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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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和Joe的初次相見,在我的記憶中是沒有聲音的。

好像一場出瞭故障的電影,看到半途意外地停格。黑暗中銀幕上凝固的是突兀的畫面。沒有說完的語言,沒有做完的事情。徒留空白的悵然。

我忘瞭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那一天是她的網站舉行的酒會。波特曼溫暖空曠的大廳,從網絡背後出現在日光之下的人群,像一群面目全非的魚。盲目的喧囂。

我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漫不經心地喝著一杯冰凍可樂。他重復著這個動作,直到開始為孤獨感覺可恥。像一個陷入絕癥狀態的人,清醒而無可救藥。

然後我發現那個男人就是我自己。

她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碰翻瞭我的杯子。

2

她很年輕。穿著臟的仔褲,褲管卷起,邊緣已經磨得起須。

男式的黑色毛衣,空蕩蕩地裹在身上,能從領口看到脖子的肌膚。

羽絨外套,球鞋。蒼綠色的貝納通棉圍巾,很皺。

黑發凌亂,臉上的皮膚很幹燥,有起皮的碎屑。但是沒有任何化妝。

3

玻璃杯突然摔落在地上,褐色的液體在地毯上泛起細小的泡沫。

她恍然的手似乎是在瞬間,緊抓住我的手腕。

她清脆的驚叫和玻璃一起碎裂在空氣裡。

但是我隻看到她微微發藍的眼睛。嬰兒藍。脆弱得好像要化為烏有。她應該對我說過一些什麼,比如手指凍得麻木瞭或者對不起。

但是我隻看到她嬰兒藍的眼睛。

然後我舉起手,用手心蒙住瞭她的眼睛。

我似乎對她說瞭一句什麼。也許我是在說,沒關系,沒有人註意到的。她單薄的皮膚輕觸到我的手,我能感覺到脈管裡血液流動的聲音,她的眼睛在我的手心裡慌亂地眨動著,然後安靜。

周圍的人群紛紛投以曖昧的漠然眼神。

那一刻,我不清楚自己。為什麼不想讓她看見破碎。

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我的心裡沒有留下聲音。

隻有她似笑非笑的黯淡的臉。

4

我的公司在外灘。是一幢陳舊的法式建築,已經被時間撫摸得頹敗不堪。

我常常站在寬大的窗臺後面,眺望遠處矗立的高樓大廈。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個悲觀的人。

我做的是保險業,在這個行業裡應該屬於業績尚可。但是我並不是一個能夠把工作當信仰的人。因為我不覺得健康和生命能夠用金錢來替換。

業務單上有密密麻麻的姓名,如果一旦兌現,那些名字就意味著死亡和意外。

這使我感覺空虛。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離死亡很近的人。

在大學裡讀的是物理。下鋪的男孩來自廣東,黝黑而健壯,名字似乎是叫陳。

陳在校隊踢足球的時候,常常有女孩坐在操場上期待他活力充沛的射門。但是在大一快結束的時候,陳突然割脈自殺。

早上發現他的死亡,拉開被子,裡面是凝固成硬塊的血,堅硬得黏稠。

很多人疑惑,因為他們覺得喜歡運動的人都應該單純而健康。但是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常常在凌晨的時候,我會無端地驚醒,然後聽到陳的哭泣。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裡,哭聲聽上去短促碎裂。這種原因曖昧的哭泣,讓我感覺非常恐懼。那是一種氣息。

我想也許我能夠聞到死亡的氣息。

大學畢業以後,我拋棄專業,選擇做人壽保險。

多年的工作似乎已能夠麻木我的恐懼。也讓我領悟,人的不可承受的脆弱。

恐懼太重的東西漸漸會失去分量。就像陳蒼白的手臂上,那一道腐爛的傷口。是沒有時間可以愈合的。當我的手指撫摸在喪失水分的皮膚上,心裡平靜如水。

生命是一座恢宏華麗的城堡。輕輕一觸,如灰塵般潰散。

5

Joe和我的第一次約會。我們約定的地點是外灘,我公司的附近。

下班以後,我走出陰暗的門廊,感覺到天空中冰冷的雨滴,暮色中車流和人群擁擠不堪,喧囂的城市是落幕前的戲院,在感覺中有空徹的預想中的寂靜。

她站在路口。高大建築之間的狹窄通道,呼嘯著冷風。周圍是優雅而頹敗的歐式舊樓,時光一去不復返,隻留下滿目荒涼。

她站在樓群之間的陰影裡,像一隻鳥,微微顫抖著,被逼仄的寒冷所淹沒。

那是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印象。

她很寒冷。

她和在酒會上的裝束一樣。臟的仔褲,羽絨外套。空蕩蕩的毛衣,從松垮的領口裡能看到脖子的皮膚。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時候明亮的眼睛會細細地瞇起來,那應該是她真正在微笑的時候。

她看上去落拓和純真。在她模糊不清的笑容裡面。

而我發現自己,有想用手撕下這一層笑容的欲望。

冷嗎?我說。

不冷。她說。她問我借煙和打火機。

煙癮重的人常常會忘記帶煙。

就好像自認為遊泳不錯的人常會淹死。她抽煙的樣子,隨便地吐著煙圈,神態輕松。

但她對煙的依賴應該是無可救藥的程度。

因為她已經無法控制自己。

很平淡的一個夜晚,我們去徐傢匯吃飯,然後找瞭個地下室玩電動。

她提出來的建議。我感覺自己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樣子,似乎不太適合出現在不良少年出沒的地方。但她打遊戲的樣子全神貫註。唇間叼著煙,一下一下,沉著地把嚎叫著猛撲上的僵屍擊斃。她的認真和沉迷,讓我釋然。

我們一起打,連闖四關。直到凌晨店鋪打烊,才走出烏煙瘴氣的地下室,我發現自己的手臂已經酸澀得沒有感覺。

在一個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裡,買瞭兩罐啤酒,兩個人站在寒冷的路口喝完。

以後再出來玩。她說。今天很過癮。

你的樣子,好像過瞭今天就不能再打電動一樣。

我一直都這樣,喜歡到底的感覺。

抽煙也如此。我看著她蒼白黯淡的臉色。

愛情也如此。她笑。

我看著她微微搖晃著上瞭TAXI。

聞到自己的手指和頭發上都是煙草的味道。

Continue

1

Joe在一個網站上班。在大學裡她讀的是哲學,但畢業以後她拒絕和任何人談論哲學。哲學同樣是一個遊戲,但它控制你,你不能控制它。

所以不好玩。她說。

她喜歡抽煙,打電動。這兩個結局都是能夠控制的。一個是死亡,一個是THE END。

很好。我都能接受。她笑笑地看我。

2

某些不確定的時候,Joe是透明的。她會隨時隨地,在某種心情中把往事和感覺傾訴給我。

她曾對我說,她愛過一個男人。

現在已經分手瞭嗎?我問她。

是。她說。酒會上碰到你的時候,是我和他分手的第7天。7是命數。我知道第7天和他沒有復合,就永遠都不會相見。

你是否很愛他?我看著她。她的臉因為沒有任何化妝,像頹敗的花朵,在抽煙過度的時候,會有慘不忍睹的憔悴。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心裡好像纏繞著一些絲線。細韌的。並且混亂。

她說,是的。

她的臉上又有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僅僅是某些不確定的時候。

比如在午夜街頭的冷風中,聽著空的喜力啤酒罐,在水泥路面上滾動時,發出的寂寞的聲音。沉淪在雨霧中的空曠城市,像被廢棄的船,漂浮在夜色的海面上。

目送著她醺然地攔住TAXI離去。沒有告別。

因為傷口被肆意地展覽,所以已經失去瞭疼痛。

這一刻,我覺得自己似乎有愛上她的可能。

也就在這一刻,我覺得我們原來如此遙遠。

3

我的初戀很晚。直到大四,才開始和同系的一個女生交往。在夜自修後送她回宿舍的路上親吻她。記得那是春天的晚上,風中有櫻花的粉白花瓣飄落如雨。輕輕撞擊在嘴唇上。溫柔的感覺。

我感覺自己暫時逃脫某種恐懼感的驅逐。放松的心情,還因為畢業後的離別就在眼前。我不覺得自己有承擔痛苦的機會。

時間太短促,不需要告別。

所以,我想,也許我不曾愛過那個喜歡穿藍裙的女生。

我隻是讓自己經歷。

很多年,我始終在某種愛情闕如的狀態。好像一個人在做B超的時候,醫生在報告單裡寫下腎臟闕如。他就被宣判瞭殘廢。

闕如一般有兩種可能。有過,但是萎縮瞭。或者有過,卻被割除瞭。

我想,那也許是我的悲觀所造成的。

我從來沒有信任過長久的東西。

4

周末的時候,她打來電話,說晚上想一起吃飯。

我去接她。這是我第一次去她工作的地方。39層大廈的頂樓,近600平米的大空間,擺滿上百臺電腦,還有穿梭其中的神色淡漠的人。我站在過道裡,被封閉的熱空調吹得無法呼吸。她從人堆裡站起來對我揮手。穿著舊的黑色毛衣,手裡拿一隻剛吃完的蘋果。

很多人。我說。他們都不喜歡回傢。

這裡直到深夜12點都會有人在。上網,打長途,談戀愛。

空氣很混濁。磁輻射和二氧化碳謀殺健康的細胞。這樣的空氣對情緒和身體都應該是致命的。

但是當我剛失戀的時候,這個地方幾乎是在拯救著我。她說。

我看著她。我有近半個月沒有見過她。她突然地失蹤,沒有任何消息。她的短發凌亂而油膩,臉上因為失水幹燥,裸露著細小的碎皮屑。

她沒有流露出任何想念我,或者不想念我的表情。當然我也沒有。

她打開電腦,給我看她自己制作的小軟件和動畫。精巧的畫面糅合著黑色幽默和辛辣的諷刺,她一邊移動鼠標一邊晃動著腿,臉上似笑非笑。

我說,這就是你的工作嗎?

她說,我看上去總是特別不學無術,最近公司剛剛給作瞭評估,他們覺得我不合格,所以沒有給我股票。

她打開信箱,給我看她寫給一個朋友的E-mail。她寫著,我便秘得很厲害,不知道是不是抽煙的緣故。我所有的零花錢都花在瞭零食和打的上面,有時候就會無法買煙。所以一到酒吧就向別人借煙和打火機。那些男人以為我是初中生,對我很慷慨。

為什麼對朋友說這樣的話,是想借錢嗎?

是他把我的錢借空瞭。她說。

她給我糖。長長的工作臺上零散著牛奶糖,包括她腳下被踩臟的。我說,我不吃糖。她就把糖收在一個大大的粗佈包裡,然後穿上黑色的羽絨衣。

我把糖帶回傢吃,她說,我們走吧。她抱住旁邊一個男人的頭,響亮地親瞭他一下。

再見,Mike。她搖頭晃腦地對男人道別。

我們走到夜風凜冽的大街上。她迫不及待地拿出煙盒,裡面還剩下最後一根。白色的MILD SEVEN。我伸出手,用手心護著她的臉看她點煙,她用的是印著公司名稱的火柴。

我跟著她走到北京西路上的一傢小飯館。登上狹窄的閣樓,裡面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透過沾染著灰塵的玻璃窗,能夠看到路邊梧桐的樹枝。上面已綻出稀疏的翠綠葉片。

這個飯館我常來吃飯。以前在北京西路上的一傢廣告公司做文案。中午也是一個人,在這個小閣樓裡,看著窗外的陽光和樹葉吃飯。

同事呢?

她們都是很純粹的上海女孩,喜歡圍在一起用上海話談論化妝和衣服。我不知道如何與自己不同的人相處。

有時候在樓上吃飯,聽到樓下的電話響起,然後老板娘在那裡記地址,某大廈某層,就知道是同辦公室的人來訂外賣。她笑笑地說著話,一邊把煙頭熄滅。

後來辭職瞭嗎?

是的。覺得廣告要把自己做得殘廢掉瞭,很痛苦。

現在呢?

現在也是。痛苦無所不在。

她睜大著淡藍的眼睛看我。臉上似笑非笑的。一雙手安靜地交叉在一起。

是看上去很寂寞的手指。

5

那天夜裡,我們依然去熟悉的地下室打電動,她占著恐怖遊戲的機器不肯讓。身邊的小男孩們開始發出噓聲。她終於悻悻地咒罵著讓到一邊。

走上地面的時候,發現外面下起瞭滂沱的大雨。

春天的晚上,這樣的雨常常讓人措手不及。而又纏綿。

她拉著我堅持地跑到那傢小超市,買瞭罐裝的啤酒。兩個人靠在玻璃門外面,濕淋淋地吹著冷風,喝完瞭啤酒。

她看著我,我知道她有話要說。果然她輕輕地俯下頭說,前段時間我請假去瞭一個海島。因為心情很糟糕。

是為瞭工作的問題嗎?

也許吧。很多人一樣都在偷懶,但是我不懂得掩飾就首當其沖。就我一個沒分到股票覺得很丟臉。可是再仔細想想,也不盡然就是為瞭這樣的細節。因為說到底,這份工作我從來沒有在乎過。

她的眼睛瞇起來,獨自微笑。她說,也許是一種荒涼的感覺。那種一直隱藏在心裡的荒涼的感覺。就像晚上的時候去海邊,天上有星星的夜晚,能照亮沙灘,遠處環繞的群山,退潮後偌大的沙灘上一個人也沒有。在那裡看海,玩弄手中冰涼的沙子,聽潮水的聲音。坐得冷瞭的時候,站起身來,感覺周圍的沉寂太荒涼瞭。讓人心裡害怕。

她看著我。

我伸出手,猶豫著。

終於我的手指輕輕地觸及她的臉頰。那裡濕而冰涼。

End

1

然後Joe又消失瞭。

像以前一樣的沒有音訊。我沒有找她。有時候在快下班的時候,我撥她公司的號碼。電話裡傳出電腦接線的悅耳聲音,請撥你的分機號碼或查詢。聽到嘟的一聲,我放下瞭話筒。

我覺得我的心是一個裝滿瞭水的罐子,害怕因為搖動而發出巨大的聲音。於是我安靜地站立在一邊,可是每一刻都能體會到柔軟的水聲浮動。

39層頂樓的龐大空間。空調過熱的封閉空氣裡彌漫著輻射和二氧化碳。密匝的電腦和人群裡所淹沒的Joe,穿著空蕩蕩的黑手衣站起來對我揮手。

這個姿勢如此寂寞。而我同樣。

但是我們沒有擁抱。

2

有時候我覺得Joe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平淡地隱藏著她迅速老去的心。可是已經負載不起生命給她的消耗速度。

又過瞭一些時間,Joe告訴我,她辭職瞭。

她離開那傢網絡公司,決定去杭州朋友公司裡做廣告。

3

再次見到Joe。

我在下班以後,穿越過外灘喧囂的馬路。熟悉的場景,一如第一次和Joe約會的時候,那種喧囂卻寂靜的感覺。像面臨著落幕的空曠無比的劇院。

而我終於發現,這座城市原來是空的。

她站在高樓之間的狹窄陰影裡,靠著黯淡頹敗的墻壁在抽煙。臟的仔褲,白色襯衣,頭發還是一樣的凌亂油膩。臉上的皮膚很憔悴,幹得起皮屑。

我幾乎從不曾見過她化妝或換一下明亮艷麗的衣服。她的五官是非常幹凈而美麗的。隻是那種心灰意懶的感覺,拖得她無法站立。

Joe笑著說,我下周就走瞭。杭州是花紅柳綠的城市,總有很多人混跡於湖邊的茶館酒吧,醉生夢死般的生活,我喜歡。

我說,那麼荒涼呢,你把它留在何處瞭?

她說,不知道。但最起碼會有不一樣的陽光照耀在我臉上。應該是更充沛明亮的陽光。

她又拿出一根煙來叼在嘴上。她說,前天買瞭幾本書,其中有本書裡,有一段描寫,一個男人和一個相識幾十年的女人一同得知共同的朋友得瞭絕癥,這其中有幾多的復雜。男人看著江水想,過瞭這麼多年,怎麼連結局也看得到瞭呢。隻是這結局不是那結局,一切好像都沒有個瞭斷,又都瞭斷瞭。讀完以後,心裡愴然。

她說,你不覺得這個城市是很空洞的嗎?或者生命本身就很空洞。

那一天我們沒有去打電動。在外灘的一傢壽司店喝酒直到凌晨。Joe用筷子敲著瓷碗,大聲地隔著煙霧對我說,她想念那個男人,很想。然後她撲倒在桌子上,臉色蒼白地微笑。

有時候,我躺在床上,看著黑暗想他。她輕輕地說。

好像是和他走在山頂的陽光裡面,可是我依然覺得寒冷。我把棉被緊緊地裹在身上,跟著他走。我覺得很幸福。害怕自己會醒過來。可是終於是醒過來瞭。心裡很失望。

他是真的再也不會出現瞭。

我沉默地坐在一邊。心裡不再無所適從。我想,我不會再見到這個女孩瞭。因為她被她的生命驅逐著漂向遠方。時光是空曠的海洋。我們像魚一樣,雖然有相同的方向,卻無法靠近。我是能夠明白的。

而我,還需要生活。

盡量地按照生活圓滿的標準,去感受圓滿的幸福。

一切都是這樣的水到渠成。

一切都無恙。

4

我曾經想問她,是否愛過我。

但是她也許不會回答。而且我已經沒有提問的機會。

我想,某一天,她在杭州的電動地下室,和一個陌生的男人一起打完恐怖遊戲,她會不會對他提起一個上海男人的事情。她會對他說,在上海最寂寞的時候,我和一個男人也曾去打過電動……也許她根本就不會提起。

我還想問她,她如何看待我們之間穿梭的時間。一個穿西裝的上海男人,不喜歡電動,不喜歡地下室。曾經和她在寒冷的街頭渾身濕透地喝完啤酒。聞得到死亡的氣息。悲觀的人。也許不會再有愛情。

但是我相信她惟一的答案,隻有臉上的似笑非笑。

我還是寧願相信,她的往事,隻是為我而曾經透明過。

而我,會把這一些放在逐漸的遺忘中。

包括我自己的無能為力。

5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獨自去徐傢匯。

Joe離開上海以後,我開始嘗試獨自地做些活動。去酒吧一聲不吭地喝酒,或者隻是走在大街上看看來往的人群。

但是我知道並非是懷念。

Joe和我曾經在生活某個空白的段落裡,借用瞭彼此的猶豫來取暖。

當我們一起擠在陰暗悶熱的地下室。

當我看著她旁若無人地叼著香煙在那裡猛烈而沉著地射擊。

幽藍的屏幕藍光照亮她臉上的似笑非笑。那種脆弱和冷漠交織的柔情,我感覺到的措手不及的曖昧。

卻始終無法安慰。

那天看瞭場電影。講鬼魂復仇的香港片子。

黑暗中,看到片中男人的回憶。他在酒吧邂逅的失戀女子。鬱悶的女子。紅裙和眼神如花般的艷麗,卻無法袒露她疼痛著的心。大廈的樓頂,狂風席卷,男人想迅速瞭結一夜歡情。女子卻堅持問男人,他是否愛她。

男人答,天亮之前我都會愛你。女子又說,那你能跟著我跳樓嗎?男人笑答,可以。

於是他們有瞭一個遊戲。女子和他猜拳。如果她贏瞭,他就先跳下去,她跟著他跳。如果她輸瞭,她先跳,他跟著她跳。

結果是她輸瞭。

她幾乎沒有任何一句話,轉身就往樓下飛身而墜。

可是他沒有跟著她跳。

一張下墜之前平靜的臉,深藏著決絕。

那一刻,我想起Joe和我的寂寞,終於淚如雨下。

《八月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