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千年一刻

傍晚時分,夜明和金性堅出瞭山,進瞭最近的一座小城裡。

城裡人心惶惶——原本這些年就總是兵荒馬亂的,如今又連著下瞭七天電閃雷鳴的大雪,甚至聽說城外一百裡的山中還崩瞭一座大山,種種征兆加在一起,讓老百姓們不能不慌。

夜明和金性堅在城外的村莊裡做瞭賊,各自偷瞭一身粗佈衣裳蔽體。如今坐在城內的飯館子裡,他們聽著食客們千奇百怪的言論,全都忍著不笑,單隻是吃。金性堅捧著一小碗飯,一粒米一粒米地往嘴裡送,精神還是恍惚的,因為在七天之前,他已經做好瞭赴死的準備。

縱然死瞭,他也認瞭,也心滿意足瞭,何況他並沒有死?他又有瞭兩千年的壽命?

他還有瞭夜明?

想到夜明,他抬起頭來看她,她夾瞭一筷子菜送進嘴裡,正在津津有味的咀嚼。大眼睛瞪瞭他一眼,夜明嘀咕道:“少看我!”

金性堅收回目光,低聲問道:“接下來,我們到哪裡去呢?”

夜明答道:“是你,不是我。我們各走各的。”

金性堅立刻抬眼註視瞭她。半晌之後,他對著她一搖頭:“不行。”

“你說瞭又不算。”

金性堅繼續往口中挑米飯粒:“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喲!剛逃過一劫,就又厲害起來瞭?”

“我們說好瞭的,不能反悔。”

“誰讓你騙我瞭!”

“我沒有騙你。”

他這回答稱得上是言簡意賅、不容置疑。夜明看他分明是又恢復瞭本來面目,登時就想再和他唇槍舌戰一番。然而提起一口氣張瞭嘴,她隨即卻又把這口氣泄瞭出去。

因為他正圓睜瞭眼睛看著她,表情嚴肅,眼神恐慌,是真的怕她反悔,真的怕她又要走。

“你的口袋裡還有沒有錢瞭?你要是不愛吃飯,我點一碗湯給你吧!”她自自然然地轉移瞭話題,小聲告訴他道,“我們既然是有瞭人類的身體,就要吃人類的飯,這樣身體才能結實!”

金性堅伸手摸瞭摸口袋——這身長袍,是他從一位富戶傢中偷來的,長袍口袋裡還揣著幾張鈔票,不但夠他們吃一頓飽飯,還能讓他們買兩張火車票,到那北京或者天津去。

把那幾張鈔票掏出來,他把它放到瞭夜明面前:“給你。”

夜明放下筷子拿起鈔票,動作嫻熟地數瞭兩遍,然後抬手對著夥計一招:“加一碗三鮮湯!”

金性堅被迫喝瞭一碗三鮮湯,然後和夜明在飯館對面的小旅店裡安瞭身。這座小城夜裡沒有火車經過,無論他們想去哪裡,都至少要等到明天上午。

小旅館裡沒有電燈,客房裡隻有一盞小油燈照明,然而燈油放得很少,一燈如豆,將房中一切都是照得影影綽綽,幸而房內也並沒有什麼傢具,隻砌瞭一鋪大炕,看著倒也是一目瞭然。

金性堅和夜明並肩躺下瞭,那炕面並不比野外的土地潔凈多少,所以兩個人都是和衣而臥。夜明背對著金性堅閉瞭眼睛,金性堅側身躺著,也是長久的沉默。

油燈閃爍瞭一下,終於是油枯燈盡,滅瞭。

在徹底的黑暗中,金性堅把一隻手搭上瞭夜明的腰。夜明動瞭一下,仿佛是睡瞭,也仿佛是沒睡,總之,沒有把他這隻手打開。

於是,金性堅得瞭一點勇氣,小聲開瞭口:“夜明,你到瞭人間這麼久,結過婚嗎?”

夜明本來是打算裝睡的,聽瞭這話,她心生好奇,裝不下去瞭:“我沒有。你呢?”

“我當然也沒有。”

夜明沒有接他這句話,等瞭片刻過後,卻是說道:“你知道今天的日期嗎?”

“知道,在飯館裡不是看瞭月份牌?”

“那你把今天這個日子記住,就當是你的生日吧!”

金性堅向前蹭瞭蹭,把她整個兒地摟入瞭懷中:“那明年的這個時候,你給我過個生日吧!”

夜明回過頭去,借著窗外射進來的月光,和他對視瞭片刻。

然後她轉回前方,依靠著金性堅的胸膛,重又閉瞭眼睛:“好,明年給你過生日。”

“說定瞭?”

夜明一晃肩膀,不耐煩瞭:“囉嗦,不信算瞭,小孩子一樣。”

說完這話,她感到後頸軟軟的一涼,是金性堅把嘴唇貼上瞭她的肌膚。

她戰栗瞭一下,忽然間的,不敢回應瞭,也不敢回頭面對他瞭。

翌日上午,在出發去火車站之前,金性堅給蓮玄發去瞭一封電報,報瞭平安,又因為他這一趟是打算到天津去,所以在電報上留下瞭葉青春克裡斯汀服裝店的地址,作為自己的聯絡處。

夜明知道他對自己癡戀至極,如今他既逃過瞭雷劫,在情場上又是如願以償,便很好奇,想要看看他歡喜起來是什麼模樣。哪知道他氣定神閑地上瞭火車,在火車開過瞭一站地之後,他擺著一張平淡的面孔,忽然對著夜明閑談起來。

他一談就是三個多小時。

夜明記得他這人平時惜字如金,是個不茍言笑的性情,萬沒想到他今天發瞭瘋,一張嘴像開瞭河似的,居然連續釋放瞭一路的廢話。說他講的都是廢話,可並不算是污蔑他——他所講的這一番話,主要內容就是到瞭天津之後,如何收拾房子,如何找仆人,以及過一個月如何去北京玩,到瞭夏天如何上西山避暑。

“我認識幾個朋友,在山上都有別墅,我們可以挑一傢借住。”他頗嚴肅地告訴夜明,仿佛講的都是天下大事,“你說我們是借一幢西洋式的,還是借一幢東方式的?上山時用不用再帶一個廚子?還是專門下山,到西山飯店裡吃飯?汽車當然是要租一輛,快一點,也比較方便。你的意思呢?”

夜明張著嘴瞠著眼,被他說得耳中嗡嗡直響。幸而這時車廂裡忽然混亂起來,正是火車進瞭天津火車站瞭。

金性堅和夜明下瞭火車,因為畫雪齋的大門上依然貼著封條,所以他們還是去飯店裡開瞭一間客房。金性堅依然是沒有什麼狂喜的姿態,單是到瞭那外國銀行一趟,從自己的戶頭裡取瞭些錢出來。

然後他去英租界的高級理發店裡剪瞭頭發,又去瞭百貨公司,挑那現成的上等西裝買瞭一身。末瞭抱著兩隻五顏六色的大紙盒回瞭飯店房間,他對夜明說道:“我給你買瞭新衣服。”

然後不等夜明回答,他自己先鉆進瞭浴室。夜明冷眼旁觀,就見他先是大洗大涮,隨後梳妝打扮,新剃的短發抹瞭發蠟,梳得烏黑鋥亮、一絲不亂。將嶄新的西裝革履也披掛瞭上,他像個大美人似的,蹺著二郎腿在窗前一坐。

夜明強忍住笑,問他:“幹嗎忙著打扮得這麼漂亮?要色誘我呀?”

他偏過臉,瞟瞭她一眼,然後把臉轉向窗外,也笑瞭。

夜明又問道:“我們明天做什麼?總不能一直在這飯店裡躲著吧?”

金性堅思索瞭一下:“明天……”

然後他低下頭,又是一笑,笑的時候有點臉紅:“其實,我們兩個關起門來,就一直躲在這裡,也未嘗不可。”

《十二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