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月零九天

1 機場

她乘坐的從上海飛往北京的航班是晚上9點15分到。她在浦東機場給他打電話。

打折機票隻能買到晚上的時間。但是可以省下400塊錢。她在手機裡說。我這個月手機費付掉瞭1500塊錢。給你打長途打的。

他聽著她以天真無邪的語調對他談論金錢。電話裡的聲音似乎有回聲,是在空曠的地方發出來。他對她說,今天晚上北京下雨。是雨夾雪。你帶上大衣。很冷。

11月初就下雪嗎?上海1月份才有雪。一個晚上就停瞭。

你會在北京看到大雪紛飛的。不要擔心。

他沒有告訴她,他已經在開往機場的出租車上。他在公司裡吃瞭泡面,直接坐車過去,怕回傢來不及。車子疾駛在機場高速公路上,兩邊黑色的樹林飛快地掠過。他在車窗上看到自己的臉。手機貼在右邊耳朵上。刺眼的車燈閃過去。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輕地笑。

似乎看到她在空蕩蕩的機場裡,晃蕩著腳,心不在焉的樣子。身邊放著她喜歡的日本包,褐色的麂皮,摸上去絨毛會一層層地倒下去。她給自己的包起名字叫Tokyo。她給自己身邊的每一件喜歡的物品起名字。她說她有戀物癖。隻戀物不戀人。

她也給他起瞭名字。King。她17歲的時候領養的一條小狗的名字。後來失蹤瞭。

她說,我喜歡的東西,都要給它起名字的。

在接機的大廳裡,他抽掉瞭半包煙。

人還很少。空調很熱。偶爾門被推開,有冰凍的風灌進來。他坐在角落的扶手桿上,看著自己的球鞋和牛仔褲。雖然在外資大公司工作瞭很長時間,他還是習慣下班之後的時間,穿回大學時最鐘愛的裝束。背後的左褲兜裡插著一本《歷史哲學》,是一直在抽空閱讀的書。他維持著在理工大學時的許多習慣。所以他不否認父母有時候對他的看法,性格裡有未成熟的一面。

實際上是有些地方太成熟。有些地方始終無法成熟。分裂地長大。

自然他從不和父母討論這些問題。他們在大學裡教歷史,與世無爭。他們看不到他的位置。

他兩年之前就想搬出傢獨居。但因為沒有動力,還是和他們住在一起。

第一次戀愛是在大學裡。本來理工大學的女生漂亮的不多,葉子在班級裡算是搶手。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喜歡沉默認真的他。一起出去旅行過幾次。第一次做愛是在他的男生宿舍裡。其他的同學都去上課瞭,他們兩個人在陽光透亮的宿舍裡,慌張地擁抱在一起。葉子很疼,在身體下面墊著一塊他的毛巾。毛巾上都是血。

在一起4年。直到畢業。她進瞭一傢雜志社工作。一開始還是好的,漸漸就不再常在一起。然後有一天,在一次做愛之後,她對他說,她有瞭新的男人。

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她在分手之前還要和他做愛。溫暖柔軟的肉體,在前一刻還擁抱在他的懷裡。轉眼之間,就脫身而去。

曾經是痛苦過的。她的理由是他不關心她,所以要離開。他想,關心是什麼。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裡,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們會變成陌路。

最初的那段日子,常失眠,幾乎每天夜晚都要喝些酒,才能睡著。睡眠變成躲避痛苦最安全的洞穴。在4年裡他們曾放肆地任意地使用著這份感情。他相信自己愛過她。他的感覺就如同是要割舍自己熟悉的一隻左手。

但是女人要離開男人的借口有太多。包括關心或者不關心的問題。他想,隻能是因為她畢業後見過太多有錢有經歷的男人。他的未來還不明確。所以要被踢出局。

也沒什麼不可以。她的抉擇沒有對錯的標準。

在一次同學聚會上,他看到葉子。她胖瞭很多,挺著肚子。即將生孩子。他知道她嫁瞭一個貿易公司的經理。是有些傢底的。看樣子她過得很好。

就在那次聚會上,他發現自己得到瞭解脫。身心愉悅。

想起往事不再是負累。有時候他會把他們的往事一件件拖出來在腦海裡過濾和咀嚼。的確是曾經有過一些幸福的瞬間。但那些幸福就和痛苦一樣,已經在他心裡激不起任何感覺。

他想,他惟一對自己滿意的地方是,他想起幸福比想起痛苦的時間多。

2 小恩和日出

是在網上邂逅喬小恩。他26歲,她25歲。他在北京,她在上海。他剛從一傢網絡公司跳槽到IBM。她在傢裡畫圖紙,設計佈料上的圖案。

每天的交會點是等他在中午休息和下班之後聊天。有時候在公司,有時候在傢裡。有時候是半小時。有時候是整晚。因為放松的緣故,他發現自己身上還有著幽默的特質。更多的時候,他是她的聽眾。他們使用麥克風,E-mail,OICQ,發送彼此的照片和喜歡的MP3,圖片。去網站做心理測驗題。

彼此的生活還是隔絕的。他對她一無所知。雖然知道她有一隻叫Tokyo的很喜歡的旅行包,她曾帶著它走南闖北地去旅行。知道她養過一隻叫King的小雜種狗,失蹤瞭很多年。

5月的時候,她問他要瞭手機號碼,給他打過一個電話。她要去湘西旅行,問他有關路線的問題。他們都是自助旅行愛好者。他把他薪水的大半都用在瞭旅行上。他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那種天真的幼童般的聲音。南方的甘甜纏綿的口音。說普通話的時候咬著舌頭,該卷舌的不卷,不該卷的一個勁卷。他說,去,去把你的舌頭熨熨平。

她說,你神氣什麼呀。不就是北京人嗎。神氣活現的。

她讓他跟她說南方話,叫他把“你”的發音發成“儂”。把“晚飯”叫成“夜飯”。這樣的一點點語調差異也成為他們在電話裡一打兩個小時的樂趣。其實隻不過聽著對方說說話。

兩個星期後的凌晨,她打電話給他,氣喘籲籲。她說,我現在在山頂。剛才爬山的時候,下過雨之後路滑,差點摔下去。一邊又恬不知恥地笑。她說,我差點死掉哎。

是在那麼遠的地方給他打電話。他雖然睡意濃重,還是在床上裹著被子爬起來。倒瞭一杯咖啡,幹脆不睡覺瞭。她說,你等會兒啊,你等會兒,太陽馬上就要出來瞭。我們在看日出。

電話裡靜止瞭差不多10分鐘,隻聽到嘈雜的聲音。他喝著咖啡,點瞭一支煙。覺得心裡很暖和。

然後她驚呼起來,出來瞭。出來瞭。

她說,太陽像心臟一樣完美無缺。K。如果你現在在我身邊,你就能看到。

3 用瞭很久的東西不能丟

如果你現在在我身邊,你就能看到。

人群開始騷動。航班到瞭。他擠到欄桿前面,看著空蕩蕩的燈光明亮的機場大廳,一大群神情疲憊的夜機旅客潮水一樣湧出來。

他一眼就看到她。她也穿著仔褲和球鞋。一件橘黃色的蕾絲棉襯衣。披掛著廢銅爛鐵的項鏈和手鐲。臉上有山茶一樣濃艷的妝。她看到他,對他揮手,吹口哨。尖利的聲音劃破空氣裡的凝滯。眾人側目。

這個肆無忌憚的小女人。他在心裡低低咒罵。

她站在傳輸帶邊等行李跳出來。他們隔瞭一段距離,無法靠近。他一直凝視著她。她在打哈欠。她在走動。她揉眼睛。她比照片上更邋遢更漫不經心。

她一共帶來5個箱子。從臺燈,瓷杯子,棉佈碎花枕頭,睡衣一直到仙人球。

他說,大衣呢?

箱子超重太厲害,我丟在機場瞭。

你為什麼不把枕頭丟掉呢?

用瞭很久的東西都是不能丟的。她說。

天在下雨。他拖著沉重的箱子帶她去打車。冰涼的雨水打在他的額頭上,他摸到她的手。她的手指很溫暖。他摸她的臉,摸到她臉上的傷疤。在左臉頰正中。一塊殘缺的小瘢肉,微微突起。他說,怎麼弄的?

小時候挖破的。好不瞭。一動就滿臉是血。

他看著她。她的臉是美麗的。那道傷像潔白的閃電劃過。不動聲色。

她對他說要來北京的時候,他並不奇怪。她是那種在哪裡都能生長的植物。

她說她的客戶在北京最多,接觸起來方便。她還說她喜歡泡粗糙熱鬧的酒吧,看各種話劇和演出,交奇怪的朋友。這些都隻有北京能夠提供。

一個有著幼童甜美笑容和語調的女子。不負責任的生活。

當然,他對她說,我代表北京和人民歡迎你。

4 我們一起住

她先住在亞運村的朋友那裡。

她的朋友在唱片公司工作,是一個喜歡緊身黑色衣服的年輕男子,從廣州來。他有兩個房間。一個臥室裡有大床,是他和前任女友睡過的。還有一間小書房,裡面有沙發床。他和現任女友睡在小書房裡,因為那個奇瘦無比的模特不喜歡那張大床。

他們常常凌晨4點左右回傢,下午一兩點起床。偶爾去公司上班。

後來他才知道,那個朋友也是她在網上認識的。

他去過她住的地方。男人也很瘦,渾身散發出一股騷騷的味道。他不喜歡小恩住在那裡。覺得她夾在一對熱戀的情人之間,十足是一隻灼熱的大燈泡。她還悠然自得,洗完澡,穿著細吊帶碎花睡衣在客廳裡晃來晃去,有時候蓋著毯子在沙發上看盜版碟片。

她把自己的枕頭和被子搬到大床上。房間裡沒有空調。晚上她把窗徹夜打開著。窗外是空曠的天空和隱約的樓群的輪廓。這裡已經屬於北京的郊外。她還是用手機給他打電話。惟一不同的是,他隻要用10分鐘的打的時間就能趕到她的身邊。就像有一次深夜,她對他說,她覺得不舒服。

感冒發燒瞭。北方的氣候還是需要適應的,她的身體底子弱。傢裡隻有她一個人。另外的兩個人每天都要去泡酒吧和夜總會的。他看到她躺在別人的大床上,臉燒得通紅,像一隻被摔壞瞭的佈娃娃。可憐的模樣。

馬上下樓去給她買藥。大樓晚上12點之後停電梯。他一層一層開燈,走下18樓。打的到24小時營業的藥店買退燒藥片,然後又一層一層走上18樓。喂她吃藥。她伸手摸他的臉。摸到一手冰涼的汗。

她說,你對我那麼好幹什麼呢。

剛說完,臉一歪就睡過去瞭。

他一直守在旁邊看著她。她睡覺的樣子更像個幼童。嘴唇無意識地嚅動,好像在吸吮東西。

他忍不住獨自微笑。抓住她的手捏在手心裡。她的手潔白的,清瘦的,帶著孤傲的氣息。那是一個手工創作者才有的雙手。他輕輕親吻她的指尖。他真的一點都不瞭解她。雖然她帶著大包小包,千裡迢迢地遷徙到他的城市。

那一晚,房子裡的另外兩個人一直沒有回傢。早晨的時候,她醒來,燒退瞭。爬起來進廚房燒燕麥粥和牛奶。他要去上班。洗瞭冷水臉,到門口去穿鞋。她說,你晚上過來吃晚飯。我等會兒去超市買魚,燒魚給你吃好不好?

他是突然地回過頭去對她說,我們一起住吧,小恩。我實在不放心把你丟在這裡。

為什麼?有人會殺我啊?她笑。故意的表情。

你不願意就算瞭。他起身去開門。

她拉住他。她很自然地看著他。嘴角淺淺地笑,似乎是預料中的事情。她說,好啊,去找房子。

5 下雨的晚上

他們開始找房子。在網上一條一條地搜集信息,然後打電話過去核實,確定,約下看房的時間。

看瞭很多房子。有時候要來回兜轉好幾條路線的車,非常累人。

她的要求高,希望房子很幹凈,周圍有公園和綠化帶。並且方便交通和購物。

她說,我和你不一樣。你一整天在公司,回傢隻是睡個覺。而我呢,大部分時間在傢裡,要工作,要閱讀,要做飯,要散步。如果環境不好會影響我心情。

他自然按照她的意願,隻是這樣的房子太難找。要麼是傢具不全,要麼是地段偏僻。

她的情緒化也是意料中的事情,突然不願意理他,也不跟他說話。

她從不控制自己的壞脾氣。

那天晚上他公司裡有應酬,整個部門的人出去吃飯。他不放心,走到門外給她打電話。她在外面。她說,我在買東西。語氣很冷淡,不願意和他多說話,隻問他幾點能結束。他說,還得等一會兒吧,一時不能完。

那你就吃飯吧。她咯噠一聲幹脆地掛瞭電話。

他在飯桌上心神不定。外面下雨瞭。他不知道她在哪裡,在做些什麼。他突然覺得她會在北京像泡沫一樣地消失。兩個小時後,手機響起來。有嘈雜的雨聲和喧囂,然後她疲倦的聲音傳過來,她說,我在王府井,買瞭很多東西。沒錢打的回傢瞭。這裡下著好大的雨。

他說,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她說,我在咖啡店吃東西,我肚子餓。

他說,你等在原地,別走。我過來接你,送你回傢。

她說,好。我在天主教堂對面的咖啡店。

他提前告退,打瞭車往王府井趕。路上塞車。雨點打在車窗上,聲音是激烈的。他想她會不會淋濕,又想起來她是在咖啡店裡,心落到瞭實地。

出租車一停下,他就沖進咖啡店裡。大雨還是把頭發淋得有些濕。小恩就坐在門邊的小木桌邊,桌子上放著一杯喝瞭一半的冰冷的咖啡,巧克力蛋糕已經吃完。旁邊的椅子上放著一大堆百貨公司的紙袋。她手裡攤開一本雜志,心不在焉地翻動。看到他進來,她說,我在找你女朋友的名字,葉子。她不是在這傢雜志工作嗎?為什麼編輯名單裡沒有她的名字。

他真是後悔一時失神告訴瞭她舊日女友的名字,以致讓她隔幾日就要念叨一番。

他說,買瞭什麼東西?

毛衣。燈心絨褲子。鞋子。還有晚霜和口紅。

都在世都百貨買的嗎?

是的。

購物狂啊。

她不搭話,臉上悶悶不樂的表情。他脫下外套夾克蓋住她的頭遮擋雨水,一邊拎起她的一大堆購物紙袋子,帶著她出去攔車。

出租車裡都有人。路上是冰冷的大雨和狼狽的人群。路邊的霓虹燈在水汪汪的地面上交織出斑斕的光影。她突然又高興起來。一邊沒來由地笑著,一邊跟著出租車跑。他說,你瘋什麼啊,小丫頭。她攔住一輛車,搶先擠瞭上去,把先等在路邊的一大傢子人擋在瞭外面。

K,K,她大聲叫他,快上車。

他看到窗外那傢人措手不及的表情。她用手抱著他蓋在她頭上的夾克,眼睛亮亮的,得意地看著他。

他說,又神氣瞭?她的臉上還是有潮濕的水汽。他拉住夾克,俯過臉去吻她。先吻她高高的腦門,再吻她神氣活現的眼睛,然後堵住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上有雨水清涼的味道。

6 失眠和煙

那天晚上,她沒有回朋友傢。他把她悄悄帶到自己的傢裡。

父母房間的門關上瞭。他們已經入睡。

他扭亮自己房間裡的燈,讓她進去。那是她第一次到他的傢裡。一張硬的單人木板床,鋪著藍白小格子的棉佈床單。桌上一盞臺燈,凌亂地散落著書籍和雜志。書架上都是史記。床上有一本書,是《歷史哲學》。

他給她拖鞋。他說,你去洗個澡,把寒氣沖掉。

她進衛生間洗澡的時候,他趴在窗臺上抽瞭一根煙。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沒有停下來的趨勢。他看到空蕩蕩的馬路上,除瞭茫然的雨霧和偶爾疾駛而過的出租車,已經空無一人。

她洗完出來。穿著他給她的白色襯衣。長發還是潮濕的,微微鬈曲地傾斜在肩頭上。她說,水好熱,燙得很。

那為什麼不叫我。

自己克服嘛。忍一忍就過去瞭。她嘟噥著,爬上他的床,一邊抱怨,好硬的床。天哪。居然這麼硬。

不習慣?那我拿毯子過來墊在下面。

有什麼用。你這床是木板,不是席夢席。能改良本質嗎?

他站著,不知道怎麼好。她說,去,給我倒一杯水。我要喝水。

他倒瞭水給她。看她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到底,然後躺下來用被子蒙住頭。她說,我累壞瞭。腳很痛。走路走的。我今天走瞭4個小時。

一個人在大街上?

是的。一個人。不認得路。覺得恐懼。

他看著她被子下面蜷縮起來的身體。他看到她的傷心。

等他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她已經面對著墻壁睡著瞭。把身體蜷縮得像個嬰兒。漆黑的長發鋪在枕頭上,像散開的花瓣落滿一地。他沒有關燈,拉開被子躺進去。觸碰到她柔軟的身體。她依然背對著他。他撫摸她瘦瘦的肩頭,瘦瘦的手臂,瘦瘦的肋骨。她嘴唇裡發出含糊的咕噥的聲音。眼睛還沒有睜開來。

他說,小恩,你不許睡著。

幹什麼。我累瞭。她轉過身來,把頭埋在他的頸窩上,一直往裡面鉆。

他吻她柔軟的皮膚,輕輕地舔吮著。突然有疼痛的東西抽上來,一下一下地拉動著心臟。他不清楚自己的心裡,為什麼沒有欲望,眼睛裡卻有酸澀的淚意。他抱緊她,執拗地熱烈地親吻和撫摸她。直到褪去她的衣衫。

半夜的時候他聽到她起床。她潔白的裸體像花一樣在陰影中閃爍出光澤。長長的頭發從肩頭傾瀉下來。她的身體讓他感覺陌生。有一種陌生的艷麗和詭異。

他迷糊地問她,小恩,你做什麼?

我要喝水。她輕輕地苦惱地說。

我去倒。你不知道在哪裡。他困難地起身。摸索到客廳裡給她倒瞭水。她喝完水,眼睛清醒而神氣地看著他。她看過去沒有想睡覺的意思。

怎麼瞭?他說。

我睡不著。我總是失眠的。她張望瞭一下。有沒有煙。想抽煙。

他從抽屜裡摸出一包中南海給她。

在上海我一直抽紅雙喜。

北京沒有這煙。大部分人抽中南海。你可以試一下,焦油量很低。

她點瞭煙,盤膝坐在床上。她說,再來一次嗎?

他聽不懂。

再做一次啊。她扔掉煙頭,爬到他身上。我喜歡你的身體,很柔軟。男人怎麼會有這麼柔軟的身體。

他看著她。他把她長長的頭發順著額頭推上去,這樣可以看到她笑著的天真的面容。他說,你真的還想要?

她點頭。

於是他們又擁抱在一起。

他親吻她脖子後面一小塊柔軟的肌膚。那塊肌膚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帶著受傷的表情。他抱緊她,他說,你是為瞭我才來北京的嗎,小恩?

她迷糊地說,什麼?

他已經後悔自己這樣問,於是沉默。他的心裡想,在她自己說明一切之前,他隻把她到來的原因歸結為工作。是。就如同她所言的,北京有她太多的客戶。

早上他打電話到公司請假。兩個人幾乎一夜未眠。一覺睡到下午兩點半。房間裡窗簾是緊閉著的。整個房間黑暗沉悶如同一艘夜航的大船,緩慢地穿行在黑暗寂靜的太平洋。

他起身拉開一角窗簾,陡然射進來的是劇烈的陽光,使他的眼睛縮緊。他放下窗簾。

小恩還在熟睡。他看到她睡覺的樣子,像一隻破碎的小玩具。隻是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充滿瞭戒備。他想起她平時沒心沒肺的樣子。不明白這個還未失去天真的女子,為何睡覺的時候會有這樣深刻的防備。

7 房子

終於租到瞭房子。在北三環。小恩是在網絡上查到的訊息。已經有5個競爭對手在爭奪這個房子。的確幹凈空暢,樓下有花園,紅磚墻面,看著心神愉快。

最終是他們獲得瞭勝利。雖然房價偏高,還是歡喜地搬瞭進去。找瞭太久,都覺得很累。急於想安頓下來。房間朝向向東,每天早上隻有短暫的一個小時左右,太陽溫暖的光線會流瀉在床上,即刻很快溜走。早上總是被刺眼的陽光驚醒。

他們從IKEA買瞭黑色的大鐵床,床頭床尾均有高高的柵欄。白色純棉佈床單。原木制的工作臺,書架。還有小恩喜歡的刺繡桌佈。她樂此不疲,充滿瞭熱情和創造力。很快就佈置出一個清新自在的空間。墻壁上到處是木相框。她把自己的照片塞在行李箱中帶過來。

短頭發穿著泳衣站在陽光明亮的沙灘上。紮著辮子坐在山頂上快樂地笑。站在鐵路邊看著遠方,頭發長到瞭肩頭。小恩依次告訴他,那是她的15歲,20歲,23歲……他看著這個陌生的不知來歷的女子,心裡微微疼痛。他對她的歷史一無所知。曾經他們是在相隔千裡的城市裡,各自陌生地生活著。

最後一個打掃的黃昏,他們收拾妥當,把地板擦得濕漉漉的。兩個人坐在新買的純棉地毯上休息。墻壁上的漆很舊瞭,顏色比較黯淡。小恩說,真想把它們刷成杏黃色,酒紅色,墨綠色……他說,我們以後說不定會搬走,真要刷墻嗎?她說,是啊,這是別人的房子,不是我們的。

他說,以後我們會有自己的房子的。

真的嗎?她歪著頭看他。北京的房子這麼貴,比上海還貴。

再貴也應該有自己的房子。

她點點頭。她說,在上海我曾幾次下決心要買房子。但隻要一想到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從一個城市裡離開,就覺得沒有必要去買。

就像你在上海的時候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去北京?

是的。

就像你在北京的時候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去一個新的城市?

是的。她看著他。

搬遷是一件這樣麻煩的事情,而且很多東西都會丟失。

隻要不把自己丟失,就夠瞭。

但是我不會再讓你這樣拖著大包行李離開這裡。他說。

真的?

真的。

8 平常的日子

每天他比她早起。因為他要朝九晚五地上班。

他起來洗臉,穿衣服,然後拿起桌子上的包。小恩在床上翻動身體。他走過去,輕輕親吻她的脖子,對他說,小恩,我走瞭。她皺著眉頭說,好。於是他關門,在外面鎖上鐵門。樓梯上響起腳步聲。

小恩模糊地聽著這些聲響。她的睡眠基本上要持續到中午11點左右。起來的第一件事情是抽煙。把房間裡的窗簾都拉開。因為她整天都會一個人在傢裡,她和社會是遊離的,脫節的。她沒有同事,沒有雇主。自然朋友更少。

隻有客戶。

她穿著睡衣給水壺灌上水,開始澆花。寬寬的大窗臺上,放瞭近10盆的綠色植物。茉莉,常青藤,仙人球,蘆薈,龜背竹,梔子……都是尋常的花草。澆花的時候,放上一張唱片,The Chieftains或是Enigma。洗一個蘋果當做早餐。然後開始工作。

她的工作是沒有對話的。隻有獨自完成。同時又是繁瑣的,重復的。需要忍耐力。但因為創作的過程充滿樂趣,始終是她喜歡的事情。會持續整個下午。

黃昏的時候她結束工作,去超市買東西,準備晚飯。走15分鐘的路程左右,能到傢樂福。一路經過河,橋,書報亭,水果店,公園和幼兒園。北京秋天的寒意來得早,風裡面已經有蕭颯的氣息,但陽光照在臉上,還是毛茸茸般的溫暖。

小恩穿著紅色碎花的燈心絨褲子。FISH的燈心絨褲子都有一種天真的張狂的艷麗。她覺得自己有些感冒,眼睛發花。她在適應北方的氣候。走過路邊停泊的汽車,依然在車鏡裡照照,一頭長發帶著憔悴。臉色蒼白。

寬寬的石板路很幹凈,兩邊是高大的槐樹。他曾對她說,春天槐樹會開花,清香襲人,風一吹就撒滿地,很美。她想,會有南方的櫻花美嗎?那滿地粉白的花瓣柔軟濕潤,仿佛會發出破裂的細聲脆響。

小恩記得以前在網球場打球的時候,滿地花瓣被風吹得打卷,她的頭發和衣服上都是。那時候她還很小。和一個男生談戀愛。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離傢出走,最後到瞭1000公裡之外的北方。

幼兒園午睡之後的孩子在陽光下玩。小恩看著他們。想起來時間過得快,又往前走。傢樂福很擁擠。她推瞭車,往裡面放酸奶,果汁,葡萄,西芹,雞蛋,還有他喜歡的排骨和鳳爪,順便再買瞭一紮新鮮的雛菊。打瞭很多花骨朵,3塊錢一大把。拎著兩大塑料袋沉重的東西,叫瞭出租車。

在廚房裡工作如同繪畫一樣,需要細致周到的心情。研究菜譜,確定前後順序,清洗,制作調料,切碎,下鍋……小恩在廚房裡放瞭一隻他的舊收音機,這樣可以一邊做飯一邊聽音樂頻道。聲音有些粗糙,但聽得清楚旋律。都是一些情歌,或新或舊的。她把一盆小的綠葉植物放在窗臺上,隨手灑些清水在泥土裡。

燉瞭很久的湯開始慢慢飄散出香味來,混合著蔥,薑,蒜,陳皮,八角,肉和蔬菜的鮮味。蓋子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她扭小瞭火。靠在窗臺上看看逐漸暗下來的天色。天邊有絢爛的晚霞,紫藍色混合著緋紅。可以看得很遠。然後就能看到他在公寓大門外走進來。穿著黑色的外套,幹凈的短發。

下班的男人要回傢來吃飯。

吃飯的時候,他是安靜的,基本上不說什麼話。小恩不願意。她是和社會沒有接觸的人,她會纏著他,要他對她述說他的工作,他的同事,他的上司……有時候他說一些給她聽,有時候他就會說,這些事情你就不要管瞭,我自己會處理。

他在這樣大型的外資公司裡工作,心裡不是沒有壓力和困擾。但是他不願意讓她介入。或者說是不願意讓她窺探到他心裡哪怕隻有一絲絲的焦慮和乏力。這不是他喜歡讓她看到的他的形象。

所以,晚飯依然常常是吃得很安靜。兩個人埋頭吃飯。

吃完飯,他幫她洗碗,擦桌子,收拾廚房。小恩什麼都不用管,就一個人在衛生間裡洗頭發。把潤發素仔細地抹到發絲裡,然後用浴帽包起來。她把腦袋探到門外面看。客廳裡亮著燈。剛買來的雛菊插在放著清水的大玻璃瓶裡。她對系著圍裙的他說話。

今天我買瞭油漆和蜂蠟,明天想把傢裡所有的木頭傢具刷一遍。

他說,會不會累。或者星期六的時候讓我來做。

小恩說,星期六休息的時候你還不好好補補覺。我來沒關系。

她頓瞭頓,又說,K,你知道嗎,我是很喜歡這個傢的。雖然是租來的房子。

為什麼?

因為感覺是第一次有瞭自己的傢。她笑。把頭縮回門的後面,去洗頭發。

9 爭吵

晚上他們擁抱在一起。小恩柔軟的裸體在他的懷抱裡蠕動,他撫摸和親吻著她,然後反轉過身體要她。做愛是他們生活裡最重要的內容。可以連續地做愛,一直到她的身體出血。他不清楚這劇烈的欲望來自何處。他們在大鐵床的白床單上做愛。這惘然的激情讓人茫然不知所從。

他說,小恩,你不要再吃藥瞭。

小恩說,不吃的話,我就會懷孕。

我就是想讓你有個孩子。

為什麼?

有瞭孩子你就不會走瞭。

有很長一段時間,這的確是他心裡最強烈的一種推動著欲望的力量。他看著小恩潔白赤裸的身體和漆黑的長發,她的臉有一種情欲的創傷和妖艷。她對他說,我已經動過三次手術瞭。如果再有孩子,再做手術,我會一輩子殘廢。

他說,為什麼要再動手術。我要這個孩子。我也要你。

她安靜地看著他。她說,我還不能要。我還需要時間。

她漸漸開始有一些朋友。也有瞭固定合作的業務。每周出去一兩次。

一早起來,洗澡化妝,然後穿著幹凈寬大的佈襯衣,粗佈褲子和棉大衣,背一個黑色的帆佈大包帶著筆記本電腦出去。常去國際大廈一帶談公務,回來後就對他說,那裡有北京最有氣質的女人們。打扮得比上海女人還精致。

她是註重生活質量的人。化妝品一律是日本和法國的原裝進口。光是不同的睡衣就可以買上許多,一件件掛瞭香薰袋子吊在衣櫥裡。當然這些她全都是自己購買。她從不問他要錢。除瞭傢裡的費用。

她的收入是不穩定的,但一旦有收入就會是一大筆。可能會是他工作半年或一年的全部。即使如此,她依然要他負擔傢裡全部的雜費。她說,這沒有什麼二話,你是男人。再沒有錢,你也得負擔責任。當然如果你要AA制也可以。但如果AA制,我們就分房間,各不打擾。

他說,我是男人,也有收入。我們在一起,我肯定會承擔責任。但你要說清楚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該用感情的時候用感情,該用金錢的時候用金錢。不要在該用金錢的時候用起瞭感情,而在該用感情的時候用起瞭金錢。她的眼神很漠然。

他說,那你心裡對我有沒有感情呢?

她看著他,不回答。

他說,你為什麼要和我在一起。僅僅是為瞭找一個男人陪著你?

她說,找個男人要那麼費勁嗎?要千裡迢迢帶著大包小包飛過來?

他沉默,不再說話。

10 傷口

那天兩個人準備去超市買加濕器和電暖器,附帶買瞭一些蔬菜和熟食。

結賬的時候是小恩付的錢。兩個人各自拎瞭大塑料袋,準備回傢。剛走出超市大門,小恩就對他說,加濕器和電暖器不能算在你給我的雜費預算裡。你要還給我800塊錢。

他剛好因為借給朋友錢,這個月工資已經所剩無幾,準備下個月給她。嘴巴裡卻對她開玩笑,為什麼要還你。我不還瞭,這些錢你來出。

憑什麼。我在傢裡做菜燒飯,做傢務,還買床單被子瓷器鮮花,我什麼時候對你計較過那些?你現在連買些小電器都不肯。那可是我們共同用的,又不是我一個人用。

他說,誰讓你買床單杯子瓷器鮮花瞭?我的生活本來就很簡單,不需要像你這樣要求高。

我要求高?傢裡佈置得好看難道你沒有享受到嗎?無能的男人才為自己找借口。

他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劈頭蓋臉地發作。而且說話的時候根本無視一個男人的自尊。他說,我一開始就告訴過你,我不會是你需要的那種男人。我也沒錢。

沒錢你就去死。她突然把手裡裝滿瞭雞肉,牛奶,蘋果的塑料袋子往地上一放,轉身就跑。他的手上也拎滿瞭東西。旁邊已經有人圍觀。他的怒氣控制瞭他,已經無法思想。他也放下手裡的東西,跑上去追她。她在滿是車流的大街上簡直是發瘋一樣地跑。汽車尖利的緊急剎車聲響起來,司機探出腦袋來咒罵。

在一個拐角他抓住她。他緊緊地扭住她的手臂。她掙紮著,用手去扯他的頭發。他劈頭就給瞭她三個耳光,打得她暈頭轉向,差點跌倒。他氣得渾身發抖。他說,你這個瘋子。

她的確如同瘋瞭一樣,撲上去狠狠地咬住他的脖子。他痛極放手。一放開手,她就像一條魚一樣滑開。她再次離開他飛快地跑走。

一直到天黑她還沒有回來。他打她的手機,一直在響,但她不接。他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直到最後傳過來的是關機的提示。她不肯和他說話。

他在傢裡心神不寧。打開電腦玩遊戲,想控制自己的情緒,但無法奏效。他發現自己的手指居然一直是在微微地顫抖著。他看著墻壁上她的照片,那些用陳舊的木相框框起來的黑白照片。她甜美脆弱的花朵一樣的容顏。他每次凝望那些照片心裡就會難過。雖然不明白為何會難過。

但是那一個晚上,他看清楚瞭。他在她的臉上看到始終沒有愈合的創傷。她是一個赤裸的疼痛著的傷口。她的靈魂是他沒有觸摸到的喜歡躲在黑暗裡的孩子。

他每過5分鐘就打一次手機,雖然回復他的是一次又一次的關機提示。北京是這樣大而無當的一個城市,她如露水一樣蒸發。她到底會去往何處。

深夜12點鐘的時候,他終於打通瞭那個手機。她接瞭電話。

小恩,原諒我。我錯瞭。他聽到自己軟弱而焦慮的聲音。他說,你到底在哪裡?

電話裡很嘈雜,可以聽到汽車的喇叭聲,音樂和旁人激烈的話語。小恩的聲音卻很溫和,懶懶的,並不介意。她說,我在吃東西。

你在哪裡?告訴我。我過去接你。

不。不要你過來接。我自己會回來。一會兒就回來。

小恩,告訴我。你不要再懲罰我。是我不好。

她說,我在東直門吃麻辣龍蝦,喝瞭酒,好像醉瞭。站不起來。

你等著。你千萬別亂跑。我馬上過來。

他跑下樓梯的時候,看到外面的天空下著雪。寒風刺骨,大朵幹爽的雪花寂靜地飄向黑暗的城市。他在街上攔瞭一輛TAXI。路上有戀人把衣服蓋在頭上,緊緊擁抱著走過去。

他想起他們曾經在電話裡的對話。

11月初就下雪嗎?上海1月份才有雪。一個晚上就停瞭。

你會在北京看到大雪紛飛的。不要擔心。

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同居在一起。那時候他不會想到自己會動手打她耳光。

很容易就在他們以前去過的小餐館裡找到小恩,她一個人占著一張桌子,上面放著空的酒瓶和滿滿一大盆龍蝦殼。她支著頭,趴在桌子上,眼神遊離。看到他,輕輕地笑。

我吃瞭60隻龍蝦。辣得嘴唇都腫瞭。她噘起嘴唇給他看。唇角都是油膩的污漬,果然是紅艷艷的,像腫脹的花苞。

他看到的是她臉頰上,他留下的手指印。還有她嘴角的傷口。

你怎麼可以吃那麼多龍蝦,你會吃傷的。他心力交瘁。我們回傢吧,小恩,我求你。

好。回傢。她搖晃著起身,撞得桌子移動。他扶住她。她看過去過分地平靜瞭。他不知道她這一晚上都做瞭什麼。

街上已經大雪彌漫。他們攔瞭一輛車。她在出租車上把頭埋在他的懷裡就睡著瞭。

大約是凌晨3點左右,他突然驚醒過來。看到小恩赤裸著身體坐在大鐵床的床尾,她用手抓著黑色的鑄鐵欄桿,長發披垂下來,遮住瞭她的臉。

小恩,你在做什麼。他在黑暗中抱住她冰冷的肩頭,摸到她臉上的淚。她在哭。

她說,嘴唇上很痛。所以去吃龍蝦,想讓它被辣得更痛,感覺會木一些。但現在痛得睡不著瞭。

你怎麼可以去做這樣的事情。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

你老實告訴我,你有沒有打過葉子。你有沒有動過她一根手指頭。

不要再問這種問題瞭。小恩。

你說。你要告訴我。

我和她根本就沒有住在一起。我們是在學校裡認識的。

你不會打她。你對她的感情,比我深得多。

這是你自己在這麼想。

我那麼遠過來,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小恩,我求求你,不要再胡思亂想。

他抱住她。他感覺到自己眼睛裡的淚水,沒有觸覺地流下來。然後在空氣中消失。心裡是有失望的。對自己無能為力的失望。對這份感情的痛苦的失望。覺得自己要死過去一樣。

這個任性的脆弱的受傷的女子。她像一道傷口,出現在他的生活裡。而他們彼此本可以互相拒絕的。他們都不安全。

11 打架

她決定去找工作上班瞭。

呆在傢裡容易得憂鬱癥。她對他說,我要見見陌生人,和他們在一起,這樣就不會想起你對我的不好。

他也覺得她出去工作比較好。有時候下班回來,看到她一個人在傢裡,空氣裡都是冰冷的寂靜,很難想象她是如何地把一天,硬生生地支撐下來。沒有對話。沒有氣味。沒有溫度……

她的性格是不適合獨處的。

可是我一個人在傢裡已經停留瞭很長時間。我很久很久沒有出去工作瞭。她說。

找工作是要費點神。她想做美術設計。網站,報紙,雜志,公司都可以啊。她說。可是一傢傢地出去跑,結果卻都不好。不是她覺得工資低,公司規模不夠大,就是對方覺得她沒有北京戶口,態度不太明確。在一個月裡面,她每天都往外面跑。神情奔波而憔悴。也不再在傢裡做飯、澆花、有那份閑情逸致。有時候很晚回來,頭發上有煙草的混濁味道,往床上一躺,對他也沒有話說。

他能感覺到她的心裡有一股暗流,在危險而壓抑地湧動。

果然。他發現她後來已經不再找工作,她隻是每天晚上泡在三裡屯一帶,找個酒吧喝到半醉,才衣衫襤褸地回傢。

他當然要制止她。他說,小恩,我不能容許你再去酒吧。

她說,你有什麼資格。可笑。我難道連行動的自由也沒有嗎?她又是那種劈頭蓋臉的架勢。

他說,如果你心裡有什麼不滿,你直接說出來。

我討厭你。

他想他還是能夠控制自己的。直到她的手伸出來揪住他的頭發。

她是有暴力傾向的人。他壓抑瞭太久的憤怒再一次如潮水決堤。兩個人糾纏在一起廝打。從床上到地上。沒有穿衣服,赤身裸體。他把她按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一下一下地揍她。他能感覺到自己腦子裡的空白。什麼都沒有瞭。隻有機械地運動著手臂的意識。她用手護住自己的頭和臉,一聲不吭,蜷縮在地上,任他又踢又打。直到他疲倦。

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他很快恢復瞭思維,腦子裡清醒過來。不再是空白,後悔和恐懼再次如陰影一樣籠罩瞭他。

她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赤裸的身體上是塵土的污跡和紅色的淤痕。長發散亂,被汗水粘在臉上。她的臉上居然有微笑。那縷冷漠的微笑因為她嘴唇邊的鮮血,顯得詭異。

他說,我知道你喜歡這樣。你是被虐狂。

她不說話,爬到床上坐在那裡。她一直在笑。

他走過去,抱住她。他緊緊地抱住她,把臉貼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上也是血。

小恩,為什麼?為什麼我們會這樣?

他輕聲地疑惑地自言自語。他問她。他想起葉子的臉,那張在明亮溫暖的陽光下像花朵一樣綻放的臉。那時候他20歲。他第一次愛上一個女孩子。他是真摯地深切地愛過她。直到最後她離開他嫁給瞭另外一個男人。

他曾經猜測過自己心裡愛的能力還留下多少。他是否還能夠繼續走下去,把感情托付給另外一個陌生的女子。

他突然明白有些東西是無法修復的。他心裡明亮的東西有大部分已經被陰影覆蓋。那是一些自私的憤怒的寒冷的東西。從遙遠南方過來的小恩,來到他的身邊。他們在彼此激發。激發深藏著的陰影。

他們又開始做愛。小恩順從地讓他擺佈。她沒有聲音也沒有表情。她像一隻徹底被破壞掉的玩具。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樣提醒他及時抽身。他覺得自己太困瞭。貼著她的身體就睡瞭過去。

睡瞭一會兒,他被她搖醒。她說,我做夢瞭。剛剛做瞭一個夢。

她的神情看過去像一個睡意朦朧的天真的小女孩。他說,是噩夢嗎?

不。我看到我們去訂婚。排著隊。很奇怪,不是結婚隻是訂婚,卻要排那麼長的隊。我的手裡還抓著糧食,好像是一把米。

你想嫁給我嗎,小恩?他問她。

你要我嫁給你?

我想娶你。你相信我。

她沒有說話,她又閉上瞭眼睛。她唇角和脖子上的血跡已經凝固瞭。她不讓他擦幹。她阻止他的姿態非常強硬。她又睡著瞭。

12 為什麼不能這樣做

第二天他一早起來去上班。

她還在熟睡。出門之前,他想給她留一張條子。他寫:小恩,晚上我們一起出去吃晚飯。原諒我。我以後再不會這樣做瞭。你要相信我。

寫完之後,看瞭一會兒,又隨手把它撕掉。是。他不能讓她看到他心裡的軟弱和恐懼。即使她已經融化在他的生活裡,幾乎不可分割。

他關上鐵門下樓。因為脖子上有她指甲抓傷的血痕,他找出瞭一條圍巾遮蓋上。

還是在下雪。路上的雪全凍住瞭。他仰起頭吸瞭一口凜冽的空氣。他想,他還有工作,他還有一個現實正常的世界可以面對。他還有一個出生和長大的熟悉的城市。而小恩,她什麼都沒有。

他下瞭決心要對她好。

一整天上班他心神不定。常常無緣無故地掉下文件或碰到椅子。中午吃飯休息的時候,他撥小恩的手機,她沒有開機。應該還是在睡覺。下午他一直在尋找機會想早點回傢。可是會議一個連一個,始終無法脫身。下班之後,上司又過來通知,因為他過生日,要邀請整個部門的同事出去吃飯。

不可推脫,於是又和一大幫同事們去瞭星期五餐廳。抽空打手機給小恩,依然是關機。怎麼會這樣呢。平時她為瞭方便客戶聯系到她,常常24小時開機。不敢喝太多酒,好不容易挨到11點左右,聚餐終於結束。

他馬上打的回傢。他突然擔心她不會在傢。可能又出去流連在酒吧。如果這樣,那麼他要趕過去一傢一傢地找,直到把她找出來。在上樓的時候,他甚至聽到自己的心臟激烈跳動的聲音。一下一下,跳得是那樣的痛。

門一打開,房間裡是寂靜的空氣。他走到房間裡一看,小恩還睡在床上。他呼出一口氣,說,懶蟲,你有沒有吃過飯呢,不會一整天就躺著吧。走過去一看,她的臉色蒼白,額頭上還冒著冷汗。

他把手捂在她的臉上。他說,病瞭?身體不舒服嗎?

她閉著眼睛,隻是疲倦地搖搖頭。我要休息一下,明天會好一些。

他說,為什麼會這樣。告訴我,小恩。

她冷漠地看著他。她說,今天我去醫院瞭。我做瞭手術。

你懷孕瞭?

是的。一個月前。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怎麼可以這樣做?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又為什麼不能這樣做。她輕而堅決地推開他的手。

13 不知何處是傢鄉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彼此小心翼翼,突然客氣瞭很多。

她很快就恢復瞭往日的活力,開始在傢裡忙碌。他無法測量她所遭受的身體上的傷痛。

她曾經對他說過,她已經做過三次手術,如果再做,會有殘廢的危險。她說話的時候神情是嚴肅的,帶著請求。是。他知道。她對傷痛的害怕是深切而真實的。

可是她什麼都不對他說。

星期六的時候,他們決定去爬山。很久他沒有帶她出去玩。她到瞭北京之後因為人生地不熟,幾乎從不曾去體會這個城市。

他們坐地鐵到蘋果園終點站,然後轉車去八大處。

紅葉早已經凋落。山間隻有疏朗的樹枝和滿地酥脆的落葉。他們爬得很慢。到瞭適合觀望風景的地方就停下來歇息。小恩靠在巖石上曬太陽。陽光很清淡。有黑色的鳥在樹梢發出咔咔的奇怪聲響。它張開翅膀,順著山谷的坡度,一路滑翔下去。自由自在。北方的山,在冬天隻有肅殺的凜冽。

他們看到一對年老的夫婦,穿著球鞋和運動裝,隨手拎著大袋子收集空的礦泉水瓶子。

小恩看著他們說,他們在一起應該很久瞭。

是的。大部分夫妻還是會在一起很久的。他說。他們已經下山。小恩突然覺得身體不適。她常會覺得疲倦。在山間穿越一片樹林的時候,突然看到黃昏的陽光從樹枝間穿越過來,金色的光線跳躍。像是電影裡的某個場景。

厚厚的落葉,踩上去已經發不出聲音。松鼠晃動著大尾巴,悄悄地爬上松樹。不知名的美麗大鳥,低聲鳴叫著驚跑。藍得發紫的羽毛。

他們走到瞭山下。有暮色籠罩的小寺廟。點著的香散發出淡淡的味道。潔凈的紅磚和青石路面。柿子樹上垂掛著最後幾隻紅色的爛熟甜柿。粗壯枝幹的中國玫瑰已經開得凋謝。

他們在廟裡流連。墻上有各種字畫。她一直停頓在那裡看著一段話。他走過去,看著那裡寫著的是憨山大師的一段醒世詠。小恩說,最後兩句話寫得太好瞭。她回過頭去看他,眼睛裡有淚水。她念給他聽,她輕輕地說,頃刻一聲鑼鼓歇,不知何處是傢鄉。

他突然發現自己停頓在那裡無法動彈。他握住她冰冷柔軟的手。他說,小恩,我需要你。

她淡淡地微笑。可是你瞭解我嗎?我的過去你一無所知,我的未來你也無法把握。你所能做的,其實隻要是對我好一些就可以。因為我一個人來到這裡。

14 離開

3月的時候,她找到瞭工作。

是在廣州。一傢很大的知名設計公司。

她說,我必須得去工作。我累瞭。我一個人很寒冷。

他知道肯定要放她走。看她慢慢地開始收拾自己的行囊。她隻帶走她的書,衣服和那一大堆舊的隨身物品,包括小熊和瓷杯子,而把所有值錢的新購置的東西都留給瞭他。

他說,你還回來嗎?

回來。過年的時候就回北京來看你。在上海我已經沒有傢瞭。在北京就留一個傢給我吧。

他看著她。他不相信她。他相信她一到新的地方就會拋棄她記憶中所有的往事。她隻戀物不戀人。她早就這樣對他說過。

他送她去機場。她還是背著她來時的包。她喜歡的日本包,褐色的麂皮,摸上去絨毛會一層層地倒下去。名字叫Tokyo。她穿著舊牛仔褲,跑鞋,厚的純棉T恤,頭發長瞭許多,凌亂地貼在臉上。

她看著他。她的臉上又有瞭那種天真甘甜的笑容。她像一朵幹燥的花恢復瞭水分。在他身邊的時候,她的冷漠和憤怒曾是這樣的多。

她背瞭包起來準備進候機廳。他看著她背上一個包,手裡分別拎著兩個,倔強而堅持地用力支撐自己。她一貫如此。

她轉身對他揮瞭揮手,然後消失在拐角處。

15 原來也就這麼多

他們同居的日子一共是7個月零9天。

他把房子退瞭。準備回傢。他要把剩下的東西都搬到傢裡。

最後一天收拾東西的時候,搬傢公司的大卡車已經停在樓下。

他作最後的檢查。在衛生間的瓷磚裡看到一縷頭發。他撿起來看,很長的漆黑的發絲,應該是小恩洗頭的時候遺留下來的。

他想,這才是她留給他的惟一的東西。

他們彼此之間有過的,原來也就這麼多。

《八月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