。”

沈璃聞言又是一愣,這人,竟看出瞭她想做什麼……

她今日便隱約猜測婦人被鬼魂附身,本以為是被她的執念勾來的小鬼,沒想到卻是她要尋的夫君,但人鬼殊途,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久瞭,難免會對婦人有所影響,折她陽壽。

所以,她本是想讓這鬼魂離開婦人身邊,但現在……

見沈璃半天未動,行雲隻道:“何不交給他們自己決定。”沈璃一愣,行雲繼續道,“他兩人皆是普通人,不通陰陽道,更不知道陰氣會對人造成多大的影響,既然已做到這個地步,不如將事情皆告訴他們,讓他們自己決定何去何從。”

沈璃張瞭張嘴,還是沒發聲,因為,她還想讓他們多待一會兒,哪怕隻有一會兒。

行雲一聲嘆息忽而揚聲道:“人鬼殊途,兄臺可知,你陪在他身旁十數載,已快耗盡她的陽壽。”

那方兩人聞言皆是一愣,男子詫異的轉頭望向行雲,婦人卻手心一緊,喃喃道:“陪我十數載?你陪瞭我十數載?你……”她仿似這才看見男子那襲衣裳,和他沒有絲毫改變的容貌一般,她神色略有恍惚,“是這樣嗎……原來,竟是如此……”

“再強留人間,既是害瞭她,亦是讓自己無處安息。”行雲聲色平淡,“自然,是去是留,全在兄臺。”

男子轉頭看瞭女子一眼,適時陣中光芒一暗,男子的身影一虛,婦人容貌也恢復滄桑,仿似剛才的一切隻是眾人黃粱一夢。婦人尋不見男子身影神色略帶慌亂,而她不知,她丈夫的手竟是一直觸摸著她的臉頰……隔著無法跨過的生死。

最終男子仍是點瞭點頭,他願意走。

這個結果應當是好的,但沈璃心裡卻無法輕快起來。

行雲問沈璃道:“我會擺渡魂陣,但沒有法力,無法渡魂,你可會引魂術?”

“嗯,會的。”戰場廝殺平息之後,往往都是她,助自己手下的將士魂歸忘川,引魂術沈璃再熟悉不過瞭,“不用擺陣。”她聲色輕淺,隻有這個法術,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她都不會失敗。因為,她用此法引渡瞭成千上萬兄弟的魂,無論身負多重的傷,隻有此術,不能失敗。

“行雲,外衣脫瞭。”

行雲一愣,依言脫下青衣,沈璃鉆進衣裳裡。沒一會兒,有金光透過青衣之中透出,刺目的光芒一漲,行雲閉眼的一瞬,身邊的人已經走向前方。

她赤腳散發,青衣對於她來說太過寬大,但穿在她身上卻不顯拖沓,她背影挺拔,帶著更勝男兒的英氣緩步上前。

“吾以吾名引忘川。”字字鏗鏘,她手一揮,在男子眉心一點,手中結印,光芒暴漲忽而又柔和下來,男子的身影慢慢化為星星點點的光芒,就像夏夜的螢火蟲,在佝僂的婦人身邊纏綿瞭一圈,漸漸向夜空深處飛去。

“啊……啊……”婦人顫抖著伸出手去攬他,可哪還抓得住什麼。

他們的塵緣早該瞭瞭。

夜再次恢復寂靜,隻有老婦人望著夜空發出意味不明的嗚咽。

“夫人。”沈璃將婦人枯槁的手輕輕握住,“他是為瞭讓你過得更好才離開的。這番心意,你可有感覺到?”

“感覺到瞭……”默瞭半晌,婦人終是喑啞道,“哪會感覺不到,我聽見瞭啊……他是哼著鄉曲走的。他想要我心安啊。”她濕潤的眼淚落瞭沈璃滿手,沈璃沉默的將她扶回房間。

婦人仿似累極,沒一會兒便睡著瞭。

沈璃守瞭她一會兒這才走出房間,跨出房門的一瞬,沈璃隻覺一陣頭暈目眩,本就沒恢復多少的法力被如此一揮霍更是幾乎空竭,她腳步不穩,快要摔倒之際行雲在一旁輕輕扶瞭她一把,沈璃還沒來得及道謝,隻覺心臟一陣緊縮,世界恍然變大,她又化作原身,沈璃尚在愕然間,便聽行雲輕笑著將她抱起。

“如此結果,你可是滿意瞭?”

沈璃知道他是在問那婦人與她夫君的事,她默瞭一瞬道:“這個結果,早在十五年前便埋下瞭不會讓人滿意的種子。”人一旦沒瞭,無論什麼結果,都不會是個好結果。

行雲一笑:“喔?看來你對這種事倒是感觸頗深。”

“不過上過戰場,看瞭太多戰死的孤魂。”沈璃話鋒微帶沉重,“我不知今日這般勸她是對是錯,也不知今日這般是好是壞,但我想,若日後待我有瞭親人愛人,我若戰死,心裡最希望的,定是讓他們快些忘掉我。因為以前已成虛妄,隻有以後才能稱作生活。”

行雲一怔,復而又笑道:“笨雞,隻有現在,才能稱作生活。”

沈璃腦袋在他懷裡蹭瞭蹭,找瞭個舒服的地方放好,道:“你說得也對。”

“回去吧。”

行雲推開院門,抱著沈璃便往傢裡走去。已被折騰累瞭的兩人都沒發現,在院門背後藏著一個披著披風的男子,見兩人走遠,他才顫抖著腿走進屋來,將他先前被行雲敲暈在院裡的娘子扶起,嘴裡嘀咕著:“真的是神仙啊,娘子!真的是神仙啊!”

屋內香爐白煙升騰,坐於檀木書桌之後人擱下筆,聲色微揚:“確有此事?”

跪在下方的人顫抖回答:“小人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欺騙太子殿下啊!我那弟妹前幾日還瘋瘋癲癲,這兩日已恢復得與常人別無兩樣,那晚的神跡也是小人親眼所見,我那賤內雖當時昏迷不知事,但左鄰右舍也都有看見我傢溢出的光芒!還有這青衣……那仙人將他隨行的雞變作瞭一個美人,這便是他脫給美人穿的衣裳,後來那美人又變作瞭雞,衣服掉在地上,他忘瞭拿走。”

“這倒是趣事。”丹鳳眼微微一瞇,“苻生,把那人帶到府裡來給我瞧瞧,到底有什麼能耐。”

“是。”

小院裡的日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葡萄架上的葉子慢慢長得密實起來,遮擋住瞭隨著夏季來臨而越來越熱的陽光。行雲躺在院裡歇息,忽然搖椅被撞瞭一下,行雲睜開眼,瞥一下滿地打滾的肉雞。

“啊啊!為什麼變不回去!”沈璃滾瞭一身的土,氣得咯咯大叫,“那晚明明已經成功瞭!這兩天法力也恢復得差不多,為什麼就變不回去!”

行雲眉目悄悄一彎,隔瞭一會兒才做淡定狀道:“別叫瞭。”他望瞭一眼那方被沈璃扯在地上的佈衣一眼,“鉆進衣服裡面去變吧,你要是就這麼化成人身,那可就不好瞭。”話音落,他恍然想起那日光芒之中沈璃站得筆直的背影,一時有些失神。

聽得行雲的話,沈璃站起身來望他:“那天看你擺的陣很厲害的樣子,你不然給我擺個能凝聚日月精華的陣試試。”

“此處已有你說的那種陣法。”行雲笑道,“來瞭這麼多天,你竟是一點感覺都沒有麼?”

沈璃一愣,左右一打量,這才發現這後院石頭的擺放與草木的栽種確實是按照一定的規律來排的,隻是已經擺瞭很多年,許多地方長出瞭青草,看不清界線,這才迷惑瞭沈璃的眼。她恍然大悟,難怪她在此處體力恢復得如此快,原來是拜這裡的陣法所賜。

“行雲,你越發讓我捉摸不透瞭。”沈璃圍著小院仔仔細細看瞭一圈,往行雲面前一蹲,道,“一個凡人,能算天命,又懂如此多的稀奇陣法,但卻沒有法力不會法術,你到底是什麼人?”

行雲笑瞇瞇的回答:“好人。”

“我看是怪人。”沈璃道,“脾氣也怪,行為舉止也怪。你看看我,我這個樣子。”沈璃在地上轉瞭個圈,“沒有毛,會說話,還能變成人,你既不好奇又不害怕還把我養傢裡……難道,你已經算出什麼來瞭?”

“我不是說過嗎,占卜算命不是什麼好本領,我也不愛幹這些事。我不問你隻是因為不想問罷瞭,緣起相遇,緣滅離散,多問無益。你我隻需知道彼此無害便可。”

這席話聽得沈璃一愣一愣的,末瞭正色道:“你必定是天上哪個禿驢座下的倒黴弟子下凡來歷劫的吧。”

行雲一怔,隻打量著沈璃,瞇眼笑,不說話。

直到中午的時候他默不作聲的將別人送的臘肉盡數吃瞭。任由沈璃在桌子腿那裡扒拉瞭半天也沒遞給她任何眼神。

待吃幹抹盡後,他將沈璃抱上桌,讓她一臉驚愕的望著已隻剩兩滴油的空盤,滿足的沖她打瞭個嗝,笑道:“我隻是想證明一下。我不是哪個禿驢座下的倒黴弟子下凡來歷劫的。沒別的意思。”言罷,他把剩瞭兩滴油的盤子也撤走,獨留沈璃在桌上拍翅膀蹬爪子的發脾氣。

“吐出來!你給我吐出來!混賬東西!”

走到前院,行雲忽聽有人在叩門,他應瞭一聲,端著盤子便去開門,院門一開,三名身著錦服男子配著大刀立在門外,看起來竟是那個哪個高官傢裡的侍衛。為首的人領邊為紅色,旁邊兩人皆是青色,他們神色肅穆的打量瞭行雲一眼,紅領侍衛道:“這位公子,我傢主子有請。”

“你們約莫是找錯人瞭。”行雲輕笑著回瞭一句,腳步剛往後一退,兩側的人卻不由分說的將行雲胳膊一拽,行雲一個沒註意,手中盤子落在地上,碎瞭個徹底。

紅領侍衛看也沒看一眼隻道:“是否找錯人我們自有衡量,公子,請吧。”

行雲眼一瞇,唇邊的弧度微微掉瞭幾分:“我不大喜歡別人強迫我……”話未說完,那紅領侍衛竟是一拳揍在行雲的胃部,徑直將他打彎瞭腰,疼得好半天也沒能直起身來。

還不等行雲咳上兩聲,那人便道:“我不大喜歡別人老與我說廢話。”他眼神輕蔑,“帶走。”另外兩人依言,竟是不管行雲傷得如何,將他拖著便走。

行雲彎著腰,被帶出院門的那一瞬,他狀似無意的將地上一塊石頭輕輕一踢,石頭翻瞭個個兒。不過片刻之後,屋內金光一閃。三名錦服腳步一頓,隻聽一聲女子低喝:“將他揍吐瞭再拖走!”

行雲聞言,竟是在被人架著的情況下也低聲笑瞭出來。

“何人?”紅領侍衛一腳踏入院內,卻見一女子身著一身臟兮兮的佈衣裳,她不知從哪兒撕瞭根佈條下來,一邊將頭發高高束起,一邊走瞭出來。

沈璃話雖那樣說,但看見行雲已經被揍得直不起腰,她眉頭倏地一皺,盯著紅領侍衛道:“你是哪兒來的仗勢欺人的東西,竟敢招惹到本……本姑娘眼皮子底下來。是活膩瞭,還是想死瞭?”

沈璃護短在魔界可是出瞭名的,自己帶的兵犯瞭錯,她自有章法來處理,罰得重的,甚至快去掉半條命。但她的兵卻由不得別人來懲罰,連罵一句都不行,這說漂亮點算是愛兵如子,說真實點就是好面子,屬於她碧蒼王的人也好物也好,何以能讓別人欺負瞭去。

紅領侍衛眉頭一皺:“姑娘好大口氣。”他上下打量瞭沈璃一眼,見她雖穿著狼狽,但那雙眼卻十分懾人,這京中臥虎藏龍之人太多,他略一斟酌,將腰間腰牌取下,金燦燦的腰牌在陽光的映射下十分刺目,“我等奉太子之命特來請公子入府一敘,望姑娘知趣一些……”

“知趣?”

沈璃紮好頭發,身法如鬼魅一般行至紅領侍衛身邊,她現在法力不強,但武功身法卻是牢記於心的,對付這幾個凡人簡直綽綽有餘。在紅領侍衛尚未反應過來之際,他手中舉著的腰牌便被沈璃奪瞭過去,她雙手一掰,隻聽一聲脆響,兩塊廢鐵被擲在紅領軍士腳下,“你教教我這兩個字怎麼寫啊。”

紅領侍衛瞳孔一縮,尚未反應過來,便覺一陣天旋地轉,後腦一陣劇痛,眼前不知黑瞭多久,待再反應過來時,他已與另外兩名青領侍衛被一起扔在瞭門外。

沈璃斜眼盯著三人,神情極盡蔑視:“要見我手下的人,不管是太子兒子孫子還是什麼天王老子,都讓他自己滾過來。”

大門關上,三名侍衛攙扶著站起身來,互相對視一眼,正沉默之際,院墻內忽然飛出兩塊物體,如同箭一般直直插進三人跟前的地裡,沒入一寸有餘,三人仔細一看,竟是那紅領侍衛的腰牌,一陣沉默後,行雲的門前又恢復瞭寧靜。

“我何時已成瞭你手下的人?”行雲捂著胃彎腰站著,似笑非笑的盯著沈璃。

沈璃卻沒有理他,冷冷的盯瞭他一會兒,然後指著門口被挪動瞭的石頭問他:“那是什麼?”

“石頭。”

“你還想挨揍麼?”

“好吧,那其實是壓在陣眼上的石頭。”

“為什麼要在那裡放塊石頭?”

“為瞭抑制陣法的力量。”

“為什麼要抑制?”

行雲看瞭她一眼,猶豫瞭半晌終是道:“這是在帶你回來的第二天晚上放上去的,不然你變成瞭人身之後活動實在太不方便,也不方便玩弄瞭……自然,男女大防才是我放這塊石頭的最重要原因,你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終究還是不好的。”

“也就是說,被你帶回來的第三天時,我就已經可以變成人瞭……”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啊對瞭,那天早上,他正在給那個佈衣姑娘送行,那照他的說法說來看——“那天我跑出去時,本來是可以變成人的,本來是不用被那些個凡人當做拔毛的雞滿街追來燉的。”

她本來完全可以不那麼狼狽的……

“嗯,約莫是這麼回事。”行雲話音一頓,仿似很無奈的嘆瞭口氣:“又有一個秘密被你看穿瞭,真難過。”

難……難過?他居然好意思說難過!她才是該難過的人好嗎!

這傢夥到底知不知道因為他搬的這塊石頭,讓她的尊嚴受瞭多大的創傷啊!不……這傢夥一定是知道的,他一定還在暗處看她笑話,看她到底能掙紮成什麼樣子!

沈璃殺心湧動,恨得渾身抽搐:“不殺你,不足以平我心頭血恨。”她咬牙切齒,一字一頓的說完這話,抬頭一看,卻見行雲捂著胃,倏地往地上一跪,她瞪他,“作甚!道歉已經晚瞭!”

行雲苦笑:“不,隻是……咳……”話未說完,他整個人便往前一撲,生生暈瞭過去。

沈璃一怔,頓覺空氣中行雲的氣息弱瞭許多,這人本就體弱,那侍衛揍他看起來也不像是省著力氣的,這莫不是……揍出什麼好歹來瞭吧。如此一想,不知為何,沈璃那一腔尚未發出去的怒火竟像被一盆冷水潑下來一般,偃旗息鼓,她忙往行雲身邊一蹲,伸手把他的脈搏。接著臉色微白。

弱,慢,將死之相……

把行雲扔在院子裡,然後瀟灑的走掉……沈璃是這樣想的。但她猶豫瞭半天,還是將他架瞭起來,扔到後院的搖椅上。

沈璃覺得他應該為這些日子他看過的笑話付出代價,而不是這麼輕而易舉的死掉。沈璃在屋裡翻瞭許久,終於找出瞭行雲平日裡吃的藥,費瞭一番功夫煎好瞭,她端著藥,走到行雲面前,見他還暈著,沈璃一琢磨,伸手捏住他的下頜,不客氣的將他牙關掰開,一碗剛熬好的藥吹也沒吹一下,作勢便倒進行雲嘴裡。

“等一下!”生死關頭,行雲忽然開口,他臉色尚還蒼白,悶聲咳瞭兩下,輕輕推開沈璃的手,嘆息道,“我自己來吧。”

沈璃挑眉:“你是在玩苦肉計麼?”

“不,是真暈瞭一瞬,方才醒瞭,隻是想享受一下被人照顧的滋味。”行雲失笑,“不過我好像想太多瞭。”

“你何止是想太多!今日吃瞭我的臘肉,又戲弄瞭我這麼些天,竟還妄想要我照顧你!”沈璃按捺住怒火,掀瞭衣擺一甩屁股下意識的便要往地上坐,但恍然記起自己如今已不是雞身,她已半蹲的身子又僵硬的直起來。

而行雲卻已不要命的當著她的面笑出聲來:“你瞅,還是做雞比較自在,可是?”在病態掩蓋下的眉眼竟有種別樣的動人心魄。

此時,不管行雲美得再慘絕人寰,沈璃隻握緊瞭拳頭,深深呼吸瞭一口氣道:

“你還能找到一個我不殺你的理由嗎?”

她這本是極帶殺氣的一句話,但行雲聽罷隻輕淺一笑:“別鬧瞭,藥給我吧,廚房裡我還給你剩瞭半塊臘肉,回頭餓瞭煮肉湯給你喝。”

這話簡直是四兩撥千斤的給瞭沈璃會心一擊。

不殺他的理由……就這麼輕而易舉被說出來瞭……

拳心再也無法握緊,沈璃覺得行雲定是在這個屋子瞭佈瞭個什麼奇怪的陣法,讓她慢慢的變得不像那個魔界的王爺瞭。

恢復瞭人身,但內息仍舊不穩,法力也隻有一兩成,沈璃一下午都在琢磨,自己要什麼時候離開這個小院。行雲的陣法擺得好,在這裡能恢復得更快些,但若一直呆在這裡,魔界的人隻怕很快便會尋來,到時這個凡人……

“幫我取下臘肉。”行雲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鉆出來,“那塊肉掛得太高瞭,我直不起腰,取不下來。”

沈璃瞥瞭行雲一眼,隻被揍瞭一拳便痛成這幅德行,他若是對上魔界的追兵那還瞭得,非直接魂飛魄散瞭不可。沈璃一聲嘆息:“在哪兒?”

她進瞭廚房,往上一望,半塊臘肉掛在梁上,行雲在一旁遞瞭根桿子給她,沈璃沒拿,從一旁抽瞭個空碗,像飛盤一樣往空中一拋,陶碗碗邊如刀,飛快的割斷掛臘肉的細繩,在碰壁之前又繞瞭個圈轉回來,恰好接住掉落下來的臘肉,又穩穩妥妥的飛回沈璃的手裡。

顯擺瞭這麼一手,沈璃十分得意,她拿斜眼往旁邊一瞅,本欲見到凡人驚嘆仰慕的目光,哪想卻隻見行雲撅著屁股從灶臺下摸出瞭一塊臟極瞭的抹佈,遞給她道:“太好瞭,既然你有這手功夫,順道就把我這廚房梁上的灰都給‘咻’的一下,抹抹幹凈。”

沈璃端著碗,盯著他手中已看不出顏色的抹佈,語氣微妙的問:“你知道你在使喚誰麼?”

行雲隻笑道:“我這不是沒問過你的身份麼,怎會知道使喚的是誰。”

沈璃臉色更加難看。

行雲無奈的搖頭,扔瞭抹佈,“好吧好吧,不抹便不抹吧。那你幫我提兩桶水進來。”沈璃將碗一擱,眼一瞪,又見行雲捂著胃道,“痛……肉煮瞭還是喂你的。”

沈璃一咬牙,扭身出門,狹窄的廚房裡,怒氣沖沖的她與行雲錯身而過時,不經意間用挺拔的胸脯肉蹭過行雲的胸膛,這本是一次不經意的觸碰,若是沈璃走快一些,或許兩人都沒甚感覺,偏偏她穿瞭行雲的衣裳,寬大的衣擺不經意被卡在墻角的火鉗勾住,沈璃身子一頓,便頓在瞭這麼尷尬的時刻。

行雲眼神往下一瞥,隨即又轉開瞭眼,往旁邊稍稍挪瞭幾步,錯開身位,他清咳兩聲道:“你看,我說不大方便是不……”

沈璃隻將被勾住的衣角拽出,神色淡然而傲慢:“什麼不方便,大驚小怪。”她邁步走出廚房,像是什麼感覺也沒有一樣。

行雲倚著灶臺站瞭一會兒,待胸腔裡稍稍灼熱起來的熱度褪去,他微微一彎腰,目光穿過門框,瞅見瞭院內墻角,某個嘴硬的女人正俯身趴在水缸上舀水,可她趴瞭許久也沒見舀出一瓢水來。

行雲側過頭,不自覺的用手揉瞭揉胸腔,覺著這水怕是等不來瞭,臘肉還是爆炒瞭吧……

這小院,果然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吧!沈璃看著水缸之中自己的投影,不敢置信的伸手去戳瞭戳,那臉頰上的兩抹紅暈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給她畫上去的麼?為什麼她感覺這麼不真實。

碧蒼王因為一個凡人而臉……臉紅瞭。

“咯咯噠,吃飯瞭。”

沈璃不知在自己的思緒裡沉浸瞭多久,忽聽這麼一聲喚,千百年來難得熱一次的臉頰立馬褪去紅暈,揚聲道:“本……姑娘名喚沈璃!你若再用喚畜生的聲音叫我一次試試!”她一扭頭,卻見行雲端著一盤菜站在廳門口,斜陽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長,他不知為何神情有一些怔愣。

沈璃奇怪的打量他,行雲一眨眼,倏地回過神來,再次拉扯出唇邊的笑,道:“沈璃,吃飯瞭。”

這話一出,又換沈璃愣瞭愣,她聽過“王爺,用膳瞭。”聽過“沈璃!與我來戰!”這樣的言語,但從來沒人試過另一種搭配,把她的名字和那麼日常的三個字加在一起,竟奇怪的讓她……有種找到傢的感覺。

沈璃甩瞭甩腦袋,邁步走向行雲:“肉若是做毀瞭,你就得再賠一塊。”

行雲低笑:“若是做得太好吃瞭又該如何?你賠我一塊?”

沈璃一琢磨:“若是好吃,以後你就當我的廚子好瞭。”

行雲一愣,淺笑不語。

一個能把饅頭做成美味的人,做的肉豈會難吃,這結果便是第二天行雲欲去郊外野山上采山參的時候,沈璃死活不讓,把兩塊石頭大的金子往他衣服裡塞:“買肉!”沈璃如是要求,但拿這麼大兩團金子去買肉,他隻怕立馬便會被抓進官府去吧,行雲不肯,推脫之時忽聽叩門聲響。沈璃眉頭一皺,將兩團金子一扔,一落地,那金燦燦的光芒便褪去變成瞭兩塊石頭。

行雲要去開門,沈璃將他一攔:“我去。”也不聽行雲說什麼,她上前兩步拉開門。

門外是兩個身著深藍衣裳的侍衛,配大刀,帶青玉佩,兩人看瞭沈璃一眼,抱拳鞠躬:“叨擾,我傢主子今晚欲前來拜訪二位,還請二位在傢等候一天,我等也將在貴府佈置一番……”

“為何他要來我們便要接待?”沈璃皺眉,“今天沒空,讓他回去等著,空瞭叫他。”言罷便要關門。

兩名青衣衛哪裡受過這般待遇,登時一愣,雙雙伸手欲撐住門,哪想這女子動作看似輕巧,待他倆欲往裡推的時候卻有股大力自門後傳來,將兩人震得往後一退,他們對視一眼,正打算動真格,那快關上的門卻又倏地打開,換瞭個青衣白裳的男子笑瞇瞇的站在門口,他將那女子擋在身後,問兩名青衣衛道:

“你們要來佈置?甚好,進來吧。”他讓開一步,合作的態度讓兩人狐疑得皺眉,但還是跨瞭進去。

行雲將他們領到廚房往梁上一指:“啊,你們瞅,這上面可臟瞭,得清潔一下,抹佈在灶臺下面。”他拍瞭拍一人的肩膀,“這裡就交給你啦。”然後又領著另外一人走到瞭廳裡,“這裡也有許久沒打掃瞭,正好幫我弄幹凈,晚上好宴請你們主子。”

他給兩人安排好瞭工作,自己將背簍一背:“沈璃,監工,我采瞭參就回來。”

院門關上,掩住行雲的背影,留沈璃抽搐著嘴角,這傢夥……簡直奇怪得讓人無法理解!

至夜,前院。

行雲煮瞭一壺茶放在院中石桌上,看著被打掃的幹幹凈凈的院子,他很是滿意,外面有重重腳步聲在慢慢靠近,沈璃抱著手站在院門口,神色不悅。行雲對著她笑道:“好歹也是要見一國太子,為何卻哭喪著臉。”

“誰哭喪臉瞭。”沈璃道,“不過是已經預見到瞭那個皇太子的德性,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屬下,來瞭兩撥人都如此傲慢無禮,你覺得主子會好到哪裡去?”

行雲笑著抿瞭口茶,沒說話。

一抬繁復的轎子在門前停下,那寬大的轎身幾乎快將小巷撐滿。身著紅綢黃鍛的身影從轎子上緩步走下,沈璃瞇眼打量他,一雙丹鳳眼,一張櫻紅唇,不過這快胖成球的身材是怎麼回事?

皇太子進門前上下打量瞭一眼門口的沈璃,然後挪動身子往院裡走,他身後的隨從欲跟,沈璃一伸手:“桌上隻有一個茶杯,隻請一人。”一名青衣侍衛立即把手摁在刀柄上,圓潤的皇太子卻擺瞭擺手:“外面候著。”

沈璃挑眉,看起來倒是一副大度的樣子。

大門掩上,院裡看似隻有行雲沈璃與皇太子三人,但在場三人都知道,在今天“佈置”的時候,這屋子裡已多瞭太多藏人的地方。

皇太子在石椅上坐下:“見公子一面著實不易啊。”

行雲淺笑:“還是比見太子容易點。”

沈璃自幼長在魔界,魔界尚武,不管是官是民為人都豪爽耿直,她也是如此。最煩別人與她打官腔,也不愛見別人客套,沈璃往廚房裡一鉆,在鍋裡盆裡到處找起吃的來。

“但聞公子能通鬼神、知未來,吾心感好奇便來看看,欲求一卦,不知公子給占還是不給占?”

“不占。”

聽他如此果斷,太子臉色一沉,行雲隻做不見,“我並非他意,隻是不愛行占卜之事,也並非通鬼神之人。太子若有疑惑,還請另尋它法。”

“呵。”太子冷笑,“公子無非是想抬抬身價罷,成,你若能算中我心中之事,我允你榮華富貴高官厚爵,若待我登基之後,奉你為國師也不是不可。”

行雲搖頭:“不去。”

“公子莫要不識抬舉。”太子左右一打量,“今日我要踏平你這小院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行雲喝瞭口茶,不知想到什麼事,輕聲笑瞭出來:“太子如此大費周章的過來,不過是想知道自己何時能登基罷瞭,但天子壽命關乎國運,不是在下不肯算,而確實是算不出來。而太子今日要踏平此處,我看不易,不過,你若要坐平此處,倒還是有幾分可能。”

皇太子臉色一變,拍桌而起,大喊:“好大的狗膽!”

沈璃自廚房裡往院裡一瞅,隻見一名青衣衛不知從何處躥出,將一把利劍比在行雲脖子上,那太子怒極,竟將面前那壺熱茶往行雲身上一砸,行雲欲躲,卻被身後的人制住動作,熱水霎時潑瞭他滿身。

沈璃聽見行雲一聲悶哼,想來是燙得厲害,她瞳孔一縮,心底一股邪火躥起,正欲出門,另外兩名青衣衛卻落在沈璃跟前,拔劍出鞘,沈璃一聲冷笑,一腳踹開跟前一人,直將那人踹得飛瞭出去,撞上行雲背後那名青衣衛,兩人摔做一堆。攔在沈璃面前的人見狀,一劍刺來,沈璃卻伸手一握,徑直抓住劍刃,掌心收緊,那精鋼劍被她輕輕一捏,像紙一般皺瞭起來。青衣衛驚駭得倒抽冷氣。

沈璃甩瞭他的劍,理也不理他,身法如鬼魅一般晃到墻角水缸前,舀瞭一瓢水,手臂一甩便潑瞭出去,涼水如箭,潑在皇太子身上,力道竟大得將他的身體生生打下椅子,狼狽的滾瞭一身的泥:“哎、哎喲……”皇太子渾身濕透,頭發狼狽的貼滿瞭肉臉。

沈璃這些動作不過是在瞬息完成,院中一時竟沒有別的人跳出來讓沈璃住手。像是都被她嚇呆瞭一般。

沈璃邁大步上前,一把拎住太子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拽起來,盯著他的鳳眼道:“滾,還是死?”她身上煞氣澎湃,眼睛在黑夜中隱隱泛出駭人的紅光。

“大……大膽妖孽……”太子嚇得渾身抽搐,故作淡定的說出這四字,但見沈璃眼中紅光更甚,他立馬道:“走,走!”

沈璃拽著他的衣領將他拖到門口,拉開院門,把他扔到院子外面,金貴的皇太子立時被眾人接住,有侍衛拔刀出鞘,沈璃一聲冷笑,隻盯著皇太子道:“看來你們是想死在這裡。”

太子連滾帶爬的鉆進轎子裡,大喊:“走!還不快走!你們這群廢物!”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小院又恢復寂靜,沈璃沒好氣的關上門,但見行雲正用涼瞭的濕衣裳捂著自己的臉,然後又望著一院子濕淋淋的地嘆氣,沈璃心中莫名一火:“你是傻的麼?平日裡看起來高深莫測,怎麼在別人面前就隻有挨欺負的份兒!”

行雲望著氣呼呼的沈璃,輕輕一笑:“我沒你厲害,也沒你想的那麼厲害。”他不過是個凡人而已,逃不脫生老病死,也離不開這俗世紅塵。

看著他臉上被燙出的紅印還有略微蒼白的唇色,沈璃忽覺心間一哽,不知該說什麼好瞭。是啊,他本來就是個普通人,這麼點溫度的水都能將他燙傷,一旦有學過武的人制住他他便半分也動不瞭,能知天命讓他看起來好似無所不能,但離開那個能力,他也隻是血肉之軀,那麼輕易的便會死掉。

那……他到底是哪來的底氣活得這麼淡定!

沈璃一聲嘆息,往石椅上一坐,默瞭半晌,撇過頭,含混不清的問道:“今天,我這麼做,是不是讓事情變得糟糕……給你添麻煩瞭?”

雖然她揍人揍得很爽快……但碧蒼王能在惹事後醒悟,明白自己惹瞭麻煩,這要是傳回魔界,不知多少人又得驚嘆。

“是也不是,左右這簍子是我自己捅的,你不過是讓它破得更大瞭一些。”

沈璃好奇:“你到底與他說什麼瞭?”

行雲笑望她道:“大致歸納一下,可以這樣說,他讓我做他的人,我不允,他威脅我要踏平此處,我笑他隻能坐平此處,他惱我笑他身材,便動手,而後又讓你給揍瞭回去。”行雲無奈的搖頭,“看來說人身材實在是大忌。”

活該你嘴賤啊……

行雲唇邊的笑忽然微微一斂:“此人為人又固執傲慢,又時時盼著自己父親兄弟早些死去,若將國傢交由這種人手裡,隻怕天下難安。”他仰頭望天上的星星,看瞭半晌道,“天下怕是要易主。”

沈璃奇怪:“你不是不喜歡占卜算命預知未來麼?”

“這不是占卜。事關國運,我便是想算也算不出什麼東西來。”行雲起身回屋,聲音遠遠的傳來,“他的品性是看出來的,至於未來……卻是可以讓它慢慢往那方向發展。”

又說得這麼高深莫測,沈璃撇嘴,她已經摸不清這人到底是強大還是弱小瞭。

“沈璃,幫我提點水來,我要熬藥膏。不好好治治,我可得破相瞭。”

沈璃咬牙:“使喚人倒是高手。”話音一頓,她這才反應過來似的揚聲道,“我為什麼得幫你的忙啊!”太子也好提水也罷,這都是他的事,為何現在她都攙和瞭進來。她現在該考慮的明明就隻有‘什麼時候離開這裡’這一件事而已啊!

廚房裡忽然傳來兩聲悶咳,沈璃惱怒的表情微微一斂,隻嘆息瞭一聲,便乖乖的走到水缸前舀瞭一桶水拎到廚房去:“自己回去躺著。”沈璃將行雲從灶臺邊上擠開,“我來弄。”

行雲一怔,在旁邊站著沒動,見沈璃將藥罐子鼓搗瞭一會兒,然後轉頭問他:“藥膏……怎麼弄?”

行雲低低一笑:“還是我來吧。”

幫不上忙,沈璃隻有在一旁站著,靜靜的看著行雲搗藥,難得安靜的與他相處,看瞭許久,在行雲藥都快熬好時,沈璃忽然道:“今日我若是不在,你待如何?明明經不住打,卻還要裝成一副什麼都行的樣子。”

“你若是不在,我自然就不會那麼猖狂。”行雲一邊攪拌罐裡的藥一邊道,“可你不是在麼。”他說得自然,聽得沈璃微微一愣,他卻看也不看沈璃一眼,繼續笑著,“你比我還猖狂許多啊,襯得我那麼隨和。光是那一身彪悍之氣,便令人嘆服。十分帥氣。”

帥……帥氣……

何曾有男子這般直接誇過沈璃,她生氣時渾身散出的兇煞之氣,有時甚至讓魔君都覺得無奈,誰會來誇獎那樣的她。

沈璃愣愣的望著行雲微笑的側顏,雖然他臉上還有被燙紅的痕跡,但這並不影響他的容貌,也不影響他撩動沈璃的心弦。

“……你把那塊佈遞我一下,罐子太燙,拿不起來。”行雲似乎說瞭什麼話,沈璃恍神間隻聽見瞭後面幾個字,她的腦子尚還處在有因為悸動而有幾分迷糊的狀態,察覺行雲要轉頭看她,沈璃立馬挪開瞭眼神,伸手便去拿藥罐。行雲還沒來得及阻止,她握著滾燙的藥罐把手,已經把裡面的藥都倒進瞭盆裡。

直到放下藥罐子沈璃才反應過來掌心有點灼痛。她眨巴瞭兩下眼,掌心在身上胡亂抹瞭兩下:“喏,藥倒好瞭。”

行雲看得愣神,看但見沈璃向小孩一樣把手藏在背後抹,行雲一聲嘆息:“好歹也是個姑娘傢,還真將自己當男人使瞭麼……”他輕輕拽出沈璃藏在背後的手,借著燈光仔細打量瞭一番,手掌和指腹燙得有些紅腫,但若換成平常人,這手怕已燙壞瞭吧。他道,“男人也不是你這麼使的……這燙傷的藥膏待我做好之後,正好可以一起敷。”

被行雲握住的手腕有些奇怪,沈璃不自在的抽開手,些許慌亂之間,隨意撿瞭個話題道:“昨天,我就說你是哪個禿驢座下的弟子,你都計較得拿臘肉來氣我,這下你在那皇太子手裡受瞭兩次傷,怎麼沒見得你生氣?你是覺得我好欺負一些麼?”

“你怎知我不生氣?”行雲將藥渣慮出來碾碎,“隻是收拾人這事兒,是最著不得急的。”

沈璃一愣,望他:“你?收拾皇太子?”

行雲淺笑:“我約莫是不行的,但借刀殺人卻可以試試。沈璃,明天陪我出門吧。”

“哦……嗯?等等,為什麼你讓陪我就得陪!”

為什麼讓沈璃陪,自是因為鬧瞭那麼一出,這之後的日子裡怎會沒有殺手在身邊潛伏。皇太子受瞭氣,豈有不找回來的道理,然而他前來尋卜問卦的事自是不會讓皇帝知道,所以要殺掉沈璃和行雲當然會在暗地裡動手。

而昨天眾人有目共睹,行雲是個不會武的,隻有沈璃才是最大的威脅,皇太子派來的殺手不會是傻子,他們自會挑行雲落單時下手,至於之後能不能對付沈璃,先取瞭一人性命交差再說。

行雲豈會想不通這之間關節,自然得時時刻刻拉著沈璃一路走。

然而,當沈璃看見門楣上那幾個字時眉頭一皺:“睿王府?”

行雲點頭:“皇帝有七子,太子為嫡長,這睿王是庶出的長子,可他母妃如今榮寵正盛,其背後更是有冗雜的世傢力量植根朝堂,若要論誰能與太子相抗,唯有他瞭。”

沈璃聽得怔愣:“你平時看似淡泊,這些事倒知道得清楚。”

“昨晚之前,我確實一點不知。”行雲淺笑,“不過要收拾人,總得做點準備才是。”行雲這話音剛落,忽聽街拐角處傳來鞭響,這是清道的聲音,鞭響至府門轉角處便停住,不一會兒,一架馬車在侍衛的護送下慢慢駛來,行雲緩步走上前,揚聲道:“方士行雲求見睿王!”

馬車裡沉默瞭一會兒:“方士?”沙啞的聲音不太好聽,他仿似冷笑瞭兩聲,“好大膽的方士,你可知今上最厭惡的便是爾等招搖撞騙,妖言惑眾之人,本王亦然。”

行雲一笑:“如此,殿下可叫我謀士。在下有一計欲獻於殿下,可助殿下成謀略之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本王為何信你?”

“昨夜太子欲尋此計而未得……”行雲一句話說一半,便笑道,“殿下若有心,不妨入府再談。”

馬車簾子掀開,一名身著醬紫錦服的男子自車中踏下,他身材英挺,隻是面部不知被什麼東西劃過,一道傷疤從左側額頭一直延伸道嘴角,看起來猙獰可怖。

沈璃心道,這當今皇帝必是做過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情,所以都報應到兒子身上來瞭……

睿王上下將行雲一打量,又瞟瞭一眼一旁的沈璃,沙啞著聲音道:“把他們帶去後院。”

王府自是極大的,亭臺樓閣一樣不少。沈璃長在魔界那窮山惡水的地方,毗鄰墟天淵,傳聞墟天淵中鎮壓的盡是一些作惡多端的惡鬼妖獸,常年煞氣四溢,溢得魔界四處一片霧瘴,終年不見天日,便是連魔君府裡也沒有生過一根草,更別提這滿院子的花和一湖波光瀲灩的水瞭。可此處大是大,光一個側廳便要比行雲的小院大上許多,美也極美,雕梁畫棟看得人目不暇接。但沈璃偏就不喜歡這裡。四處皆透著一股死氣與壓抑,並非景不好,而是太過刻意勾勒出的景將屋子裡的人心都掩蓋起來。比不上行雲的小院自然舒心,甚至比不上魔界荒地的自由自在。

跟著府中下人行至一處花園,亭臺中,睿王已換好瞭衣物坐在那處觀景,行雲與睿王見過禮,打瞭兩句官腔便聊起朝堂政事,沈璃聽得犯困,尿遁逃走,適時睿王已與行雲聊起勁兒瞭,哪還有功夫管她。

離開後院,沈璃輕而易舉的甩掉幾個引路的奴仆,自己大搖大擺的逛起王府來。

池塘小荷方露,沈璃看得動心,將身子探出白玉石欄邊便要去將那花苞摘下,忽聞背後一聲女子驚呼:“你做什麼!別動我的荷花!”

沈璃聞言收手,側身欲看背後是誰,不料一個身影竟在她側身的時候往前撲來,這廊橋護欄本就矮,那女子這麼一鋪,大半個身子都沖瞭出去,沈璃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腰帶,將她往回拉,但不料力道一下沒控制得住,竟是“刺啦”一聲將她腰帶給扯斷瞭去。

女子繁復的衣裙散開,裡面的褻褲也險些掉下來,她又是一聲驚呼,手忙腳亂的忙把自己的衣服拎住,可拽瞭上面顧不瞭下面,心中一急隻好蹲在地上把腦袋抱住。

姑娘好聰明!這樣丟瞭什麼也不會丟臉瞭!

沈璃心中感嘆,但手中握著那塊撕下來的碎佈還是有點尷尬:“抱歉……我沒想到你這衣服這麼……呃,這麼脆。”

聞言,姑娘悄悄從手臂裡抬起頭來,眼珠子直勾勾的盯著沈璃:“你是女人?”

沈璃看瞭一下自己的胸:“很不明顯麼?”

沈璃恢復瞭幾成法力,平日呆在行雲的小院裡便沒有講究,一直穿著他那身臟衣服,左右她上戰場的衣服都比那臟十倍不止,所以她也就懶得換瞭,但今日要出門,行雲還特地要為她找件好點的衣裳,可翻瞭許久也沒翻出一件合適的來,沈璃一琢磨,幹脆一拍手,將素日的裝扮變瞭出來,束發深衣,英俊有餘而纖柔不足。是以從背影上看,倒更像是個男子。

粉衣姑娘臉頰一紅,搖瞭搖頭,聲音軟軟的:“還是挺明顯的,隻是從後面看不見。”

從後面看見瞭那才奇怪好吧……

兩人沉默的對視瞭一會兒,沈璃見這姑娘膚如凝脂,眉如遠山,一雙桃花眼水靈靈的勾人,一時竟忍不住起瞭調戲之心,她倏地伸手拽瞭一下粉衣姑娘的衣裙,姑娘臉頰紅得更厲害,蹲著悄悄往旁邊挪瞭兩步,沈璃覺得好玩,又拽瞭她兩下,她終於忍不住開口求道:“姑……姑娘別玩……你若好心,便幫我尋根腰帶來吧,我這樣……沒法起來走路。”

“腰帶,我這裡有啊。”說著沈璃便站瞭起來解腰帶,她這衣裳,外面的束腰紫帶裝飾作用大過實際作用,衣服內裡還有一根細腰帶系著下身衣物,她欲拿外面的紫色束腰給姑娘救急,但那姑娘卻忙伸手捂眼道:“使不得使不得!”

“沒事,我這裡面還有……”沈璃話未說完,忽聽一聲驚呼:“賊子大膽!竟敢在睿王府放肆!”

適時沈璃站著解腰帶,姑娘蹲著捂眼,從背後看起來倒是一副沈璃要將強瞭人傢的德行。可沈璃心裡卻不知這場景有何不對,她往後一看,兩名傢丁打扮的人正急急往這邊奔來,粉衣姑娘蹲在地上又急急的沖他們擺手:“別過來別過來!”

兩名傢丁腳步一頓:“大膽小賊竟敢挾持小荷姑娘!”

沈璃抽瞭抽嘴角:“不……”不等她說話,一名傢丁已跑奔走,看樣子是去喊人瞭。沈璃心道糟糕,這姑娘褻褲掉瞭,待那人叫來一堆侍衛過來,難不成要一堆壯漢圍著看麼……凡人女子對清譽看得重,這是要將她看死啊……

沈璃揉瞭揉額頭,轉頭對小荷道:“不如我先帶你走。”

小荷已急出瞭一頭的冷汗:“去、去哪兒?”

沈璃思量之間,那傢丁已引著一隊侍衛走瞭過來,她嘆息,小荷拽著她的衣擺急道:“這可如何是好啊!”

“唯今之計,隻有遁地而走。”

“燉什麼?”

兩人正說著忽聽一聲低沉沙啞的呵斥:“吵什麼!”

小荷面上一喜,可想到如今這個狀況愣是咬住嘴唇沒說話,拽著沈璃的衣擺,往她身後挪瞭幾步。沈璃往人群外一瞅,但見睿王與行雲一前一後的走瞭過來。

行雲遠遠的望瞭她一眼,一聲嘆息搖瞭搖頭,仿似在說,不過一會兒沒看見你,怎麼又惹出事來瞭。

睿王走近,打量瞭沈璃一眼,目光一轉又落在蹲在地上不起的小荷身上,他眉頭一皺,聲調卻忽而柔和瞭下來:“怎麼瞭?”小荷拽著沈璃的衣擺不說話,沈璃嘆息:“先讓你這府裡的侍衛們退開吧。”小荷附和的點頭。

睿王揮瞭揮手,眾人散去,察覺到小荷松開瞭手,沈璃立即挪到一邊,清咳瞭兩聲,她還沒說話,便見睿王彎下身子,將耳朵放在小荷唇邊,小荷輕聲對他說瞭幾句,睿王一怔,唇角竟有弧度揚起,笑容柔和瞭他臉上的傷疤。他脫下外衣,蓋在小荷身上,將她打橫抱起,將走之時忽而轉頭對行雲道:

“公子不如在小王府中住下。”不過這麼小會兒交談,睿王言語間已對行雲客氣瞭許多。這話語中的含義更是直接對行雲提出庇護。

沈璃一琢磨,也成,讓行雲在睿王府住下,她就可以放心離開瞭。哪想行雲卻搖頭道:“多謝睿王好意,隻是今日我獻計於睿王便是求能安心住在自己的小院中,而且,我若住進來,怕是會給睿王帶來些許不便。今日在下就先告辭瞭。”

睿王也不強留,點點頭,讓行雲自行離去。

“你倒真是片刻也不得消停。”待人走後,行雲上前數落沈璃,沈璃卻難得沒有與他嗆聲,反而是望著睿王離去的方向皺眉深思。行雲看瞭她一會兒,“你莫不是看上人傢姑娘瞭吧?”

沈璃挑眉,“不,我隻是奇怪,一國皇子為何要豢養妖靈。”

行雲微怔,沈璃擺手:“算瞭,也不關我的事。”她一轉頭,盯著行雲道:“倒是你,為何不順勢留在王府中?你這樣……”讓她怎麼走。話沒出口,行雲拍瞭拍沈璃的腦袋:

“別吵瞭,睿王大方,給瞭我一些銀錢,今天去買肉吃吧。”

沈璃嘴角動瞭動,終是沒有說話,罷瞭,看在這麼多天相處的情況下,就再護他幾天吧。

熏香裊裊,窗戶掩得死緊,墻壁四周都貼上瞭辟邪的符紙。皇太子坐在檀木桌後,神色冰冷:“睿王府,他們倒是會找地方。”青玉佛珠被狠狠拍在桌上,震得瓷杯一顫,水紋震動,跪於桌前的黑衣殺手靜默無言,“這下,我可是更留不得他們瞭。苻生!讓和尚和那幾個方外術士在哪兒?”

“回太子,已在門外候著瞭。”

皇太子滿意的點瞭點頭:“哼,好,我倒看看,那妖孽還有什麼能耐。”

小院中的葡萄葉隨風而舞,沈璃望著葉子覺著自己約莫是吃不到它結的果瞭,行雲做的東西那麼好吃,他種的果樹結的果子應該也很甜吧。她決心自己一定要在三天之內走掉,不管行雲這裡到時候變成什麼樣子,她也不能再留下去瞭,到時候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皇太子的威脅尚能對在睿王府避開,但是魔界的威脅……哪是一個凡人應付得瞭的。

“嘭咚”一聲響,沈璃探腦袋往前院一望,見行雲的正在費力的搬動院中的石頭,汗水在他臉上淌下,他像是在計算著什麼一般,嘴唇輕動,念念有詞。鮮少見到他如此認真的表情,沈璃不由一時看呆瞭去,心裡忽然冒出一個想法:若是沒有那紙婚約就好瞭。

若是沒有那婚約,她就不用逃婚,也不用這麼著急著離開,她就可以……

可以……

什麼?

沈璃恍然回神,被自己突然躥出的念頭驚得忘瞭眨眼。她心裡到底在期盼些什麼啊……

“沈璃。”一聲呼喚自前院傳來,打斷瞭沈璃的思緒,她甩開腦海裡紛雜的情緒往前院走去。

前院之前零星散亂放著的石頭都已經被重新排列過,行雲站在大水缸前對沈璃招瞭招手:“咱們一起來抬一下這水缸。”沈璃一撇嘴,走過去,單手將半人高的水缸一拎,問道:“放哪兒?”

“那邊墻角。”行雲一指,看著沈璃輕而易舉的把水缸拎瞭過去,他道,“屋裡的陣我改成瞭極兇之陣,特別是到晚上,這陣由其厲害,你記住別到前院來,要出門也得和我一起出去。”

沈璃知道行雲在這方面有點本事,但卻始終覺得他一個凡人凝聚日月精華的陣擺得好,卻不一定能擺出什麼兇陣來,再是兇煞的陣,還能兇得過她這魔界一霸?是以她隻將行雲這話當耳旁風聽瞭聽,半點沒放在心上,反而轉瞭話題問道:“怎麼突然改瞭陣?”

行雲一笑:“可不是為瞭你我,能睡個好覺麼。”

像是故意要和行雲的話作對似的,至夜,萬傢燈火熄滅之時,小院外忽的響起此起彼伏的念經聲,行雲在裡屋用被子捂住耳朵嘆息:“沒料到竟來如此拙劣的一手。實在是我太高估皇太子瞭。”他這裡沒念叨完,在隱隱約約鉆進耳朵裡的念經聲中,忽來一聲清脆的響動。行雲立即翻身而起,抓瞭床頭的衣裳隨手一披便走進廳裡。

沈璃變成人後便一直睡在廳裡用條凳臨時搭成的床上,夜夜他起來喝水都能看見她穩穩的躺在細窄的條凳上,望他一眼,又繼續睡覺,是生性警惕,也是對他的放心。

而今天沈璃已沒有躺在條凳上。行雲心道不好,忙走到廳門口往院裡一望,已有五個人在兇陣中倒下,除瞭三名黑衣人,竟還有兩名道士打扮的人,他們皆面無人色的在地上虛弱喘息,而這院中唯有一人挺直背脊像山峰一樣矗立在小院之中,這個叫沈璃的姑娘,好像從來不曾彎下她的膝蓋和背脊,要強得幾乎讓人無奈。

便在行雲嘆息的時間,沈璃緊閉的雙眼中忽然留下兩道血痕,觸目驚心,偏生她拳頭仍舊握得死緊,連唇角也不曾有一分的顫動。行雲知道這陣並不會傷人性命,它隻是會觸動人心深處的恐懼,擊碎理智,讓人倒下。但若向沈璃這樣死撐,陣中力量便會越發強盛,行雲沒想過會有人在這種兇陣中硬撐這麼久,這樣下去,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像是再也無法看下去瞭一般,行雲竟是沒按捺得住心裡的沖動,一步踏入前院,邁入他親手佈下的兇陣之中。

這一瞬間,他看見沈璃忽然七竅流血,緊握的掌心倏地松開,身影慢慢倒下。行雲一閉眼,微微調整瞭一下呼吸,繼續邁步向前,等他再睜眼時,剛才那些畫面便如同是做瞭個夢一樣,不復存在,沈璃仍舊握著拳頭站在那裡,臉上也隻有兩道血痕。

沒有行雲那般定力,沈璃的世界都在傾塌,魔界的子民盡數消失於赤紅的熔巖之中,那些驍勇善戰的士兵向她伸出求救的手,而她卻被束縛著無法動作,巍峨的魔宮化為塵土,她為魔君的生死而擔心,恍然回頭,卻見一襲黑袍的魔君將她雙手縛住,聲色冰冷:“這本就是個不該存在的地方。你們也不該……”心頭一空,沈璃還沒來得及開口,忽見魔君忽然張開瞭嘴,一口咬在她脖子上,撕下她的皮肉,要將她活活吃掉!

不……

“沈璃。”一聲輕淺的呼喚仿似自極遠處飄來,卻定格瞭所有畫面,“醒過來。”

誰在叫她……

眼睛一痛,一張莫名熟悉的臉龐闖入視線之中:“都是假的,沒事瞭。”

那些赤紅紛亂的場面都漸漸褪色,雙手不再被束縛著,沈璃看著那人周圍的場景慢慢變得真實,還是那個小院,院外有念經的聲音,行雲正用手撐開她的眼皮,“呼”的往裡面吹瞭口氣,又道:“快醒來。”

眼睛被吹得幹澀不已,沈璃忍耐的閉上眼。行雲卻道她未醒,又強行扳開她的眼皮,深吸瞭一口氣,正要吹,沈璃扭過頭,躲開:“別吹瞭。”她用手背揉瞭揉眼睛,“快瞎瞭。”

行雲笑道:“這不先幫你把惡夢吹跑瞭麼。”他將沈璃另一隻手一拽,“總之,先離開這個兇陣吧。”

沈璃被他牽著走,看著自己手背上印下來的血痕,她失神的怔瞭一會兒,這個兇陣,當真如此厲害麼……她抬頭望著行雲的背影,失神間問道:“因為是佈陣者,所以兇陣不會傷害你嗎?”

“不會?這不過是個陣法,它怎麼會認人呢。”行雲聲音淡淡的,“不過是心無所懼,讓這陣無隙可乘罷瞭。”

心無所懼……沈璃沉默,心無所懼又何嘗不是心無所念呢。行雲此人,實在太過寡淡。不過……沈璃垂眸,目光落在相握的手上,這人,也莫名的讓人覺得安心呢。

行雲一言不發的拉著沈璃走進廳裡,他隻字不提剛才踏入陣時那一瞬間看到的畫面。

“這些人怎麼辦?”沈璃指著地上躺著的幾人。

“等天亮之後把他們拖出去便可。”

“外面念經的和尚呢?”

行雲沉吟,忽然之間念經的聲音一停,“都是群廢物!”外面一名青年的聲音尤為突出,他冷聲下令道:“直接給我燒瞭。”緊接著一隻燃燒著的箭猛的自屋外射進來,紮在屋簷上,木制的屋頂沒一會兒便跟著燃瞭起來,像是觸動瞭機關一般,無數的箭從外面射進屋來。

沈璃皺眉:“他們自己的人都還沒出去,便想著放火麼!”

行雲沒有應聲,扭頭往後院一看,那處也是一片火光。葡萄架燒得微微傾斜,屋內兇陣的氣息漸漸減弱。他在這小院裡的每一樣物體皆是陣中的一部分,彼此息息相關,一物受損必會牽連整個陣法。行雲見此境況,眉宇間卻沒有愁色,反而笑道:“這麼多年,我倒是把人心想得太好瞭一些。”

他這小院左右都連著鄰裡,若此處燒瞭起來,必會殃及旁人,他本以為皇太子要對付隻會對付他一人,但卻沒想,王公貴族竟把把百姓的命看得如此輕賤。

“是我考慮不周全,害瞭旁人。”

沈璃瞥瞭他一眼:“你也會愧疚?”

行雲淺笑不語,隻是唇角的弧度卻有些牽強。沈璃挪開目光,胡亂將臉上的血痕一抹,邁開兩步,聲色微沉:“最後幫你一次,今天這院落燒瞭,明天你便去睿王府吧,我也該走瞭。”

她第一次把離開的話出口,行雲一愣,隻見她手一揮,銀白的光華在她手中凝聚,不過一瞬,一桿紅纓銀槍驀地出現在她手中,槍上森森寒氣逼人,印著火光,在沈璃手中一轉,流轉出瞭一絲鋒利的殺氣。

沈璃腳下用力,徑直撞破屋頂躍上空中,手中銀槍在空中劃出四條痕跡,她一聲低喝,四道銀光如章印下,行雲的小院四周院墻轟然坍塌,與周圍的房子隔開瞭兩尺來寬的距離。今夜無風,這裡的火燃不到別人傢去瞭。

沈璃身形一閃,落在院中,此時沒瞭院墻的阻隔,她清清楚楚看見瞭外面的人,數十名侍衛,握著弓箭,顫抖著往後退卻,唯有一名青年站在人群之外,冷眼將她盯著。

沈璃毫不客氣把地上暈倒的五人盡數踢出去,讓侍衛們接瞭個滿懷:“本王今日不想見血。都滾吧。”

青年雙眼一瞇,正要開口,他身旁立即有侍衛阻攔道:“苻生大人,小心,這妖孽厲害……”

竟是太子不放心,將自己的親信也派瞭過來,苻生聞言冷笑:“今上有七子,皆可稱王,你這妖孽何以為王!”

沈璃的笑卻比他更冷:“乃是混世魔王!”言罷她銀槍一揮,銀光劃過,眾人隻覺腰間一松,配的刀稀裡嘩啦的落瞭一地,而與他們的刀一起落下的還有眾人的腰帶與褲襠。眾人一慌,手忙腳亂的提褲子。

沈璃勾唇一笑,弧度還沒變大,背後卻有一雙溫暖的手捂住瞭她的眼,行雲語帶嘆息:“別看,多臟。”

沈璃一愣,任由溫熱的手掌覆在臉上,她一時竟忘瞭呵斥他放開。不管沈璃這些日子在行雲面前做過多彪悍的事情,他好像一直都用平常的目光將她當一個姑娘傢在對待。

把她當做一個真正的女子……

眾人見此景,忙撿瞭刀拎著褲子便跑瞭,苻生腰間的帶子仿似與別人不一樣,他神色未嫌半絲窘迫,反而暗含幾分深思,目光在沈璃身上停留瞭片刻,竟也不再發聲刁難,轉身離去,唯餘燒得火光沖天的屋子和院前過於淡然的兩人。

沈璃收瞭銀槍,卻沒有撥開行雲的手,睫毛在他掌心刷過,她道:“走吧,我送你去睿王府。”

然後她就該離開瞭。

“嗯。”行雲應瞭一聲,放開沈璃,卻望著大火道:“再等等吧。”

沈璃側頭望向行雲,見他瞳孔中印著熊熊烈火,唇角難得沒有瞭弧度。她恍然憶起行雲昨日對睿王說的話,他是想守住這個小院,因為這裡是他的傢,而如今他的容身之處毀瞭,被付之一炬,他的心情,怎會好受。

沈璃拳頭一緊,若是可以,她是想向那皇太子討回這一筆賬,隻是她如今在此處動用瞭法力,魔界追兵隻怕不日便會殺來,她不能繼續逗留瞭。沈璃望著漸漸化為灰燼的小院。她知道在這裡的日子確實應該告一段落瞭,但是,心底這種從未有過的堵塞,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知還要燒多久呢。”在沈璃正垂眸不語時,行雲忽然喃喃自語道,“這樣燒完瞭之後不知道後院池塘那幾條魚還能撿來吃不,白養這麼些日子多可惜。”

“你……竟是在琢磨這個?”

“不然,還能琢磨什麼?”

沈璃深呼吸,拽瞭行雲的衣領,遁地而走。

睿王府的花園中一片寂靜,銀光一閃,兩人驀地出現在花園小亭之中,行雲借著月光將四周一打量,感嘆道:“倒是瞬息千裡的法術來得方便,不過,為何要來這無人的花園?”

“你當我想來啊?”沈璃道,“這不是找不到睿王的臥寢麼!”

行雲失笑:“還是得自己找啊。”他邁步欲踏出小亭,沈璃卻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嘆道:“你難道看不出來這裡的奇怪麼?”

“哪裡奇怪?”行雲耳邊隻聞蟲鳴,眼中也隻看見瞭月色下花草樹木的影子,與尋常夜晚沒有什麼不一樣。沈璃手一揮,不知抓瞭個什麼東西在掌心,聲色微凝:“白天我竟沒看出來,這睿王府裡竟養瞭這麼多未成形的妖靈。”

行雲一挑眉,在沈璃不註意的時候抽出瞭手腕,邁步走出亭子,在沈璃出聲阻止之前,他伸開雙臂走瞭兩步,轉過身來向沈璃道:“此處沒有惡意。我雖見不到所謂妖靈,但約莫能感覺出來這裡的氣息。沈璃,你多慮瞭。”

並不是沈璃多慮瞭,而是因為行雲看不見,所以他不知道,此處天上地下滿是散發著微光的圓球,如同盛夏夜的螢火蟲一般鋪天蓋地,和著月色照亮瞭花園的每一個角落。他也不知道,在他張開雙臂的一霎那,就像世間凡人敬仰的神明,擁抱瞭最美的光芒,耀眼得讓沈璃瞇起眼,微微失瞭神。

這個男子,是將她從混亂噩夢中的喚醒的人,是在細雨朦朧的堤壩上為她撐開傘的人,是在透過葡萄架的陽光下闔眼小憩的人,明明比她弱小許多,卻偏偏能讓她感到安心,這樣的人……

“走吧。”行雲在兩步遠的地方對沈璃伸出瞭手,“你若怕,我牽著你就是。”

他是真的把她當女子來對待,也不看看……

沈璃握住他的手掌,一用力,徑直將他拉得一個踉蹌上前兩步,行雲還沒站穩身子,便被沈璃拽住瞭衣襟,行雲微微怔然的抬頭望沈璃:“這是怎麼瞭?”

“你也不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誰。”

行雲愣瞭許久,接著無奈一笑:“是,沈大王,是我的不是,小瞧你瞭……”

“你且聽好,我要通知你一件事。”沈璃並不聽行雲的話,隻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正色道,“我約莫是看上你瞭。”

蟲鳴聲不止,沈璃的言語卻讓行雲的耳朵裡靜默瞭許久,他也目不轉睛的盯著沈璃,然後一咧嘴,笑瞭:“呵,知道瞭,走吧。”

他……當她玩他呢這是?這麼個敷衍……這麼個連敷衍也算不上的回答算怎麼回事啊!還有那個笑容!那是什麼笑容啊!連嘲笑都比它更有帶褒義成分啊!

沈璃捏著行雲衣襟的手顫瞭一瞬,還沒來得及將心裡的火氣爆發出來,她鼻翼倏地一動,一抹極淡的氣息在空中飄過,沈璃立時收斂瞭所有情緒,渾身皆緊繃的戒備起來。

是魔氣。極淡卻無法讓人忽視它的存在。沈璃松開行雲的衣襟,仰頭望向夜空,小院裡漫天飛舞的小妖靈阻礙瞭她的視線,隻嗅到瞭那一瞬隱約察覺到是自東南方那處傳來,但等她再要細探時,那氣息已無處可尋。

沈璃眉頭微蹙,這股魔氣,不像是魔界追兵會散出來的氣息,有些不大尋常……

她正想著,忽然周遭氣息一動,本是白色光團的小妖靈仿似被什麼氣息侵擾瞭一般,皆頓在空中沒瞭動作,沈璃心道不好,忙將行雲拽到自己身後,周身法力散出,震開身邊妖靈,但見那些光團飄在空中,慢慢開始顫動,然後漸漸由內至外變成瞭血紅色。

“怎麼瞭?”行雲聲色微沉,想來也是感覺到瞭氣息的變化。

沈璃搖頭:“總之不是什麼好事,咱們先離開花園,找到睿王。”若睿王出瞭什麼事,行雲可就真的沒有地方可去瞭。

沈璃話音未落,忽聞夜空之中傳來一聲駭人的女子尖叫,其聲淒厲,仿似含瞭無數的怨與恨,空中妖靈仿似被這聲尖叫刺激到瞭一般,劇烈的顫抖起來,有的甚至發出瞭小孩的啼哭聲,在黑夜裡聽起來尤為滲人。

行雲眉頭微皺,道:“趕快離開這裡。”

連行雲也聽到瞭麼?那麼……沈璃一揮手,法力橫蠻而出,徑直在妖靈的花園裡劈開一條道路,帶著行雲快步向外面走出,適時已經能聽到睿王府中此起彼伏的驚呼。

“妖怪啊!”

“救命!”

走出被圍墻圍住的花園,沈璃為眼前的景象一呆,偌大的睿王府中,四處皆是血紅的妖靈,有的已經化為幼子,像剛出生的孩子一樣帶著一身的血,趴在地上,走廊上,有的甚至趴在人身上,他們不停的啼哭,流出的血淚仿似是劇毒的藥,將人的皮膚灼傷,侍衛與女仆慌不擇路的亂跑,火把的光芒與妖靈的血光亂成一團,晃得沈璃眼花,宛如她惡夢中的地獄一般,令人心生恐懼。

行雲眉頭緊皺,沈璃喃喃自語道:“妖靈噬主,是豢養妖靈失敗瞭。得趕快找到睿王。”

妖靈不易得,百千萬生靈當中,或可得一物天資聰穎能化為人形成為完整的妖靈,別的就算日夜悉心照料,最多也隻能空有靈體,沒有靈識,無法化靈。睿王這府中怕是隻有那小荷一人得以化靈,成瞭人形。但是就白日的情況來看,小荷無論如何也不會突然心生如此大的怨恨,要怒而噬主,為什麼突然會變成這樣……

沈璃想到方才那絲瞬間消失的魔氣,臉色有些沉凝。

“沈璃。”行雲忽然指著東南角道,“睿王的住處在那邊。”

沈璃抬頭一望,東南角處,已看不見樓房,隻有一堆發光的血嬰兒爬滿瞭房子,像是要將房子一起吃掉一般,沈璃心頭一顫,她回頭看瞭行雲一眼本想將他留在這裡,但血嬰兒也慢慢往他們身邊爬來,沈璃一咬牙,將行雲的手一握:“待會兒不管怎樣都別離開我身邊三步。”

行雲一笑:“握得這麼緊,我可甩不開。”

眼前一黑,待他再睜眼時,已到瞭一間屋子裡面,素日氣派的房間今日到處都在滴血,是外面的血嬰兒滴落進來的液體,一滴血在行雲沒留意時滴在手上,他隻覺一陣灼心的疼痛,手上青煙一冒,破瞭一個焦黑的洞。

行雲沒有吭聲,沈璃也不知道,她左右一看,在書櫃背後發現一個暗門,暗門未關,通向漆黑的內室,沈璃以手為托,一把明亮的火焰在掌心燃起,她走前面,牽著行雲,每一步踏得小心。

“啊!”

又是一聲尖叫,在狹窄的暗道中回響得更加刺耳,沈璃心中越急,若是睿王死瞭……

掌心的火光照到前方的出口,是一個寬敞的房間,有燭火在裡面燃燒,還未走進房間便聽見小荷聲色淒厲:“朱成錦!你活不瞭她也活不瞭!你們都得死!”

踏入房間,沈璃一腳踹翻擋住視線的屏風,隻見小荷黑發散亂,人如怨鬼一般飄在空中,而睿王手握三尺青峰劍守在一張床榻邊,唇角已現血跡。在他死守的床榻之上,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子靜靜的和衣躺著,神色安詳,仿似已睡瞭許多年。

沈璃與行雲兩人的突然闖入讓小荷一驚,血紅的眼望向兩人,張嘴厲喝:“攔我者死!”妖氣如刀,從小荷嘴裡沖出,割裂空氣徑直殺向沈璃與行雲。

沈璃擋在行雲身前,手一揮,妖氣如同撞上瞭一個無形的罩子盡數散開,但其中暗含的怨憤之氣卻依舊籠罩在沈璃面前,濃厚得讓她皺瞭眉頭:“我還是比較喜歡你臉紅害羞的模樣。你若自己不變回去,我便讓你再也變不回去。”話音未落,紅纓銀槍在掌中顯現,她剛動殺心,忽聽睿王一聲低喝:“不得傷她。”

他聲色嘶啞至極,但卻字字清晰,若不是此情此景,沈璃倒還要以為睿王是真愛極瞭小荷,連這樣的情況也舍不得傷她半分。

“不得傷我?”小荷聞言,喉頭發出的聲音竟似笑似哭,“朱成錦……朱成錦!你是慈悲還是殘忍?”小荷聲音一頓,周身戾氣更甚,“既然如此,你們就都一起死吧!”

地面顫動,一聲崩塌的巨響自洞外傳來,沈璃心道定是那些血嬰兒壓倒瞭外面的房子,此處在地底,並未受到影響,隻是進入這裡隻有那麼一個通道,此時洞口封住,無異於是將這裡的人都活埋在地底,不用小荷動手,待空氣用盡,所有人都會窒息而死。

“你守著她,你可以永遠守著她瞭。”小荷身影漸淡,“而我,要毀瞭你整個睿王府。”外面的小妖靈皆是受小荷影響,此時殺瞭她,或者解開她身上的戾氣外面的妖靈自會恢復常態。想明白此處關節沈璃周身殺氣一厲,巨大的壓力猛的壓像小荷,像要將她擠碎一般,小荷面色霎時蒼白,捂住頭隱忍疼痛。

睿王回頭看瞭看躺在床上的女子,又望瞭望小荷,還未來得及說話,小荷忽然一聲嗚咽,身型一隱,看是要逃!沈璃身型一閃,欲上前抓住她。但沈璃忘瞭,此時行雲正牽著她的另一隻手,動作被稍一牽絆,便沒來得及將小荷擒住。

沈璃一咬牙,氣憤的將行雲的手狠狠甩開,她回頭瞪著一臉無辜的行雲,還未說話,行雲便嘆息道:“先前,可是你讓我握緊些。”

沈璃噎住,憋著火狠狠瞪向睿王,見他一臉黯淡,臉色蒼白,沈璃也沒有急著問緣由,隻道:“我先送你們兩個能動的人出去,待會兒再來把這女人扛出去。”

“不行。”

“不可。”

兩個男人同時開口,睿王瞅瞭行雲一眼,沉默下來。行雲嘆道:“此處擺瞭縛魂陣。”他望瞭床上的女子一眼,“離開這裡,她可就活不成瞭。”

聽聞此言,沈璃來瞭脾氣瞪著睿王怒道:“說!怎麼回事!”

睿王這才吃力的撐起身子,在床邊坐下,此時哪還有工夫來追究沈璃這“大不敬”的態度,他隻望瞭床上躺著的女子一會兒,才沙啞道:

“這是我的妻,睿王妃。三年前,我與她在一次外出中遇刺,我毀瞭這半張臉,而她為護我,身中數刀,後又為我引開刺客,身墜懸崖……我在崖底尋到她,便將她帶回,安置在此處,等著她睜眼。”

沈璃皺眉:“隻是等著?你這滿府的妖靈又是怎麼回事?如今這化怨要噬主的小荷又是怎麼回事?”

睿王沉默瞭半晌,終是答道:“我將她帶回之時,所有人皆道她死瞭,讓我節哀,而我知道,葉詩這樣的女人,怎會這麼輕易的死掉。我遍尋仙法道術,終是求得兩個法子可喚醒她……”

他話未說完,但沈璃已經明瞭,這兩個法子,便是續命陣與豢養妖靈,以命換命。

沈璃冷笑,毫不留情面的戳穿他:“你自己沒護好妻子,讓她在三年前因你而死,而你接受不瞭現實,便妄想要她活過來,尋瞭逆行天道的法子將她的魂吊著,又養瞭妖靈要以命換命。到還真是個自以為是的傢夥。”

睿王沉默:“那又如何,我隻要葉詩醒來。”

沈璃眼睛微瞇,若不是此後行雲得由此人護著,她倒真想撒手不管,任由這自私王爺隨意折騰去:“如今小荷又為何變成這樣?”

睿王搖頭:“我每夜皆會來此地看望我妻,今日卻不知為何,小荷竟闖瞭進來。她不知從哪裡得知的這些事情,生瞭怨恨。”

自然會生怨恨。沈璃道:“妖靈性子固執,她將你視作此生的唯一,而你卻是為瞭殺她換另外一條命,她若不恨,便是當真傻瞭。更遑論……”沈璃看瞭床上的女子一眼,覺得這話沒必要說下去瞭。小荷喜歡睿王又如何,從始至終,這個王爺在意的隻是他的王妃。

正適時,地面又是一顫,不知外面又是哪間樓閣倒瞭。沈璃略一沉思,對睿王正色道:“我不管你之前如何佈局,今日已是如此局面,你既然無能為力,那接下來我便會照著自己的方式來做。待找到小荷之後,若無法讓她散盡戾氣,我便會殺瞭她。”

睿王目光一冷,盯住沈璃,聽她清晰的說道:“你且記清楚,若小荷身死,連累瞭你的王妃,是我,沈璃殺瞭她。與旁人再無關系。”

在一旁沉默著的行雲倏地抬眼盯住沈璃,卻在她轉過頭來的前一瞬挪開瞭目光。

沈璃自然而然的拽住行雲的手腕,道:“這裡被堵死瞭,那些血娃娃暫時進不來,但空氣有限,留給他們活命。現在外面應該一片混亂,你與我出去在府中擺避邪陣。讓那些無關的人離開睿王府,然後咱們便可以滿府的找妖怪瞭。”

行雲目光不知落在什麼地方,隻點頭稱好。

沈璃此時哪還有心思留意行雲的小動作,口中咒一念便帶著行雲回到瞭地面上,此時天邊已隱隱透亮,陽光帶來的正氣讓滿地的血嬰兒有些使不出力,但即便如此,半夜的肆虐已讓睿王府中一片狼藉。傾塌的亭臺樓閣,睿王府中奴仆侍衛的屍體被嬰兒們騎在身下,衣服與皮肉已被他們身上的液體侵蝕得殘缺不全。看起來可怖又惡心。

即便是見慣屍體的沈璃也看得頭皮一麻,手中銀槍一揮,殺氣激蕩而出,掃出一片幹凈的落腳之地。她對行雲道:“借著朝陽初生,你先佈陣,遏制住這些妖靈之後,還活著的人隻會趁此時機離開睿王府。”

行雲愣瞭一會兒,笑道:“你以為佈陣是件簡單的事?睿王府的格局我不甚瞭解,佈不瞭陣。”

沈璃一愣:“既然如此,方才你在下面怎麼不說?若無法佈陣我一個人隻管找小荷就是,我還帶你出來作甚。”

行雲清咳瞭兩聲:“方才在下面沒聽見你說什麼。”

沒聽見你點什麼頭啊!你是在浪費我的時間麼!沈璃按捺住火氣,真是越忙的時候越添亂。這要是在她帶的兵營裡面,早讓人把這蠢兵拖下去抽一頓鞭子瞭。

她本是打算送行雲到睿王府便走的,這都拖瞭多長時間瞭!她現在多在這裡呆一刻便是多瞭一刻的危險,待魔界追兵尋來,她若與其動手,那可不是塌幾棟房子的事情。

沈璃這念頭在沒在心裡想完,鼻尖倏地嗅到一絲極為熟悉的魔氣,她心頭一緊,立時望向天際,但氣味越近,沈璃倒還稍稍放下心來,隻有一人,她熟悉極瞭的一個人——

“墨方!”她向天一喝,一團黑氣倏地落在沈璃跟前,濃霧散去墨方一襲黑衣束身的打扮,他在沈璃面前單膝跪地,恭敬行禮:“王上。”自上次墨方以那樣的手段助她逃脫之後,沈璃心裡一直是感激他的,雖然之後遭到瞭一些非人待遇……但墨方對她的忠心卻是不可置喙的。沈璃拍瞭拍他的肩讓他起來。墨方卻叩頭道,“日前傷瞭王上,墨方罪該萬死。”

沈璃佯怒:“起來!我最煩人和我來這套!”

行雲後退一步,靜靜打量跪在地上的男子,沈璃隻道他是心理戒備,轉頭對他道:“無妨,他是我的屬下。”言罷,沈璃心頭一琢磨,覺得墨方必定有大事才會來找她,讓行雲知道太多魔界仙界的事情有些不妥,他一個凡人能算凡間事對身體已是個極大的負擔,若再知道一點仙傢秘聞,指不定哪天就被雷劈瞭。

沈璃將四周一打量,那些血嬰兒被陽光影響,已全都趴在地上不再動瞭,但為防萬一,沈璃還是將手中的紅纓銀槍遞給行雲道:“你拿著,先暫時走遠點,我與他有事要談,這槍上有煞氣,小妖靈不敢對你如何。”

行雲沒說要,沈璃卻已將槍塞進瞭他懷裡,他看出白天血嬰兒不會動,本想推脫,但見跪著的墨方倏地抬頭,目光灼灼的將他盯著,那眼神簡直像在說“竟敢接王上的槍!該死!”行雲一默,於是將銀槍往懷裡一抱,慢悠悠的走到另一邊,末瞭還回頭沖墨方溫和一笑。

墨方拳頭一緊,沈璃卻笑著將他扶起,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好小子,上次多謝你傷我才是,不然我早被捉回去瞭!”墨方比她高出一個頭,沈璃往上一瞅,瞥見墨方頸項處還有一道疤痕,那是她紅纓槍留下的,饒是魔族愈合能力再好,這疤也消不掉瞭。

沈璃一聲嘆息:“待日後這婚約廢除,我再回魔界,定要好好補償你。”

墨方垂頭:“屬下不敢。”墨方不再廢話,徑直道,“王上昨夜可是動用瞭法力?上面已有人察覺,追兵便要來瞭,王上若再不走,隻怕便再難走瞭。”

這個道理沈璃何嘗不知道,隻是如今這狀況要她怎麼走,小荷若害死瞭睿王,朝中何人再與太子分庭抗禮,何人能保住行雲?

“今日我怕是還不能走。”沈璃目光看瞭一圈周圍的血嬰兒,“這裡還有事沒處理完。”

見沈璃為難,墨方也不由自主的蹙起瞭眉頭,他實在不願催促沈璃,但此事確實不能耽擱,便抱拳勸道:“王上!離開之事不能再拖。王上若被帶回,魔君必不會再讓王上有機會出來。天界已在籌備婚事,彼時……”

彼時如何,沈璃比誰都清楚,她向後一望,行雲站在那處,拿她的紅纓槍好奇的對準一個血嬰的屁股紮瞭一下,血娃娃連一聲啼哭都還沒來得及發出,便被槍尖上的煞氣撕裂得灰飛煙滅,行雲仿似極為感嘆,又轉來轉去的仔細琢磨這銀槍。

沈璃嘴角一抽,轉回頭來,揉瞭揉眉心:“嗯,我知道,隻是現在我無法讓自己離開。”

“王上?”墨方微蹙的眉頭述說著他的不解,在他眼裡沈璃從來隻說做與不做,鮮少有“無法做”這樣的說法,“屬下不明。”

“這些日子我在凡間歷經數事,不經意間對一人上瞭心。”她話音一頓,望向行雲,墨方神色怔愣,追隨她的目光望向一旁的男子,那人一身打扮在徹夜奔波之後顯得有些散亂,臉色蒼白,氣短息弱,一看便是短命之相。

這是……讓王上上瞭心的人?

正適時行雲手腕像是突然沒力瞭一般,銀槍沒有握住讓它掉在地上,骨碌碌的往血嬰兒那邊滾去,銀槍周身煞氣將那一片被陽光奪去力量的妖靈殺得片甲不留,而妖靈身中的怨氣也升騰而上,讓跟在後面追的行雲咳個不停。待他終於將銀槍撿起,人又更憔悴瞭三分。

沈璃一聲輕輕嘆息:“便是這麼個人瞭,先前遇見之前,我也沒想到……”沈璃抬眼,見墨方眉頭緊皺,她道,“他與我們不同,那破爛身子折騰不瞭幾下便會死瞭。現在實在不放心留下他。我得將他安置穩妥之後方能離開。我雖看上瞭他,但卻也知道人魔殊途,凡人壽辰極短,下一世也延續不瞭上一世的記憶。”沈璃聲音一頓,語調平緩而堅定:“我不會和他在一起,隻求能讓他此生平安便好。”

聽出她語氣中的堅決,墨方知道,沈璃決定瞭的事情,不管別人怎麼說,她都還是會照著自己決定的方式來做,墨方目光微垂,默瞭半晌,半跪於地,甘心臣服:“屬下願為王上分憂,聽憑王上安排。”

沈璃微一沉吟:“半日。”她轉過身走向行雲,“若能幫我拖延半日時間,便可處理完此間事宜。”

“得令。”

沈璃回頭看瞭他一眼:“多謝。”

墨方眸光微動,沒有再多的話語,身形如風,一閃便不見瞭人影。

沈璃在行雲手中拿過銀槍,行雲笑道:“你這槍好生厲害。”

“能把它握這麼久,你也挺厲害。”這槍殺瞭太多人,煞氣重,許多生靈見瞭它便害怕,行雲這傢夥性子淡漠,便是連恐懼憂傷這樣的情緒也一並給淡沒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倒是個高手。

沒在這話題上停留,沈璃抬步往前尋去,目光不停的在四周逡巡,她不知該怎麼找,所以領著行雲在院子裡轉來轉去也沒什麼結果,看著滿地的妖靈和慢慢流逝的時間,沈璃不由皺瞭眉頭。

行雲淡淡瞥瞭她一眼,但見她愁極瞭似的輕聲呢喃著,“妖靈還在王府裡,小荷必定沒有走遠,到底躲在哪裡……會在哪裡……”

眉頭都要夾死蚊子瞭,行雲心想,於是望瞭望天,道:“孩子在外面挨瞭打受瞭傷,除瞭往傢裡跑,還能去哪裡。”

宛如醍醐灌頂,沈璃眼一亮:“湖中蓮花!”那是她的真身,現在她沒出來害人,必定是躲在其中!沈璃想通此間關節,心頭一喜,抬腳欲走,又倏地一頓,瞪著行雲,“聽你著語氣是早知道瞭吧,怎麼先前不告訴我!你是故意拖延我時間的吧!”

“怎麼會呢。”行雲笑得輕淺,“你想多瞭,我隻是覺得,以你的聰穎,必定早已想出其中關鍵,不需要我提醒罷瞭。”

沈璃瞥瞭他一眼,沒有多言,隻是心裡有種莫名的奇怪感,就好像從進入睿王府那一刻到現在,行雲都有意無意的礙著她的事,簡直就像……不想讓她把事盡快辦完一樣。

湖中一片慘淡,每隔不遠的地方便有屍體漂浮其中。而湖上那朵未開的蓮花已不復昨日粉嫩,從花莖至花骨朵皆是暗紅色,如同有血液在其中流淌一樣。

沈璃隨手撿瞭一顆石子,輕輕一扔,打在花骨朵上,她揚聲道:“出來。”沒有動靜,沈璃眼微微一瞇,“既然如此,便別怪我瞭。”她手中銀槍一轉,眼瞅著一道鋒利的殺氣便要斬斷花莖,手腕卻驀地被行雲拽住。沈璃皺眉,“作甚?”

行雲放手,輕聲道:“沒事,隻是沒想到你隻問一遍就要她性命。而且縱觀此事,她亦是無辜。我怕你這手一揮,瞭結瞭她的性命,回頭後悔。”

“你倒是突然有菩薩心腸瞭。”沈璃道,“我現在要結束掉這件事,她不合作,我便隻好采取最直接的辦法。”她推開行雲,聲色微冷,“我非良善之輩,為瞭目的,我會把良心暫且放一放。讓開。”

對敵的時候,沈璃從來不會心慈手軟,這也是她為何年紀輕輕便會封王的原因之一。殺伐決斷,冷漠和殘忍,是上位者必須學習的東西。

行雲不再阻攔,默默的站到一邊,心裡卻在琢磨,這個叫沈璃的姑娘,到底還有多少面呢。真是讓人提起興趣想要研究下去呢……

“啊!”

湖中水紋震蕩,一聲淒厲的尖叫自蓮花中發出,小荷一身粉衣仿似是被血水染得赤紅,她捂著臉慢慢在荷花上顯出人形,若不是心中怨恨致使她面目猙獰,如此看來倒是個亭亭玉立的荷花仙子,隻可惜……

“為何要助他!”小荷腥紅的眼直勾勾的將沈璃瞪著,“你為何要助他!”她仿似已失瞭理智,身形一晃便沖著沈璃撲來。

這倒省事,沈璃一把擒住撲來的小荷的手腕,扣住命門,將她的手往後背一擰,徑直將她擒住,接著把她脖子一攬,往廊橋邊的護欄上一放,將紅纓槍往空中一扔,槍隨即消失。在行雲略感詫異的目光中,沈璃的巴掌狠狠揮下,“啪”的一聲脆響揍在小荷的臀部:“認錯!”

沈璃的巴掌不輕,打得小荷渾身一顫,但一身戾氣的妖靈豈會被這巴掌打怕,她奮力掙紮:“我何錯之有!錯的是朱成錦!”沈璃也不與她廢話,巴掌一個個接著打下,直打得小荷渾身抽搐,驚叫連連,最後連嗓子都喊啞瞭,終是慢慢恢復瞭理智,但嘴裡仍舊說著:“朱成錦負我!我定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我要毀瞭睿王府!”

“認錯!”

“蒼天不仁!”

“認錯。”

“我沒錯……唔……”

“認錯。”沈璃不停的揍,直到小荷哭著大喊:“我錯瞭!別打瞭!我錯瞭嗚嗚!”

“錯哪兒瞭?”沈璃停瞭手,這一頓打揍得她也有些手酸。

小荷身上的衣裳已經恢復瞭原來的顏色,湖中蓮花也如昨日一般粉嫩,睿王府中的血娃娃此時已不見瞭蹤影,重新變回瞭靈體狀態的妖靈,在空氣中漂浮著,人們無法看見。

小荷趴在護欄上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該害瞭別人!我不該害瞭其他人!我錯瞭!”

沈璃這才放瞭她,任她趴在欄桿上,鼻涕眼淚一團一團的往湖裡掉。

行雲看得驚嘆:“原來化怨的妖靈也是怕挨打的。此招雖然簡單,但卻出離的管用啊!”

“是你先前點醒瞭我。”沈璃望著還在嚎啕大哭的小荷道,“她可不就是個小孩脾氣麼,被辜負瞭心意就想著報復,可又沒真正對那人下狠手。”即便是在那地室裡,她也是心念一動,堵住瞭出口,若她要殺睿王,那時便可直接動手瞭。沈璃嘆道,“受瞭傷便往傢裡躲,若沒這滿院子的妖靈,她怕是連磚也沒推翻一塊就藏起來瞭。這麼一個小屁孩性格的傢夥,自然得揍。不過她若是沒出來,我便隻好動手將她殺瞭。斬草除根。”

行雲失笑,嘆道:“總之都是武力制服。”

任由小荷傷心的哭瞭一陣,沈璃才拍瞭拍她的肩,道:“我同情你,可事已至此,你再哭也沒用。睿王府不是你能繼續待下去的地方,你走吧,回頭我便和睿王說已將你殺瞭,他也不能奈我如何。”

小荷慢慢止住哭聲,搖瞭搖頭:“我不……到現在,我還是不相信……”她渾身無力的蹲在地上,“對我那麼好的人,竟是……隻把我當做一味藥材麼,對他來說,看見我,便是看見瞭她活過來的希望……我隻是那樣一個替代品啊。甚至連替代品也算不上。”

沈璃沉默,正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時,行雲突然開口道:“嗯,沒錯,你隻是味藥材哦。就我看來,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留縫隙讓你插入嘛。”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沈璃斜眼瞥他,見他那張嘴裡又吐出瞭讓人不愉的句子……

“肉雞尚且偷生,何況你這聰慧的妖物呢,所以為瞭不被燉瞭,趕緊走吧。”

這種時候你提肉雞是何意啊!

小荷將眼淚一抹,沉思瞭許久,最後卻道:“我還想見他一面……若我走瞭,以後就不能再見他瞭。雖然在他眼裡我什麼都不是,但自打看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小荷仿似回憶起瞭許多過去的事,眼眶又慢慢紅瞭起來,“我那麼努力的變成人,學說話,學規矩,討他歡心……隻是為瞭和他好好的在一起……不是為瞭讓他殺掉啊……”

沈璃一聲嘆息,蹲下來看她:“雖然這話有些殘忍,但你也得聽著,那個睿王,從養你的那一刻起便是為瞭把你殺掉,於他而言這是你存在的唯一價值。別的事,不管你做再多,付出再慘烈,他都會無動於衷,那沒有意義,你懂瞭嗎?”沈璃捧住她的臉,用拇指抹去她的眼淚,道,“所以,好姑娘,為瞭自己,趕快走吧。忘掉他,這人世間還有更多你意想不到的精彩。”

行雲在背後靜靜的打量沈璃,小荷也怔怔的盯著她,然後垂下腦袋:“姑娘灑脫,可我……”她語音一頓,將頭埋在膝蓋裡,仍舊不甘心道,“可我不甘心,我想問問他……和他相處這麼多天,我想知道,有沒有哪一個瞬間,他看我的時候,隻想到瞭我,沒有他的王妃……我有沒有哪一點,比過瞭他的王妃。”

沈璃抬頭與行雲對視一眼,行雲道:“去問吧,總歸是要徹底死一次心的。”

沈璃動瞭動嘴角,心道,還問什麼呢,事實不明擺著嗎。就算小荷樣樣比躺著的那個女子好,睿王喜歡的不是她啊,感情這種事,再如何深愛,有時候也逃不過一個先來後到。

但沈璃見小荷如此執著,她便將話咽進肚子裡,道:“走吧,去下面,待會兒你躲在通道裡別出去,行雲你把她擋住。我將睿王帶走,你愛怎麼看那女子都行。”左右那已經是個死人,小荷也沒法對她做什麼。

沈璃施術,三人轉瞬便移至地室通道處,沈璃對行雲使瞭個眼色,行雲乖乖擋住背後的小荷。沈璃這才走瞭出去,但見睿王還坐在床邊,目光緊緊的盯著床上的女子,她道:“小荷已被我殺瞭。”

一句輕淺淡然的話在地室裡回響,睿王身子一僵,沒有轉過頭來。沈璃接著道:“王府裡的那些怨化的妖靈已恢復正常,我來帶你出去。”

空蕩的房間裡靜瞭許久,睿王倏地一聲低笑,聲色喑啞:“為何還要出去。”他俯身,在冰涼的女子額頭上落下一個輕吻,“葉詩醒不來,朱成錦活著和死瞭,又有什麼區別。”

躲在黑暗通道中的小荷掌心一緊,眼中最後的光芒也黯淡瞭下去。

“朱成錦此生所求太多,皇位,軍權。葉詩於我,不過是一個女人罷瞭,可數年相伴,我以為無情,卻早已情入骨髓。這三年,我日日夢著她醒來,卻日日皆在失望,我把所有期望寄托在小荷身上……如今她也死瞭。”睿王苦笑,“倒真是回首一場空。”

他替葉詩的頭發理瞭理:“你們走吧,我就在這裡陪著她。什麼也不要,哪兒也不去瞭。”

沈璃靜默,這一番話,倒真是會讓人徹徹底底死一次心。可若此時睿王一心求死,那日後行雲……沈璃還沒想完,一道粉色的身影驀地自她身邊跑過,她一時怔神,竟沒來得及將她捉住。

隻見小荷往睿王身前一站,“啪”的一巴掌打在睿王臉上,仿似用盡瞭此生最大的力氣,她惡狠狠道:“我最討厭你!”

睿王怔然的望她,在眾人都尚未回過神來的時候,隻見小荷身影倏地化為一道白光,躥進葉詩的身體之中,空氣中遺落的最後一滴淚滴落在睿王的手背之上,但卻在床上女子發出一聲悶咳之後,被睿王毫無察覺的甩掉,他目光灼灼的望著床上的女子。滿眼期冀。

沈璃隻覺心頭一涼,為小荷那麼不值:“傻姑娘。”她輕聲嘆息,耳邊似乎還殘留著小荷消失之前哭泣的聲音。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

“要是從來沒有變成人就好瞭,我要是從來沒遇見過你就好瞭……”

《與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