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抗戰時期 馬老爺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馬老爺回傢瞭。

馬老爺大名叫做馬浩然,今年不過是五十多歲的年紀,對於一名政客來講,正是壯年,絕不算老。賽維和勝伊提前籌劃清楚瞭,如今做出歡天喜地的面孔前去迎接,同行的自然還有四馬天嬌,五少爺馬俊傑。

無心不著痕跡的混在人群裡,在遠處一閃而過。在看清馬老爺的面目之後,他理解瞭為什麼賽維和勝伊最受偏愛——馬老爺也是個瘦骨伶仃的身材,一腦袋緊貼頭皮的自然卷,五官周正而又平淡,和賽維勝伊站在一起,正是等高的三根大刺。他們之間的關系,無須介紹,一望便知是如假包換的一傢人。

賽維和勝伊先迎上去瞭,隨後四也迎上去瞭,五少爺死死板板,卻是站在人群中不動步。其餘未生養的年輕姨太太們站在外圍,喜氣洋洋的連說帶笑。馬老爺像是落進瞭脂粉堆裡,在鶯鶯燕燕的包圍下向前緩緩移動。

晚飯之後,勝伊獨自回瞭小院,進門之後滿世界的喊無心。把無心從東廂房裡喊出來瞭,他隨即又把對方推回瞭房內:“快快快,洗臉換衣服,你吃什麼吃瞭一嘴黑?趕緊把牙齒也刷一刷!我姐向爸爸提過你瞭,爸爸要瞧瞧你呢!”

無心十分驚訝:“啊?”

勝伊拼命的把他往浴室裡搡:“等到見瞭我爸爸,隻說你做和尚的一段就夠瞭,可千萬別提你在上海當過神棍!還有啊,我和我姐是在街上遇到你的,大傢閑聊幾句,就成瞭朋友。記住瞭嗎?”

無心被他催得暈頭轉向,手忙腳亂的刷牙,又噴著滿嘴白沫,彎腰對著水池問道:“你又願意認我做姐夫瞭?”

勝伊恨鐵不成鋼稻息:“嗐!女大不中留,她要是非嫁人不可,索性嫁給你算瞭。你再不怎麼樣,也比外人強呀!”

無心刷瞭牙,洗瞭臉,還用梳子在頭上劃瞭幾下。對著勝伊站穩當瞭,他提褲子系腰帶,勝伊則是微微仰頭,為他打瞭個飽滿的領帶結。兩人分工協作,不過幾分鐘的工夫,就西裝革履的一起奔出門去瞭。

勝伊帶著無心走去馬宅前頭,進瞭馬老爺常住的洋樓。雖然還是秋天,但是樓內已經燒起瞭暖氣,進門便是暖風撲面。馬老爺換瞭一身藏藍緞子的長袍,揚著一張小幹臉坐在長沙發上,倒是挺和氣,笑模笑樣的打量無心。賽維坐在他的身爆盡管眉目和他類似,然而比他新鮮滋潤瞭好幾十年。

四五少爺以及姨太太們都退下瞭,大客廳裡面堪稱清靜。馬老爺讓無心在對面坐下瞭,慢條斯理的詢問他的來歷。他按照勝伊的吩咐,清清楚楚的作瞭回答,臉上始終帶著一點笑模樣。賽維遠看瞭他,越看越喜,等到馬老爺和他的對話告一段落瞭,她便接瞭話頭說道:“要說他有什麼,他什麼都沒有,孤身一人逃到外鄉,能保性命就是幸運瞭;可要問他沒什麼,他身體健康,性情溫和,要知識有知識,要思想有思想;一個人最重要的幾要素,他也是絲毫不缺少。爸爸,您瞧,我不是在胡鬧。如果隻是為瞭一時的玩樂,我大可以找個浮華子弟作伴。但是人在年輕的時候,應該每一步都朝著正確的方向賺我想憑著我們傢的傢世,並不需要攀高枝嫁女兒;既然物質問題不是問題,我就要尋找一位精神上與我契合的好伴侶。”

馬老爺笑瞭,一張幹巴巴的單薄面孔刮得溜光,一點須根都不顯,乍一看不像馬老爺,倒像馬老太太。讓女兒嫁個剛還俗的窮和尚,當然是很不像話;不過依著他的心思,他也真不想讓賽維外嫁。即便沒有無心,他也打算給二女兒招個上門女婿。傢裡的孩子都不成器,他很想培養幾名得力幹將,幫助自己對抗天津的長子。

他很後悔,當初應該一打死馬英豪。

馬老爺抬手摸瞭摸自己短短的一頭卷毛,眼皮一撩,又看瞭無心一眼,末瞭又笑瞭,一邊笑一邊把眼珠轉向賽維,眼波流轉,很有一點徐娘半老的風致。無心因他是賽維和勝伊的父親,所以正襟危坐,萬萬不敢發笑。勝伊坐在一爆垂著眼簾走瞭神,懷疑自己之所以對男人深惡痛絕,乃是受瞭父親的影響。父親作為一個男人,一舉一動全不對勁,他看在眼裡,厭在心裡,由此及彼,也就嫌惡瞭全體男人。

“我知道你們年輕人,都是先戀愛,戀愛到瞭一定的程度,才肯結婚。”馬老爺摸著自己的卷毛開瞭口,微微有點公鴨嗓,還是很像馬老太太:“爸爸並不是老古董,當年也是摩諜的。我先摩登,你們後摩登。再說你也真是大姑娘瞭,哈哈!”他對著前方空氣又一點頭,用標準的倫敦音溫柔說道:“Women are meant to be loved。”

勝伊,因為聽懂瞭,所以咽瞭口唾沫,認為當爹的完全沒有必要和女兒談論愛情問題。賽維則是像隻鳥兒一樣,嘰喳笑道:“爸爸,不許你再說瞭!”

馬老爺在婚姻之事上,沒有吐露半點口風,隻用一句英文把話題岔開。賽維不讓他說瞭,他正好也不想說。他很明白賽維的心意,女人照樣可以色迷心竅,比如當初他的五妹,如今他的女兒。現在這個年頭,比較文明自由,要戀愛,就讓她去戀愛;真到瞭談婚論嫁的時候,自己自有辦法控制她。

勝伊不知道父親接下來還會有什麼驚人之語,單是看馬老爺翹著蘭花指捏勺子攪咖啡,就已經有些承受不住。而賽維知道他不堪大用,於是三言兩語的,把他和無心全支走瞭。客廳裡徹底變得空蕩,她把臉一板,忽然低聲說道:“爸爸,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講。我知道你旅途辛苦,可是不講不行。我們到你書房裡去,好不好?”

馬老爺對著女兒張瞭嘴,做瞭個天真表情,同時站起瞭身。

在馬老爺的小書房裡,賽維把馬俊傑徹頭徹尾的出賣瞭。

馬老爺坐在大寫字臺後面,一邊聽,一邊若有所思的給自己點瞭一根雪茄。等到賽維說完瞭前因後果,他夾著雪茄,歪著腦袋呼出一口煙霧,然後抬眼望著賽維說道:“二姑娘呀,你的話,爸爸全相信。”

然後他咬著雪茄深吸瞭一口:“可是俊傑的話呢,爸爸就不很信瞭。”

賽維側身靠著寫字臺的邊沿,忽然有些懵:“爸爸,你認為俊傑是在撒謊?”

馬老爺沉吟片刻,末瞭垂下瞭頭,盯著雪茄的火頭突兀一笑:“賽維,爸爸是把你當成兒子看待的,不會想你長大瞭,嫁人瞭,就和我馬傢無關瞭。馬傢的秘密,你不問,我遲早也是要告訴你的。你們的娘,本質不錯,養出的兒女,也不錯。爸爸一直高看你和勝伊,你們體會到瞭嗎?”

賽維立刻點瞭頭:“當然,娘都說我們隻和爸爸親,不和她親呢!”

馬老爺斜著身體,把左胳膊肘支在瞭沙發椅的扶手上。右手伸長瞭,將雪茄架在玻璃煙灰缸上。人老瞭,精神就漸漸有瞭軟弱的傾向,他發現自己永遠活成孤傢寡人也不成;好的兒女,還是要拉攏到手下的。

“我在臨去日本之前,的確是和你們的娘說瞭些私話。”他把右手搭在寫字臺上,小拇指蓄瞭半長的指甲,此刻就在臺面上輕輕的叩:“問題是,我隻說傢裡藏瞭寶貝,後面的話,我當時可沒有說呀!”

賽維下意識的伸長瞭脖子,兩隻耳朵也有豎起來的趨勢。

馬老爺微微皺起兩道平平的眉毛:“我當天晚上去瞭你們娘的屋子,又對她補充瞭後面的話。總而言之,話的內容,是沒有錯。可俊傑總不會兩次都藏在旁邊吧?”

然後他對賽維豎起瞭一根手指,做瞭一個警示的手勢:“此乃問題之一。”

賽維有些茫然瞭:“那……俊傑又是從哪裡聽來的消息呢?”

馬老爺一聳肩膀:“知道秘密的人,馬傢隻有我和你們的娘,我不說,還有誰能說?”

賽維難以置信的反問:“娘?”

隨即她結結巴巴的想要為娘辯護:“也許是俊傑聽瞭片言隻語,出去學舌,結果壞人因此威脅瞭娘,娘不得已才說出瞭實情。爸爸,我忘記告訴你瞭,娘在臨去世前,曾經給我們寫瞭兩封信,全都寫得前言不搭後語,她還說在傢無聊,想要到上海和我們一起住一陣子。”

馬老爺並沒有和死人算賬的打算,所以隻點瞭點頭:“不管內情如何,總而言之,我的秘密被你們的娘公開化瞭。俊傑那一房是知道的,還有誰也知道?不好說!”

賽維默然無語,沒敢提自己三人曾經夜探花園,險些送命;也沒敢提大太太的殺蠱行徑,因為不想把無心拖下水。

馬老爺繼續說道:“你們的娘又不傻,當然不會主動去說,所以肯定是俊傑那個東西壞瞭事。你們的娘,老實講,沒什麼城府和心術,是個厚道的人,怎麼是那幫人的對手?必定是著瞭人傢的道,把一切都全盤交待瞭。那幫人會是誰?其中一個肯定是老八,俊傑是她兒子嘛!”

馬老爺說到這裡,一拉身前抽屜,抽出瞭一張白紙和一支鋼筆。把白紙攤在寫字臺上,他擰開筆帽,在紙上寫瞭個“八”字,同時口中喃喃說道:“老八一個人不能成事,所以就得找幫手。找誰呢?有你們大哥一個。老五說是跑到庵裡去住瞭?很好,可能也有她。她們成年的謀劃著我的錢,有瞭機會,還能放過?”

話音落下,馬老爺猛然抬頭,見神見鬼的壓低瞭聲音:“賽維,我告訴你,不要看她們和我過瞭一輩子,她們都是我的敵人哪!”

賽維苦著一張臉,怎麼回答都不對,所以依然不出聲。

馬老爺抬手摸瞭摸自己的卷毛,又道:“俊傑那孩子,本質有問題。以後無論他說瞭什麼,你都要打個折扣來聽。”

賽維從鼻孔裡呼出涼氣:“我是一片好心待他,怕他受瞭傷害,沒想到他真話假話摻和著騙我。我想抽他大嘴巴呢!”

馬老爺擺擺手:“胳再抽,不要急。”

賽維又道:“爸爸,八姨娘怎麼看也不會是溺水而死,河裡肯定有古怪,或許藏著吃人的妖怪。你夜裡千萬不要去花園。”

馬老爺點瞭點頭,伸手拿起雪茄,順便又掃瞭賽維一眼。傢裡的的確是比一般的孩子強,但還是年輕幼稚。如果是個男孩子就好瞭,如果是個男孩子,便可以代替自己當傢瞭。可女生外向,誰知道她將來和誰一條心?

馬老爺的思想素來是天馬行空沒有軌跡,一邊思索傢中疑案,一邊考慮給二女兒招個上門女婿,兩條思路齊頭並進,各想各的。末瞭他又吸一口雪茄,噴雲吐霧的說道:“俊傑的話,無論真假,全部推翻。所有的人都有嫌疑,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然後他站起來:“好瞭,你回去休息吧!”

賽維攥著拳頭往後面院子裡賺半路好幾次想要拐彎,去把馬俊傑痛捶一頓。勉強控制自己走瞭直犀她走著走著,忽然想通瞭:“俊傑會騙我,孰知爸爸就不會騙我呢?有沒有寶貝我不管,反正壞事別找我,好事也別丟下我。隻要不讓我吃虧,我管你們做什麼亂呢!”

《無心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