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夢狂詩曲1 第十五樂章

音樂和衣服一樣,作品花樣越來越多,卻長得越來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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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酷暑,城市中的空氣從春末夏初的清新,變成瞭現在的沉厚。正午時分,仿佛連高樓大廈在海上的影子也懨懨欲睡,因灼熱的海風搖擺起來。

柯娜音樂廳在市中心的高處巋然不動,呈現出耀眼的金色。拖延瞭一年的時間,這座最大規模的音樂廳終於落成,並伴隨著柯澤和夏娜的訂婚宴正式開張。

夏樹金殿大廳。

夏娜和柯澤站在入口處,招待從貴賓通道進入的客人。

夏娜穿著一身她親自設計的天藍色漸變拖地長裙,臉頰緋紅,卷發垂肩,淺色的長眉不施粉黛,飄渺得就像是中世紀童話裡的仙女。

柯澤則是穿瞭經典黑白搭配的襯衫西裝,配上藍色格紋的褲子,單獨看又穩妥又時髦,和夏娜站在一起更是猶若天作之合。

貴賓們在他們的介紹下,穿過透明的夏樹金殿大廳,魚貫進入演奏正廳內部,在前排VIP的位置坐下。

不得不說,夏承司雖然是個企業傢,但在打造滿足客戶需求的環境方面,還是頗有天賦:二層的VIP坐席並不是傳統的電影院模式,而是小沙發圍著佛羅倫薩式的小茶幾;全場座椅的佈,都是仿制十七世紀的威尼斯繡金線佈料,據說是他手下在切塞納一個教堂裡找到的靈感;音樂廳的墻壁上掛滿瞭音樂傢的肖像,從畫框到繪制手法,均屬於古弗蘭德斯畫派;相框下還配上瞭木制雕刻的各種語言名句,例如巴赫的肖像下,就是英國詩人約翰·彌爾頓十四行詩中經典的一句“這是喚醒人們的號角”,與巴赫的地位與創作風格相互輝映……

招待瞭所有人坐下以後,夏娜在最前排坐下,卻不得不忍受身邊一些聒噪的貴婦。

“唉,什麼古典樂,這都是洋人玩的東西,我們這些沒有文化的人,也就是來湊湊熱鬧吧。”說話的人是周太太,一個老公近些年才賺瞭大錢的暴發戶,因為能說會道,把單純的夏太太哄得很開心,所以這些日子經常出現在夏娜的視線裡。

周太太的一個好姐妹笑道:“也別這麼說,我女兒當時鋼琴考級,考的就是莫紮特的《獻給愛麗絲》。我對這個還是有點瞭解的。藝術情操嘛,熏陶熏陶總是好的。”

夏娜長長地嘆瞭一口氣,用手撐住額頭。

每當一個人遇到的蠢貨時,總會緬懷自己最討厭的那個勁敵。所以,聽見這些人的對話,她居然就會有點懷念裴詩。

這時周太太走過來,臉上堆滿瞭笑:“娜娜,像你這樣的女孩真的絕種瞭,又漂亮,又有錢,身材好,未婚夫又這麼優秀,真是要讓多少女孩兒嫉妒啊。”

“是嗎,謝謝周阿姨。開場表演是我,我先走瞭。”

夏娜有些高傲地轉身。

或許她的想法有錯——這些貴婦雖然討厭,但起碼沒有裴詩這樣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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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開場是費奧科《Allegro》,一首歡快充滿宮廷氣息的琴曲。

夏娜提著藍色的裙邊走到舞臺中央,站在鋼琴手旁邊,頭發蓬松而柔軟,笑靨如花,然後優雅地開始演奏曲子。

訂婚日當天選擇這首浪漫的曲子,是再適合她不過瞭。

尤其是在這樣奢侈的,千人觀眾的音樂廳裡。

她一邊演奏著,一邊向臺下的哥哥露出感恩的神情。夏承司回瞭她淡淡的笑,但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這個音樂殿堂實在太貴氣,就連後臺的韓悅悅都被這樣的氣氛感染瞭。

其實,她的夢想一直是當一個韓國明星那樣的偶像型小提琴傢,穿最時尚的衣服,為明星和影視演奏曲子,裴詩卻一直在逼著她練習那些老掉牙的古典樂。礙於對方態度強勢,她一直沒法拒絕,可她是不喜歡古典樂的。

斯賓格勒曾經在《西方的沒落》中將西方藝術比喻成四季:中世紀時期是萬物勃發的早春,文藝復興時期是欣欣向榮的仲夏,巴洛克時期是哀怨憂愁的殘秋……到現代文明期,國際化的大都市代替瞭小型城鎮,世界以無可控制的速度走向瞭商品經濟化的時代,金錢的銅臭已扼殺瞭所有藝術的活力,當藝術被標上價碼標簽的時候,無價的藝術也就註定瞭走向嚴冬的死亡。

就像裴詩所說,音樂和衣服一樣,作品花樣越來越多,卻長得越來越像。那是因為這些商業作品五花八門的華麗軀殼下面,不過是一堆稚嫩的、天真到可笑的臨摹作。

現代名人也說過,什麼是古典樂,古典樂就是大傢都聽不懂的音樂。這句調侃的話被絕大部分人贊同。

既然大傢都不懂,古典藝術又早已死亡,又何苦去挽回它。

不如完全擯棄困難又晦澀的古典文藝,走向簡單優美的現代流行。

這樣的想法不是沒有告訴過裴詩。但裴詩從來不多做解釋,還是像個管教五六歲孩子的媽一樣逼她練琴。

不過沒有裴詩,她今天也不會有機會來這裡演奏。

夏娜原本說過不拿音樂大賽第一,她就沒機會表演。沒想到裴詩消失後,夏娜刀子嘴豆付心,竟允諾瞭自己的演出,還邀請她加入柯氏音樂。因為和裴詩一直有合作的承諾,她沒有答應夏娜。

可是,裴詩到底去瞭哪裡……

這一天,不僅韓悅悅有瞭機會登臺進行處女秀,還有不少國內外知名的音樂傢前來演奏。也有國際知名交響樂團在這裡發佈瞭他們的新作品。

夏娜從回到座位上以後,一直忍受著旁邊周太太吵吵嚷嚷的評價——她根本就沒有認真聽音樂,隻是在註意這個鋼琴手身上穿的衣服是什麼牌子的晚裝,那個大提琴傢坐下來腰上有一堆贅肉。

她很想說周太太幾句,但一想到名單上壓臺演奏者名字上寫著的“Mori Japan, violin & piano, Anon”,又變得心事重重起來。

沒錯,壓臺演奏的,是Mori重點推出的對象。

本來想自己擔任壓臺,但夏承司說盛夏和Mori有重要的合作項目,而且據說Mori請的小提琴手很優秀,所以壓臺就讓他們的小提琴手來。

她幾次要去調查那邊的演奏傢會是誰,居然同為小提琴演奏者,可以讓哥哥把自己壓下去,是米島莉姐弟,還是西崎崇子?

漫長的三個小時結束後,終於到瞭最後一場表演。

音樂正廳最後幾盞燈也全部熄滅。彥玲原本站在正廳外等候夏承司出場,竟也被這瞬間凝重的氣息吸引住,緩緩轉過身,看著那黯淡的舞臺。

淺淺的舞臺燈光打下來,照亮一架才換上去的臥式鋼琴。

這是瑞典國王冊封的皇傢鋼琴,所有金屬都由黃金鍛造,並鑲嵌瞭七千多顆水晶。如此華貴的制造,又由一層高雅的黑色包裹起來。坐在它面前的人,卻是一位年紀不大的男生。

在場上千名聽眾裡,可以說沒有任何人比夏娜更好奇這個人是誰。

她看見裴曲坐在那裡,心裡雖然疑雲重重,但已有瞭一絲不安——為什麼會是他?他和Mori什麼時候又扯上關系瞭?

聽眾們也不由交頭接耳起來。

——這就是如此盛大的閉幕表演?一個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小男生?這讓前面那些資歷頗深的演奏傢們都怎麼想?

裴曲雙手放在膝蓋上,靜靜地看著鋼琴,並沒動靜。

聽眾們的質疑越來越多。

忽然間,明亮的光忽然照亮鋼琴旁站立的另一個人。

而後,整個舞臺都亮瞭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銀色展覽盒,中間卻站瞭一個危險的黑色影子。

看見那道影子的時候,夏娜的身體猛地一震!握緊的雙手被指甲瞬間掐破!

怎麼……怎麼可能是她?!

夏娜猛地回過頭,看瞭一眼旁邊的柯澤。很顯然,柯澤也因驚愕徹底呆住瞭。柯澤身邊的夏承司卻眼神淡然,毫無驚訝之色。

銀光四射的舞臺中央,寂靜得猶如貴族奢華的墳場。

女子穿著黑色的斜邊曳地長裙,露出踩著系帶高跟鞋的腿。她手中拿著白色的小提琴,並沒有規矩地將它抱在腰間,而是隨意地提著琴頸和琴弓,等待一切就緒。

不少人已留意到瞭。

那把琴,是去年才以一千二百萬拍賣出去的白色尼尼微!

她的頭發比一年前長瞭很多,此時像是瀑佈一樣厚重地撥弄到右邊,以留出左肩的空位。而她臉上的妝容,與柯澤手機背景照片上少女時的她一模一樣。

黑發紅唇,因她的成熟和長發有瞭一種致命的魅力。

夏娜的心臟卻越跳越快,越來越亂。

這簡直就是最大的夢魘——柯詩回來瞭!

裴詩其實隻比裴曲大幾分鐘,兩人也都穿著黑色的正裝。

但是,裴詩的出現卻讓人忘記瞭她的年紀,就好像你從來不會計較一個美麗惡魔的年紀一樣。

所有人都漸漸地消瞭聲,安靜地看著她,等待她下一步的動作。

看見她從容不迫地把小提琴架在肩上,看見她毫不費力地舉起左手,夏娜原本高懸的心,終於在這一刻,完全沉瞭下去。

裴詩把琴弓靠在琴弦上的剎那,她看到瞭裴詩壓在G弦上的手指。

最瞭解你的人,永遠是你的敵人。

夏娜也是最瞭解裴詩的人。裴詩所有的練習演出視頻她全部看過。演奏之前會把手指放在什麼位置,擺出的架勢,會引起怎樣的風波和掌聲,她都能預測出個大概。

G弦上的低音,在別人手下或許是深沉,低調,緩慢的憂傷。

但在裴詩這裡,卻絕對被賦予瞭另一層含義。

夏娜捂住眼睛,簡直不敢看下去。

她高高抬起修長的臂膀,最開始兩個急促的低音響起後,便是長長的,惡魔脈搏般跳動的泛音。

——拉威爾的《茨岡》。

這首曲子開頭風格沉重悲愴,所以大部分小提琴傢總是會微微弓著背,用一種被折服的姿態演奏它。

裴詩卻像是一座無動於衷的塑像。

她把開頭五十二個獨奏音節都拉完瞭,但至始至終都隻是微微側著頭,眼神冷漠地震撼著整個音樂廳。

聽著《茨岡》,許多音樂愛好者都不由想起瞭諸多久遠的名曲。因為這首曲子距離現在隻有百年的歷史,但是,它的曲風不僅汲取瞭匈牙利舞曲的狂熱風格,還模仿瞭帕格尼尼、薩拉薩蒂的高難度炫技風格。

那種引發人們強烈懷舊情緒的,盛極一時的十八世紀古典浪漫主義琴曲。

就像我們進瞭電影院,忽然看見小時候最喜歡的動畫片被改編成瞭精致的3D大片。驚喜的同時,卻會更想念那個時代久遠的動畫片。

隨著曲子的推進,眼見《茨岡》的旋律開始變得輕快,鋼琴手也開始彈奏流暢歡樂的前奏……

大傢都在期待著《茨岡》的第一個高潮。

但是,他們等來的卻不是吉普賽人歡快奔放的音樂。

傳入耳膜的,是魔幻的、靈動的、充滿生命力的旋律。熟悉而充滿張力的音節,接連不斷地從裴詩的指尖流出。

別說其他人,就連夏娜的心跳都不由隨著這段音樂加快瞭速度。

——帕格尼尼的《La campanella》!!

先用《茨岡》喚醒大傢對古典音樂的懷念,再用華麗的姿態展示出那個時代最偉大小提琴傢——她最擅長的帕格尼尼!

她幾近完美的演奏技巧,已經完全填補瞭隻有一個鋼琴手伴奏的缺憾。

在場有很多人隻是沖著夏柯兩傢名號來的,並不懂古典音樂,但已為她如夢似幻的演奏方式折服。

連聽這些曲子到耳朵生繭的韓悅悅,都驚訝到瞭目不轉睛的程度。

她一向不喜歡古典樂,可是……

裴詩的演奏速度太快,轉變也太快。

當傢還陶醉在帕格尼尼燃燒一般的音樂中,她已迅速轉回瞭《茨岡》後期一段令人眼花繚亂的左手撥弦片段中。

然後她停下來,讓裴曲彈灑脫地伴奏,她再加入。

沉重卻充滿張力的獨曲,在鋼琴規律的伴奏下,卻像是任性的火精靈一樣,一陣凌亂地拉奏中忽然停頓。

她握住琴弓,重重地用右手食指撥瞭一下弦!

她迅速地換回擦弦演奏,曲風繼續毫無變化地凌亂進行。

可是,那一下撥弦卻擾亂瞭聽眾們的心。

旁邊一直在和兒子發短信的周太太,竟然都忘記瞭手裡還拿著手機,自言自語道:“媽呀,我聽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瞭……”

另一位貴婦也喃喃道:“這女孩的手簡直不像人類的手。”

可是,《茨岡》卻以未完成的姿態剎瞭車。

若說之前觀眾還有心情點評,到最後一首曲子的時候,就都已再說不出話。

一段寧靜憂傷的片段,配上瞭一根弦長長的顫音結尾……

這是巴洛克音樂最充滿傳奇色彩的曲子,來自於小提琴傢塔蒂尼的一個夢。

塔蒂尼性格叛逆,荒廢瞭學業,又和紅衣主教的女兒鬼混,最後被父親與主教驅逐,躲到瞭修道院裡避難。一個晚上,他夢到瞭魔鬼在他的身邊奏樂,便誕生出瞭這首帶著邪氣宗教意味的小提琴曲——《魔鬼的顫音》。

前奏過後,裴詩直接演奏瞭這首曲子的精華所在,第三樂章。她淋漓盡致地展現出瞭那個時期短促、激烈而極盡奢華的風格。

像是大浪淘沙中的碎貝沖上海岸,像是月光下淹沒瞭孤城的風雪,像是世紀戰爭前被戰士吹響的號角!每一個音調都直直地撞在人的心房,讓人呼吸越來越急促,甚至完全停止呼吸!

韓悅悅不曾如此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臟怦怦亂跳,隨著一波高過一波的曲調而渾身緊繃,緊緊握住雙手。

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現代音樂確實已是藝術歷史的冬季,萬物死亡。

可是,冬季過後,往往很快是春暖花開。

深藍色的樂曲末尾,令人想起瞭蒙特利松林的蝴蝶樹。

大片的藍色蝴蝶一如飛蛾撲火,覆蓋瞭所有的枝幹,像是要將樹的軀幹侵蝕一般,散發著臨近死亡的美麗。

終於,她微笑著結束瞭最後一個音節,唇如烈焰,靜靜地面對著臺下詭異的死寂。

夏娜微微張口,談不上是驚慌,還是恐懼。隻像是龐大的暗影,在某一個死寂的夜,將她整個人一口一口吃下去,直至屍骨無存。

夏承司靠在座椅上,抱著雙臂,冷漠地看著臺上的女子,半邊深邃的臉孔沒入黑暗中。

十多秒後,場內才爆發出如雷轟頂的掌聲。

裴詩的小提琴,任何樂器都無法取代,就連有樂團合奏的鋼琴也不可以。

隻是,演奏臺中央站著的,好像早已不再是裴詩。

她的陰影順著絲質的黑裙延伸而出,在舞臺的燈光下凝固,漆黑而纖長,就仿佛占領瞭她空殼肉體的魔鬼之影。

*********

柯娜音樂廳的首次音樂會完美落幕!

各大報社、雜志社、新聞記者們紛紛湧入瞭大廈外沿,采訪這一日前來參加表演的各路著名音樂傢和樂團們。當然,由Mori隆重推出的雙胞胎姐弟也變成瞭眾人關註的焦點。

有瞭裴詩的光環,不要說是其他新人,就連裴曲的伴奏就顯得黯淡瞭很多。

可是,她卻是最不甩記者賬的。

夏娜花瞭很長的心思才把自己調整回正常的狀態,擺出各種姿勢讓記者們拍照。像是一隻開屏的孔雀,正在高傲地展示著自己華貴的羽毛。可是看見裴詩的背影,她身體僵瞭起碼四五秒,別人提問她也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的眼中隻有那個穿著貴氣的黑裙、細腰不盈一握的女子。

裴詩在一群森川組成員的護送下,和裴曲一起從旋轉門裡走出來,冷冷地擋掉瞭所有簇擁上來的記者,並用手臂護著臉色發白、身體發抖的裴曲,目不斜視地從正在接受采訪的夏娜面前身邊走過。

直到柯澤連外套都沒穿好,追著裴詩而去。

夏娜腦中大約有十幾秒的空白,然後也推開記者跟瞭上去。

“裴小姐,請等等。”柯澤叫住瞭裴詩。

裴詩趕緊把對快門有恐懼癥的裴曲送到車裡,然後回過頭來,看著他。她的黑色長發如流雲一般散在肩頭,紅唇像是冬季盛開的寒梅,冰冷卻艷麗。她隻是眉梢微微揚瞭一下,表情的變化細微到幾乎看不出來。

柯澤的喉嚨很幹澀,手心卻冒出瞭汗。

“晚上我和夏娜的訂婚晚宴,可以邀請你和你弟弟參加麼?”

裴詩看瞭他幾秒,脖子也沒動一下,目光轉到瞭跟過來的夏娜身上。這短短幾秒時間,相機已經卡擦卡擦地閃瞭幾十次,她的臉孔在銀光中顯得更加美艷奪目,但眼中始終不曾有半點波瀾起伏。

她居然就這樣跳過瞭他們,轉身準備也進入車中。

可是,這時卻有記者大聲問道:“裴小姐,請問裴曲先生是身體有什麼狀況嗎?為什麼從出來一直臉色這麼糟糕?”

裴詩踏進去的身子忽然停住。

緊接著,又有記者追問道:“是啊是啊,他好像身體不是很好?還是說有心理疾病?”

裴詩按住車門的手指節忽然蒼白。她看著車裡一直渾身哆嗦的裴曲,嚴厲地低聲道:“我早就說過叫你不要給我伴奏,你偏不聽。”

裴曲瞇著眼,連嘴唇都失瞭顏色:“可是,我想和你一起演出啊……”

“之前是恨不得又哭又鬧又上吊要挾要上臺,現在知道叫姐瞭?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受得瞭這種環境!”裴詩氣得在他臉上拍瞭一下,但那一下輕得估計連熟睡的人都喚不醒,“回去我再收拾你!”

雖是這麼說,但裴曲從她兇狠的眼神中看見瞭更多的心疼。

原本還想說什麼,她卻轉過身,有條不紊地回答,同時朝柯澤露出瞭禮貌的微笑:“柯先生和夏小姐的訂婚宴,我很有興趣參加。”

裴曲愕然地抬頭!

她為什麼會答應柯澤?那是他和夏娜的訂婚宴,夏娜不滿她很久瞭,肯定不會給她好臉色看。更何況,那裡還有她一直以來隱瞞身份,刻意躲開的那個人。雖然她現在手臂康復,已經不打算再繼續瞞下去瞭,但是——

“姐,你怎麼……”

裴曲趕緊往外挪瞭一些,想去拉她的手,但還沒靠近,車門已被裴詩重重地摔上!

“她為什麼要去啊!”裴曲有些焦急瞭,“我,我先出去叫她回來……”

“別去瞭。”

森川光坐在前排背對著他,命人把車門鎖瞭起來:“你姐姐也是想保護你吧。”

“保護我……?”裴曲一時啞然。

“她不是不願意和你同臺演出,而是不願意媒體把重心放在你身上。她跟我說過,不論發生什麼事,一定要保證你是安全的。”從背後看森川光小部分側臉依舊線條秀美,但他的聲音卻比平時冷瞭好幾個調,“所以,小曲,不要再任性,再讓她操心瞭。”

裴曲怔瞭一下,又看向瞭窗外被記者圍堵的姐姐背影,忽然抓緊瞭衣角。

這時,另一輛純白色的敞篷跑車緩緩駛入人們的視線。

那是路特斯公司在日內瓦車展上新展示的重磅級超跑,有著由該公司開發的V8超跑發動機和借鑒瞭前作概念的外形,目前市價尚未能估測。

就這樣一輛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原裝車,已經足以引起不小的話題。

從車裡走下來的一男一女,卻頓時讓這輛車變成瞭無彩的背景。

打頭的女人身材高挑,渾身上下沒有個配件、一塊佈料是能在市面上找到的,風格卻獨屬於那些耳熟能詳的世界級頂尖設計師。

她一手夾著半截未抽完的女式煙,一手撐著白色的蕾絲陽傘,戴著優雅的法式貝雷帽,面容極其年輕,保養得當,但言行舉止又是她那個年齡的人獨有的穩重、妥當。

跟在她身邊的是個年輕男生,錐子臉,單眼皮,勾瞭黑色的眼線,鼻梁又窄又挺。他的一頭小卷發陰柔而雪白,白得就像那隻在他懷裡鉆來鉆去的純種波斯貓。他的四肢瘦長,手指尤其纖長——那雙花瞭上千萬的費用去買過保險的手,此時卻放心地放在波斯貓的嘴裡,讓它親昵地啃咬。

年輕人或許不認識他身邊的貴婦,卻不可能不認得他。

哪怕是對音樂一無所知的人,也該聽過他的名字。

Adonis,柯氏董事長的幹兒子,柯氏音樂的搖錢樹,還沒學會走路就先會拿小提琴弓,六歲登臺維也納演奏帕格尼尼E降調Concerto No.1第三樂章,跳級畢業於牛津大學物理系,全國首席年輕小提琴傢,名揚海外。

不過,據說上帝賜給瞭Adonis非常人的音樂天賦,也賜給瞭他天才中都少有的怪異脾氣。這一點從他給自己起的外語名字便可以看出來——希臘神話中被愛神與冥後爭到頭破血流、連血滴中都可以長出玫瑰的美少年。

“正常男人根本不會取這種自戀又變態的名字吧,我懷疑他是gay。”以前韓悅悅不止一次盯著他的照片如此說。

明明從來沒在現實中見過面,Adonis銳利的視線卻一直在裴詩身上打轉,看得她渾身不自在。但他身邊的貴婦卻像是完全不知道她這人一樣,與她擦身而過,走到瞭柯澤面前。

柯澤立刻站直瞭身子,有些局促地說:

“媽,你怎麼來瞭?”

“說的什麼話?兒子訂婚,我能不來麼。”

說話的貴婦是柯氏音樂的董事長,也就是柯澤的母親。

她就如同女版的道林·格雷,與一幅被詛咒的畫用靈魂交換瞭永生的年輕容顏。歲月不會在她臉孔上留下痕跡,卻又總是會通過那雙眼睛出賣她的真實年齡。

從她與Adonis出現以後,幾乎所有記者都丟下瞭正在采訪的名人,直接沖過去將他們圍得水泄不通:

“顏女士,請問這一回與Kenny G的合作是否順利?”

“傳言維也納信樂交響樂團會集體跳槽到柯氏音樂,是否屬實?”

“Adonis,你真的在和影後申雅莉大玩姐弟戀嗎?”

……

裴詩身邊也一下變得空落落的。

她隻是站在原地,靜靜地望著多年不見的養母。

顏勝嬌還是如此高貴,她一頭濃密的黑發挽在左側,系成瞭一個蓬松的發髻,右側的碎發隨性地垂落,卻也都像半掩的秘密一樣藏在貝雷帽下,一如從舊式電影中走出的巴黎社交貴婦。

她始終沒有正眼看自己一次,甚至連斜眼都沒有。

從自己換回瞭原來的名字開始,她就應該不會再與自己說話瞭。

裴詩隻顧著顏勝嬌,卻未留意Adonis已不知不覺脫離記者,走瞭過來。當裴詩留意到他靠近的時候,一個遲到的記者忽然從她身側沖過,把她重重撞到一邊!

她腳下一個踉蹌,眼見就要當場失態地撲倒在地——

忽然,一雙男性的手及時伸過來,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

裴詩有些驚錯地站直身子,沒料到動作卻很自然地靠入瞭身後男人的懷裡。然後,一股非常熟悉的古龍水味,混著他自身淡淡的體香,飄瞭過來。

這獨特的味道曾經盛夏某位女員工說成是“極致的女性□□”,裴詩當時聽瞭差點吐出來。可大半年過去再聞到它,她真有一種微微暈眩的感覺。

不知道是否太久沒見瞭……

裴詩立即調整站姿,有些不自然地躲開瞭他的視線:

“夏先生。”

事情發生瞭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原本以為夏承司的開場白會是“你到底是誰”,或者“你來盛夏究竟有什麼目的”,卻沒料到他一開口居然如此不戲劇性,全是來自上司的責備:

“病假九個月,一回來不到公司報道,反而跑來演出,你這秘書是怎麼當的?”

盡管手掌熾熱,體香誘人,他的聲音卻瞬間把人拉到瞭深冬之夜的海底。

裴詩剛想開口解釋,Adonis就閃瞭過來,站在瞭離夏承司很近的位置:“夏二公子,我們也好久沒見瞭,最近都在忙什麼業務呢?”

他說話和以往電視采訪略顯傲慢的態度不一樣,反倒輕聲細語,有一種近似於女性的柔和。

“現在不是上班時間,業務的事請聯系我的助理。”夏承司眼睛盯著裴詩,徑直抽出一張名片遞給他。

對知名的小提琴傢竟然如此無禮,裴詩都有些訝異,懷疑Adonis當場會翻臉走人。

誰知Adonis不但沒甩他臉色,反而,反而……

讓波斯貓爬到自己背上,再用雙手握住瞭夏承司的手!

“我就是喜歡你這種冷冰冰的樣子,太霸氣、太迷人瞭!”

裴詩大驚,嘴角抽瞭一下。

Adonis眨瞭眨眼,聲音變得更嗲更柔瞭:“Honey,你什麼時候才忙完工作啊?我下個月有音樂會,給你編碼00001的票,你一定要來啊。”

Adonis音樂會頭號VIP的票——別說是他那以萬計量的瘋狂粉絲,就連裴詩聽瞭都有些心動,不由看瞭一眼夏承司。

夏承司卻完全無視瞭Adonis,用審視的目光看著裴詩:“明天來公司報到,你最好想個合理的說法,跟我解釋一個小小的骨折翹班九個月的原因。”

裴詩還沒來得及說話,Adonis就已插嘴道:“阿姨,你居然敢翹我傢honey的班九個月?想被炒魷魚嗎?”

裴詩耳朵頓時立瞭起來,揚瞭揚眉:“阿姨?”

“是啊,阿姨,我從我幹哥哥那裡知道你的事跡瞭。你也不用擔心,雖然你學琴晚,但你可比我老多瞭,時間也比我長,不用害怕以後會沒法出頭。”

五歲學琴晚,一般人聽瞭絕對都覺得是笑話。但這話從Adonis口中說出來,絕非一點點刺耳。

盡管被如此挑釁,裴詩還是不以為然地抱著雙臂,平靜地說道:

“李建國先生,即便叫人阿姨可以讓你感覺年輕一些,但你的年紀還是一樣大到不能再被稱作‘神童’,別傷心瞭。”

Adonis最討厭的就是別人叫他的真名。這一點從采訪時記者叫他真名時他抽搐的臉可以看出來。而且,性取向不明的人,往往對年齡特別敏感。

所以,裴詩的話每一個字都刺中瞭他的致命傷。

Adonis氣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還沒有時間反擊,顏勝嬌就派人來讓他過去瞭。他吊梢的單眼皮瞇成一條細縫,看瞭裴詩一眼:“我非常討厭你的演奏方式,你成不瞭氣候的。”

“承蒙誇獎。”裴詩輕笑著目送他離去。

待他走遠以後,裴詩又掉頭叫住瞭剛轉身的夏承司:“夏先生,請稍等。”

“什麼事?”

裴詩斟酌著措辭,把一早就準備好客套話說瞭出來:

“我這一回離職的時間確實太長瞭,幾乎花瞭一年時間,現在回來可能要花更多時間再去適應。在你這裡我學到瞭不少東西,不過我確實能力不足,無法勝任您的私人秘書。所以,我想提交辭呈。”

“適應期可以等,能力可以鍛煉,都不是問題。”夏承司回答得十分模式化,“想解除十年長約也可以,先賠償解約金。我不接受和平解約。”

裴詩愣住。

解約金……那筆數額對她來說,簡直就是一輩子都賺不回的天價。

她開始為難瞭:“……夏先生,我是Mori推薦的小提琴手,以後有很大機會與你們合作。我兼顧小提琴的同時肯定會耽擱工作,即便是這樣,你也打算繼續用我?”

“你音樂的工作與在盛夏的工作無關。做不好秘書就扣工資,扣到零為止。”夏承司沒有絲毫同情心,隻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用冷冰冰的命令口吻說道,“明天按時來上班。”

《夏夢狂詩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