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尋找鞋底

1

宮澤接到坂本的電話時,酷暑已經遠離,秋天正在悄悄來臨。

“啊,好久沒聯系瞭。”

上次跟坂本聯系還是一個月以前。自從他調動工作到前橋分行,跟他見面的機會驟減。“你那邊情況怎麼樣,偶爾也要一起喝一杯啊。”

宮澤想起上次見面坂本無精打采的樣子,不由得問道。

“托您的福,馬馬虎虎還算可以。其實,我有件事想麻煩社長。”坂本說。

“什麼事,要給我們融資嗎?”

宮澤大大咧咧地說。誰知坂本後面的話讓他不禁從椅子上站瞭起來。

“有一傢公司,說不定能制造新型鞋底。我想請您務必跟他們談談。還是說,你們鞋底的問題已經解決瞭?”

“真的嗎?”宮澤趕緊問道,“跟我說說,是什麼公司?”

“電話說不太方便,明天詳談。”

兩人約好第二天下午六點在公司碰頭,掛瞭電話。

坂本準時到瞭公司,從包裡拿出裝在文件夾裡的資料。是封面已經發黃的某傢公司舊產品手冊。

“希爾克魯?”

封面上的公司名宮澤從未聽說過。

“您當然不知道瞭,這傢公司是前橋的小微企業。”坂本回答說,“他們的本業是搞室內裝潢,社長是個很特別的人,他擁有某項專利。您看看。”

他從包裡取出來的,是一塊八厘米左右的四方材料。

宮澤拿在手裡,贊嘆不由得脫口而出:

“真輕啊!”

這塊材料放在手上,比看上去要輕得多。

“您摸摸看。”

感覺很硬,但並不是完全沒有彈力,使勁按的話會有輕微的凹陷感。當然,重量和生橡膠相比也輕得多,完全不是一個等級。

“怎麼樣?”

坂本一臉認真地問。

“這種材料是什麼?”

光靠看和摸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麼材料。可以確定的是,這不是天然橡膠的加工品。宮澤東看西看也想象不出它的原材料是什麼。看上去很像橡膠,不過摸上去很奇怪,以前從沒見過也從沒摸到過。

“這是蠶絲。”

坂本的話,讓宮澤不由得抬起頭來。

“……這是蠶絲?”宮澤嘴裡念道。

坂本說:“我一開始看見的時候也是覺得難以置信。您也知道,前橋分行也在苦苦支撐,說實話,不良債權堆積如山。”

八成以上的客戶都是赤字經營,大多數公司這十年間的收入減少瞭三成以上——坂本訴說著經營環境的慘狀。

“我自己也忙著處理眼前的不良債權,都沒有時間冷靜看看周圍。最近,整理資料的時候,偶然發現瞭這個樣本。”

他在銀行倉庫一角的瓦楞箱裡發現瞭這塊材料,似乎已經完全被人遺忘瞭。他仔細端詳著這塊材料,一起來收拾東西的股長告訴他:“啊,那是希爾克魯公司用自己的專利技術生產的樣本。”看坂本很有興趣,股長在面前擺擺手,“這種東西,放在這裡隻會礙手礙腳,趕緊扔瞭吧。”

坂本並沒有扔掉這塊材料,而是把它帶到瞭宮澤面前。

“我查瞭查,這傢公司的專利是蠶絲的特殊加工技術。蠶絲作為一種天然纖維,又強韌又輕,還有防蟲效果。它本來是蠶絲,隻要有模型,很容易成型,而且很環保。真是——”

坂本若有所思地看著宮澤。“您不覺得正合適做鞋底嗎?”

“有意思。”

宮澤也興奮起來。大概以前那些鞋子制造商,從來沒有想過用這種天然材料。

如果用這個來做陸王的鞋底,成品會比世界上所有天然橡膠材料的鞋更輕、更強韌。

宮澤壓抑住興奮的心情,問坂本:

“成本怎麼樣?”

材料再好,如果太貴也不能用在產品上。

“本來群馬縣就是蠶絲的產地,要加工這種材料不需要最高等級的蠶絲,低等級的蠶絲就可以。沒有確認過具體成本,還不能斷定,但我想是可以便宜量產的。”

照坂本的設想,這有充足的實現可能性。

“坂本君,幫我約見希爾克魯的社長吧。”宮澤身子向前傾,“我想跟他直接談判,請他做鞋底的樣品。”

“不過,現在已經不可能瞭。”

坂本臉上的笑容消失瞭,他嘆息一聲,說:“希爾克魯這個公司,兩年前因為付不出錢已經破產瞭。”

2

希爾克魯的社長飯山晴之,是在前橋土生土長的男人。他從本地的工業高中畢業以後,在橫濱的纖維制造公司上瞭十多年班,然後回到傢鄉繼承瞭父親經營的室內裝潢公司。

據坂本向當時負責希爾克魯的銀行職員打聽,飯山晴之本來就不是那種在別人指揮下小心翼翼工作的男人,他是個有江湖氣的商人。

飯山一邊做室內裝潢公司,一邊想碰碰運氣,運用在纖維制造公司工作期間的經驗,開發蠶絲的特殊加工技術,最後取得瞭專利。

但是,要支撐飯山的野心,室內裝潢這個老本行還不夠。技術開發在資金調配上耗盡瞭力氣,公司一旦遇上資金困難就無法支撐,出現瞭兩次拒付,最後隻好宣佈破產。

“簡直就像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啊。”

在宮澤聽來,飯山這個男人當時面對的挑戰就是此時此刻的自己正在經歷的。

“但是,如果破產瞭,是不是專利的所有權也轉移到第三者手裡瞭呢?”

“我調查過瞭,好像並沒有。”坂本回答,“也有閑置專利吧。最終,飯山社長也沒有把專利轉化為產品。”

銀行進行債權回收,首先要從擔保金和不動產開始處理。最後,這項專利並沒有被收走。應該是債權人判斷這項專利沒有價值吧。

“後來我們進行瞭法律上的清點,但社長本人卻不見瞭蹤影。”

雖說遞交瞭破產申請,法律上來說借款已經一筆勾銷,但總歸給一直以來的夥伴添瞭麻煩。考慮到人情世故,也不能再在當地繼續住下去瞭。

“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嗎?”宮澤問。

“我裝作無意地問瞭認識飯山社長的某位做社長的客戶,聽說他好像躲在前橋近郊的某個地方。也有人說他在某傢公司工作,索性就住在那裡瞭。說是跟太太一起低調地住在員工宿舍裡。”

“但是,好像有點矛盾啊。”宮澤疑惑地問,“剛才你說是閑置專利,但有這個樣本,就說明已經有生產設備瞭啊。”

“這方面的情況,暫時還不清楚。”坂本略帶為難地回答,“不過,我聽說,在研究開發的過程中,飯山社長是和當地的大學教授一起合作的。”

“那麼,如果去問那位教授,可能會知道關於這項專利技術,還有飯山先生的消息。”

“其實,我也跟大學聯系瞭。問瞭教授,他說關於專利的現狀自己並不太清楚,飯山社長的行蹤他也不知道。”

不愧是坂本。宮澤想到的事情,他已經全都做瞭調查。“他說飯山社長拜托他做瞭兩次實驗,把實驗結果交給瞭社長後,其他的往來就沒有瞭。他們並不是大傢所以為的共同開發者。”

“那是誰說他們是共同開發呢?”

“好像是飯山社長本人吧。”坂本說出瞭自己的推測,“大概是為瞭給自己臉上貼金吧。”

飯山自己算不上研究人員,隻不過是一個中小企業的經營者。他肯定有很強的願望,希望世人能認可他取得的專利。因此,和大學教授“共同開發”的故事是一個絕好的宣傳。

“可以想象。”

說起來也是一段心酸的往事。同時,宮澤覺得這跟現在的自己很像。宮澤正在掙紮苦鬥,希望世間能認可自己新開發的陸王。從這一點來說,他跟飯山沒什麼兩樣。雖然做的事不一樣,但兩人都在努力掙紮打破現狀。

“這項專利,從來沒有產品化嗎?”宮澤問。

“飯山社長曾經吹噓說,有很多大型服裝加工廠和商社看中瞭這項專利,有很多人來找他談合作。確實,銀行留下的資料裡,有白水商事的提案書復印件。但是,那個時候,他們的本業已經不行瞭。飯山社長曾經以此為契機向銀行交涉,希望拿到融資,但是,連我們在內,沒有一傢銀行願意真正幫助他。”

“中小企業的前途真是可悲啊。”

宮澤的聲調中也不由自主地混雜瞭諷刺的語氣。飯山走過的路,就是自己將要走的路。不管自己怎麼向別人宣傳,埼玉中央銀行能看好陸王的前景並給予融資,都是很難的。他們隻選擇對拼命宣傳的宮澤冷眼旁觀。最後肯定是這樣的。

——社長,我明白您的意思,不過,您有擔保嗎?有擔保的話可以給您融資。

毫無憂患地站在安全地帶的人,是不會懂得今天、明天、後天,每天都在拼命求生存的人的憂慮的。

在他們眼裡,飯山還有宮澤,隻是趴在地上徒勞無功掙紮著的貧窮的經營者。

“那個飯山社長,應該很後悔吧。”宮澤感慨萬千。

費盡瞭力氣去開發,想靠獲得的專利開辟新天地——與其說這位社長有江湖氣,不如說這是經營者的夢想。雖說眼前資金困難,但因為堅信總有一天會得到報償,才能堅持下去。那位社長,肯定也是拼命壓下心底湧起的不安,緊盯著一絲希望,孤軍奮鬥瞭很久。

不能輕易否定拼命求生的人,同樣,也不能輕易否定為瞭公司的生存努力奮鬥的經營者。就算有時不得不虛張聲勢或是說說小謊,人們賭上人生的樣子,總讓人肅然起敬。

“最後留下來的,隻有一塊小小的樣本啊。”

這塊樣本,就像是經營者飯山的遺物。

“用這種材料開發新的鞋底,有幾道必須越過的難關。”坂本又回到瞭原來的話題,“首先,要找到飯山社長。然後,要跟他談談。在此之上,討論這項技術能否用在陸王的新鞋底上——如果有可能的話,接下來要投資設備,肯定要花不少錢。”

“能查到飯山先生住的地方嗎?”

首先要從這裡開始突破。

“這件事,就交給我吧。”坂本說,“雖說不保證一定能找到,但我已經跟認識的社長們打瞭招呼,讓他們知道住處就告訴我。”

宮澤看到材料時興奮的心情飛速冷卻瞭下來,變得憂心忡忡。這時,坂本說:

“我今天來,還有一個消息要向您報告。”坂本坐直身體,“其實,我決定向銀行辭職瞭。”

“什麼?”

聽見坂本這句話,宮澤不禁啞口無言。

“怎麼回事,坂本?”明美問,“前橋那邊有那麼難受嗎?那還是回行田吧。”

開發隊伍裡的各位都想聽坂本講講詳細情況,為此聚集在“蠶豆”。

“沒有這種可能,畢竟是銀行啊。”坂本苦笑著說,“我已經考慮很久瞭。”

“原因呢?”宮澤問,“好不容易進瞭銀行又辭職,這可不是小事。原因說給我們聽聽。”

“要勉強說的話,應該是因為我已經到極限瞭。”坂本低聲說,“我很想幫助客戶們,但我們的組織太僵硬瞭。看來我不適合在銀行幹。”他的話帶著自嘲的意味。

“跟那邊的分行長也合不來嗎?”

“沒有,並不是。”坂本否認瞭,“我想去做更有夢想的事。銀行都隻看公司的過去。要看業績,要看擔保。但是,從來不會看前景給公司融資。這讓我感到瞭銀行業的不自由。”

“銀行都不肯冒風險啊。”安田說。

“我很想給小鉤屋的新事業更多援助,但我能做的難道隻有拿出一點點運營資金嗎?在這種組織裡,不管怎麼告訴他們某傢公司多有未來,他們都不會相信。如果一直這樣持續下去,本來可能會獲得巨大成功的生意也會失敗。對這一點,我一直很不滿。”

“所以呢?”宮澤問,“所以你準備怎麼做呢?確實,你的志氣可嘉,夢想也很大。但是,那一點點運營資金,對我們來說是雪中送炭,非常及時,這也是事實。所以,因為有你這樣的銀行職員,才能一直照顧我們這樣的公司,這是很有意義的,我是這麼想的。”

“對不起,社長。”坂本低下頭,“但是,我已經決定瞭。這個月裡就會向銀行提出離職申請。”

“你在前橋分行負責的公司裡面,也有需要你幫助的公司吧。”

聽瞭這話,坂本咬著嘴唇沉默瞭一會兒。

“而且,接下來,你有去處嗎?”

“已經有東京的風險投資決定要我瞭。”

坂本似乎已經有瞭去處。

“風險……什麼?”明美問。

“風險投資。是投資公司。”坂本回答說,“就是為將來有成長前景的公司投資。”

“我腦子不好使,不太懂。”明美聽也聽不懂,“這樣怎麼賺錢呢?投資也能賺錢嗎?”

“那要看情況瞭。”坂本解釋說,“所謂投資,簡單來說就是買公司的股份。例如,給小鉤屋投資之後,小鉤屋成長迅速,上市瞭。上市後,一般來說小鉤屋的股票會上漲,在這個時候如果拋出股票,就能賺錢。就算不能上市,隻要能掙錢,就能分到利潤。這比存錢更好賺。”

“世界上真是有各種各樣的公司啊。”

不知道明美是否明白瞭,她有些佩服地感嘆說。

“而且,我要去的是東京風險投資。您沒有聽說過嗎?”

他問的是宮澤。

“這麼說來……”

宮澤確實聽說過。但是,說到金融機構,他隻跟銀行打過交道,剩下的就隻有證券公司,其他的一無所知。

“那樣的話,就通過那傢什麼東京資本公司,給我們投資就行瞭吧。”明美說。

“是投資好,還是用別的方法,我會想想怎麼能幫到你們。雖說如此,這個月我還在銀行,在這期間我還是會盡心竭力地收集關於希爾克魯這傢公司的信息。”

“明白瞭。”宮澤啪地拍瞭一下自己的膝蓋,“坂本所做的決定,應該是深思熟慮後的。這樣的話,我就什麼都不說瞭。請在新天地盡情奮鬥吧。這樣的話,阿安——”

安田端坐著,咳嗽一聲說:

“那麼,既然已經點名瞭——”

“磨磨蹭蹭什麼呢?”

明美咚地捶瞭一下他的後背,安田幾乎把啤酒灑出來。明美代替他大聲說:“好,幹杯吧!為瞭坂本的前途慶祝——幹杯!”

就這樣,坂本邁開瞭新的旅程。小鉤屋和宮澤面前也出現瞭一扇小小的希望之門。

不久,坂本就帶來瞭關於希爾克魯新的消息。

3

“之前希爾克魯那件事,我和飯山社長聯系上瞭。”

宮澤剛出去談工作回來,在工廠停車場停車的時候,坂本打來電話。宮澤坐在駕駛座上接瞭電話。“飯山跟一位我認識的社長有聯系,我拜托那位社長請他和我見面。一開始他似乎很不願意,我說我不是債權人,是對專利感興趣,他才答應瞭。”

飯山現在的住所不明,不過他同意在高崎市內的酒店見面。

“社長可以挑出幾個自己方便的日子,我再跟對方敲定。越早越好,以免對方改變主意。”

宮澤取出手賬,當場說出幾個備選的日期,坂本掛斷瞭電話,一個小時後又打到宮澤手機上。

“定瞭明天下午三點。”

地點定在高崎站前的商務酒店大堂。對方要求他拎上一個有自己公司標志的紙袋,方便辨認。

“對方有什麼標志嗎?”宮澤問。

“他的警惕心很強。雖說法律上已經清算好瞭,但還是害怕債主會來報復。”坂本回答。

看來對方是要確認宮澤是不是真的可靠,才會跟他見面。這件事聽起來並不愉快,但宮澤沒有其他選擇。

“知道瞭。”

宮澤說著,掛斷瞭電話。

一路暢通,宮澤比約定時間提前半小時到瞭高崎站。

雖然時間有點早,他走向那傢酒店的休息區,在一個不顯眼的四人座上坐下。他把一個小鉤屋的紙袋放在椅子上,點瞭一杯咖啡,一直在思忖怎麼跟這個叫飯山的男人打交道。

“真早啊,社長。”

過瞭二十分鐘左右,坂本來瞭。

“開車過來的,早瞭點。”

宮澤一邊說一邊環視著大堂。飯山應該就藏在哪裡觀察宮澤他們吧。他有這種感覺。

這傢商務酒店意外地受歡迎,工作日的下午人也不少。從宮澤這裡看過去,大堂前臺已經開始辦理入住,全亞洲來的旅行者絡繹不絕。

宮澤一邊和坂本說著話,一邊等候,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瞭五分鐘。

那人真的會來嗎?

宮澤忽然產生瞭這個念頭。忽然,一個男人從大堂的人群裡走出來,走進休息區。那是一個骨瘦如柴的初老男人。他銳利的眼神直直地望向宮澤,看見椅子上放的印有標志的袋子,男人問:

“是小鉤屋嗎?”

宮澤站起身來,做瞭自我介紹,遞上名片,接著介紹瞭坂本。看到銀行的名片,男人的臉一僵,坂本忙解釋說自己並不是來談回收債權的。飯山這才默不作聲地坐在對面的座位上。

希爾克魯是兩年前破產的。從那以後,飯山不知道過著怎樣的生活,但肯定不算安穩。他的表情說明瞭一切。

他銳利的眼光充滿瞭猜疑心,似乎總是在尋找什麼,臉色也不好,眼神飄忽不定,似乎十分恐懼。

飯山聽宮澤介紹瞭小鉤屋的業務內容,生硬地問:“那麼,你們要問有關專利的什麼事?”

“蠶絲的特殊加工技術的專利,還在飯山先生手裡嗎?”宮澤問。

“是啊,怎麼瞭?”

他把咖啡遞到嘴邊,翻著白眼看向宮澤。

“那個專利,我們可以使用嗎?”

飯山把咖啡杯放到托盤上,反復打量桌子上宮澤的名片。

“你們是足袋廠商,要那種專利幹什麼?”

“我想把它用作新商品的材料。”

宮澤沒有具體說出新商品是什麼。坂本告訴他,還是不要說為好。用在什麼上面,是小鉤屋的企業機密。一不小心,飯山說不定會向其他同行提出這個建議。

“你說的材料具體來說是什麼?”

“可以告訴你,不過在此之前要跟您簽保密協議。”

坂本在旁邊說。

“別開玩笑瞭。”飯山斷然拒絕。

“我為什麼要簽那種東西。我可是專利的所有者,有問題當然要問。你們不滿意的話,就去找別人吧。”

“但是,這跟小鉤屋的制造機密有關,總之可以先簽合約嗎?”

“你以為你是誰?不簽。”飯山拒絕,商談從一開始就勢頭不對,“要我簽那種合同,分明就是從一開始就不信任我。你們會和自己不相信的人做生意嗎?”

“當然隻和相信的人做生意。”宮澤見機行事,毅然說道。

他直直看著飯山的眼睛,問:“我可以相信您嗎?”

“那是當然瞭。”

飯山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根香煙,用百元打火機點上火,吐出煙圈。宮澤遠遠看著。

“好的。”宮澤從自己帶來的紙袋裡拿出陸王給飯山看,“其實,我們公司在做這個。這雙鞋的鞋底,能不能用上飯山先生的技術呢?”

飯山把陸王拿在手上端詳,他伸出指尖輕輕按瞭按鞋底,似乎興趣不大,把鞋還給宮澤。

“我的專利用在這上面,不行吧?”飯山說。

“您是說不適合做鞋底嗎?”

這個結論來得太突然,坂本趕緊問。

“不,不是這麼回事。”

“那是什麼原因?”

“我先要問的是,這種東西能賣多少?”飯山發出嘲弄的笑聲,“一千雙?兩千雙?要用我的專利,最少一年要付五千萬日元。你們要虧得底朝天吧。所以,我才說不行。”

“五千萬日元?”宮澤對這次商談的希望迅速破滅,“您是說每年都要付這麼多嗎?”

“是啊,有什麼問題嗎?”

飯山故意大笑著。那是神經質的人醜惡的笑容。

“但是,這項專利,到現在還沒有實際運用過呢。”坂本試圖抗辯,語氣生硬,因為飯山的要求太離譜瞭,“閑置專利值不瞭五千萬。”

“決定價格的,可是我哦。”

看到飯山閃著兇光的眼睛,宮澤想,這個男人還沒有從破產的修羅場裡爬出來呢。

現在他在貧困的谷底,試圖用這筆專利使用費東山再起吧。

“請您告訴我一件事。”宮澤問,“要把飯山先生的專利變成產品,設備投資需要多少錢?”

“大概要一億日元吧。”

這對小鉤屋來說,是一個令人絕望的數目。

“拿不出來就放棄吧,還是放棄比較好。”飯山自暴自棄地說。

“現在,還有哪傢公司說要用這項專利呢?”宮澤問。

“這跟你沒關系吧。”飯山不高興地說。

“我們使用專利,並不需要飯山先生花費成本。”坂本說,“先不要說一億、五千萬這樣的一次性支付,每件商品付幾個百分點的抽成,怎麼樣?對我們來說,這樣的話,也不用勉強籌錢。如果賣得好,收入會比您說的金額還要高。”

不愧是坂本,把談判帶向瞭另一個有利的方向。

但是,飯山看著宮澤說:

“要是你的同行也能同時用這項專利,就可以這麼做。但是,你們想要這項專利的獨傢使用權。要是搞砸瞭,我隻能拿到一點點提成,還不夠塞牙縫。這就是我希望的不摻水分的使用費,不多也不少。”

在宮澤看來,飯山是個荒唐的男人。現在和這個男人談判,兩人之間有一條無法填滿的鴻溝。

“關於條件,讓我們回去討論討論。”宮澤隻能這麼說。他喝瞭一口咖啡,靠在椅背上,表示談判到此結束。“下次怎麼聯系飯山先生呢?”

“給我打手機吧。”飯山說,“不過,電話號碼不可以告訴別人。我會保守你們的秘密。你們也要為我保守秘密。”

宮澤當場打瞭飯山報出來的電話號碼,飯山確認打通瞭,把號碼保存下來。

不知道的人的電話,飯山都不接,也不能接。

“聽說法律上已經清算完瞭,現在應該松瞭一口氣吧。”宮澤問。

“呀,是啊。”飯山傲慢的態度消失瞭,疲勞爬上瞭他的側臉。

“現在您在做什麼工作?”

飯山皺起眉頭。“這種事,還是別提瞭吧。”

“我們要用您的專利,還是希望能對飯山先生有所瞭解。”宮澤說,“跟銀行借錢的話,也會問專利所有人的現狀。”

“銀行啊。”飯山一臉厭惡,“我的事,到瞭有必要的時候我會說的。現在還沒有必要。”

飯山移開視線,他的心底,一定籠罩瞭一片陰影。

4

“社長,你怎麼想?”

在酒店門口跟飯山分手後,坂本問道。

“能不能相信他,我還沒有自信。”宮澤說得很坦率,“他為瞭賭博贏回一把,下瞭一把大註。我有這個感覺。”

五千萬啊一億啊,都是獅子大開口。

“要是有五千萬的話,就能重振他的事業嗎?”

“也許是他最後的機會瞭。”宮澤說,“現在,在那個男人眼裡,專利是自己再次爬上來的唯一金藤瞭。所以,他才那麼大言不慚,絕對不賤賣。”

“真是有江湖習氣啊。”坂本皺起鼻子,做出一個嫌惡的表情,“如果我們要用專利,就要一直和他打交道。就算使用合同是三年,他也可能在三年後提高使用費。本來就是個沒什麼亮點,甚至連銀行都不想看的專利。”

確實有這個可能性。

“可能的話,還是買下來最保險,也不要簽什麼使用合同瞭。”

確實如此。這個傢夥可不可信還是個問題,他的專利卻決定瞭自己事業的成敗——在這種情況下,怎麼能放心開展事業呢?

“不管怎麼樣,隻好再耐心去跟他交涉。也許不久,飯山先生也會對我們敞開心扉。”

但是,坂本卻很少見地提出瞭反面意見。

“我作為銀行職員,也見過不少經營者,這個人恐怕很難打動。他看起來沒有一點誠實的品質。”

經歷過破產的經營者,最致命的不足在兩點。

一個是資金,一個是社會信用。

沒有信用的話,就籌不到錢。

豈止是籌不到錢,在銀行開個賬戶都很難。銀行雖然不明說,但常常聽說隻要破產過的人將名字報給銀行職員,就會被拒絕開設新的公司賬戶。

不知道飯山還有什麼商業計劃,但要實現自己的計劃肯定有相當大的難度。也就是說,現在飯山能指望的隻能是現金。所以,他才提出五千萬乃至一億的大數目。

“五千萬?”

安田聽說瞭他們談判的經過,十分生氣,搖著頭,閉緊嘴唇。

宮澤和安田周圍,打包箱裡裝著等待質檢的足袋,堆成瞭小山。再遠一點,大地正在檢查機前面嚴陣以待,全力工作。

“這種金額,太荒唐瞭吧。”安田皺起臉,擠出這句話,“本來就是閑置專利,哪值那麼多錢。那個飯山在想什麼呢?”

“他肯定也不覺得這個數目合理。”

“這不是獅子大開口嗎?”

安田一臉不悅,視線投向窗外。秋天的夕陽正面照進室內,把室內染成瞭橘黃色。

“就算我們拿得出五萬日元,也不想給那種傢夥。別想瞭。”

這件事障礙太多,還是去找別的辦法吧。但是——

哪裡有比這更好的材料呢?

宮澤心頭一片迷惘。

5

病房是八人間。富久子的病床在最裡面,緊靠窗邊。百葉窗拉起來瞭,從窗戶可以看見醫院的中庭。

“社長,不要管我瞭,回去工作吧。”

經過療養,富久子的臉色好瞭許多,她說著,露出為難的笑容。

“不、不,不能這樣。”

宮澤一邊把靠在墻上的折疊椅展開,一邊搖著頭。

“看不到富久子的臉,還是會寂寞啊。”

“真會說話啊。”

富久子開心地笑瞭,不過,她馬上收起笑容,問道:

“不過,你有什麼煩心事嗎?”

“啊?從我的臉上能看出來嗎?”

宮澤盯著富久子的臉,露出苦笑。

“社長從小時候起,心裡就藏不住事啊。不管是生氣還是傷心,馬上就會顯露在臉上。現在也是哦。這一點和你爸爸一模一樣。”

富久子從宮澤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在小鉤屋工作。父親雖然警告他車間很危險,叫他不要去,他還是常常偷偷跑去。那裡有人給他糖吃,休息時間會跟他一起玩。那真是令人懷念的往昔。雖說兩人沒有血緣關系,但對宮澤來說,富久子就像是傢人。

“難道是因為陸王的事嗎?”

雖然躺在病床上,富久子的感覺還是很敏銳。

“碰瞭一鼻子灰。”

宮澤把和希爾克魯的飯山談判的事講給富久子聽。

“貪得無厭,看起來不像是能合作的人。”

“這人真是的。”

富久子皺起眉頭。她這半個世紀來,每天都老老實實地踩著縫紉機,對這種乘人之危漫天要價的人,肯定恨不得教訓他一頓。不過,她卻說出瞭令人意外的話。

“不過,那個人,也許一開始沒那麼壞。”

“為什麼這麼想?”

“因為,他做成瞭別人想都沒想過的事。這本身就很瞭不起啊。至少,他做出來的東西社長覺得很有價值。”

“但是,這傢夥開瞭個天價,準備大賺一筆,你不覺得他臉皮太厚瞭嗎?”

“那當然是。”富久子爽快地承認,“我說的是,他以前應該也不是這樣的。為瞭發明新東西,肯定付出瞭血淚代價。這些努力,光有點小聰明沒有耐性的人是沒辦法做到的。”

“盡管如此,現在的他應該也已經忘瞭過去的自己瞭吧。”

宮澤已經不能再信任飯山這個男人瞭。

“那,你準備放棄瞭嗎?”

宮澤回答不出來。

“現在我正在考慮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瞭今天的局面。我準備再見他一次,再談談。”

不過,他並沒有什麼好主意能讓對方讓步。隻能期待飯山自己領悟:如果和小鉤屋的談判決裂,他什麼也得不到。

“那樣的話,不如帶他去我們工廠看看吧。”

富久子的提議讓宮澤驚醒。自己怎麼就沒想到過帶飯山去參觀公司呢?簡直不可思議。

“確實,可能應該這麼做。”

如果是商業夥伴,這麼做是理所應當的。要讓他瞭解小鉤屋,當然越早帶他來參觀公司越好。

不過,就算提出請飯山來參觀公司,也不知道飯山是否會答應。不答應就隻能算瞭。

“好主意,不愧是富久子。”

富久子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看望過富久子的當天晚上,宮澤就聯絡瞭飯山。

“哎呀,哎呀,是小鉤屋啊,之前的條件,你們答應嗎?”

飯山接瞭電話,開口第一句就是揶揄。

“不,那個數目,說實話很難給得出。”宮澤直接說瞭實話。

“搞什麼!”飯山的回應很粗魯,“就算你們求我打折,我也不會答應的。”

飯山從一開始就堵死瞭宮澤的退路。

“我明白您的想法。能不能再抽個時間見個面?可以的話,想請您到敝社來一趟,所以打瞭這個電話。”

“為什麼要去你那地方?”飯山似乎有點生氣,“要是有事情找我,應該你們過來,這才符合禮儀。”

“我想請您參觀我們公司。”

“參觀公司?”

飯山的聲音幾乎歇斯底裡。

“要是您讓我們使用專利的話,我們就是生意夥伴瞭。為瞭推進合作,我想您應該來看看我們是怎麼生產足袋的。”

“沒這個必要。”飯山斷然拒絕,“在我看來,能不能用專利,取決於你們能不能付得出錢。要不要做生意夥伴,還是等能拿出錢來再說吧。”

簡直毫無辦法。

談判又擱淺瞭。

宮澤掛斷電話,一個人在社長室裡咬緊瞭嘴唇。

《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