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宗瑜媽媽一眼認出物證袋裡的手機。屏幕碎瞭,鋁框保護殼也癟進去一些,薛選青按亮屏幕,鎖屏界面是一張全黑壁紙。

然而她卻明知故問:“這是什麼?”

蔣警官道:“剛才已經說瞭,是新證據。”

宗瑜媽媽如臨大敵般質問道:“哪裡來的新證據?和宗瑜有什麼關系?你們來問話帶相關文件瞭嗎?”

蔣警官垂眸迅速打量她,道:“邢女士,不用緊張,我們今天隻是來做個詢問筆錄,時間也不會太久。關於宗瑜的身體狀況,我們也已經事先聯系過主治醫生,以他目前的狀態,是可以接受詢問的。”

宗瑜媽媽抬著頭,視線一不小心就撞上薛選青。

她被薛選青盯得發慌,隻身擋在病房門口,手忙腳亂地從外套裡翻出手機,冷冰冰的手指迅速在屏幕上滑動,本打算撥給律師,卻陰差陽錯打給瞭沈秘書。

將錯就錯,電話那端卻傳來罕見的提示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宗瑜媽媽將屏幕移到眼前,再次確認屏幕上的號碼——沈秘書,關機瞭。

他一貫周全細致,從沒出現過關機的情況,猝不及防地單方面切斷聯系,實在詭異。

她先是愣神,隨後瞳孔驟縮,一種強烈的不安感瞬間就席卷上來。

薛選青冷眼看,蔣警官則讓身邊拎設備的同事先進病房。

宗瑜媽媽恍然回神,張開雙臂試圖阻攔,“你們不能進去!”

“邢女士,我國法律規定公民有做證的義務,請你讓一讓。”蔣警官說完出示公安機關出具的詢問文件,宗瑜媽媽一把抓過去,還沒來得及看完,另一位警官已經繞過她進瞭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宗瑜這時睜開瞭眼,看向朝他走來的警官,床側監護儀上的數字開始猛跳。

那警官取出筆記本電腦及便攜打印機,就擱在他病床旁的櫃子上。

宗瑜吃力地呼吸,手下是緊緊攥起的床單。

那警官連接好設備,看他一眼道:“不用害怕,隻是簡單詢問你一些事情,如果不方便開口,你點頭或者搖頭就可以。”

話音剛落,宗瑜媽媽返身回到病房內,一聲不吭上前關掉電腦屏,就在她要關打印機時,那位警官立即攔住她並警告道:“邢女士,請不要幹涉我們執行公務!”

宗瑜媽媽深吸一口氣,仰頭做出讓步:“詢問可以,但我要求在場。”

警官回她:“詢問內容不便透露,請你馬上回避。”他說完便要帶宗瑜媽媽離開,宗瑜媽媽扭頭看向宗瑜,宗瑜卻移開瞭視線,仿佛完全不願見她。

宗瑜媽媽情緒一下子被逼到某個頂點,急促反復地質問:“我是他的監護人,我為什麼不能在現場?!”然而她勢單力薄又心虛,面對警方程序正當的詢問,此舉不過是困獸之鬥,枉費功夫。

這時蔣警官示意那位警官:“你先帶邢女士出去坐一會。”

宗瑜媽媽負隅頑抗,薛選青此時忽然上前,和那位警官一起將她帶瞭出去。

待室內重歸清靜,那位警官從門外返回。

蔣警官再次打開筆記本電腦,向宗瑜出示瞭證件,並向他陳述相關法律義務及責任,正式開始瞭詢問。

外面的爭執聲很快消停瞭下去,室內僅剩醫療儀器工作的聲音及蔣警官的講話聲。

他拿出裝手機的透明物證袋問:“這部手機認識嗎?”

宗瑜看著裂開的屏幕,點點頭。

他又問:“經我們核實,這部手機及內置電話卡的擁有者是你舅舅邢學義,七月二十三日清理車禍現場時,我們並未在現場找到這部手機,當時是不是你帶走瞭這部手機?”

宗瑜點頭。

他又問:“這部手機於二〇一五年九月三十日晚由你轉交給瞭宗瑛,是不是?”

宗瑜點頭。

另一位警官噼裡啪啦在旁邊打字記錄,蔣警官低頭從證物袋中取出手機並打開,切換到語音備忘錄APP,點開七月二十三日的一段錄音播放。

這段音頻記錄瞭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從語氣等各方面判斷,他錄音時的狀態已極度虛弱,說話間隙不斷有沉重的呼吸聲。

錄音在安靜環境中不急不忙地播放,蔣警官留意著宗瑜的變化。

回憶是痛苦的,宗瑜仍緊攥著床單不放,呼吸面罩裡一呼一吸的頻率也愈快。

蔣警官問:“這段錄音與7•23事故發生的時間一致,被錄音者是邢學義,是他本人在臨終前錄的這一段嗎?”

宗瑜抿緊唇,呼吸面罩裡有一瞬的停滯,最後緩慢地點瞭點頭。

蔣警官又問:“是不是他授意你帶走這部手機?”

宗瑜還是點頭。

蔣警官點開手機裡最新一條錄音:“我們在檢查這部手機內容時,發現一條九月十九日的錄音。因這段錄音對話中涉嫌人體器官交易,所以現在向你核實這段錄音的參與人及錄音位置。”他問:“這條錄音是不是由你錄制?”

宗瑜不吭聲,直到錄音整條都播完,他才遲滯地點點頭。

蔣警官又問:“錄音中參與對話的兩個人,是不是你母親邢學淑及明運集團董事長秘書沈楷?錄音地點是不是在醫院?”

宗瑜沉默良久,蔣警官便耐心等他,旁邊的鍵盤敲擊聲也停瞭。

病室內剎那間靜得出奇,病室外卻是焦躁不安得快要喪失理智的宗瑜媽媽邢學淑。

邢學淑屢次想要進門,卻回回都被薛選青擋瞭去路。

兩人在門外對峙,薛選青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竭力阻止宗瑜開口,但宗瑜是因7•23那場事故才病情加重,你對事故本身就一點也不好奇嗎?”

邢學淑握緊拳抬頭,薛選青接著往下說:“在汽車無故障,駕車者本人意識清醒的情況下,方向盤怎麼會突然失控?這不是很奇怪嗎?”

邢學淑咬牙盡力克制,半晌回道:“我哥哥有抑鬱癥。”

“有抑鬱癥,所以就該是自殺。”薛選青順著她說下去,卻又擰眉反問,“怎麼這麼篤定啊,屍檢報告沒有看嗎?還是在你們眼裡隻要有抑鬱癥,死亡原因就隻會是自殺?當年宗瑛的媽媽去世,你們認為她是自殺;現在輪到邢學義,你們還是這個樣子,也不想想他那樣疼宗瑜,如果真是自己想不開,怎麼會拖上外甥一起死?”

這話剛說完,邢學淑用力握著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

薛選青垂眸,邢學淑亦低頭看瞭一眼屏幕,她隻猶豫瞭片刻沒接,那邊就掛瞭。

薛選青陡然意識到她變得越發不安,冷聲問道:“邢女士,你在心虛什麼?”

邢學淑閉口不答,病室內的宗瑜卻有瞭回應。

面對蔣警官求證“錄音參與人及錄音位置”的詢問,他最終虛弱模糊地應瞭一聲:“是……”

鍵盤噼裡啪啦聲緊跟著響起,快速記錄完畢,又歇下去。

蔣警官將手機重新裝回物證袋,側頭留意瞭會兒監護儀上的數據,繼續問道:“現在需要向你詢問七月二十三日當天發生的事情,你如果記得清楚,請點點頭。”

他語氣忽然變得更為鄭重,仿佛詢問終於切入瞭正題。

宗瑜夾著血氧探頭的手指突然顫瞭下。蔣警官發覺監護儀數據不太穩定,謹慎起見,他起身打算按呼叫鈴,卻在手指剛剛碰及時,覺察到宗瑜突然抓住瞭自己另一隻手。

宗瑜遲緩地發聲,嘴型在氧氣面罩下變化:“我……知道。”

蔣警官先是一愣,隨即走向門口,喊薛選青:“小薛,你進來一下。”

薛選青轉頭給瞭個手勢,又同邢學淑道:“你不想講也無所謂,真相總會浮出水面,不論你願不願意。”她說完轉身進屋,將邢學淑鎖在瞭門外。

薛選青走到床邊,俯身看筆記本屏幕上的筆錄,又抬頭看監護儀,最後看向宗瑜。

蔣警官小聲同她道:“我擔心他情緒激動加重病情,你隨時盯著。”

薛選青點點頭。

蔣警官從包裡取出另一隻透明物證袋,裡面裝著那份帶血的陳年報告。

蔣警官問:“這份報告也是於九月三十日由你轉交給宗瑛的,七月二十三日的事故,和這份報告是不是存在關聯?”

宗瑜合上沉甸甸的眼皮,吃力地點點頭。

蔣警官問:“這份報告為什麼會在你書包裡?”

宗瑜不答。

蔣警官又問:“那天你和邢學義為什麼會半夜出門?車裡當時發生瞭什麼?方向盤為什麼突然失控?”

宗瑜仍舊不答,呼吸卻愈顯急促,這時他竟抬手想要移除呼吸面罩。

薛選青阻止瞭他,俯身同他講:“你慢慢說,不急。”

他吃力地張嘴想要說明,卻終歸太難。薛選青將手機調到打字界面遞給他,他抬起手指緩慢地觸碰虛擬鍵盤,一個字母一個字母費勁地輸入。

所有人都在安靜地等,手機按鍵音呈現出一種笨拙的斷續感。

大概過瞭很久,那聲音停瞭,薛選青拿回手機,直起身盯著屏幕逐字閱讀完畢,卻遲遲未將手機遞給做詢問記錄的警官。

她看向病床上的那個少年,那少年也對上她的目光。

氧氣面罩下,他的呼吸驟然急促,眼淚在眼眶裡轉瞭又轉,最後順著眼尾,懊惱地流進瞭外耳郭。

他打在手機上的最後一行字是:“我錯瞭。”

2

薛選青握著手機沉默。

蔣警官見薛選青抿唇不言,從她手裡拿過手機,盯著屏幕看瞭半晌,嘆一聲,將手機遞給旁邊做記錄的警官。

那警官逐字錄入,最後問蔣警官還有沒有其他要詢問的,蔣警官對他搖搖頭,他便連接上便攜打印機,點瞭打印。

便攜打印機“咔嚓咔嚓”聲停止,蔣警官起身拿過詢問筆錄過目,最終遞給宗瑜:“現在請你仔細閱讀這份筆錄,你看一下是否與事實相符,如果沒有異議,請在這裡簽字並捺印指紋。”

宗瑜眼淚決堤般往外湧,枕頭上一片潮濕,監護儀上的數據已逼近報警值,蔣警官握著筆錄,手停在半空中,等他接。

異於室內心平氣和的等待,病房外的等待顯得尤為焦躁不安。

邢學淑聯系瞭律師之後,一遍又一遍地打給呂謙明,但怎樣也打不通。

沈秘書關機,呂謙明失聯,將她的恐慌逼至頂點——除瞭堅持不懈地繼續撥呂謙明的號碼,無計可施。打瞭不下二十次,所有耐心都將耗盡時,電話那端終於響起一聲寡淡冰冷的“喂”。

邢學淑累積起來的慌張頓時尋到出口,面白手抖,急切質問:“警察現在就在小瑜病房裡,他們為什麼又來?我怎麼聯系不上沈楷?你們是不是做瞭什麼事情被發現瞭?”

電話那頭的呂謙明語氣明顯不悅,反過來質問她:“宗太太,你是不是搞錯瞭?引警察去的,是你兒子。我有沒有警告過你,不要讓他有機會接近宗瑛?本來隻要安心等就能解決的事情,現在一團糟,你滿意瞭?”

邢學淑一聽這話,心中的慌亂霎時化為憤怒,臉部肌肉劇顫,口不擇言地威脅道:“你反過來怪我?!要不是你信誓旦旦地講不管怎樣她的心臟都會是小瑜的,我現在怎麼會束手無策到這樣子?!事情已經到瞭這地步,姓呂的我告訴你,如果小瑜最後不能手術,那我們誰都不要想好過!你們做過哪些事情,最好心裡有數。”

她咬牙切齒拼著一口氣講完,心慌氣促,臉色煞白,耳側散發垂下大片。

那端倏地掛斷電話,隻剩急促的嘟嘟嘟聲。

邢學淑抬手掩唇,意欲壓制自己的情緒,稍作緩和,一抬頭,猛地看到站在數米開外的宗慶霖。她瞳仁放大,下意識往後退瞭小半步,握緊手機。

宗慶霖朝她走來,最後停在她跟前,臉色難看到瞭極點。他居高臨下地問她:“你在和誰通話?”語氣不帶情緒,卻充斥著壓迫感。

邢學淑眼神躲閃,無意識地抬手撩耳邊碎發,故作鎮定地回:“沒有和誰通電話。”

她一緊張心虛就壓碎頭發,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

宗慶霖伸手,示意她交出手機。

邢學淑手往後收,宗慶霖一把握住她手腕,就在他打算強行奪她手機的剎那,主治醫生帶著兩名護士急匆匆地從遠程監控室趕來,罔顧他們兩人,抬手就猛敲病房門:“快把門打開!”

邢學淑、宗慶霖二人不明所以地一齊看過去,屋內的薛選青快步走來開瞭門。

“你們待得太久瞭,病人現在狀況非常不好,請你們立刻離開!”主治醫生說完將薛選青拽出門,在屋內嘀嘀嘀的報警聲中,護士將另外兩名警察也“請”出瞭門。

病房門再度被關,裡面一陣忙亂,外面則波濤暗湧。

薛選青警惕又厭惡地盯著他們二人,另外兩名警察則為這份未完成的筆錄發愁,接到律師電話趕來的宗慶霖陰著一張臉,視線移向蔣警官手裡的詢問筆錄。邢學淑還未從剛才的情緒中緩過來,卻又陷入對宗瑜病情擔心的恐慌中,和宗慶霖一樣,她也關心那份筆錄中,到底問出瞭什麼。

走道裡的電子掛鐘顯示上午十點十一分,宗瑛也抵達醫院。

她停好車,撐起那把印有“9.14”和莫比烏斯環的雨傘,穿過迷蒙陰雨,走進住院部大廳。

收傘進電梯,她本打算先去找盛秋實,卻鬼使神差地按瞭二十樓。

從一到二十,不斷有人進出,到頂層時隻剩她一人,電梯門打開,走出門,數雙眼睛朝她看過來。

宗瑛顯然未料到會遭遇如此陣仗。她單手提著雨傘站在原地,身後的電梯門重新關閉,隻有薛選青快步朝她走去。

數日未見,無法聯系,薛選青默不作聲地給瞭她一個擁抱,三秒之後,薛選青在她耳側小聲道:“做好心理準備,不過別怕,我會陪你。”

宗瑛聞言,抬眸看向病房門口。

這時門被打開,主治醫生走出來,他剛摘下口罩,邢學淑便迎上去問:“怎麼樣?!”

主治醫生沉著臉回道:“很不穩定,很不樂觀。”

邢學淑頓覺頭腦缺氧,蔣警官則問:“那大概什麼時候能夠允許探視?”

不等主治醫生回答,邢學淑扭頭怒斥蔣警官:“探視什麼?!都這個樣子瞭你們卻隻關心什麼時候可以再去問!今天要不是你們來,小瑜也不至於會這樣!”她幾近失控,伸手就去奪蔣警官手中的詢問筆錄,卻被身後的宗慶霖一把攬住。

蔣警官往後退一步,將詢問筆錄遞給另一位警官:“收好。”

主治醫生回蔣警官:“什麼時候能探視還不好說,如果你們急,可以去會議室等一會。”

他說完重新折回病室,門也再度被關上。

走廊裡三三兩兩的護士走過,蔣警官看一眼時間,想想筆錄隻差最後確認,便決定去會議室等,他轉頭問薛選青:“小薛,你是先走還是留一會?”

薛選青說:“不走,除非有緊急任務。”她說著伸手攬過宗瑛的後背:“去坐會。”

宗瑛順薛選青的意往會議室走,路過病房門口時,她察覺到邢學淑投來的目光,是不加掩飾的憤恨與覬覦。

會議室比起走道更為封閉。

大傢各自坐瞭,那位做記錄的警官一邊整理物證及筆錄,一邊頗為可惜地嘆道:“看著心裡真不是滋味,為什麼拖到現在才講呢?”

蔣警官道:“十幾歲的孩子,心裡藏這麼大的事情,忍到現在也是可憐。換成你,你也不敢說。”他說著拿過筆錄,看向宗瑛,問她:“你要看嗎?”

宗瑛開瞭一整夜的車,面上疲意無可遮掩。

她渴望真相,但真相在眼前時,又難免心生怯意。

這份從一個病危孩子口中掏挖出來的筆錄,鮮血淋漓。

宗瑛一言不發地從口袋裡摸出藥盒,倒出藥片,仰頭吞咽,直到喉嚨口的異物感消失,她才轉頭看薛選青:“講吧。”

薛選青心中也是百般滋味,她起身問蔣警官要來那部物證袋裡的手機,打開語音備忘錄,道:“你漏聽瞭一條,邢學義在車禍發生之後,打電話報瞭警,之後留瞭這一段錄音。”

她說著點開七月二十三日那條語音備忘,調高音量,室內響起邢學義的聲音。

他呼吸艱難,語氣卻非常確定,“我活不瞭瞭。”又說:“有些話,再不講就遲瞭,小瑜——

“我猜你剛才聽到,也看到瞭。那位叔叔今天晚上,是為瞭好些年前的事找來的,他最近知道我留瞭這個——”

短暫的紙張窸窣聲之後,是深深的嘆息:“這份報告,是我寫的。報告上這個藥,我們投入瞭太多,如果為臨床上一點點數據推翻瞭重來,就損失太大瞭。

“我們篤定……隻改一點點不會有什麼問題,但這報告……還是被打瞭回來。

“那天,嚴曼去新大樓看實驗室,我和那位叔叔也一起去,後來為這報告起瞭爭執,她掉瞭下去。

“這報告跟著她落地,我把它們撿走瞭,沒有救她。”

語聲越發吃力,到這時已夾雜著難抑的哭聲,“錯瞭就是錯瞭,篡改就是造假……”

薛選青按下停止鍵:“當年的事情大概就是這樣,至於他們為什麼半夜上高速,宗瑜說,是因為那晚看到呂謙明的秘書拿瞭一袋毒品給舅舅,他很著急,鬧著半夜回傢想告訴媽媽,但在路上看舅舅狀態不對,就忍不住問瞭,舅舅否認,所以他去翻舅舅放在副駕上的包——

“邢學義當天的確沒有吸毒,那袋毒品也是剛剛拿到手,但可能心虛,不想讓孩子知道,就騰出手去阻攔他。

“方向盤失控,後果就是我們知道的那樣。”

天際灰蒙蒙的,雨無休無止。

門窗封閉的會議室裡空氣窒悶,外面間或響起雜沓的腳步聲,最後都歸於沉寂。

薛選青嘆口氣,打開手機瀏覽器,調出瀏覽記錄。

她說:“在檢查手機內容的時候,我們發現瞭這些。”

這個病危少年,曾在意識清醒的時候打開手機瀏覽器,努力搜尋7•23事故的新聞,白底黑字之間鋪滿遇難者、幸存者的照片——

當場死亡的丈夫、妻子及其腹中即將出生的孩子,最後還有個形單影隻的孤兒,纏著繃帶坐在輪椅上,兩隻眼睛裡是不合年紀的空洞與茫然。

他被慘烈後果嚇到,不知這一切該如何歸因,最後全算到瞭自己頭上。他想到那對夫婦本可以安然無恙地抵傢,本可以和傢中等待的小兒團聚,舅舅原本也能將他送回傢之後,再安全地返回郊區的別墅……但,沒有機會瞭。

已經發生的事,無法倒退重來。

就像當年嚴曼在爭執中墜落,在現場的另外兩個人,為瞭避免嫌疑,罔顧尚有一絲氣息的嚴曼,迅速逃離現場,放任她孤獨無助地死去,也是無可挽回的既成事實。

從開始戰戰兢兢的沉默和遮掩,到此時把一切都剖開。

無奈的是,嚴曼不會再回來,7•23事故中喪生的人也不會死而復生。

追悔無濟於事,桌上的手機電量耗盡,屏幕徹底漆黑一片。

外面起瞭風,挾密集雨絲撲向玻璃窗。

宗瑛坐著一動不動,握緊瞭拳,又松開。

薛選青想安慰她一兩句,卻見她忽然起身,拉開瞭會議室的門。

其他人循聲看過去,隻見門口站著邢學淑和宗慶霖。

3

誰也不知他們聽瞭多久。

邢學淑消瘦的身體搖搖晃晃,幾乎就要倒下去。宗慶霖單手用力扶住邢學淑的肩,目光移向打開門的宗瑛。

自那日在別墅不歡而散後,這對父女再沒講過一句話,此種狀況下面對面,各自心中翻著駭浪,表面繃著的一張薄紙眼看著將被巨浪撕破時,宗瑛先開瞭口。

她說:“你隻需要告訴我,媽媽的死,和你有沒有關系?”

一字一頓,聲音在通暢安靜的走廊裡格外冷。

宗慶霖握緊拳,呼吸明顯加快,鼻翼不斷翕動,幾次欲言又止,最後講話時牙根都在發顫:“她的死同我有什麼關系?我不是叫你不要查瞭嗎?!”

他一向篤定嚴曼是精神有問題才會去死,數年過去,即便也心生過懷疑,但比起真相,自殺的猜測到底更容易令人接受。如今錄音擺到面前,要承認的不僅是嚴曼非自殺的事實,更是要承認他一直以來為瞭心安理得活下去在自欺欺人——“她有病,她的死是她咎由自取,跟我無關,我也不想追查”。

宗瑛緊盯他,將他每一個神情變化盡收眼底,一分鐘之後,她黯然垂眸。

數年來堅信的猜測被推翻,他先是驚愕,緊隨而至是憤怒,之後是逃避與否認……卻唯獨沒有懊惱。

他和高墜案無關,對此也不知情,但嚴曼不告而別的真相被揭開,他既無惻隱更無痛心,隻有怒火包裹下的拒絕接受和自我撇清,真正無情無義。

沒什麼可問的瞭,宗瑛側過身,卻又回頭:“數據篡改,也與你無關嗎?”

宗慶霖被戳痛腳,怒斥:“你懂什麼?!”

“我確實不懂。”宗瑛轉頭涼涼看他一眼,“但我至少明白,如果不是你們為利造假,媽媽也不至於死。”

薛選青這時走過來關門,她將宗瑛擋在身後,目光掃過喃喃自語的邢學淑。

在其“不是真的,不是這樣……”的恍惚否認聲中,薛選青道:“要不是呂謙明給的那袋毒品,宗瑜也不會著急確認,7•23事故不發生,邢學義也不必死,可你卻一直相信呂謙明能幫你,甚至不惜拱手讓出股份和邢學義的遺物,真是遺憾。”

她接著抬眸告知宗慶霖:“建議你查一查這位宗夫人和呂謙明的關系,再救子心切也不能歹毒到算計活人心臟吧。”

說完,薛選青伸手關上會議室的門。

宗慶霖和呂謙明不和多年,宗慶霖之前聽到邢學淑通電話就已經有瞭懷疑,本還想壓制著回傢再算,可被薛選青這話一激,在門關上的剎那,他奪過邢學淑的手機,迅速翻找記錄,數十秒後紅瞭眼怒斥道:“你都幹瞭些什麼?”

邢學淑沒瞭人扶,失力癱坐在走廊裡,抬頭哭著駁道:“小瑜這個樣子,你又做瞭什麼?!你什麼都不管!我有什麼辦法?我有什麼辦法……”

門內四個人,無人開口,隻聽外面爭執起,爭執歇,很快聽得手機啪地摔到瞭地上,緊接著一陣腳步聲,最後隻剩瞭低低的抽噎聲——宗慶霖扔瞭手機,罔顧哭得幾乎喪失理智的邢學淑,頭也不回地走瞭。

蔣警官嘆瞭口氣,但這畢竟是宗瑛的傢事,當著她的面也不好評論,隻起身去倒瞭杯水給她:“喝點水吧。”

屋外哭聲不歇,宗瑛看著那扇門,一動不動。

薛選青替她接過那杯水,正琢磨如何開口妥當,手機卻突然振動起來。屏幕上顯示來電人是“小鄭”,薛選青接起電話,那邊小鄭一口氣講完,薛選青隻在最後應道“曉得瞭,你繼續關註”就掛瞭電話。

蔣警官問:“局裡的事情?”

薛選青點頭道:“沈楷被拘留瞭。”

宗瑛轉頭看她:“沈楷?”

薛選青答道:“毒品袋和照片上的指紋比對過瞭,一致,但都不是呂謙明,而是他那個秘書沈楷的。”她收起電話抿唇想瞭想,又道:“現在呂謙明那邊有一些小動作,可能是想讓沈楷替他頂罪。不過棄卒保車,也要看卒子棄不棄得掉,沈楷看起來也不是一般角色,就算他真願意替呂謙明擔,縱火、涉毒、器官交易、你媽媽的案子,這麼多樁隻要有一項證據到位,姓呂的都逃不掉。何況邢學淑現在已經和他鬧翻瞭,狗咬狗也是一場好戲。”

蔣警官嫌悶,起身去開瞭窗。

潮濕陰涼的風盡情地灌入室內,將桌上的筆錄刮得“嘩嘩”響。

薛選青的手機再度來電,她瞥瞭一眼,想摁掉,但還是接起來,那邊催她出一個現場,她講:“我現在有些事情,能不能叫小崔替我?”

那邊說:“小崔也出去瞭,你盡快到位,地址馬上發你。”

薛選青這時當然不願走開,然而緊急任務在身,卻又不得不走。

她掛掉電話,皺眉垂首捋捋額發,正想怎麼開口,宗瑛卻同她說:“去吧。”

薛選青抬頭望向宗瑛的臉,疲倦面容將內心一切波瀾遮掩,這種時候越是強忍著平靜,可能越是難過。她沒什麼安慰的話好講,隻伸手用力握瞭握宗瑛的手:“早點回去休息,有事找我。”

薛選青走瞭,門外的邢學淑也不知被哪個護士帶離,蔣警官又等瞭半個鐘頭,最後還是決定先撤。

會議室裡隻剩宗瑛一個人,十分鐘後,陸陸續續有醫生和護士捧著盒飯進來吃飯,滿室飯菜香中,她起身走出門,路過宗瑜病房,她停頓片刻,面對“禁止探視”的牌子,她最終垂首提著雨傘,走向電梯。

濃雲壓城,還未入暮,天光卻暗淡。

雨點密集擊打漆黑傘面,清晰得仿佛直接落在瞭鼓膜上。

黃金周最後一天,因為下雨出瞭事故,道路更加擁堵,出租車司機不耐煩地按喇叭,公交車龐大的身軀被堵在道中進退維谷,醫院救護車烏拉烏拉示意讓道,隻有路邊非機動車碾著雨水飛馳而過。

宗瑛不記得自己開瞭多久,才到699號公寓。

門口法國梧桐葉落滿地,等枯褐枝丫全部裸露出來,它也將悄無聲息地沉寂一整個冬季。

進門仍是撲面陰冷,電梯門口擺著正在維修的牌子,隻能走樓梯。

狹窄窗戶放進來的光線不足以照亮樓梯間,逼仄空間裡滿是陰濕塵味。

宗瑛悶著頭一口氣爬到頂樓,挨著重新粉刷過的白墻,心怦怦地跳,呼吸卻非常節制。

她年幼時,公寓電梯還未換新的,時常無法工作,就隻能爬樓梯,吭哧吭哧爬到頂樓,賴在傢門口喘氣,她便會朝裡面訴苦:“媽媽,電梯又壞瞭,我爬上來累壞啦!”

嚴曼打開門,看她氣喘籲籲的模樣就會說:“爬樓梯就累成這樣是不行的,平常叫你多鍛煉有沒有道理?”

訴苦不成反被教育,雖然也會小小地不開心,可畢竟門一開,媽媽就會出來。

她從口袋裡摸出鑰匙,又握緊,最後目光呆滯地看過去——現在再怎樣耍賴,再怎樣訴苦,迎接她的都隻剩緊閉的傢門瞭。

孤零零地過瞭這麼多年,到這個瞬間所有痛感席湧而至,令人胸膛窒悶,眼眶發脹,鼻尖泛紅。

陳舊地板上響起細碎的腳步聲,頭頂過道燈霎時亮起,隔壁小囡走到她身側,將手裡提著的糕餅禮盒遞過去:“姐姐你終於回來啦,給其他傢的都發完瞭呢,就剩你瞭!我今天過十歲生日,這個是我姆媽叫我給你的!”

她的聲音清亮稚嫩,全是過生日的喜悅,絲毫沒有意識到宗瑛的反常,隻自顧自說:“盒子裡有個草莓的小蛋糕特別好吃,但是我姆媽講這個容易壞的,你要趕快吃掉才好。”她說完又抬頭看宗瑛,瞪著一雙大眼問:“姐姐你生日是什麼時候的呀?”

走廊裡的燈倏地熄滅,宗瑛回應她的卻隻有沉默。小囡借暗光仔細去看,卻隻見宗瑛低著頭,即便緊捂著嘴,仍有竭力克制的哽咽聲。

地板上落瞭眼淚,風將過道裡的舊窗吹得“哐哐”響。

這一天的中部某城市,同樣下著雨。

晚十點零六分,盛清讓坐在一傢便利店裡打開手機,用僅剩百分之七的電量打電話給宗瑛。

然而她的手機提示關機,座機無人接。他想起她摔壞的那部手機,心道她應該是還沒來得及去修,而這個時候她大概也已經住進醫院,傢裡電話自然也沒有人接。

於是他關掉手機,視線移向便利店墻上掛著的快遞標牌。

他轉頭問值班店員:“現在從這裡寄到上海,最快多少天能到?”

店員正忙著報廢食品,頭也不抬,輕描淡寫地回說:“到上海啊?最快隔天吧。”

隔天到。

盛清讓迅速打開公文包,取出紙筆,低頭寫信。

值班店員完成手上工作朝他看去,這個看起來老派的知識分子埋頭寫好書信,一絲不茍地疊好裝進快遞信封,在面單上寫瞭收件人信息,最後將信封鄭重交到自己手上:“麻煩瞭,請一定盡快寄出。”

他付瞭錢,店員好心地替他勾瞭簽收短信提醒,外面大雨歇瞭,路燈照亮的城市,安靜清美,室內則滿是食物在湯鍋裡煮沸的味道。

懸在墻上的電視機播著夜間新聞,鏡頭快速切換間,他看到瞭那個熟悉的建築LOGO——

Sincere。

4

此次通報涉嫌臨床數據造假的七傢企業十一個藥品中,新希制藥赫然在列。

面對質疑與追責,新希通過官網發出的公告中稱:“臨床試驗環節的數據是由第三方機構提供的,公司正在進行調查,現在還無法確定責任方。”

典型的事後推諉。

鏡頭又切回直播室,在新聞評論員“臨床試驗作為檢驗藥物安全性和有效性的唯一標準,目前卻普遍存在擅自修改、瞞報數據等不完整、不規范行為,除瞭企業盲目追求不合理的成本……”的說話聲中,盛清讓走出瞭便利店。

盡管新希一再推托責任,該來的調查和懲罰還是逃不掉。

除企業形象嚴重受損外,根據新政策中關於“臨床研究資料弄虛作假,申請人新提出的藥品註冊申請三年內不予受理[1]”的意見,新希未來三年內將無法進行藥品註冊申報。

此外,網絡上陸續出現多條關於新希早年數據造假的爆料,甚至有好事者透露:“新希早期研發部門負責人嚴曼就是因此而死,據說當年新希內部權職爭奪非常厲害,嚴曼死之前,基本已經失去瞭對研發部門的控制權,前不久死於7•23事故的邢學義,同樣如此。”

傳聞林林總總,到底真相如何,也許隻有當事人最清楚。

然而當事人不是鋃鐺入獄,就是已經永別人間,在距離7•23事故發生近三個月之後的這天,警方重新公佈調查結果。相比事故發生時的熱議狀況,人們對結果的關註卻多少顯得有些冷清。

三個月夠久瞭,足以讓熱點冷卻。

上海也冷瞭,氣溫降到二十攝氏度以下,連日晴天也終於被淅淅瀝瀝的秋雨替代。

宗瑛患瞭嚴重感冒,狀況極差,在醫院一住數日。薛選青送檢驗報告來時,她剛掛完最後一袋點滴醒來。睜開眼,頂燈靜靜亮著,外面天光慘白,雨霧迷蒙。

薛選青將嚴曼高墜案的物證鑒定書遞過去,宗瑛接過來放在膝蓋上,卻遲遲不打開看。

薛選青問她:“想去看你媽媽嗎?”

宗瑛沉默片刻,點點頭。

穿上外套出門,風雨撲面,薛選青冒著雨匆匆去取車,宗瑛上瞭車,收起手中雨傘。

薛選青瞥一眼黑色傘面上印著的數字和莫比烏斯環:“還在用啊。”

兩年前某個朋友的禮品店開張,請他們去捧場,那天下雨,宗瑛在店裡印瞭把傘,起初薛選青以為“9.14”隻是她生日,現在想來,當時她印這個,是因為嚴曼吧。

汽車軋著積水駛向公墓,到墓地時雨勢轉小,空氣潮潤,天際露瞭一縷晴光。

雨天墓園冷冷清清,視野中矗著密密麻麻的墓碑,常青矮松柏默不作聲伴在一旁,兩人走到嚴曼墓碑前駐足,宗瑛看看墓碑,又低頭仔細撫平手中的鑒定書。

當初這個事故因缺少他殺證據不予立案,嚴曼因此遭受到各種惡意揣測,而爭執中推她墜樓、並放任她死去的人卻一直逍遙法外,現在一切終於有瞭結果,卻並沒有撥開雲霧見天日的痛快。

畢竟天人永隔,再也無法見瞭。

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這一切沒有發生——九月十四,夜幕降臨,傢門打開,月光挾秋風入室,屋外響起汽車剎車聲,嚴曼拿著生日禮物下車,步伐匆忙地走進來,對等在奶油蛋糕和蠟燭前快要睡著的自己說:“我回來晚瞭。”

是回來晚瞭,不是再也回不來瞭。

宗瑛彎下腰,將鑒定書和白花放到墓碑前,雨滴“啪嗒啪嗒”下落,很快打濕紙面,花瓣載著雨水,枝葉愈鮮綠。

塵歸塵,土歸土,既然真的回不來,那麼就放在心底吧。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這天也是手術前的最後一天。

手術方案做得十分細致,並由她曾經的老師徐主任主刀,所有人都叫宗瑛放寬心,但她還是約瞭章律師,書面確認遺囑內容。

確認前,章律師問她:“除瞭財產處理外還要跟你確認一件事,你讀醫學院的時候簽過一份器官捐獻志願書,需要取消掉嗎?”

宗瑛想起上個月在宗瑜病房聽到的那段手機錄音,沉默半晌,抬頭回說:“不用。”

章律師將遺囑遞給她,簽好字,外面天已經黑瞭。

十月下旬,天光漸短。

病房裡的加濕器密集地往外噴霧,床頭櫃上空空蕩蕩,已經許久沒有出現用新鮮報紙包裹的向日葵,這意味著盛清讓很可能還沒回到上海。

其實暫時不回來也好,再過十幾天,一九三七年的上海即將淪陷,租界也將徹底成為孤島,這時回來是最危險的。

宗瑛默默想著,想起靜安寺路上那一傢子人吵鬧生活的樣子;想起小樓外落葉滿地的景色;想起法租界裡那間老公寓;想起服務處頭發油光發亮的葉先生;想起被陽光鋪滿的樓梯間,想起晴日早晨煮沸的奶茶、帶著油墨香的《字林西報》、咿咿呀呀唱“洋場十裡好呀好風光”的手搖留聲機……

又想起提籃橋銅匠公所劍拔弩張的那場內遷會議;想起日薄西山時血紅的黃浦江;想起被人群推擠著渡過外白渡橋後血淋淋的一雙腳;想起華懋飯店一樓墻面上被炸彈氣流壓平的小囡屍體;想起撤離婦女和兒童的英國驅逐艦;想起天棚下被秋雨凍得瑟瑟發抖的難民;想起老四滿是血污的臉、渾身冰冷再無聲息的二姐,以及無可奈何必須要離開上海的清蕙。

宗瑛神情黯然地走瞭神,護士忽然拿來好幾份知情書、同意書讓她簽。

她低頭逐一簽完,護士講:“你明天最早一臺手術,現在開始不要喝水瞭啊。”

宗瑛說:“知道瞭。”

護士走後,病房裡隻剩宗瑛一個人,她轉頭怔怔地看向窗外,斂神下瞭床,披上外套在走廊裡晃瞭會,決定回一趟公寓。

路上行人寥寥,到公寓門口時抬頭一望,窗子大多亮著,隻有二樓兩間和她住的那一間,漆黑一片。

刷卡進門,坐上電梯到頂層,打開房門,按亮廊燈。

那廊燈忽然閃瞭閃,數秒後才恢復穩定。宗瑛移開視線,徑直走向書房,俯身擰亮臺燈,暖光霎時鋪滿桌面。

她坐下來,取過紙筆想瞭半天,最後低頭寫道:“盛先生:我無法確定你何時會回到上海,回到這間公寓,也不確定你是否能看到這封信,我明天手術。”

金屬筆尖在光滑紙面上滑動,她寫著寫著忽然停下來,抬起頭,閉眼深呼吸,埋頭又寫道:“我希望,我們還能再見。”

還未來得及落款,忽聞敲門聲。

這麼晚會是誰?宗瑛擱下筆起身,看一眼時間,晚九點多,絕不會是盛清讓。

她打開門,外面站著公寓的保安。

保安遞瞭一沓快遞信封過去,道:“這個是你的快件吧?積瞭好多天瞭呀。這個上面的電話打不通,我們就代你收瞭,但你一直不回來,也沒法拿給你,剛看你這邊燈亮瞭,就趕緊給你送過來。你快點看看,好像都是同一個人寄的。”

宗瑛低頭查看面單信息,一眼認出是盛清讓的字跡,快件攬收日期幾乎是從他離開南京那天開始的。

她快速地拆開快件,從裡面抽出薄薄的信箋,一張又一張,記錄行程,報平安的同時又表達瞭問候。

“宗小姐,我已抵漢口,這裡下大雨,天氣預報顯示你那裡也在下雨,天涼瞭,註意保暖。”

“宗小姐,我已抵武昌,月朗風清,又是良夜。你何時做手術?望一切順利。”

“宗小姐,我將回上海,但回上海的路已不太通暢,需從揚州至泰州,轉道坐船抵滬,望你平安。”

電話鈴聲乍響。

宗瑛陡然回神,握著那一沓信箋快步走向座機。

越洋電話,那廂是小舅舅的聲音,他講:“小瑛,沒有打擾到你休息吧?”

宗瑛說:“我還沒睡,怎麼瞭?”

小舅舅說:“你外婆手術很成功,恢復也不錯,今天下床活動沒什麼大礙,她才肯給你打電話報平安。”

宗瑛松瞭口氣。

小舅舅又講:“她想你下次休假能來我們這裡住一段時間。”他頓瞭頓,仿佛帶瞭笑般接下去說道:“還說希望你來的時候不是一個人。”

宗瑛“嗯”瞭一聲。

小舅舅講:“我聽她講你交瞭男朋友,她給我看過藏在手機裡的照片,看起來很不錯的一個人,有點像——”

宗瑛眉頭忽然皺起。

他接著道:“像三十年代的一位律師。”

宗瑛驟然屏息,又問:“哪一位律師?”

小舅舅回說:“姓盛,在巴黎修的法學博士,回國後也在我們傢那間公寓住過,應該是最早一批住戶,沒住幾年,就去世瞭。應該是死於滬戰期間,具體日子不太記得,天妒英才,可惜瞭。”

宗瑛怔在案幾旁。

電話那邊的講話卻仍在繼續:“怎麼和你說起這個瞭?你一個人住,工作又忙,多註意身體,有空來看外婆。”

也不知電話是何時掛的,宗瑛回過神,驟地翻到最後一張信箋,上面隻留瞭寥寥數語:

“宗小姐,我明日回滬,望你萬事順遂,我很想念你。”

宗瑛手腳發冷,返身回書房,打開電腦進入搜索頁,打出“盛清讓”三個字,敲下一直沒敢按的搜索鍵。

黑白照跳出來,點開履歷,一個人的生平,也隻有短短的半頁,對於亂世中茫茫眾生裡的一員而言,這半頁記載已經夠奢侈瞭。都不必拖動頁面,便能一眼見得一個人的死期——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七日。

宗瑛連呼吸都暫停瞭,視線移向電腦任務欄,日期顯示:十月二十六日。

他將死在一九三七年的明天。

5

宗瑛重回搜索頁尋找蛛絲馬跡,但連翻數頁,也沒能找到任何有關盛清讓死因的記錄。

她曾替許多人辨查過死因,關於盛清讓的死,她知道的,卻隻有一個日期。前所未有的心慌湧上來,涼爽秋夜裡,額頭卻冷汗直冒,宗瑛啪地合上電腦屏,短暫閉眼冷靜瞭會,隨即拉開抽屜拿起盛清讓送給她的那塊OMEGA手表,指針指向九點四十九分,距他來到這個時代還有十一分鐘,而距他再次離開這個時代還剩八小時十一分。

可他現在在哪兒?她不知道。

電話鈴聲在寂靜屋子裡乍然響起,驚得宗瑛打瞭個寒戰,她連忙起身,幾乎是跑去客廳接瞭電話,那邊傳來薛選青的聲音。

薛選青看著空蕩蕩的病床問她:“明天早上就手術瞭,你這麼晚不在醫院休息,回傢幹什麼?”

宗瑛回道:“幫我個忙。”

薛選青聽她語氣異常焦慮,用餘光瞥瞭一眼身旁的護士,問:“什麼事情?”

宗瑛閉眼道:“床頭櫃第一層抽屜拉開,裡面有個手機。”

薛選青依言照做,果真在抽屜裡發現那部碎瞭屏幕的手機,單手抄起長按電源鍵:“要手機幹嗎?都已經壞瞭。”

宗瑛不予解釋,隻說:“拿來給我。”

薛選青麻利地將手機揣進褲袋,轉過身就要往外走,護士連忙追著她講:“一定要帶她回來,明天一大早的手術!”

“知道瞭。”薛選青敷衍一聲,快步走出醫院,去往699號公寓。

深夜汽車寥寥,公寓大樓門口孤零零地亮著一盞路燈,附近戲劇學院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地從門口晃過,對面小店僅有一傢還在營業。

薛選青停好車,大步進門上樓,甫出電梯,就見宗瑛傢房門敞著,裡面透出昏黃燈光。

薛選青略覺詫異,三兩步走進去,隻見宗瑛站在老式座鐘前,盯著快速旋轉的指針愣神。

聽得動靜,宗瑛倏地斂回視線轉頭看她:“現在哪裡可以修手機?”

薛選青疑惑地問道:“前段時間叫你去修你不去修,現在大半夜突然想起修手機,到底什麼情況?”

她轉過身:“我找個人。”

薛選青說:“打電話找啊。”

此時已過晚十點,薛選青來之前,宗瑛用座機接連打瞭三次盛清讓的電話,所得回應均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她搖搖頭,薛選青隱約猜出一些端倪,問:“是不是找那個盛先生?出瞭什麼事情?”

宗瑛克制著焦慮情緒,回說:“重要的事情。”

薛選青心中隻有宗瑛的手術才是最重要的,其餘一切都可推後,她大步走向宗瑛,“到底多重要的事情必須今天晚上辦?你明天一早手術,趕緊跟我回醫院待著。”然而走到宗瑛跟前,薛選青倏地止步,垂眸瞥見案幾上擱著的一張A4紙。

拿起一看,白紙黑字的履歷,右側還印瞭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就是她認識的那位盛先生。

履歷上標註著死亡日期,薛選青額顳突跳,她很快意識到宗瑛焦慮的源頭——那位屢次被她為難的老派律師,明天就要死瞭。

一時間,薛選青心中幾番猶豫定奪。

她本來心裡希望宗瑛不要再涉險,好好待著等手術做完;另一方面,她又非常清楚這位盛先生對宗瑛而言有多重要,什麼都不做,放任他在那個時代死去是不可能的,但是能做什麼呢?一個即將死在過去的人,難道因為宗瑛的介入,就不死瞭嗎?

躑躅不定之際,她抬頭對上宗瑛的目光,下定決心,一咬牙說:“穿上外套跟我走。”

兩人出門匆忙,宗瑛關門之際,抬頭望向頂部廊燈,怔瞭片刻,手伸進屋“啪嗒”按滅瞭開關,一片漆黑。

薛選青上車撥瞭個電話出去,叫醒一個修手機的朋友,寥寥幾語之後,約在店裡見面。她掛掉電話,拉好安全帶發動汽車。

宗瑛半開車窗,風便往裡湧,電臺廣播裡放著軟綿綿的歌曲,伴著夜行人穿過城市腹地,前往目的地。

薛選青的電話過十分鐘響一次,全是醫院打來的,她沒有接。

汽車最終拐進一條小巷,在道旁香樟樹下停好,推開車門,落葉就打著卷地往頭上掉。

夜深瞭,街對面一排維修店,隻有一傢亮著白燈。

薛選青推門進去,宗瑛緊隨其後,櫃臺後面一個黃毛青年開著一臺筆記本打遊戲,聽到進門聲,扭頭朝她們看過去。

薛選青從口袋裡摸出手機往櫃臺玻璃面上一放,對面黃毛瞥一眼,伸臂一摸,拿到手裡翻轉幾次,嘀咕“都壞得不能開機啦”的同時,擰開修理臺的燈。

拆機,分析故障,替換零件,黃毛修得不緊不慢。

宗瑛抬手看表,時間過得飛快,已快接近十二點,還剩六小時。

薛選青皺眉敲臺子:“能不能快點?”

黃毛慢悠悠地說:“急什麼呀,慢工才出細活啊!”

任薛選青催促,他仍我行我素,最後擰好兩顆螺絲,大拇指緊按電源鍵,腦袋轉向櫃臺外:“猜開不開得瞭機?”

話音剛落,屏幕亮起,手機搜索到信號,各種推送蜂擁而至,黃毛說:“這有多久沒開機瞭?震得我手都麻瞭!要知道——”他話還沒完,薛選青探身越過櫃臺從他手裡奪過手機,遞給宗瑛。

屏幕映亮宗瑛的臉,她面色極差,一來是禁食禁水血糖低的緣故,二來也實在太著急。

她飛快地在推送中尋找關於盛清讓的消息,但除瞭少量的短信提示,一無所獲。

在薛選青“有什麼收獲沒”的詢問聲中,她沉住氣,打開設備定位APP,地圖顯現出來,然而整張地圖上,卻隻孤零零地顯示她一個設備。

這時已過晚十二點,另一個紅點卻遲遲未上線。

到底是沒電關機,還是已經——遭遇瞭意外?

戰爭年代的死亡時間記錄未必準確,也許記錄的日期比實際更晚,宗瑛眸光倏黯,薛選青在一旁蹙眉抿唇,狹小的一間屋子裡,霎時隻聽得到沉重的呼吸聲。

黃毛突然開口打斷這沉默:“剛剛那麼著急,現在修好瞭怎麼反而沒動靜瞭?我還得回傢呢,你們……”

薛選青拉過宗瑛,轉頭對黃毛講瞭聲“上線給我留個言,錢我轉給你”就匆匆出瞭門。

兩個人在車裡坐瞭幾分鐘,最後薛選青拉好安全帶做瞭決定:“不管怎麼樣先回醫院,有情況再說。”

她說完便發動汽車往醫院開,這時的夜色更加寂寞,連東方明珠塔都熄瞭燈,路上隻有夜班出租車快速掠過,整座城市幾乎都睡瞭。宗瑛始終盯著屏幕上的紅點,一直到醫院,地圖上仍隻顯示她一個,好像盛清讓從來沒有出現過。

護士見她回來終於松一口氣,埋怨兩句,趕緊督促她去休息。

宗瑛神色黯然地躺好,薛選青知她難過,在旁邊坐著陪瞭她一會,口袋裡手機振動,她悄無聲息地起身走出去,順便關掉瞭病室的燈。

黑暗鋪天蓋地覆下來,一切都安靜瞭,宗瑛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藥物的作用令她思路遲鈍,但無論如何也是睡不著的,半夜走廊裡的每一次腳步聲,她都聽得清清楚楚。

不知到瞭幾時,黑暗中手機屏伴著極輕微的振動乍然亮起。

宗瑛幾乎是在瞬間拿起它,點開定位APP的推送,另一個紅點赫然出現在瞭地圖上——來不及多做思考,隻本能地放大地圖定位尋找另一部手機的位置,才剛剛看清地點,甚至來不及截屏,那個紅點就倏地暗瞭下去,再打盛清讓的電話,還是關機。

宗瑛怔瞭兩秒,連外套也來不及穿,抄起床頭櫃上的車鑰匙就出瞭病房。

護士站裡一個護士,見她頭也不回地往樓梯間跑,回過神去追時,她已經沒瞭蹤影。

待護士打電話通知薛選青時,宗瑛已經開車駛離瞭醫院。正在對面便利店裡吃夜宵的薛選青掛瞭電話連忙出門,路上空空蕩蕩,她迅速打給宗瑛,但一直占線,遂隻能打向別處:“我的車好像被偷瞭,幫我定位下位置,車牌號滬B……”

一個小時後,夜幕將撤,黎明迫不及待要登場,宗瑛抵達定位點。

街上的人少得可憐,宗瑛放緩速度尋找,兩邊迎面走來的人中卻沒有一個是盛清讓。

她無法通知他待在原地別動,距定位出現已經過去一小時,他很可能已經移動到別處,很可能——來不及找到瞭。

時間飛逝,天際光線愈亮,焦慮就累積得愈多。宗瑛將視線移向車窗外,一路尋找道旁的便利店,就在六點將近時,忽然一個急剎車,宗瑛身體前傾差點伏在方向盤上。她定定神抬眸,那熟悉身影就在她車前止瞭步。

恐懼、焦急、驚詫、慶幸在此刻全化作本能——下車快步走向對方,用發抖的手緊握住他的手,僅僅講一句:“沒有時間解釋瞭。”

她不知他死在哪裡,為什麼而死,更不知如何避免,唯一有可能做出一點改變的——就隻有跟著回到那個時代。

一秒,兩秒,三秒,天地全換。

而另一邊火急火燎趕到現場的薛選青,迎接她的卻隻剩一輛空車。

薛選青愣瞭片刻,打瞭個電話回去:“車找到瞭,謝謝。”隨後坐進車裡,看到宗瑛那部手機,再按它,已經沒電瞭。

她在車裡呆坐瞭會,最後轉頭駛回醫院,通知手術主刀徐主任。

回到一九三七年的兩個人,體會到的是另一重人間。

這一日拂曉,日軍侵占閘北並縱火,而他們所在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閘北。

滿目瘡痍,到處插滿太陽旗,僅很遠處的四行倉庫仍在堅守。

遠處零星槍聲之後,是激烈的交戰聲,戰機在空中來來去去,整個閘北充斥著灼燒的嗆人氣味。盛清讓霎時拽過宗瑛,兩人避至一堵磚墻後面,視野所及處皆斷壁殘垣。

盛清讓雙手撫平宗瑛散亂的頭發,最後掌心貼著她雙頰,覺得冷極瞭,他還註意到她穿著病服,手上住院手環還未摘掉,這意味著她是從醫院裡跑出來的,且一定離開得非常匆忙。

他喃喃不安地說道:“太危險瞭,為什麼這樣做?”

宗瑛還沒從尋人的焦慮中緩過來,過瞭半晌才講:“我擔心不來,就再也見不到你瞭。”

槍炮聲雖不在近處,仍令人神經高度緊繃,兩個人的呼吸節律和心率都非常快。

盛清讓因她這句話久久不知說什麼,回過神快速脫下風衣,將身著單衣的宗瑛裹起來。

宗瑛抬頭問他:“你什麼時候回的上海?”

盛清讓一邊幫她穿風衣,一邊回:“昨天晚上。”

他快速替她系好紐扣,又解釋匆忙趕回上海的理由:“工廠內遷的憑證單據都放在銀行的保險箱裡,必須盡快取出來轉交給調查處的人復核,所以我回瞭上海,但昨天到上海時已經很晚,本想直接去銀行的位置,沒來得及。你呢,還沒有做手術嗎?”

宗瑛這期間遇到瞭太多事,能講的事其實一大堆,但時機、場景都不對,也隻能說:“我的事暫時不重要,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才能離開這裡?”

此地距離公共租界並不算太遠,然而想越過日軍防線卻是難事。

盛清讓深深皺眉,他公文包中攜帶的許多文件都與內遷有關,如被日軍搜查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宗瑛察覺到他的擔心與不安,握過他的手,竭力讓自己冷靜。

她否定自己剛才的提問,講:“不,試圖離開這裡也許會有更多麻煩。”在敵占區,任何將自己暴露的行為都十分危險,如果能找到合適的藏身處,不如等到天黑再做打算。

一架戰機從他們頭頂轟隆隆飛過,徑直飛往四行倉庫的方向。

仍有日軍在縱火,閘北各地升起來的煙柱直沖雲天,空氣裡的灼燒氣味更重瞭。

宗瑛迅速打量四周,不由分說地拽過盛清讓就往西邊走——多數民宅在之前的轟炸中已經支離破碎,隻剩少量還剩下墻壁,穿行在廢墟裡,想找一處隱蔽場所並不容易。

忽然盛清讓拉住她,指向左手邊的宅子。

那宅子屋頂沒瞭,門檻尚在,跨進去轉向左側又是一進門,再往裡擱著一張八仙桌,凳子散亂地倒在地上,旁邊有些粗糙的碎瓷片,裡屋的門還在,墻壁堅實,門後是個很好的藏身所。

留在這個地方,是繼續將盛清讓推向不歸途,還是帶他避開意外,宗瑛心中毫無把握。

因為不知他會在哪裡遭遇不幸,所以也不知自己的決定是錯還是對。

遠處槍炮聲一直在繼續,按方位判斷應該在火車北站的位置,誰也不知道這一戰會打到何時,宗瑛不時看表,直到十點十五分,才迎來短暫的安靜。

這安靜令人不知所措,被困此地什麼也做不瞭,唯一能做的隻有等。

兩人挨墻角而坐,缺水缺食物,為保存體力,盡可能地連話也少說,艱難地熬著時間。

大概至下午一點四十五分,外面燒得愈厲害,能明顯感覺到肺裡被焦灼氣味填滿,一呼一吸之間,沒有幹凈的空氣。

四行倉庫方向突然傳來炮聲,火力持續時間不久,很快歇瞭,周遭再度陷入詭異的安靜中。

五分鐘後,屋外突然響起動靜。

腳步聲起,腳步聲歇,間或夾雜著一兩句日語,以及用刺刀翻找東西的聲音。

來者一共兩個人。

宗瑛咬緊牙,為瞭忍著不咳嗽,已經憋紅瞭臉。她側頭看一眼盛清讓,盛清讓也看向她,兩人不約而同地握住對方的手站起來,避在門後等。

腳步聲非常近瞭,隔著門縫,宗瑛看到小太陽旗一閃而過。她屏息靠墻等待,盛清讓從公文包裡取出上瞭膛的、還剩兩顆子彈的勃朗寧。

兩人心率都逼近巔值,虛掩著的木門乍然被推開,刺刀探進來,幾乎在剎那間被宗瑛握住槍桿往前一送,持槍人還沒來得及抬腳,即被高門檻絆倒。宗瑛一腳踹開那把刺刀,對方回過神瞬時反撲過來,此時另一個日軍也聞聲沖過來,宗瑛後腦勺撞上門板,吃痛咬牙——

接連三聲槍響。

一切又都安靜瞭。

宗瑛頭暈目眩地看向盛清讓,視野卻模糊,隻依稀看到血跡。

那支勃朗寧裡僅有兩顆子彈,三聲槍響,至少有一槍不是盛清讓開的。

呼吸聲越發沉重,眼皮也越來越沉,天地間的氣味好似都被血腥味替代,安靜得什麼也聽不見瞭。

宗瑛眼皮徹底耷下去之前僅剩一個念頭——

盛清讓中槍瞭,而她也將喪失意識。

死於戰時也不一定是轟轟烈烈,多少人在這場戰爭裡,悄無聲息地喪瞭命。

死前沒有多壯烈,死後也無人知曉他們是如何死的。

四行倉庫的守衛戰再次打響,日軍火力聚集到四行倉庫外部攻打,中國守軍給予勇猛反擊,雙方你攻我守,戰事愈烈,似閘北這一場大火一樣,越燒越旺。

而在這座缺瞭屋頂的民宅裡,一雙帶血的手費力地將宗瑛從門板前拖起來,重新帶回瞭墻角。

盛清讓將昏迷的宗瑛安置在裡側,這才看向自己的左腿。一槍正中左側小腿,血安靜地往外流。他吃力地撕開襯衣下擺,往傷口裡填塞佈料止血,但很快佈料就被染紅。

一個人的等待比兩個人的等待更為漫長。

聽著遠處的激戰聲,仰頭看天,僅僅可見一方狹小天空,煙塵湧動,藍天仿佛都被染成黑紅色。

時間消逝,體內的血液也一點點流失。

疼痛慢慢轉為麻木,肢體能感受到的隻有冷——因為失血和饑餓帶來的冷。

四行倉庫的炮聲密集程度由高轉低,頭頂天空徹底轉為黑紅色,濃煙嗆人,這火卻無法溫暖人的身體。

時間過得格外緩慢,好幾次,盛清讓都感覺自己撐不下去瞭。

體溫下降得太快,他冷得渾身發抖,唇色早已發白,意識也瀕於崩潰邊緣——人的身體被逼至絕境時,難免冒出將要命喪於此的念頭,比起堅持活下去,閉上眼是更簡單的事。

然而,如果他不堅持活下去,宗瑛大概也就無法回去瞭。

他轉頭看向裡側的宗瑛,摸索著握住她的手腕,感受到她微弱的脈搏。

為瞭將宗瑛送回她的時代,他隻能且必須撐下去。

以防萬一,他拖過公文包,指頭探進去抓到鋼筆,又抓到他收在包裡的那隻空煙盒——

拆開鋪平的煙盒,正面印著Peace INFINITY與和平鴿,背面一片空白。對著暗光,他擰開鋼筆蓋,拼盡最後一點力氣,顫著手寫下瞭宗瑛住院的醫院地址,以及薛選青的手機號,最後寫道:“請將我們送至此醫院,或聯系此號碼,萬謝。”

二〇一五年的上海,這天迎來陰歷九月的滿月。

月亮高高懸著,不屑與滿城霓虹決高下,隻將月光奢侈地灑滿小巷。

晚十點零四分,一個小囡捧著一個石榴從舊小區樓梯間跑出來,後面大人追著喊:“沒有燈你慢點啊!”

小囡走兩步突然停住,手裡的石榴“啪嗒”一聲掉到地上,扭頭馬上號啕大哭:“姆媽有人死我傢門口啦!”

深更半夜,救護車、圍觀人群、急匆匆趕來的媒體,讓一個冷清的老小區突然熱鬧瞭起來。

救護車烏拉烏拉疾馳至醫院,急診綠色通道開啟,護士站一個電話打到神經外科,盛秋實接瞭電話。

徐主任一直在醫院等,聽到消息擱下手中病歷,立刻吩咐準備手術。

急診手術室裡,另一臺搶救手術也即將開始。

手術燈牌齊齊亮起,其中一盞熄滅時,另一盞仍然亮著。盛清讓被推出手術室,卻仍處於昏迷狀態,等他醒來,視野中僅有病室裡的慘白頂燈,看不太真切。

外面走廊已經熱鬧起來,腳步聲紛繁雜亂,有人快步朝他走來,給他調瞭一下輸液速度,又幫他按下呼叫鈴。

盛清讓想開口問,喉嚨卻是幹啞的。

護士俯身,說道:“和你一起來的那位手術剛剛結束瞭,很順利,你安心再睡會吧。”

他瞥向監護儀,上面時間跳動,從05:59:59跳到06:00:00——

又從06:00:00跳到06:00:01、06:00:02、06:00:03……等他回過神,已經到瞭06:01:00。

他躺在醫院病床上。

而留在一九三七年閘北的,僅剩一隻公文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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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國傢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關於征求加快解決藥品註冊申請積壓問題的若幹政策意見的公告》(2015年第140號),該公告於2015年7月31日發佈。

《夜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