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殺的怪物

葉青春洗澡洗到瞭天亮。

洗到天亮也沒洗去他那一身香水氣味,他疑神疑鬼地對自己嗅瞭又嗅,不怕自己太香,是怕自己身上還存留著尿騷。好容易盼到瞭天光大亮,夥計和大師傅也絡繹地來瞭,他芙蓉一般地出瞭水,一邊按照美的準則梳洗打扮,一邊在心中擬好瞭對策。店裡再缺夥計,也不能雇個怪物。現在天氣涼,廚房裡有存肉,倒也罷瞭;萬一等到天氣熱瞭,生肉不能過夜,那怪物到廚房裡找不到東西吃,再跑過來把自己嚼瞭怎麼辦?

謀劃妥當瞭之後,他也無心享用每天清晨的牛奶蛋糕,直接下樓在店鋪裡巡查瞭一番。夥計知道這位老板雖然看著油頭粉面不是個做事的人,但是經營有方,一貫謹慎,所以也不在意,自顧自地把成衣往架子上擺放。

忽然間,店鋪內響起瞭一聲大叫:“哎呀!這是誰弄的?”

夥計們嚇瞭一跳,就見葉青春站在一襲軟緞子白旗袍前,牽著那旗袍的前襟怒目圓睜,旗袍上面蹭瞭長長一條子黑跡。夥計們嚇壞瞭,慌忙跑上前去細看,結果發現那黑跡是一抹巧克力。

“這是何總長夫人定制的衣服,今天下午就要派人來取的,如今弄成瞭這個樣子,怎麼交得出手?”葉青春扯著喉嚨大叫,“誰幹的?誰吃巧克力瞭?”

夥計們紛紛退卻,唯有一人膽子略大一點,囁嚅著答道:“先生,昨天下午……隻有您吃瞭巧克力……您還給瞭小虎一塊兒……我們連巧克力的毛都摸不到,哪有機會吃呢……”

那人的話一出口,正中瞭葉青春的下懷,聲音立時又提高瞭幾度:“那一定是小虎幹的!小虎呢?”

小虎匆匆忙忙地從外面跑瞭進來,見瞭眼前情形,也是一愣:“先生,我在這兒呢!”

葉青春將那旗袍扯下來往他面前一摜:“混賬東西!我好心好意招你過來,你卻給我火上澆油,糟蹋我的東西!你給我走,我不用你瞭!”

不等小虎辯解,他回頭又對著賬房先生咆哮:“老王!給他結這半個月的工錢,不許跟他囉嗦,讓他立刻走人!”

老王被葉青春的雷霆之怒震住瞭,哆裡哆嗦地瘋狂點頭,葉青春嚷瞭一通,累得直出汗,鬢角熱烘烘地做癢,轉向前方抬手欲撓,他嚇得打瞭個激靈:“哎喲我的娘!”

小虎不知何時湊瞭過來,正低瞭頭在他耳鬢之處吸氣。見他一驚,小虎不為所動,繼續圍著他亂嗅,嗅過之後抬起頭,睜大瞭兩隻圓溜溜的眼睛,一臉驚訝地看他。

平心而論,小虎這表情簡直有點楚楚可憐,但葉青春把心一橫,決定不受他的蠱惑。

三分鐘後,小虎垂著頭,被幾名夥計連推帶搡地趕出瞭克裡斯汀服裝店。

葉青春站在樓上,看著小虎的背影,心裡也怪不好受的,不過想起昨夜那一場驚魂,又不由得要摩挲摩挲心口,認為自己是除瞭一樁大患。略施小計除去瞭旗袍上的巧克力漬,他這回心靜瞭,回到樓上喝茶吃點心讀報紙,然後鉆進自己的羽絨被窩,舒舒服服地睡瞭一大覺。

到瞭下午,他懶洋洋地起瞭床,溜達到瞭樓下。這時店內靜悄悄的,一名顧客都沒有,夥計們坐在屋子裡,也都是昏昏欲睡。葉青春摸瞭摸那些柔軟光滑的印度綢,心中有些愉快,有人將一杯冰鎮過的碧螺春送到瞭他面前,他接過來喝瞭一口,然後說道:“小虎啊……”

這三個字出瞭口,他含著碧螺春怔住瞭。

面前站著個高高大大笑瞇瞇的青年,可不就真是小虎?把茶杯往櫃臺上一放,他急瞭:“怎麼回事?當我說話是放屁不成?我已經發話不要你瞭,誰許你又回來的?”

小虎眨巴著大眼睛,一臉無辜地看他,其餘的夥計站起瞭身,也是滿臉的莫名其妙。葉青春環視周圍,越看越感覺這氣氛不對,於是開口問道:“你們都發什麼傻?我上午剛把小虎攆走,誰許你們又讓他進來的?”

夥計們面面相覷,末瞭,一人撓著後腦勺答道:“先生,您……沒攆過他啊!”

“胡說八道!上午你們都在場,怎麼敢睜著眼睛說瞎話?尤其是你,小張,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是你把小虎推出大門的!”

夥計小張徹底傻瞭眼,扭頭去問身邊的人:“我把小虎推出去的?”

葉青春急瞭,又從櫃臺後面揪出瞭賬房先生:“老王,我是不是讓你給小虎結瞭半個月的工錢,讓他滾蛋?”

老王也是目瞪口呆:“有,有,有這事兒嗎?”

一屋子的人忽然全患瞭失憶癥,葉青春又驚又怕,抬頭再去看小虎,就見小虎對著自己一歪腦袋,微微一笑,口中微露瞭兩枚虎牙的尖端。

葉青春第一次發現他口中竟然藏著利齒!

“好,好!”葉青春抬手用力一拍櫃臺,“那我現在把話重說一次,小虎這人我不用瞭,讓他滾蛋!現在就滾!小張,你把他給我趕出去!”

小張當即上前一步,對小虎說道:“先生下令瞭,咱也就不用再廢話。兩個山字落一塊兒,您請出吧!”

小虎看瞭葉青春一眼,沒說什麼,垂著腦袋轉身走出瞭店門。

一個下午加一整夜過後,葉青春照例下樓,然後驚瞭個魂飛魄散。

他看見小虎站在夥計群裡,這一幫人正在若無其事地掃地擦櫃臺,預備開門營業。

他直接把小虎又攆瞭走,然後一整天都守在店鋪裡,直到傍晚店鋪要關門時,他才因為肚子疼,跑瞭一趟茅房。

等到他出瞭茅房回來時,他就見夥計圍成一圈在吃晚飯,其中有個個子特別高、食欲特別好的,正是小虎。夥計們一臉的天經地義,似乎小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而小虎抬起頭又是對著他一笑,笑得他瞬間出瞭一身冷汗。

葉青春想,自己這回真是見瞭鬼瞭!

葉青春勉強鎮定下來,沒有帶瞭細軟逃出傢門去住旅館。

他也沒再徒勞地繼續驅逐小虎,隻在夜裡入睡之前,像個黃花大姑娘似的,往枕頭下面藏瞭一把大剪刀,又將房門牢牢地反鎖瞭住。

無論如何,這一夜總要先度過去。葉青春蜷縮在被窩裡,先是豎著耳朵,生怕那怪物要摸上樓來,然而等瞭許久,不見動靜,便也不知不覺地睡瞭過去。

睡到半夜,他毫無預兆地醒瞭過來。

房內一片黑暗,暗中回蕩著輕微的呼嚕聲音。慢慢地掀開棉被坐瞭起來,他低頭一瞧,看見瞭趴在床尾的小虎。

他一動,小虎慢慢地翻瞭個身,抱著膝蓋縮成一大團,沉甸甸地壓在棉被上。兩隻黃光閃爍的大眼睛睜開瞭一條線,他顯然也是醒瞭,但是口鼻之中依然呼嚕嚕地響著。

“你來幹什麼?”葉青春嚇得聲音都變瞭。

小虎張大嘴巴打瞭個哈欠,顯出上下四枚尖牙。打過哈欠之後,他一伸舌頭,舌頭奇長,竟然結結實實地卷過瞭鼻尖。

然後,他答道:“今天夜裡冷,我來給你暖腳。”

隔著一層棉被,葉青春慌忙把腳丫子抽瞭回來:“胡說八道!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小虎抬手攥拳揉瞭揉眼睛,隨即一躍而起——他這樣大的個子,躍起之時居然是異常的輕盈,無聲無息地就撲向瞭葉青春。葉青春被他撲瞭個仰面朝天,就見他一邊扯起被子將自己蓋嚴,一邊用古怪尖細的聲音喃喃自語:“蓋好一點兒,你身體弱,小心凍出病來。”說完這話他往旁邊一滾,竟是公然躺到瞭葉青春身邊。伸手把葉青春牢牢地摟瞭住,他伸過頭來,對著葉青春的耳朵就舔瞭一大口。

葉青春沒敢動,也沒敢出聲,怕這怪物狂性大發,再啃瞭自己的臉。

葉青春非常配合,任由小虎舔瞭自己半夜。清晨起床之時,他熬得眼圈發黑,白臉泛青,靠著小虎的半邊腦袋烏黑鋥亮,被小虎舔瞭個一絲不茍的大背頭。

頂著半邊背頭,葉青春完全沒敢抗議,小虎則是蹦蹦跳跳,早早地就下瞭樓去預備營業。葉青春瑟瑟發抖地坐在臥室裡,簡直被小虎嚇出瞭心病,而就在這時,一位女客趕在所有人之前登瞭門,指名道姓地要見他,於是他不得不隨便披瞭一件大衣,在自己的設計室裡見瞭女客。

女客一進門,他立刻就把大衣甩到瞭一旁,露出瞭本相:“原來是你呀!”

女客年方十八,花容月貌,身穿洋裝,頭燙卷發,戴一副藍框平光眼鏡,做摩登女大學生的打扮,正是他的親妹妹,葉麗娜。

葉傢兄妹相貌極像,葉麗娜就約等於女版的葉青春。自從葉青春被葉老太爺驅逐出境之後,葉麗娜就難得能和這位兄長相見。葉老太爺這人有些盲目,一提起當瞭裁縫自力更生的葉青春,他老人傢便痛心疾首地叫罵不止;然而自傢女兒在大學裡學成倒數第一,成天好吃懶做驕奢淫逸,他倒看著十分順眼,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葉麗娜在學業上一塌糊塗,且不急著嫁人,所以每天悠遊自在,活得十分得意,加之她和葉青春一樣,自我感覺都是極美,故而也不安分。今天她起大早來看哥哥,也不是因為兄妹之情發作,指著葉青春的頭發大笑瞭一通之後,她自己找瞭把椅子坐下來,直接進瞭正題:“哥,你認不認識金性堅?”

葉青春翹瞭大拇指向窗外一指,雲淡風輕:“金先生是我的鄰居,對我的藝術造詣很欣賞,時常請我過去吃茶。怎麼瞭?”

葉麗娜的雙目登時有瞭光芒:“真的呀?你和金先生是朋友?”

“我作為一名大藝術傢,他和我交朋友,很稀奇嗎?”

葉麗娜嘻嘻地笑出白牙齒來,藍框眼鏡滑到瞭鼻頭上:“其實是上個月,我在南開大學的畫展上見瞭他一面,覺得他年輕有為,不但有才華,還那麼英俊瀟灑……我的意思是,現在社會上難得見到這樣有內涵的青年,又聽說他仿佛是和你相識,所以就趕過來問一問嘛。”

葉青春正色答道:“你看上他瞭?那你還是算瞭吧,那個人,本領一定是有的,要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大的名氣;不過他性子悶得很,上輩子可能是塊石頭。再說我現在哪有閑心給你介紹朋友,我跟你講……”他伸長脖子湊到妹妹耳邊,“我好像是見鬼瞭。”

葉麗娜把眼鏡向上推到瞭鼻梁:“哥,你瘋瞭?”

葉青春抓住妹妹的一條胳膊,嘰嘰喳喳地長篇大論瞭一番,末瞭鐵青著一張臉問道:“你說這可怎麼辦?”

葉麗娜看著哥哥,平光鏡片之後,美目一轉:“哥哥,我也讓你說得怪害怕的,不過到瞭這個時候,你一個人的力量有限,當然要去向朋友求援才行。”說完這話她站瞭起來,抓起自己的漆皮小包,“走!要找就找個最近的,就是金先生吧!”

葉青春有些猶豫:“那他會不會以為我發神經病啊?”

葉麗娜一秒鐘也等不得瞭,當即答道:“那你就不用去瞭,我代你出面好瞭。”

說完這話,她踩著高跟鞋,轉身就走。葉青春見勢不妙,抓起大衣起身去追:“人傢又不認識你,你少跑過去給我丟人現眼——你站住,他現在還沒睡醒吶,你去瞭也白去!”

葉青春追著妹妹跑到瞭畫雪齋門口,結果發現今日異於往時,嗜睡的金性堅居然起瞭個早,並且就站在樓前的臺階上望天,算是被他兄妹二人堵瞭個正著。

葉傢兄妹進瞭公館客廳,並且一人得到瞭一杯熱茶。金性堅——不知道是起瞭大早還是一夜沒睡,周身收拾得挺拔利落。筆直地站在沙發後頭,他正對著葉青春,默然審視瞭片刻,他的兩道長眉輕輕一動,低聲說道:“你這個藝術,我是越來越看不懂瞭。”

葉青春下意識地抬手一摸腦袋,隨即反應過來,苦著臉答道:“金兄,你可是在說我這個腦袋?唉,這不是我故意弄出來的新發型,我是——我是——我是夜裡讓鬼舔瞭!”

此言一出,葉麗娜立刻開口,將自傢兄長夜裡的那一場驚魂記添油加醋地講述瞭一番,一邊講,一邊直勾勾地盯著金性堅瞧。

金性堅微微偏著點臉,半垂眼簾不看人,隻似聽非聽地盯著地毯上的幾點光斑。聽到最後,他並沒有譏諷葉青春神經錯亂,隻略略地一低頭,葉青春感覺他像是微笑瞭一下,但是那笑容轉瞬即逝,令他看不清楚。

“你向我要辦法,我也沒辦法。”金性堅說瞭話,話是冷冰冰的,不帶感情,又冷又清晰,“不過我認識一位法師,你們如果相信,我可以介紹你們去見他。”

葉青春立刻點瞭頭:“我信!”

金性堅一言不發地離瞭客廳,過瞭片刻回瞭來,將一張小紙條遞給瞭葉青春:“這是地址,你去找他吧!他若肯來,便來,他若不肯來,我也沒辦法。”

葉青春接瞭紙條,起身就走,走出幾步轉過身,硬把妹妹也扯瞭起來。葉麗娜本來還想和金性堅攀談幾句閑話,哪知哥哥力氣不小,自己暈頭轉向地便被他拽出瞭畫雪齋。

“你回傢吧!”葉青春站在街上,告訴葉麗娜,“這事兒真是有點兒玄,你別跟著摻和。等到太平瞭,你再過來,我再帶你去見金性堅,好不好?”

“我不怕!”葉麗娜鼓著嘴跺腳,“我們新時代的女性——”

葉青春壓低瞭聲音:“你再不聽話,我可往傢裡打電話瞭!你在外面交男朋友那些破事兒,我也全給你講出去,看爸爸饒不饒得瞭你!”

此言一出,葉麗娜果然被他嚇跑瞭。

葉青春覺得自己盡瞭做大哥的責任,左右看瞭看,他摸到大衣口袋裡還有幾塊零錢,打算直接去找法師救命,可是一隻大手搭上他的肩膀,他一回頭,正看到瞭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睛。

“該回傢吃早飯啦!”小虎笑笑地說話,聲音有點尖銳刺耳,還有點嗲。

葉青春咽瞭口唾沫,沒敢反抗。

吞下瞭面包夾煎蛋和一杯牛奶之後,葉青春又問小虎:“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小虎本來是坐在他身邊,這時就往他身上一靠,喉嚨中又“呼嚕呼嚕”地響瞭起來。葉青春試探著躲瞭一下,沒躲開。小虎抬手一拍他的腦袋,懶洋洋地說道:“你長得這麼大瞭。”

葉青春沒聽明白這話,思索瞭一下,又問:“你是不是喉嚨上火瞭?我給你錢,你去看看醫生好不好?”

小虎一搖頭,俯身趴上瞭他的大腿:“我要和你呆在一起,哪兒都不去。”

葉青春心中一凜,心想這怪物對自己動手動腳,難不成是瞧自己貌美,看上自己瞭?

“我的老天爺啊!”他的腦海中拉起瞭警鈴,“這個天殺的怪物,竟然還瞄上我的貞操瞭!”

《十二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