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罅隙有光

秋意已深,即便是正午時分,日頭高照,也減不去風裡那一陣漸漸刺骨的寒意。

謝危便站在殿門口。

他身形頗高,正正好將殿門外穿進來的那一片光擋瞭,將薑雪寧略顯纖細的身形,都覆在瞭他的陰影之中,而這一刻,她張大瞭眼睛,也無法分辨在逆光的模糊中,謝危到底是什麼樣的神情。

怕嗎?

怕的。

很怕很怕的。

這一刻,薑雪寧忽然覺得好累,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人缷光瞭一般,終於徹徹底底地不再遮掩,眨瞭眨眼道:“我隻是一介閨閣小姐,在朝中既無勢力,更無野心,甚至除瞭傢父以外,與謝先生再無任何交集之處。於謝先生而言,我是一隻先生略施手段便可捏死的小小螻蟻,並不能對先生造成任何的威脅。若我說我害怕,但從頭到尾並無背後告發、加害先生之意,先生願信嗎?”

謝危沉默良久,反問她:“你若是我,你敢信嗎?”

不是願不願,而是敢不敢。

薑雪寧輕輕地垂下頭來,一段修長而白皙的脖頸,即便在發暗的陰影中也如雪色一般。

這時還真設身處地地想瞭想。

若她是謝危,最少從四年前開始便有一番自己的籌謀,卻因為病糊塗或身在絕境有瞬間的不理智,而對當時身邊唯一的一個人道出瞭些許驚世駭俗之語,但事後偏又逃出生天,她會相信這個人能永遠守口如瓶、不對任何利益相關者吐露這個秘密嗎?

薑雪寧眼睫顫動,盡管心內萬般地不願,卻也不得不承認,慢慢道:“我,不敢信。”

盡管那威脅可能隻是塵埃般的一點。

但千裡之堤毀於蟻穴,焉知他日不會因這一點而功虧一簣?

相信她,放過她,那便無異於將自己全部的籌謀甚至自己的項上人頭,置於險境,任何時候都要擔心:這個人會不會抓住機會便算計我,什麼時候會在背後捅我一刀……

想明白這一點,薑雪寧確信,自己必死無疑。

前世匕首劃過脖頸時的痛楚,幾乎在她有瞭這個認知的同時冒瞭出來,讓她交疊在身前的雙手有些控制不住的顫抖。

但偏在這一刻,她竟不願表現出恐懼。

她用力攥緊瞭自己的手指。

謝危又問她:“那寧二姑娘覺得,當四年後,忽然有一天,我發現那個知道我秘密的小丫頭,並不是我以為的那般天真無知,我該作何揣測?”

薑雪寧道:“她裝瘋賣傻,試圖保命。”

謝危的目光垂落在她過於用力的手掌上:“所以,若你是我,這個人除不除呢?”

薑雪寧微微閉瞭眼:“可先生,我不想死。”

謝危便又沉默下來。

這一段時間,忽然就被無限地拉長,極度的緊繃裡,薑雪寧覺得自己如同一隻待在鍘刀旁的羔羊,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被放在那利刃之上。

謝危凝望瞭她很久,似乎在考慮什麼。

末瞭,竟然向她伸出手來,緩緩道:“你不是我的威脅,真正的威脅是,我不敢信你,卻又想要信你。寧二姑娘,謝危不是不記恩的人,隻是你所表露的,並不在我意料之中。我需要看清楚,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又是不是值得我冒險信任。我並不想除掉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這半年伴讀,還請你好好待在我眼皮底下。”

他說話時,修長的手指輕撫她頭頂。

薑雪寧怔住。

謝危隻道:“雖然你並不願待在宮中,但這是我目今唯一能說服自己,可以不立刻殺掉你的辦法瞭。請你把四年前的事,埋在心底,成為永遠隻有你和我知道的秘密。不要逼我,也不要再惹我生氣瞭。”

說罷,他收回瞭手,轉身從殿內走瞭出去。

從暗處走到明處。

外頭的天光終於將他整個身形都照亮瞭,蒼青的道袍衣袂飄搖,行走朱紅色的宮墻下,漸漸去遠。

*

回到仰止齋的時候,薑雪寧整個人簡直像是剛被人撈出來的水鬼,腳步虛浮,臉色煞白。

方妙正坐在廊下,掐著手指算過去瞭多久呢,考慮著一會兒若真過去兩刻,自己要不要去“救”這位薑二姑娘。

總覺得像是開玩笑……

結果一轉頭看見薑雪寧這般模樣回來,驚得直接站瞭起來:“薑二姑娘,你、你這是怎麼瞭?”

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薑雪寧先前說的話,也許並不是玩笑。

可……

可朝野上下誰不知道,謝危是何等樣好相處的人?薑二姑娘這到底是要去爭論什麼,才能被個聖人脾氣的的謝先生嚇成這樣?

薑雪寧卻沒有回答。

她徑直進瞭自己的房間,返身將門合上,這才背貼著門慢慢地滑坐下來,用雙手蓋瞭自己的臉,貼在屈起的雙膝。

直到這時,才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與呼吸。

她還活著。

北面那扇小窗裡,有陽關透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細微的塵埃在空氣裡浮動,如同水裡遊動著的發亮的光點。

薑雪寧抬起頭來註視瞭那些塵埃許久。

然後才忽然笑出聲來,暢快地笑,也自嘲地笑。

謝危竟然說不想殺她!

這樣一個詭詐的人,她該信嗎?

可如今的她既不是皇後,手中也不握有任何權柄,不過一個閨閣女子,便是出門被山匪殺瞭,隻怕也濺不起多大的水花,想遮掩的人自有千萬般的手段來遮掩。

豺狼有必要欺騙螻蟻嗎?

沒有的。

那上一世的謝危又為什麼要對她說出那樣一番可怕的話來?

這瘋子覺得嚇她很好玩?

又或者,謝危態度的改變,是因為她這一世的改變——

重生回來還不到一個月,她所能做的事少之又少。真正論來,隻有一件。那便是沒有在理所當然地享受著燕臨對自己的好時,卻開始籌謀著去勾搭沈玠。

如果這的確是謝危對自己兩世態度有差異的原因,而這時燕臨甚至還沒有去投謝危,那麼,她便可以相信:上一世尤芳吟對她吐露過的二十年前前一朝的隱秘,八成是真!

那謝危會屠戮皇族和蕭氏,實在不足為奇。

甚至情有可原。

這一瞬間,薑雪寧竟覺著這人實有些可憐。可轉念一想,她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兒來的資格去憐憫一個正手握自己性命的上位者呢?

“半年,半年……”

她緩緩地閉上瞭眼睛,在心裡將這個時間念瞭又念,終於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

“避無可避,不如見招拆招!”

躲得瞭當然好。

可實在躲不瞭,她也不想引頸受戮。

若謝危先前一番話都是真,那自然最好,半年過後出宮,便可逍遙自在;若謝危是詭詐心性,一番話不過騙她,那這半年待在皇宮,反而是她所能做的最安全的選擇。

再如何行事,在宮中也總是要顧忌幾分的。

退一萬步講,對她來說最差的情況不過就是重復上一世的老路,豁出去繼續勾搭沈玠,當上皇後再慢慢跟謝危搞!

想明白自己接下來如何行事之後,薑雪寧又在原地坐瞭好一會兒,終於覺得腿上有瞭些力氣,於是重新站起來,替自己洗漱,清醒清醒,然後稍微收拾一下行囊,準備出宮。

這三天入宮不過是為瞭學規矩外加再次擢選。

真正伴讀是兩日之後,最終被選上的人回傢辭別父母略作收拾後,再次入宮,仿效朝中官員實行休沐制,入宮為公主伴讀後,每十日可回傢一日。

學問考校的結果出來之後,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便派人賜瞭許多賞下來,選上的和沒選上的都有,不過選上之人多加瞭一套文房四寶。

薑雪寧隨眾人出宮前,她還親自來送瞭。

拉著蕭姝的手說瞭好一會兒的話,又拉著她的手說瞭好一會兒的話,這才讓她身邊的管事太監黃仁禮帶著一幹宮人,領他們出宮。

*

薑府派來接人的馬車早在宮門外等待。

蓮兒棠兒侍立在馬車旁,遠遠看見她從宮門口走出來,高興得直跟她揮手。

薑雪寧與其他人道別,上瞭馬車。

棠兒看出她似乎有些累瞭,忙將車內的引枕放好,扶她靠坐下來,打量她時未免有些擔心:“姑娘這些天累壞瞭吧?”

薑雪寧心道累是真的,怕也是真的。

當下隻慢慢閉上眼,考慮瞭一番後,道:“一會兒回府後,我先睡上一覺,你則派個人去勇毅侯府遞話,約燕世子明日酉時,在層霄樓見,我有事想跟他說。”

要知道,以前二姑娘和燕世子玩,大多時候都是燕世子找上門來,所以漸漸地連她們這些丫鬟都習慣瞭時不時看見燕世子大喇喇出現在薑府的院墻上,或者姑娘的窗沿上。

極少有二姑娘主動約燕世子出來的情況。

棠兒聽著薑雪寧聲音平靜,卻不知為何忽然生出瞭幾分心驚之感,但也不敢多問,輕聲應瞭。

薑雪寧閉目小憩。

馬車一路從宮門外離開。

隻是走出去還沒多遠,外頭忽然就響起瞭一道壓低瞭的聲音:“二姑娘,二姑娘!”

薑雪寧覺得這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

她睜開瞭眼。

外面趕車的車夫見著人,已經及時停瞭下來,轉頭向著車簾內報:“二姑娘,是個姑娘,好像要找您。”

薑雪寧一擺手,讓蓮兒掀開瞭車簾一角,朝外面一看,竟然是尤芳吟!

她今日穿著一身月牙白的衫裙,隻是看著也不怎麼新。頭發綰成瞭髻,卻沒戴什麼頭面。一張僅能算是清秀的臉上,寫滿瞭忐忑與緊張,兩手都揣在袖中,似乎是捏著什麼東西,但隔著袖袍也看不清。

她的緊張仿佛都因此而起。

但在越過車簾,看見坐在車內的薑雪寧時,她一雙眼一下就亮瞭幾分,連著眼角那一顆微紅的淚痣都像是綴滿瞭光。

薑雪寧竟被這呆板木訥的臉上忽然迸出的一線明麗與鮮活晃瞭下眼,一時沒反應過來,看瞭她一會兒。

隻在這一會兒間,尤芳吟又變得緊張起來。

先前那一抹明亮迅速壓瞭下去,重新被她原本的怯懦與畏懼取代。

她磕磕絆絆地開瞭口:“我,我,我……”

薑雪寧一看便嘆瞭口氣,道:“上車來說吧。”

看她這模樣一時半會兒是抖落不清楚瞭,總不能叫她一直在車外站著。

車夫便搬瞭腳凳,退到一旁,讓尤芳吟扶著車轅上瞭車來。

薑雪寧讓她坐到瞭自己的對面,隻道:“什麼事找我?”

尤芳吟坐下之後未免有些手足無措,身體繃得緊緊的,想瞭半天都不知道說什麼,看瞭她兩眼,似乎是深吸瞭一口氣,鼓起瞭勇氣,才將自己藏在袖中的東西取瞭出來。

那竟是一隻簡單的方形匣子。

扁扁的,看起來裝不瞭多少東西,且是很容易見到的酸枝梨木,並不名貴。

她卻用雙手捧瞭,將它遞向薑雪寧,期期艾艾地道:“是、是想把這個,交給二姑娘。”

薑雪寧猜大約是自己救瞭她的命,她買瞭些東西來報答吧?

可她實也不求她的報答。

當下並不伸手去接,隻放軟瞭聲音對她道:“你在府中的處境原也不好,有什麼東西還是先留在自己的手裡。便是想要報答,也等自己處境好些以後吧。”

“不,不是……”

尤芳吟聽瞭她的話便知道她是誤會瞭,腦子裡有一籮筐的話想說,可她嘴笨,話到喉嚨口愣是沒辦法說成一句完整的話,且在薑雪寧面前又不知怎麼格外緊張,所以越發顯得木訥笨拙。

她隻能將這匣子放到薑雪寧手中。

“這一定要給二姑娘的,都、都是您的。”

她的?

薑雪寧實不記得自己給瞭她什麼東西,見她如此堅持,倒是有些被她這執著且笨拙的模樣打動,笑瞭一笑,道:“那我看看。”

她抬手翻開瞭匣子。

下一瞬間,便徹底怔住——

這簡簡單單的匣子裡,躺著的竟然是薄薄一沓銀票,旁邊壓著一隻繡工精致的月白色的香囊。

銀號是如今京中最大的銀號。

每一張銀票都是百兩,薑雪寧手指輕顫,拿起來略略一點,竟有二千五百兩之多!

一個小小的伯府庶女如何能拿得出這麼多錢來?

在看到這些銀票的瞬間,她便忽然明白瞭什麼,眼底微熱,幾乎便要有淚滾下。

可她還是抬起頭來問她:“你哪裡來的這許多錢?”

尤芳吟眨瞭眨眼,好像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問:“不是姑娘教我的嗎?拿瞭錢去江浙商會外面找一個叫許文益的商人買下生絲,然後等半個月漲價瞭再賣出去。我、我買瞭整整四百兩的絲呢!”

她竟真的去做瞭……

薑雪寧差點哽咽。

可看著這些銀票,她依舊算瞭算,隻道:“四百兩銀子的本,賺三倍也不過多一千二百兩,你手裡撐死也就連本一千六百兩,如何有二千五百兩之巨?”

尤芳吟老老實實道:“賣是隻賺瞭一千二百兩,可賣完絲後,許老板無論如何都說要給我添二千兩,我拗不過,勸瞭好久,他才答應隻添九百兩作罷。”

薑雪寧疑惑:“許老板給你錢?”

尤芳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一說起這個來,兩隻眼睛便亮晶晶地:“是呀。我的絲賣出去瞭,許老板的絲也賣出去瞭,賺瞭好多錢的。他傢鄉的蠶農知道這件事後,也很高興,讓許老板轉告我說,若明年芳吟還想繼續做生絲的生意,到時可以勻一些好的貨給我,叫我隻交一半的定金先拿去賣都行呢!”

許文益的絲賣出去瞭……

薑雪寧眼皮都跳瞭一下:“他知道絲價會漲?”

尤芳吟隻看她神情似有變化,剛才亮起來的眼睛又有些收斂起來,聲音也小下去很多,囁嚅道:“他問我,我就告訴瞭他。但、但您放心,我都沒有提及過您的身份,許老板問我您是誰,我也沒有說一個字。”

薑雪寧捧著這匣銀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瞭什麼。

第一,上一世的尤芳吟也不過隻在這一場生絲交易中賺瞭三倍,可現在這個尤芳吟拿出去四百兩,收回來二千五百兩;

第二,這個傻姑娘自己發財也就罷瞭,竟然還將消息跟許文益說瞭!

她眼神復雜地望著她:“你怎麼敢告訴他呢?這種消息說出去,會闖禍的。”

尤芳吟臉色都白瞭,兩隻手緊緊地攥在瞭一起,張瞭張口:“可、可許老板是個好人……”

好人?

薑雪寧兩世為人,除瞭張遮之外,都不知道好人兩個字怎麼寫。

她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個好人?若他利欲熏心,隻怕你今天都不能活著出現在我面前瞭。”

尤芳吟被她這麼重的話嚇到瞭。

她好半晌都隻知道望著她,一雙眼睛睜著,裡面好似有千言萬語。

可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薑雪寧長嘆一聲:“罷瞭。”

她作勢要將這匣子遞回去,想反正這一次也沒出事,隻叮囑她以後小心些也就是瞭。

卻沒想,尤芳吟忽然又開瞭口,聲音雖然因為害怕而有些發抖,可望著她的眼神裡,竟有一種莫名的堅定與堅持:“二姑娘,我、我去江浙會館之前,有問過的。許老板他,他身傢性命都在這樁生意裡,而且他傢鄉的蠶農們都還在南潯等他賣瞭絲拿錢回去。我、我、我姨娘告訴我,一個人若有很多朋友幫他,也有很多人願意相信他,至少該是一個不壞的人。如果,如果我不告訴他,他怎麼辦,那些蠶農,又怎麼辦?所以我、我才……”

薑雪寧怔住。

下一刻卻是笑瞭出來。

然而笑著笑著也不知為什麼,心底裡一股酸楚湧出,先前壓下來,強忍在眼眶裡的淚全掉瞭下來,啪嗒啪嗒滾落,把匣子裡的銀票都打濕瞭。

“傻姑娘……”

尤芳吟先見她笑瞭,臉上便跟著明媚起來,隻以為她不追究瞭,甚至也覺得自己做得對。

可還沒等她高興,薑雪寧又哭瞭。

她嚇得手忙腳亂,慌瞭神,連忙舉起袖子來給她擦眼淚:“您別哭,您別哭,都怪芳吟。芳吟知道錯瞭,以後再也不對別人亂說瞭……”

薑雪寧聽她這般說話,淚越發止不住。

尤芳吟都跟著哭瞭起來,自責極瞭:“姑娘希望我賺錢,那一定是芳吟不夠好,這一回賺得還不夠多。您別哭瞭,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更認真地學,下一次,一定給姑娘賺更多。很多很多……”

真的是個傻姑娘啊。

薑雪寧哭著,又想笑,一時前世今生,萬萬種的感受都翻湧上來,卻化作瞭一種更深更沉的東西,實實地壓瞭下來,讓她終於從不著邊際的半空中踩到瞭地面上。

她控制不住地哽咽。

當下垂眸看著那一匣銀票,又把頭抬起頭,似要止住淚,聲音裡卻猶帶哭腔:“不,很好瞭,你真的已經做得很好瞭。”

是我。

是我不夠好。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