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盜

佳貝勒決定夜探畫雪齋。

並不是他武功高強,有夜探的本領,而是金性堅這人素來是中午起床,有點晝伏夜出的意思,想要堂堂正正地登門拜訪,就非得夜探不可。前幾回來,金性堅沒給他好臉色,他素來豁達,倒是沒記仇;後來聽聞這位金君“惡貫滿盈”,且在傢中囚禁瞭個妖精姐姐當老婆,他就越發好奇,必要前來重新瞻仰這位金先生的尊容瞭。

金性堅的臉色依舊是不大好,非常的白,但不是“肌膚勝雪”的白,而是白下面隱隱透著一層青,是玉石的白。雖然面有病容,但他依舊一絲不茍地打扮著,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西裝穿得筆挺利落。佳貝勒懷著鬼胎上下打量他,第一次發現這人不是一般的臭美。

“你不是一直托我找幾枚印章嗎?”他有備而來,侃侃而談,“上回弄來的那幾枚,你瞧瞭,說是假的。這幾天我又托人四處打聽瞭一場,結果這回連假的都沒弄到。”

金性堅在他對面正襟危坐,仿佛是有點心不在焉。親自倒瞭一杯熱茶,他把茶杯輕輕推到瞭佳貝勒面前:“勞你費心瞭,沒有也沒關系,本來那就是……”

他略一沉吟,聲音冷淡,吐出五個字:“可遇不可求。”

佳貝勒問道:“我實在是好奇,您說的那種玉石印章,既沒什麼來歷,也不見得精致美觀,找它有什麼用?”

金性堅笑瞭一下:“是我的舊東西,對於旁人來講,確實是不值什麼。”

他笑的時候眼睛不看人,笑容也冷,若是放在平時,佳貝勒一定識趣地告辭瞭,但是今天,佳貝勒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怎麼瞭?我看你這臉色很不好,是不是病瞭?”

金性堅答道:“多謝關懷,我很好。”

佳貝勒又四處地看:“你這傢裡怎麼空落起來瞭?人呢?”

金性堅慢條斯理地回答:“傢裡隻有我這麼一個主人,也沒什麼事情,雇瞭那些個仆人,看著反倒眼亂,所以我這幾天把他們都打發瞭。有小皮一個,也就夠瞭。”

佳貝勒點瞭點頭,心想白衣說得不錯,這傢夥果然是幹瞭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所以遣散瞭周圍的耳目。仆人小皮是他從南邊帶過來的,定然早已和他沆瀣一氣瞭。抬眼一瞟客廳角落裡的大座鐘,他望著時間,在心裡做瞭個倒計時。

數完最後一個數目字,他屏住呼吸又等待瞭十秒鐘,然後,他如願以償地聽到瞭上方一聲響亮的爆裂!

金性堅猛地回瞭頭,客廳外響起瞭踢踢踏踏的聲音,正是小皮不知道從哪裡沖瞭出來,要往樓上跑。佳貝勒見勢也起瞭身,作勢要去追小皮:“怎麼瞭?你這兒樓上還有人?”

話音落下,他肩膀一痛,是金性堅忽然出手,硬把他按回瞭沙發上:“我去瞧瞧,你坐。”

佳貝勒沒想到金性堅力氣這麼大,登時老實瞭不敢再動。等到金性堅也快步走出客廳瞭,他才一躍而起,幾大步跑到瞭客廳角落的博古架前。樓上沒大事,隻是個壞小子收瞭佳貝勒五塊錢,今晚便按時溜到金宅後街,隔著院墻投出石頭,打碎瞭金宅二樓的一扇玻璃窗。目光火速掃過博古架上的好東西,最後他依著白衣先前的指示,在架子一側的格子裡找到瞭一隻大硯臺。伸手抓起板磚似的大硯臺,他看見硯臺下面牽牽扯扯地粘著一張黃紙,紙上鬼畫符似的寫著紅色筆畫。這東西專治妖精,卻不治人。佳貝勒從硯臺下面摸出瞭一把薄薄的白銅鑰匙,耳聽得客廳外又有腳步聲音瞭,他連忙把硯臺放回原位。回頭再看門口,他和金性堅打瞭個照面。

心臟猛地跳瞭起來,他仗著自己是站在陰暗處,也許面目模糊,所以強撐著談笑風生:“樓上怎麼瞭?”

金性堅看瞭他一眼,似乎是有些疲倦:“沒什麼,大概是小孩子淘氣,丟石頭砸到瞭樓上的玻璃。”

佳貝勒心驚肉跳地微笑著——生平第一次正式做賊,他其實是心虛得很,真怕金性堅忽然翻臉關門,像對付那個妖精一樣,也把自己關起來。

“既然沒大事,那我就告辭瞭。”他硬著頭皮笑道:“傢裡一會兒有朋友來,我早點回去候著。”

金性堅又看瞭他一眼,這回似乎是更疲倦瞭,連話都沒說,隻從鼻子裡哼出瞭一股氣流。

佳貝勒趁機溜出金傢,且溜且想:“金性堅到底在那妖精身上出瞭多少力?怎麼虛成瞭這個樣子?古人所謂‘色是刮骨鋼刀’,誠不我欺。”

隨即,他又想起瞭白衣,這個時候不該想起她,他想,這個時候想起她,像是玷污瞭她。玷污瞭她,也等於是玷污瞭自己。她和別的人或妖都不一樣,她那麼喜歡自己,可是,自己有什麼可值得她喜歡的呢?

佳貝勒這樣一想,又暗暗得很自得——他是浪蕩子,是窮紈絝,他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是個隻剩貝勒名號的破落戶,但是有什麼關系呢?白衣喜歡他,就是喜歡他,誰攔得住?誰奈他何?

佳貝勒想到這裡,幾乎感到瞭幸福。

在自傢門前跳下瞭洋車,佳貝勒見太陽剛落不久,覺得時間還早。可是推開自己的房門向內一走,他發現白衣竟然已經等在裡面瞭。

她不是人,所以他也不和她講人間的規矩與客套。關閉房門拉瞭窗簾,他從衣兜裡掏出瞭那枚白銅鑰匙,在她眼前一晃:“你看是不是——”

話沒說完,那枚鑰匙已經被白衣奪瞭過去。把那鑰匙反復看瞭又看,最後白衣抬頭問道:“是在我說的那個地方拿的嗎?”

“當然。”

白衣把鑰匙攥進手心裡,放到胸前:“是不是,我也不知道,但我覺著應該沒錯。”

說到這裡,她對著佳貝勒一笑:“你的任務完成瞭,多謝你。接下來就是我的事情瞭,我走啦!”

佳貝勒攔在門口,沒有動:“你……自己去?”

“可不是我自己去?”

“你有把握?”

白衣猶豫瞭一下,隨即答道:“有!你放心,我不戀戰,若是能救,我就報瞭人傢的恩,心裡再沒有牽掛;若不能救,我也不會傻乎乎地留在那裡等著人殺,自然會逃。”

佳貝勒不瞭解白衣的本領,側身給她讓開瞭一條路,他心裡很不安——先前看金性堅也沒覺怎的,自從知道瞭他的本質,今夜他再去金宅,看那人便是越看越可怕。

“要不然,你別去瞭。”他說,“難道就沒別的辦法瞭?你沒辦法,我替你想。”

白衣已經走到瞭門口,聽瞭這話,卻是回頭看瞭他,看的時候眼睛睜得圓圓的,緊接著雙目又一彎,笑瞭。

“你擔心我呀?”她笑容天真,聲音細嫩,“別擔心,我說給你當丫頭,就一定給你當丫頭,騙不瞭你!”

說完這話,她也不知怎的那樣歡喜,推門就跑,像一片小白蝶一樣飄進瞭夜色中。

《十二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