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澤直樹4:銀翼的伊卡洛斯 第一章 的刺客

1

“你就是東京中央銀行的負責人?”

帝國航空本部大樓的二十五層,是重振特別調查委員會的臨時辦公室。

正式發佈“帝國航空重振特別調查委員會”陣容,是在開年後的一月上旬,也就是距今三個月前的事情。

領頭的是在大型企業重振方面頗有業績的知名律師,乃原正太,酒桶似的肥胖身材,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圓眼鏡,鏡片後一對細小的眼睛,放射出如針尖般銳利的視線。還有一位副手名叫三國宏,曾是外務省的高級官僚,後來跳槽到外資投資基金任職,是一位具有傳奇職業色彩的文雅男子,據說在企業並購和企業重振領域頗有建樹。

兩人曾經在經手的企業重振案件中是通力合作的戰友,這次的委員會除瞭他們兩位負責人外,底下還有五名主要成員。而整個團隊陣容則達百人,包括來自會計師事務所和律師事務所的註冊會計師、律師等。

特別調查委員會自成立以來,光核定帝國航空的資產就耗時近三個月,至於資金籌措等其他一應事務則陷於停頓。這種前所未有的異常局面一直持續著。

而特別調查委員會終於向客戶銀行發出關於重振方案的面談邀請,則是發生在三天前的事情。

半澤站在某間專門用於聽取銀行意見的房間內,對面是特別調查委員會的一把手乃原。

“我叫半澤。”

乃原瞟瞭一眼半澤遞過來的名片,隨手扔進瞭桌上的一個紙箱裡,裡面橫七豎八地散落著之前來訪的各相關企業負責人的名片。乃原似乎根本沒打算遞上名片,而是遞上一份按照調查范圍分類的特別調查委員會各負責人的電話號碼表。

“我們會向你們瞭解一些情況,回復的時候就打這上面的電話。”乃原語速飛快地說道,“你們之前做的修正重振計劃草案,太過強硬瞭。”

“強硬?”

半澤盯著眼前這位怎麼說也算不上友好的對手。一頭黑白混雜的頭發疏於打理,隨意地搭在頭上。果然是一位務實賣力的男人。

“從我們的角度看,我認為這是一份根據合理判斷做出的草案。希望您明白,那是日後我們提供支援所必需的最低限度的條件。”半澤的言下之意,是銀行不會接受低於草案目標的計劃。

但是乃原對此嗤之以鼻,“我們這個特別調查委員會,可絕不是為瞭你們銀行才成立的,所以,請不要搞錯啦。這是奉白井大臣的特別命令,為瞭重振帝國航空而組建的團隊。明白瞭吧?”

乃原和三國在企業重振界還算有名,但是他們臉上卻毫不掩飾對銀行的鄙視態度。

“今天勞煩你過來,主要是想落實一點,希望貴行能夠積極配合,盡快完成我們的詢問答復報告。”一旁的三國用事務性的語氣問道:“聽明白瞭嗎?”

“關於之前在專傢會議上通過的修正重振計劃,你們是怎麼想的?我想請教一下你們的意見。”

“那不過是廢紙一張罷瞭。”面對半澤的詢問,乃原不假思索地答道。

“請等一下。這個計劃也得到瞭我們的認可,如果就這麼隨手把它當成一張廢紙,這讓我們很為難啊。明明是一份務實的計劃方案,卻硬要撤回,我們難以理解。”

乃原一邊點燃手中的香煙,一邊蹺起瞭二郎腿:“第一,你們銀行對帝國航空的業績惡化一直以來不都是在袖手旁觀嗎?事到如今,卻死抓住計劃方案說三道四,為難的該是我們才對啊。”

“帝國航空的資金周轉情況你們瞭解吧?”半澤問乃原,“今年八月,帝國航空向各客戶銀行借的貸款就將到期,在那之前,如果沒有一個能讓我們接受的重振方案,很難再追加支援資金。其中的交涉原委,想必山久部長已經向您做過說明瞭。”

“可是——”

“我們不會繼續跟銀行交涉。”乃原斷然否定道,“我們的目標,說到底隻是開出並向上級報告能在最短時間內重振帝國航空的處方罷瞭。我們無意與銀行直接交涉。”

“那是要繞過債權人決定重振計劃嗎?”

乃原二人臉上浮現出一絲嘲諷的微笑。

“就是這麼回事。”三國揚揚得意地說道,“而且,用不著再費勁請教,因為銀行的事情我們已經知道瞭。所以銀行方面也無須再費口舌。”

真是一對摸不清情況的活寶。

“我們對帝國航空擁有超過七百億日元的債權。”半澤口氣強硬地指出,“作為規模僅次於開投行的債權人,我們必須掌握融資企業的狀況。雖然最終結果誰也無法預料,但是如果不贊同我們提出的計劃,就不可能安排資金支援。這一點,想必你們也能理解吧。”

“你剛才說到贊同不贊同的問題,但是,我看眼下還沒有輪到銀行過問這些的時候吧?”乃原一副不勝其煩的樣子,一把掐滅瞭手中的香煙,“說到底,在處理這種案子方面,銀行可是完全的門外漢,所以你們隻要在一旁看著就行瞭。插嘴過問我們的做法,恐怕你們還沒有這個能力和水平。”

“至少,我們還有作為債權方的權利。”半澤強壓內心的怒氣答道,“帝國航空有義務根據我方的要求說明狀況。”

“既然這樣,何不直接問帝國航空?找銀行貸款的可不是我們。”三國回絕道。

“你說的當然沒錯。但是,你們也說過,制訂事關帝國航空命運的重振計劃的,並不是帝國航空,而是你們特別調查委員會,所以我才向你們提出這些要求。如果連如此重要的事項也將我們排除在外,那樣我們也會很難辦。”

“所以我已經說過瞭,你們難辦不難辦,跟我們沒有半點兒關系啊。”乃原突然大聲吼瞭起來。

他從煙盒中又抽出一支香煙夾在指縫間,整個身子向前探出,眼睛瞪著半澤,鼻孔裡用力地噴出八字形的煙霧,簡直就像一頭惱羞成怒的怪獸。

“這些都是國土交通大臣的意思。”

“那麼我請問,特別調查委員會做事的法律依據又在哪裡?”半澤反守為攻逼問道,“我們根據合約向帝國航空提供貸款,並進行管理。你們口口聲聲說是遵照國土交通大臣的意思,大臣的私人咨詢機構進駐民營企業向客戶銀行發號施令,這又是基於什麼法律依據?”

乃原憋得滿臉通紅。白井大臣設立的這個特別調查委員會,根本沒有什麼法律依據。這是特別調查委員會的硬傷。

“前幾天的選舉,還記得嗎,你這小子?”乃原瞪著一雙小眼睛看著半澤,“進政黨政權可是有壓倒性數量的國民支持的。我們是執政黨政權任命的大臣設立的機關,當然也代表瞭全體民意。跟我講法律依據!在這不懂裝懂賣弄口舌之前,好好想想你們銀行以前是怎麼靠公共資金救濟渡過難關的,嗯?你們自己占盡便宜拿瞭國傢的救助,如今卻覥著臉對其他公司指手畫腳,你們還有理瞭嗎?”乃原伸出胖手指著半澤的鼻子叫囂道。

“這完全是兩碼事,請您不要偷換概念。”半澤一臉冷靜地反擊道,“我們隻是在主張自己應有的權利。雖然專傢會議通過的計劃很可能變成一張廢紙,但是裡面卻包含瞭公司重組無法繞開的支柱性內容。緊迫的企業年金制度改革、航班縮減以及航線撤銷,還有人工費的削減,每一件每一樁都必須研究探討,這總沒錯吧?”

“這些事情,你現在問我,我怎麼回答你啊?”乃原冷冷地答道,一邊趕蒼蠅似的在面前揮瞭揮手,“我不是說過瞭嘛,我們到這裡不是來和銀行交涉的。”

“你恐怕是專門來找我們碴兒的吧?”一旁的三國揶揄道,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或許你們銀行會認為,帝國航空是因為內部散亂才會陷入今天的境地,然而我們並不這麼看。帝國航空固然散亂,由此及彼推斷,客戶銀行不也一樣嗎?你說帝國航空的業績惡化已經持續多少年瞭,長久以來都解決不瞭的問題,事到如今更不可能解決。作為國土交通省,我們絕不會坐視帝國航空破產倒閉而無動於衷。”

“既然如此,我能否再確認一件事情?”半澤對滿臉嫌惡看著自己的乃原問道,“就算要擱置詳細的計劃內容,但企業自主重建的總體路線,你們還是會堅持的吧?”

乃原沒有回答。他把前傾的身子收回沙發中,又點燃瞭一根煙。真是個煙鬼。

“我們自然有我們的做法。”乃原向下撇瞭撇嘴唇答道,“你們無非就是擔心,一旦遇到法律上的債權削減事態會給銀行帶來損失吧。其實跟這些都沒關系。而且你別忘瞭,要求債權削減也絕不隻是出於法律因素考量下的處理方式。即便選擇讓企業自己主導重振,如果有必要,我們也一定會提出債權削減的要求。這是毋庸置疑的。”

“喏。”三國哼瞭一聲,把一封文書遞到半澤面前。

“這個,請你過目。”

在三國的催促下,半澤打開文書,看完後不禁困惑地揚起臉。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看到的意思啊。”乃原輕率地說道,臉上浮現出一絲猥瑣的笑意,“接下來我們不但還會進一步壓縮帝國航空的成本,同時決定要求所有銀行一律削減七成的債權。至於理由嘛,都寫在裡面瞭。希望你們探討一下直接放棄債權,並在下月中旬正式答復我們。至於答復的具體時間節點,我們還會再通知。”

真是一派胡言!這樣一紙簡單的文書,根本不能成為債權削減的具體依據。上面隻是粗略地寫明要在大幅削減赤字之後的第三年,實現大幅盈利,通篇是一份完全不知所雲的蹩腳劇本。

“我們的目標是,實現帝國航空的快速重振。為瞭實現這個目標,必須砍掉阻礙重振的巨額債務。你們這些銀行出於道義上的理由也必須予以協助,因為長久以來,你們都是把帝國航空當成自己的搖錢樹在利用。”

“這樣的要求根本不值得探討。”半澤一口回絕道,“隻要按照修正重振計劃推進,帝國航空的成功重振便大有希望。我不明白什麼快速重振,但是毫無必要地要求債權削減,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面對從正面據理力爭的半澤,乃原卻不知為何反而一副遊刃有餘的輕松表情,“說到底這些都不過是你的個人意見吧?你肯定也沒有當場拒絕特別調查委員會提案的權限,不如快點兒把這些帶回去提交給銀行討論。”

乃原“呼”地噴出一口煙,臉上浮出一絲含蓄的微笑,“我等著你們的好消息。”

2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還真是夠你愁的!”

半澤在走廊上碰見來營業二部辦事的渡真利,兩人一起來到樓道盡頭的休息間。渡真利用紙杯在自動販賣機上接瞭杯咖啡,喝瞭一口嫌太甜,把它遞給半澤問道:“喝不喝?”半澤搖頭,自己選瞭無糖無奶的黑咖啡。

“但是,讓我們放棄百分之七十債權的要求,怎麼說都太過分瞭吧。說到底,乃原那個糟老頭子,為瞭自己的業績可真是不擇手段啊。”渡真利厭惡地皺起瞭鼻子。

對於銀行職員來說,沒有什麼比粗暴地要求自己放棄債權的人更討厭的瞭。

說是貸款,可實際上也都是些薄利多銷的買賣而已。比如一億日元的貸款,銀行每年從中賺取的利息,也不過區區數百萬日元。扣除人工費等各項費用,最後到手的實際利潤已經薄如稀粥一般瞭。

相對而言,即便區區幾百萬的貸款要是收不回來,就得拿出另外數億日元貸款的利潤去填坑。

總而言之,武斷的債權放棄要求,簡直就是對銀行的正面挑戰。

“不會吧,難道你打算接受?”

“怎麼可能!”面對渡真利的質疑,半澤搖頭答道。

“我已經向上頭遞交瞭打算拒絕的報告。”

“當然啦。”渡真利點頭附和道,“不用管他什麼特別調查委員會,給我上去一頓痛罵。不給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蛋一點教訓怎麼行!”

半澤對氣呼呼的渡真利揮瞭揮拿著咖啡紙杯的右手,朝自己營業二部的工位走去。紀本常務的傳喚,就在那之後不久。

* * *

“關於你的報告,這樣做真能行得通嗎?”

紀本的辦公室裡還有其他人,是曾根崎。半澤的報告《關於應對特別調查委員的對策》此刻正擱在桌面上。

“您的意思是?”半澤揣測著紀本的真實意圖。

“你有沒有摸透其他客戶銀行的意思呢?”紀本問道。

有舊T精英人物之稱的紀本,身穿深藍色西裝,紮一條淡色調的領帶。這是個雖然臉上看起來通情達理,但是心底卻不知道在打什麼算盤的男人。半澤本來就很討厭那種裝腔作勢的人。

“這個倒還沒有。”半澤如實回答道,“我覺得我們自己要先定個調子。”

“其他銀行打算怎麼應對,總該知道個大體意向吧?先說說看吧。”一旁的曾根崎自以為是地插嘴道。

“想必也是持否定態度。我想不出哪傢銀行會歡天喜地地放棄自己的債權。”半澤強忍著讓曾根崎閉嘴的沖動答道。

“真的嗎?”沒想到曾根崎又自以為是地追問道。

“我聽說,開投行那邊就在認真地探討放棄債權的事情,不是嗎?”也不知道曾根崎從哪裡聽來的小道消息。

半澤一沉默,曾根崎就更來勁瞭,“連開投行這樣的主力銀行都開始探討放棄債權瞭,那後面的其他銀行說不定也會放棄。這樣一來,特別調查委員會的重振方案,就會因為我們一傢銀行的拒絕而懸在空中啊。”

“那又怎麼樣!難道這樣的混賬要求也打算同意嗎?你這傢夥!”半澤氣得目瞪口呆。

“我可沒這麼說。我是說不能像這份報告一樣強詞奪理地妄下結論,是不是也應該坐下來好好地探討探討?”曾根崎像煞有介事地反駁道。

“我也覺得你有些先入為主啦,半澤君。”紀本臉上堆起做作的微笑,肯定瞭曾根崎的說法,“你以前經手的都是正常企業,所以可能不會有這方面的認知。在債權回收這種特殊時刻,有時候銀行之間的抱團協商也是非常重要的。”

“那,您的意思是要探討放棄債權瞭?”半澤心下對常務的想法暗暗吃驚,不禁反問道。

“我說的是,不妨試試站在大局的高度考慮這件事情。”紀本故作姿態,臉上笑嘻嘻地說道。但是,他的眼裡可沒有半點兒笑意,而是死死盯著半澤的眼睛。

“不錯,特別調查委員會或許正像你所說的一樣,是一個沒有法律依據的組織機構,但是,再不濟它也是國土交通大臣領導下的直屬機構,而且手上也有發言權。關於這個案子,目前金融廳雖然仍是一副靜觀其變的姿態,但是整件事情的應對必須考慮對整個航空行政,甚至是社會秩序造成的影響。我覺得你的報告裡還欠缺瞭這種宏觀視角上的思考,你覺得呢?”

“是不是有點兒太窩囊瞭,常務?”

半澤話音剛落。

“喂,跟紀本常務怎麼說話的,太失禮瞭!”

曾根崎立馬跳出來。真是一條忠實的看傢狗。

“你給我閉嘴!你已經不是帝國航空項目的負責人瞭。”

曾根崎唰一下臉漲得通紅。但是在事實面前,卻無力反駁。

半澤對他毫不理會,繼續說道:“報告裡也寫得很清楚,特別調查委員會羅列的債權放棄依據非常模糊,他們隻不過輕描淡寫地提瞭一句,這是實現快速重振的有效手段。而且,制訂關鍵的重振方案計劃也把我們銀行排除在外,隻是一味地大肆渲染自己霸道的理論。這在道理上也實在說不過去。”

“對方可是國土交通大臣啊,半澤君!”紀本臉上不動聲色,話裡卻充滿威嚴,“現在可不是糾纏道理說得通不通的時候啊。”

“關於這份報告,行長是怎麼說的?”半澤問道。

“這份報告要不要呈給行長過目,我不管。”紀本沒有直接回答,自顧自地說道,“我隻是作為一名公司債權回收負責人,從現實的角度向你提幾句意見罷瞭。我會根據剛才的意思,向行長建議展開再次探討。”

和紀本簡短的面談就這樣結束瞭。

沒想到第二天,內藤部長突然出現在半澤的辦公桌前,低聲說道:“半澤,關於你打的那份報告……”

內藤表情苦澀,把夾著報告的文件夾放回半澤的桌上。

“中野渡行長發話瞭,說是先別忙著拒絕,再多瞭解瞭解情況。”

聽完內藤的話,半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種混賬提案,用得著再討論嗎?”

“我何嘗不是這麼想的。但是——似乎董事們卻不都這麼認為。”

“對瞭,昨天,紀本常務把我叫過去瞭。”

半澤正要往下說,內藤的表情已經變得凝重起來。

“看來這件事情,按照常規的做法還是行不通啊。”

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恐怕連內藤自己也說不清楚。硬要說的話,應該是作為銀行職員的直覺對自己發出的一種警告。

“真讓人不爽啊。”面對雲譎波詭的事態,半澤不由皺起瞭眉頭。

3

次日,半澤前往拜訪開投行的帝國航空項目負責人。

半澤被請進接待室後不久,伴隨著敲門聲,進來一個人。令人意外的是,對方居然是位個子嬌小的女性。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瞭。我是負責人谷川。”

谷川遞過名片,上面寫著:

開發投資銀行企業金融部第四部次長

谷川幸代

她年齡在四十歲左右,臉上不施粉黛,除瞭耳朵上一枚小巧的耳墜外,身上也不見佩戴其他首飾。

這位谷川,曾經是領導開投行帝國航空小組的實際業務負責人。

“百忙之中造訪,實在抱歉。”半澤略一施禮。

谷川趕忙接道:“客氣瞭。我也想著應該盡快找你商量商量呢。”她一邊說一邊把半澤讓到瞭沙發上。

“特別調查委員會向你們征詢意見瞭嗎?”谷川率先開口問道。

“他們似乎打算要求所有銀行都放棄七成的債權。不知道開投行這邊準備如何應對?”

雖然曾根崎聲稱開投行針對放棄債權一事,正在進行認真的探討,但那畢竟隻是他的一面之詞。曾根崎或許有他自己的消息來源,但是現在聽到這件事情的谷川,卻露出些許困惑的表情。

“我們還在探討。”

“聽說你們正在積極朝著他們要求的方向推進,是真的嗎?”

“至於積極不積極嘛……”谷川含糊其詞。

“我們認為,帝國航空有能力自主重振。”半澤說道,“上次的修正重振方案,貴行最終也同意瞭。我想這次你們應該不會變卦吧?”

然而,谷川的回答出乎意料:“關於那件事情,目前行內正在進行反省。”

“反省,是什麼意思?”

“的確,我們之前同意瞭重振方案,現在卻又這麼說,我也覺得很抱歉。但是現在行內出現瞭不同的聲音,認為我行過於草率地同意瞭東京中央銀行主導的修正重振方案,認為我們應該堅持自己作為政府系金融機構的考量。”

“作為政府系金融機構的考量?”半澤滿腹狐疑地問道。

在他看來,不管是政府系的還是民營的,銀行就是銀行。借出貸款回收資金,這是銀行天經地義的行業本質。“具體是什麼樣的考量,能否舉個例子?”

“首先,有人提出之前的修正重振方案對客運帶來的影響過大。”谷川答道,“他們覺得,之前的方案主張放棄所有虧損航線上的旅客,這樣的做法未免太過激瞭。”

半澤目不轉睛地盯著谷川。

“還有人提出,減少航班和撤銷航線的事情也不宜操之過急。從帝國航空方面來看,他們對每一項職能都進行瞭詳細的分工,配備瞭專業的人員,所以如果要改變撤銷航線的時間,則必須先調整人員裁減的時間。”

“這樣的意見,你們在憲民黨時期怎麼就不提?!”

聽到半澤的話,谷川很冷靜,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想說一下不同的意見。你剛才說到的職能分工,我們本來就覺得其中存在結構上的成本問題。修正案中也提到瞭解決方案,就是應當推動實現職員的多技能化。”

“有意見認為這是忽視航行安全的做法,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

半澤盯著谷川,努力想要搞清楚對方的真實意圖,追問道:“這是哪裡提的意見?”

“這是普遍看法。”

“這樣的議論根本就站不住腳啊。”半澤反駁道,“帝國航空的競爭對手大日本航空,早就實行瞭職員的多技能化,難道他們的效率不高嗎?按照你剛才的說法,豈不是大日本航空也忽視瞭航行安全?谷川小姐……”

半澤重新對照著名片,看瞭看谷川的臉問道:“你自己是怎麼看的?”

“我……”谷川迎面正視著半澤,斷然答道:“我個人,完全贊同那份修正重振方案的內容。而且,我覺得這次放棄債權的提案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就像你所說的,明明還有自主重振的希望,金融機構不應該就這麼輕易地吞下放棄債權的苦果。但是,這隻是我的個人看法,不可能直接成為銀行的意見。”

“意思是,你這邊還在和銀行內的反對意見戰鬥瞭?”

“那你呢?”谷川沒有回答半澤,反問道,“我聽說半澤君也是反對放棄債權的,不過東京中央銀行不是也沒有采納嗎?乃原先生可是放出話瞭,說東京中央銀行一定會妥協的,完全不必擔心。”

“你說什麼?”半澤大感意外,不禁追問道。

“唉,具體的我也不清楚。”谷川搖頭答道,“隻能說,貴行有貴行的難處。就像我們有我們的苦衷一樣。”

“苦衷啊……”對個中滋味也深有感觸的半澤問道,“能說具體點兒嗎?”

谷川移開視線,貝齒輕咬,毅然決然的態度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懊惱。

“你要知道,這是一件關系到開投行生死存亡的大事。”

谷川好不容易開口,卻仍然讓人不明就裡。半澤一時默默地凝視著谷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面對半澤的疑問,谷川的回答越發讓人摸不著頭腦,“也就是說,一直以來作為政府系金融機構,那些民營銀行無能為力的支援業務我們都一力承攬瞭下來,今後也必須如此。我隻能言盡於此。”

谷川的話,簡直就等同於主動放棄債權的意思。

* * *

“總覺得怪怪的,他們到底是什麼意思啊?”聽完半澤回公司後對面談內容的簡述,田島歪著頭咕噥道。

“誰知道呢。本來想問個明白的,結果她就是不松口。個性倒是挺強的,那個女人。”

“因為她是‘撒切爾夫人’呀。”田島略帶戲謔地說道。

“‘撒切爾夫人’?”

“谷川小姐的外號呀。大傢都這麼叫她。那個女人,在談判桌上絕對是個人見人怕的硬角色。”

在為組織代言的同時,卻也清楚地表達瞭自己的個人意見,半澤對這樣的谷川印象不壞。同時這也說明,在開投行這樣的組織中,還有谷川這類持不同意見的人。

“真搞不懂,開投行到底在想什麼啊?”田島擔憂地嘆瞭口氣,繼而嚴肅地說道,“乃原說我們肯定會妥協,這也太氣人瞭。現階段就敢說得這麼輕巧,不覺得很奇怪嗎?這中間不會有什麼貓膩吧?要這麼想來,我們的董事會居然不采納拒絕放棄債權的報告,也真是匪夷所思啊。”

這也正是令半澤耿耿於懷的地方。

“這可不像我們行長的做派啊。”田島滿腹狐疑地說道。

“不會的。”半澤搖搖頭。

一般來說,中野渡對貸款理念的堅持是非常正統的,這一點有口皆碑。但是另一方面,他有時候也會過度考慮行內融合問題,這一點往往導致他在經營判斷上猶豫不決。說白瞭,中野渡絕不隻是一個清正廉潔的銀行傢,他還是一個謀略傢,是一個清濁能容、有雅量的真性情男人。

“本來在這種事情上,他早就該快刀斬亂麻做出決斷瞭。他應該是這種人才對啊。”熟悉中野渡以往處事風格的半澤評價道。雖然人無完人,但是說實話,半澤對中野渡這個人並不討厭。甚至在他的心裡,中野渡是一個值得尊敬,並立志效仿的銀行傢。

“還是出於對舊T勢力的顧慮吧。”田島泄氣地說道,“但是也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回應放棄債權的要求啊。行長可是越來越不敢堅守銀行的理念啦。我有種不好的預感,總覺得他正在被我們不知道的潛規則牽著鼻子走。”

田島完全說出瞭半澤的心裡話。

不知道從何時起,正確的銀行理念被逼到瞭窮途末路,取而代之的是花哨的詭辯。所謂的組織就是這樣,如果一味地瞻前顧後,有時候明明連傻子都知道不能做的事情它還是會逼著人去做。

“特別調查委員會總不會變戲法吧,可是這些事情也太奇怪瞭。”

“距離正式答復放棄債權還有充裕的時間,我們先看看情況再說。”半澤慎重地說道。

幾天後,帝國航空的山久意外地打來瞭電話。

“我拿到瞭一部分特別調查委員會的重振方案,我想你可能會感興趣。”電話那頭的山久低聲說道。

4

“喏,就是這些瞭。”

帝國航空的接待室裡,山久拿出瞭一疊資料。

那是重振特別調查委員會制訂的重振計劃的一部分,一共十五頁。內容主要涉及減少航班和撤銷航線等方面,全是復印件。

“今天下午,他們把我們運航本部的負責人叫去,說是要按照裡面的內容去執行,讓我們仔細確認裡面的數據。據說他們特別交代內容不得外泄,所以請你務必保密。”

眼下,山久他們這些帝國航空的職員,對這份重振計劃的反對異常激烈。

或許是對重振特別調查委員會這一共同敵人的忌憚,就連當初對半澤態度強硬的山久,這三個月裡也變得異常熱絡起來。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場微妙的角力關系。

“請看這裡,半澤君。他們口口聲聲說要把專傢會議通過的修正重振計劃打成一張廢紙,但是對其中減少航班和撤銷航線的內容卻基本上還是原樣照搬嘛,根本毫無新意。為瞭滿足國土交通大臣的一己私欲,派來這麼一幫傲慢無禮的傢夥,還要讓我們來承擔調查委員會的費用,他們除瞭給我們制造麻煩還能幹什麼!”

特別調查委員會的人工費,僅聘請專傢團一項就已經數額不菲。令人大跌眼鏡的是,國土交通省又把這項成本算在瞭帝國航空的頭上。那是一項總額達到十億日元的巨額預算啊,難怪山久暴跳如雷。簡直比強盜還要強盜。

“真是難以置信啊,這份東西。”看完資料的田島驚呆瞭,“山久先生說的沒錯,內容簡直就是一模一樣嘛。拿這份東西來否定我們的修正重振計劃,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不,還是有一些不同的地方。你看——”

“啊——”看到半澤指點的地方,田島抬起頭滿臉的不解。

“原來是羽田—舞橋航線啊,咱們的計劃裡面明明把它列為撤銷航線啊,到瞭他們的重振方案裡,卻把它給拿掉瞭?這又是為什麼?”

“難道是——”正當半澤歪著頭冥思苦想之時,山久開口說道,“因為箕部啟治?舞橋市可是他的地盤。”

半澤不禁和田島對望一眼。說到進政黨的箕部,那可是原憲民黨裡的大佬級議員。他從憲民黨脫黨後又開創瞭進政黨,並成為該黨的重量級人物。國土交通大臣白井正是箕部派中年青一代的領袖人物。

山久繼續說道:“這裡的機場原本就是箕部還在憲民黨時期牽頭建起來的,建成之後人們都稱之為箕部機場,舞橋機場反而成瞭別名。特別調查委員會怎麼可能把它給撤瞭?”

“這麼說,這份重振方案並不單單考慮經濟合理性,除此之外還受到很多錯綜復雜的因素幹擾瞭?”田島憤憤不平地看著半澤說道,“他們之所以躲在密室裡炮制重振方案,還不是因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隱情嘛。”

“真是亂彈琴!”半澤咂瞭咂嘴罵道。

5

“放棄債權的事情,討論有什麼進展嗎?”

帝國航空本部大廈二十五層的接待室裡,乃原仍舊擺出一副頤指氣使的口吻問道。

現在,整個二十五層已經儼然成瞭特別調查委員會的專用樓層。時值四月,春意盎然,這是一個周五下午。

乃原手上夾著一支點燃的香煙,領帶松垮,襯衫的紐扣大開,他慵懶地癱在扶手椅裡,完全看不出半點身負國土交通大臣重托的人該有的樣子。

“目前,還在探討中。”

“你們到底還要討論多久,啊?這都已經過去一周瞭!”聽到半澤的回答,乃原語氣粗暴地問,兩道混濁的目光盯著半澤。

“沒記錯的話,你給的答復期限應該是這個月末。再說瞭,放棄貸款總額七成的債權,可沒這麼容易得出結論。”

半澤語氣堅決,一旁的田島則對乃原怒目而視。

“就算還沒有結論,討論總在進行吧,你們東京中央銀行?都討論瞭些什麼,不妨說來聽聽?”

坐在乃原身邊的副手三國問道。

“那是我們行內的事情。”

遭到婉拒後,三國從手頭的文件夾中抽出一份資料往前一推,紙張順著桌面滑到瞭半澤面前。

“帝國航空財務預測”的標題下,並列著預計資產負債表和預計資產損益表。

“那是在你們銀行放棄債權的情況下,帝國航空重振後的預估財務狀況。這樣一份財務成績,才是承擔著日本航空一翼重任的公司該有的樣子吧?”三國志在必得,仿佛放棄債權的重振路線已經板上釘釘瞭一般,“事到如今,再絮絮叨叨地說那些借沒借錢的事情,也無濟於事瞭。帝國航空早就應該提出放棄債權的申請瞭——看完這個,你也肯定會這麼想的,半澤君。”

聽著三國荒謬至極的話,半澤反問道:“那敢不敢把不放棄債權情況下的業績預測也拿出來看看啊?”

“你說什麼?”

三國神色大變。

“把錢貸出去,再收回來,這是我們銀行的職責。”半澤繼續說道,“你們就算給我看再多的資料,把貸款一筆勾銷這種事情也很難辦到。為什麼我們非得放棄自己的債權不可?這種要求本身就有問題。你們兩位,到底明不明白什麼叫銀行業務?”

“那是自然。”迎著半澤質疑的目光,乃原不快地說道,“你既然這麼能耐,又知道什麼是企業重振嗎?”

“當然知道。”半澤平靜地答道,“而且我認為沒有銀行的協助,一傢身上背著有息貸款的企業,它的重振不可能取得成功。”

“所以,你想說我們也得看你們的臉色行事嗎?別忘瞭,你頂多也隻能代表你自己。”乃原斷言道,“銀行高層,是絕不可能反對放棄債權的。我說得沒錯吧?”

半澤聞言雙目一收。因為聽乃原的口氣,似乎已經志在必得。

乃原繼續說道:“雖然銀行做什麼事情都有條條框框,唯獨在放棄債權方面沒有任何規定。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那些規定都是在根本就不允許這種業務存在的前提下制定的嘛。也就是說,有這些條條框框的束縛,你們再怎麼討論也拿不出什麼問題的答案來。簡單地說,你要做的不是對我們特別調查委員會提出的要求堅持那些無聊的個人主張,而是根據董事會的意思起草會簽文件,不是嗎?”

“當然不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半澤斬釘截鐵地說道,“如果連這都是無所謂的事,那這世界上的金融業也沒有存在的必要瞭。”

“我沒有工夫聽你這些廢話!”乃原厲聲喝道,“特別調查委員會是國土交通大臣的咨詢機構。也就是說,我們提出的放棄債權要求,就是國土交通大臣的要求。你的一言一行表明你簡直就是銀行界裡專門制造麻煩的刺頭。就你那種態度,今後還怎麼開展工作?”

半澤一直在觀察著對手的表情。不管乃原說得正不正確,他在東京中央銀行內部一定有自己的情報來源。

“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會為帝國航空考慮,你甚至也沒有為東京中央銀行考慮。”乃原靠在椅背上,重新點燃一支香煙,邊噴出煙霧邊毫無顧忌地說道。

“那我倒想請教閣下,你是為帝國航空考慮嗎?”半澤反唇相譏道,“嘴上喊著為帝國航空考慮,背地裡卻為瞭在重振方案裡迎合政治傢的利益隨意插手撤銷航線的事。你們還真是為帝國航空考慮啊!”

半澤的指責顯然出乎意料。乃原整個臉都要變形瞭,惡狠狠地盯著半澤。

“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是,我奉勸你還是不要沒事找事,免得引禍上身。”乃原終於圖窮匕見,威脅道。

“我說,你算個什麼東西啊!”一旁的三國哇哇大叫地沖出來,“如果不想後悔的話,現在馬上收回你剛才的話,給我道歉謝罪!”

“既然有國土交通大臣為你們撐腰,何不行使你們的強權,直接命令銀行放棄債權,這樣不是更方便嗎?”半澤平靜地註視著面前這兩個男人說道,“諒你們也不敢那麼做,因為我們有權選擇,所以希望你們遵守我們的規則來辦。想要我們放棄債權,那就拿出明確的依據來,讓我們銀行心服口服,這才是正道吧?對我們的意見聽都不聽就發號施令,還想端著臭架子要我們放棄債權,現在這個時代,就算地痞流氓也不能這麼囂張吧!”

* * *

“後來怎麼樣瞭?乃原那老頭。”渡真利聽瞭半澤的敘述,不住地哧哧亂笑,一邊追問道。

“撂下幾句狠話拂袖而去唄,說是要我好看。唉,還真是個老流氓啊。”

半澤右手握著燒酒玻璃杯,想起當時的情景,心下一陣不快。

銀座廊街的壽司屋裡,兩人坐在吧臺上。燒酒是老板為半澤這位常客特意采購的板栗小燒,冰鎮瞭給他喝。這傢地下餐屋的對面開瞭一間LIVE HOUSE,不知什麼樂隊正在裡面演出,各色顧客進進出出,從門縫裡斷斷續續地傳來昭和四十年代的民謠。

“這麼說,已經和他們徹底翻臉瞭?”渡真利嘆息道,“還有,包括關於你的那些無聊的消息,到底是怎麼泄露出去的啊?”

“誰知道呢。應該是銀行裡哪個看我不順眼的傢夥搞的吧。”

半澤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認真地往白身魚上塗抹著芥末。

“說起來,舊T銀行過去原本就是不良貸款纏身啊,那時候為瞭處理不良貸款,而與乃原他們有所往來也並不奇怪。”

這樣就說得通瞭——渡真利剛想說,突然心下冒出一個疑問:“但是,萬一其他銀行都贊成放棄債權的話,到時候你也會贊成嗎?”

“怎麼可能?”

半澤喝幹燒酒,“咚”的一聲把手中的玻璃杯放回實木櫃臺上,“沒有合理的理由,就拒絕到底。幹嗎要向其他銀行看齊啊?”

“也隻能那樣幹瞭。果然是我們營業二部的半澤次長大人!不愧是萬人嫌啊。”

“別開玩笑。我可是說真的。”

“知道,知道。”見到半澤犀利的眼神,渡真利趕忙拍著他的肩膀說道。

“唉,這件事情,還真的隻有交給你辦才行啊。如果我是行長,也一定會找你來辦的——來來來,喝酒,喝酒。”

看著半澤幹瞭杯子裡的酒,渡真利馬上又幫他要瞭一杯。

6

乃原到達日比谷公園附近那棟大廈,找到裡面那傢意大利餐館時,店門口已經停著一輛黑色的公務轎車。

白井是這傢店的常客,乃原今天晚上卻是第二次來這裡吃飯。店內裝修豪華,但是乃原並不在意這些。對他來說,光店內禁止吸煙這一點,就足夠讓他如坐針氈瞭。

“部長來得真早啊。”

乃原故意看瞭看腕上的手表,暗示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本來還想在對方來之前抽上一根,此刻隻得作罷。

“之前約定的事情提早結束,所以就先過來瞭。還想著有點兒時間,可以一邊喝口茶一邊考慮一下事情。”

“既然如此,不如我一會兒再過來?”

乃原還打算趁此機會退到外面吸幾口煙。

“不用不用,不礙事的。和先生要談的話更有意義。”白井說道,看著乃原在桌子對面坐下。

* * *

兩人雖是舊相識,但是關系並不親密。

畢竟,白井和乃原原本就是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成長起來的。白井早期在光鮮亮麗的電視行業積累資歷,後來進軍政界。沒想到剛踏進去就意外碰到瞭政權更迭的大戲,借助這股東風她一路順風順水,直到坐上瞭大臣的交椅,可算是成功故事的女主角。

而乃原這邊可就沒有那麼幸運瞭。他寒窗苦讀考進關西的國立大學,雖然取得瞭註冊會計師資格,但是由於卷入瞭會計事務所的糾紛而麻煩不斷,二十歲時的他過得鬱鬱不得志。後來他又發憤圖強通過瞭司法考試,取得瞭律師資格,在泡沫經濟崩盤後開始涉足企業破產業務。憑借直來直往的談判手腕和老奸巨猾的長袖善舞,他很快在業界嶄露頭角,最終以企業重振的一把好手而在業界聲名鵲起。

兩人無論是職業履歷還是成長環境,都截然不同。

白井嘛,父親是官僚,母親是傢裡的獨生女,娘傢在市中心有個店面,經營著一傢頗有年份的百貨店,所以她從小就在富裕的環境中長大。而乃原呢,是大阪人,小時候父親經營失敗,傢道中落,生活窮苦,他隻能靠自己的寒窗苦讀一步一步往上爬,在周圍人的眼中是個苦命人。

他們從外表到經歷,都是不同的兩類人。如果非要找出他們之間的共同點,那就是都不滿足於自身目前的地位,都有向上爬的強烈欲望,僅此而已。

白井暗中垂涎三尺的,是作為政界核心人物的地位和名譽,激勵她往上爬的原動力,就是內心那股任誰也不遑多讓的權力欲望。而乃原所要爭取的,則是將經手的企業重振業務中留下的那些上不瞭臺面的污點洗白,以及獲取他認為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金錢。

白井與乃原初次相識,是她還在東京電視臺主臺當播音員的時候,那大概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瞭。乃原應邀參加電視臺的專輯節目,白井則正好承擔采訪任務。那時候,乃原作為操盤大型企業重振業務的新秀律師而嶄露頭角,一看就是一位渾身閃耀著積極進取精神的狂人。那時候,白井雖然表面上裝出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內心對乃原卻是極度厭惡。

本來嘛,不管業界傳得他多有本事,對於在企業重振領域完全外行的白井來說,根本沒那個能力評價乃原的實力。之後兩人偶爾在聚會上碰面,一來二去也開始敷衍客氣兩句,但兩人的交情自始至終也就到這種程度而已,一直不咸不淡。

之後,白井人氣日升,還被半開玩笑地稱為電視臺的人氣花瓶。誰也沒想到,有一年她居然在眾議院選舉中當選瞭,從此開啟瞭政治傢的職業生涯。

五年後,身為在野黨議員的她,由於積累瞭相當的政治資本,以進政黨新政權的女性代表形象,被的場一郎首相委以國土交通大臣的重任。

剛一坐上夢寐以求的交通大臣這把交椅,白井就不得不面對一堆等著她解決的麻煩事。其中最讓她頭疼的,就是必須針對業績惡化的帝國航空拿出應對之策。

面對已經進入破產倒計時的帝國航空,到底該怎麼辦?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就在她束手無策的時候,腦海裡最先浮現的,竟是自己應該十分厭惡的乃原正太。那一刻,突然有個想法深深地吸引瞭她,她預感到“這不僅不是一個危機,反而還可能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到時候,在憲民黨手上一直懸而未決的帝國航空重振問題,將會在進政黨——不,在白井亞希子主導的特別調查委員會手上一舉解決。

事兒如果成瞭,從今往後就再也沒人敢說她是個人氣花瓶瞭。

一直到就職記者見面會上拋出設立特別調查委員會這枚炸彈之前,白井的表現都還算搶眼。如果重振能夠成功落地,那麼社會輿論對她的評價更將一路飆升。

* * *

“進展情況怎麼樣,乃原先生?”趁著服務生的酒還沒有送上來,白井開口問道。

“和我在報告裡跟您匯報的情況一樣。對財務的清查,在百人團的努力下前幾天終於完成瞭。現在正在著手制訂具體的重振方案。目前來看,可以說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重振進展得還順利嗎?”白井隻想單刀直入地得到結論,這是在電視臺養成的壞習慣。她雖然深知這一點,但還是忍不住這麼問。

“雖然已經病入膏肓瞭,但好歹隻是一傢公司而已,隻要減輕負債,我就能讓它重新活過來。剩下要做的,就是巧妙地註入資金,防止資金鏈斷裂,這樣就足夠啦。”

乃原說得非常簡單。

“減輕負債這件事情,可以做到嗎?”

“當然可以瞭,這點兒小事。”聽瞭白井的質疑,乃原淡淡地笑道,“隻要讓銀行放棄債權就好瞭嘛。我們已經要求所有客戶銀行起碼撤銷七成的債務。”

白井對如此大幅度的債務撤銷比例絲毫不以為意,用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說道:“如果銀行肯幫忙的話,那帝國航空就可以放心瞭。”

“您說得對。特別是帝國航空的那些客戶銀行,這些年來哪傢不是從帝國航空的貸款中賺得盆滿缽滿?幫這點兒忙也是理所當然的啊。而且,社會輿論對銀行的風評一向都相當嚴厲。讓銀行放棄七成的債權而已,國民肯定都會理解的,說不定還會拍手叫好呢。不可能有人跳出來反對的。”

“銀行想捂盤惜貸就捂盤惜貸,想抽身回收就抽身回收,他們還真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啊。”

實際上白井對銀行業一竅不通,一通胡亂批評。“對瞭,前政權定下的修正重振方案搞定瞭嗎?前天,箕部先生還問起瞭這件事,說無論如何請多費心。”

“自然辦得妥妥的。”乃原抿嘴一笑,答道,“這個請您放心,保證萬無一失。”

“對這件事,有人發什麼牢騷嗎?”

白井有些放心不下,暗自打量著對方的表情。

“沒有。再說瞭,也沒有什麼可發牢騷的啊,大臣。那條航線是因為必要所以才保留下來的,不是嗎?”

見乃原說得信誓旦旦,白井臉上終於露出瞭笑容。

“誰說不是呢,乃原先生。看來是一份漂亮的重振方案呢。”

“何止啊,簡直是一份令人興奮的無可挑剔的重振方案啊,大臣。”

乃原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焦黃的牙齒,“有瞭我們的重振方案,已經搖搖欲墜的帝國航空,就將在短時間內復活重生啊。雖然目前還隻是一個構思,但我是這麼想的,等答復期限一到,我就召集各個銀行碰頭,開個聯合報告會,把事情給定下來。”

“可以搞個儀式呀。”

“沒錯。到時候開個記者招待會,堂堂正正地宣佈我們的勝利。我還打算到時候亮出‘白井魔法’這塊金字招牌呢。”

“白井魔法……聽起來不錯哦。”白井的眼神開始有點兒陶醉,“這樣一來,特別調查委員會的必要性也可以清晰地傳到總理的耳朵裡瞭。”

說著,白井臉上閃過瞭一絲計謀得逞的表情。對設立特別調查委員會一事,內閣總理大臣的場曾在私下裡提醒白井:“不要急於求成,務必謹慎處理。”的場對自己在記者招待會上披露成立特別調查委員會一事似乎有所不滿。對於帝國航空,首相的確曾交代要采取必要的措施,但是在記者招待會上的這一手,也難免給首相留下自己嘩眾取寵的印象。

真是防不勝防。

“有沒有什麼困難?”白井問道,“如果有的話盡管說好瞭,我這邊一定會盡全力支持你。”

“這麼說的話,”乃原想瞭想,答道,“最大的問題,還是和金融機構交涉放棄債權的事情。這其實是在和時間賽跑,雖然給瞭銀行最後的答復期限,但還是希望能盡快確定下來。要是對這方面,大臣可以在銀行背後推一把的話,那就太感激瞭。”

“銀行嗎?”白井的臉上有幾分躊躇,“你也知道,銀行不是我分管,操作起來多少有些不便,但是我會盡力一試的。”

“我倒是覺得,您是國土交通大臣,為航空行政的健康發展盡心盡力,也是分內之事呢。”乃原說道,“對於日本的航空業而言,帝國航空可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有這個大義名分擺在那裡,即便對方是銀行也不足為慮。”

“那各傢銀行對放棄債權都是什麼反應?”

“這個,他們肯定是不大樂意的。”乃原滿不在乎地答道,“不過,主力銀行的開投行一直以來都很支持帝國航空,這次針對放棄債權的提案也在積極地探討。比較麻煩的還是民營銀行,特別是作為準主力的東京中央銀行,必須讓他們盡早落實決定。”

對於東京中央銀行,白井所知有限,隻知道這是一傢經合並後組建的大銀行,其前身是財閥集團。銀行業務方面,白井也僅限於對存款、轉賬等一般業務的瞭解,至於與企業貸款有關方面的具體業務可就一無所知瞭。

“前幾天,我把放棄債權的比例知會瞭銀行,沒想到東京中央銀行的負責人居然質疑起特別調查委員會的法律依據來。這種把自己銀行的利益放在帝國航空重振之上的行為,絕對不能原諒。”

“還真是過分啊,居然這麼說話!”白井皺著眉頭,憤怒地說道,“對乃原先生出言不遜,就是對我的公然挑戰。”

“何止是挑戰,簡直是否定啊。”乃原唯恐天下不亂,繼續火上澆油,“這是對政府權威的挑戰,更是一種忤逆民意的行為。”

白井一被撩撥,頓時氣得臉色鐵青。

“那些傢夥就是一群骯臟的高利貸者啊,大臣,”乃原繼續說道,“那些銀行,每當自己撐不下去的時候,還不是死乞白賴地請求公用資金的支援。現在倒好,他們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以為自己有多瞭不起。天底下沒有比銀行職員更難對付的傢夥瞭,真是給點甜頭就得意忘形。”

乃原對銀行大加批判。白井則頻頻點頭,深表同意。

“你得讓他們知道,如果跟特別調查委員會對著幹,妨礙瞭帝國航空的重振大業會有什麼後果。”

在乃原的煽動下,白井的瞳孔裡燃燒著熊熊的怒火。

乃原迎著白井的目光,高高地舉起手中的玻璃杯,說道:“民意站在我們這邊!”

7

開發投資銀行的八層,隻有一半的房間亮著燈。

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正是業務空閑的夜半時分,職員大都已經下班回傢,大樓裡顯得空空蕩蕩的。隻有一個身影,還坐在背靠窗戶的位子上冥思苦想著什麼。

這是負責帝國航空業務的次長谷川。

狹小的桌面上放著該公司的信用文件和打印好的會簽文件。買回來的咖啡基本上沒動過,已經變涼瞭。

也不知過瞭多久,谷川突然仰起臉看瞭看墻上的掛鐘。沒想到已經這麼晚瞭,谷川心下一驚,不由得用手揉瞭揉早已僵硬的脖子。

由於眼下繁重的工作任務,在她體內累積的疲勞已經達到瞭極限。但奇怪的是,此刻她的頭腦卻異常清醒,毫無倦意。

谷川升任次長並負責帝國航空業務,正好是在兩年前。也就是在同一時期,一直以來對自身的業績隱憂都諱莫如深的帝國航空,第一次以社長的名義發佈瞭公司的緊急狀態。

同時,更為引人註目的是,雖然公司以神谷社長的名義號召全體員工改善經營、共度時艱,但是帝國航空內部與其說應者寥寥,倒不如說盡是抵觸的聲音。

說到底,帝國航空更像是一傢徒有其表的空心企業啊,谷川思忖道。

公司管理者,還有分屬七個不同職工工會的職員們——他們打的是各自的小算盤,考慮的是圈子內的小得失,常常為瞭各自的利益互不相讓。帝國航空從表面上看仍是一傢完整的公司,實際上早已人心渙散。

完全沒有凝聚力的帝國航空,業績更是一瀉千裡。就在這短短兩年的時間裡,這傢公司已經滑入瞭萬劫不復的深淵。

谷川已經不記得,曾經幾次應帝國航空高層的要求商談重振方案,對帝國航空開出支援資金,然後又被他們辜負背叛。

曾經在國營航空公司裡養成驕傲自大和漫不經心惡習的領導層,再加上一群不管多麼違背道德,也要拼命抓著自身既得利益不放的員工,以及為瞭維持待遇不惜訴諸法庭的勞工組織。

還有,作為主力銀行的項目負責人,越是想要認真地處理好這堆爛攤子,就越是一次又一次像個傻瓜一樣被折騰,結果,終究還是逃脫不瞭被命令去研究放棄巨額債權的命運。

“真夠扯淡的。”在冷冷清清的樓層裡,谷川獨自咕噥道。

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特別調查委員會的乃原在前一次的面談中放出的那些話。

“作為主力銀行,希望你們能夠充分認識到自己的債權人責任啊,諸位。”

那一刻,谷川強行壓下瞭想要反駁一句“什麼叫債權人責任”的沖動。然而,隨著怒氣消散,留在自己心底的卻是那種很不是滋味兒的自我嫌惡。

一直以來,開投行對帝國航空投入瞭過分熱忱的支援,這也是無可爭議的事實。特別是谷川擔任負責人的這兩年,開投行的支援行動更加積極主動,比起任何一傢民營銀行來都不遜色。

如此積極的支援行動,也許就是削弱帝國航空危機感的肇始原因呢?這麼一想,谷川似乎又覺得,乃原的指摘也未必全無道理。

在負責帝國航空業務盲從冒進的這兩年間,谷川內心深處也時常浮現出那種是不是“作過頭瞭”的感覺。乃原那一句不中聽的話,原本不過是揭開瞭自己扣在內心深處的蓋子,把事情的真正輪廓殘酷地推到瞭自己面前罷瞭。

正胡思亂想間,另一段記憶在谷川的內心深處悄然蘇醒。

“並不是說,隻要把貸款撥給企業就萬事大吉瞭。”這是同為銀行職員的父親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

父親曾經在一傢民營銀行上班,作為工薪階層,終其一生都在跑現場,負責為中小企業客戶辦理銀行貸款。最後的職務是一傢小支行的支行長,結果碰上泡沫經濟破裂,小支行被不良債權纏身。父親最終被發配到一傢分公司上班,實際上形同解雇,他的銀行生涯也就此畫上瞭句號。

雖然父親一輩子都沒有出人頭地,但如今細想,作為銀行裡的前輩,他其實真是一名精通實戰現場的鬥士啊。

“款子借出去是好心,款子不借出去也是好心哪。”也是在那時候,谷川第一次從父親口中聽到這樣奇怪的話。

“如果企業借走的設備資金有可能成為過剩投資,那還是不借為好。實際上,這種時候不借才是在解救客戶啊。”

對於父親主張的這種處理方式,年輕的谷川很是不以為然。“難道這不是為瞭不給借貸而找的堂皇借口嗎?”自己當時對父親夾槍含棒的回答至今言猶在耳。

那時候的父親,隻是有些落寞地笑瞭笑,沒有再多說話,或許是不想引起和女兒之間更多的爭吵吧。不承想——

事到如今,谷川才總算明白過來。

父親,是對的。

而自己呢,卻不知不覺與父親的諄諄告誡愈行愈遠,墮落成一個隻知道放貸、放貸、放貸的無能的銀行職員。所謂的報應,就是面前的這堆文件。

谷川伸手拿起桌上的會簽文件,嘩啦啦地翻閱起來。

是開投行針對特別調查委員會放棄債權的要求,正式做出答復決定的會簽文件。

作為帝國航空的主力銀行,開投行放出的貸款額高達兩千五百億日元,放棄七成債權就意味著放棄一千七百五十億日元。對特別調查委員會開出的這項要求,是接受還是拒絕?

之前,谷川在會簽文件中呈上的結論是,“拒絕”。

但是,董事會否決瞭那份會簽文件。當天傍晚,被“退回”的文件又交到瞭谷川的手裡。

“把會簽文件上的結論改成放棄債權。”

面對部長的命令,谷川挖苦地回敬瞭一句:“這是政治決定嗎?”

“……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與谷川直視的部長,沉默良久後說的這句話,一直在她耳中揮之不去。

根據上頭的命令,制作一份接受特別調查委員會提案的會簽文件,很簡單。

但是,董事會的決定是錯的。

把不該貸的錢貸出去,就已經錯瞭。而把不該放棄的債權白白放棄,則是錯上加錯。

還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巧妙地反轉董事會的意見呢?就算到瞭山窮水盡的地步,也總會在哪裡找到柳暗花明的轉機吧?

作為一名銀行職員,谷川執著地摸索著那個答案。

《半澤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