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夢狂詩曲3 第八樂章I

英雄的心,盡管被時間消磨,被命運削弱,我們的意志堅強如故,堅持著奮鬥、探索、尋求,而不屈服。——丁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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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一次Mori與盛夏的收購案,夏承司最初有三個計劃。

Plan C,大幅度放債券,提股票價格,與Mori打持久戰。這個計劃安全系數是最高的,但對盛夏的虧損也非常大。一旦實施,整個企業會元氣大傷最少五年。

Plan B,先使用反收購政策抬高收購成本,再利用媒體全球性炒作,讓所有人知道盛夏股票暴跌,但Mori還是有很大興趣。那麼,人們都會產生盛夏股票被低估的心理作用,都會來買股票,如此一來,盛夏的收購成本就會高到Mori無法收購。這個計劃是很安全又沒有損失的,原本是夏承司最想采用的策略,但得知森川光的身份以後,他知道Mori的收購計劃是志在必得,一旦盛夏股票價位恢復正常,他們一定會卷土重來。下一次他們準備有多充分,就無從得知瞭。

所以,他最終執行瞭Plan A。

他從一開始就意識到,自己正在下非常危險的一步棋,因為Mori那邊到底有多少資金,他並不瞭解。他花瞭很多心思去研究森川島治也的背景,發現他是一個性格殘忍的性情中人。他們傢族雖是黑道,卻有一種名門貴族的尊嚴。從森川種種不惜代價報復仇人的歷史來看,夏承司基本已在心中篤定,這個人很可怕,但他不懂商業,不會親自操作商業,也不會有錢到可以輕松收購盛夏。

那段時間他沒有一天好好睡覺,就是在精心策劃如何把盛夏的負債提到最高。之後,如他所料,Mori一口氣吃瞭個大胖子,資金出現瞭問題。他們無法合並盛夏的利潤報表,無法利用盛夏的充足現金還清債務。而且,在盛夏債務激增之後,他們的親傢柯氏音樂還暗中操作,限制瞭Mori控股。

最後,Mori自相矛盾,隻有逼自己把盛夏吐出來。

夏承司去美國的一個月,總共做瞭兩件事,第一件事是見劉先生。第二件事就是籌款——這些年他在美國放置瞭許多不動產,在那邊也有一些私底下接觸的合作方,這些都是夏明誠不知道的。原本是用來對付夏明誠的資金,沒想到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用上瞭。

收購消息發佈出去的當天下午,夏承司坐在車上,聽助理在旁邊向他匯報:“夏先生,如果想要避開收購稅款,我們必須在明年二月之前完成交易。董事長讓我轉達您,越快收購越好。”

這一回面臨這麼大的災難,父親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遇到有好處的事反倒第一時間出來指揮人瞭。夏承司有些怠倦地說道:“告訴他,如果想100%控股,計劃必須得嚴密,再給我一個月時間。”

夏承司想,如果父親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恐怕臉上的表情會有趣得很。保鏢下來為他開門,他抖瞭抖自己的風衣,徑直朝面前的綠色山丘上走去。在那半山腰上,有一個大型亞洲博物館,門口立著一塊孤零零的文化交流紀念碑。這裡的草坪都經過精心修剪,石頭鋪制的地面留下瞭時代的氣息。二十多年前,當人們的生活裡還沒有被各種電子產品和新興的娛樂方式充斥,這裡曾經是文人雅士們最喜歡光顧的地方。因此,哪怕是在它已經沒落的現今,它渾身也散發著不允許新生文化抹去的威嚴。這座建築的設計師來自日本京都,他在門前的石碑上獻詞上刻下瞭丁尼生詩篇《尤利西斯》:“雖然我們的力量已不如當初……但我們仍是我們。英雄的心,盡管被時間消磨,被命運削弱,我們的意志堅強如故,堅持著奮鬥、探索、尋求,而不屈服。”在這段話的下方,刻著世界各國贊助者的名字,其中有一個人的名字很特別——夏美咲。

很顯然,美咲是一個日本女子名,但夏卻是一個中文姓氏。夏承司很快看見這個名字,然後轉頭,對早已站在這裡許久的人說道:“在這裡,是不是突然有瞭思鄉情懷?”

旁邊拿著外套的男子望著石碑上的詩篇,答非所問:“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

“這不重要。但我能很確定地告訴你,如果爸知道你的存在,他一定會比任何人都樂於接納你。”

“不需要他的接納。”

“他與你母親的感情是他們的事,這不影響他和你的父子情。而且,我覺得你母親也是非常希望你與他相認的。不然,她不會在你的名字上留下這個名字。”夏承司拿出一份重新打印的親子鑒定報告,把它遞到對方的手裡。在最上面的名字“森川光 Hikari Morikawa”後面,還有一個括號,裡面寫著:夏之光。

森川光看著報告上面自己五歲的照片。那時的他就和普通的日本小男孩一樣,長著小小的瓜子臉,劉海和兩鬢的頭發都很長,眼睛卻大得不像日本人。照片上的他笑得如此燦爛,真的就像是夏季的第一縷陽光。

“她如果不希望你們相認,也不會過瞭這麼多年,才中文寫瞭這封信,再想盡辦法寄給父親。”夏承司又遞給森川光一封打印的手寫信。

“她不在瞭。”森川光沒有看那封信,好像是對內容已經瞭如指掌,“我七歲那一年,她就已經生病去世瞭。”

“那……這封信是?”

“是我五歲的時候寫的。那時候她已經被我外公關起來瞭,沒機會寄出去。因為不管是什麼人,隻要見瞭她,都會被弄瞎眼睛,除瞭外公最信任的大女兒。所以,她把信放在我大姨那裡,希望有朝一日這封信能寄給那個男人。可是,大姨很聽外公話,不願意這兩個人再有聯系。前兩年,她會背著外公把它寄出來,大概是因為母親逝世二十周年一到,她就終於想通瞭。”

說到這裡,森川光低頭看瞭一下那封信,眼眶終於濕潤瞭:

我不知道這封信是否能到順利寄到你那裡。

現在無法接觸外界的我,也不知道你過著怎樣的日子。

這些年你最近過得怎麼樣?

還會再去亞洲文化博物館嗎?

那可是我們初次見面的地方呢。

到現在還記得啊,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已經有一種“啊,以後大概會麻煩他瞭”的感覺。

對瞭,我們已經有瞭一個寶寶,他的名字叫做光。

夏之光。

夏季的第一縷陽光。

真希望光能你們有機會見面。

真希望聽我們的小光叫你一聲“爸爸”。

請你一定要等我們。

總有一天,我們一傢人會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永遠不分開。

美咲

這麼多年過去,母親具體長成什麼樣子,森川光已經不記得瞭。他隻記得,她站在櫻花飄落的庭院中,飽含淚水對他笑著,跪在地上抱住瞭他。她身材纖瘦,皮膚白皙,有漂亮修長的手指和深黑的長頭發。雖然那一天,他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她卻每時每刻都面帶微笑。她蹲下來摸著他的頭,一直重復地叫他“Hikari”,叫瞭一會兒,又告訴他:“Hikari也要叫Guang,這是中文的讀法。以後一定要學好中文,這樣才能和爸爸說話。還有,爸爸喜歡古典樂,所以光要把鋼琴也彈好,好嗎?”從此以後,母親那張日益模糊的容顏,就變成瞭他後來二十多年黑暗生活中所能記住的,最後的畫面。

十年後的一個早上,他生瞭一場大病,做瞭一場陳舊的夢。他夢到瞭母親在櫻花樹下轉過身的樣子。醒來以後他恍然發現,她已經離世七年瞭。他在黑暗中詢問在身邊照料自己的大姨,媽媽是什麼樣的呢,我已經不記得瞭。大姨撫摸他高燒未退的額頭,帶著鼻音說,美咲幾乎和光長得一模一樣,臉蛋也像,手指也像,而且,也總是面帶微笑。

——那時的自己仍舊年少,不懂悲傷與寂寞的滋味。所以,也不懂大姨的眼淚。他隻知道,夢裡的母親讓他第一次有瞭叫做“懷念”的感覺。

想到這裡,再看著母親的字跡,森川光抬起頭往天上看瞭一會兒,令自己的情緒平靜瞭一些。他看著石碑上的“夏美咲”,無奈地笑瞭一下:“可能對母親而言最美好的事,就是她到離世都不知道那個男人已經結過婚瞭,而且,在我之前就已經有瞭兩個兒子。”

雖然知道夏明誠一直很花心,但夏承司從來沒想過,父親竟可以做到這個程度。他不願意為父親辯解,隻是平靜地交代:“如果你願意回來,這個傢永遠歡迎你。你不再計較父親做的錯事,我們也不計較你做的錯事。”

“夏先生,在這方面,你還真是天真得有些可愛呢。我是森川氏的人,你認為我有哪一點像你們瞭?”森川光笑瞭一下,“今天我來見你,可不是為瞭來和你兄弟相認。隻是想告訴你,以我外公的個性,他絕對不會就此罷休。”

“瞭解。謝謝提醒。”

“別誤會。我不是為瞭你,是為瞭小詩。”森川光把手裡的外套重新披好,轉身走下臺階,但走瞭兩步又停瞭下來,“十月三十日是她生日,記得要去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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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一年的10月30日不僅是裴詩裴曲的生日,還是夏娜和柯澤舉辦婚禮的日子。想到自己的生日充斥著夏娜的喜事,裴詩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她已經想好瞭,生日哪裡都不去,就和去年一樣,跟弟弟在傢裡一起吃兩個人的生日蛋糕。可是,她還沒來得及去訂蛋糕,就接到瞭夏承司的電話。

“喂。”她小心翼翼地對著手機說道。

“喂,阿詩麼?是我,夏承司。”

夏承司的電話好像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樣。隻要在聽筒裡聽到他的聲音,她就會沒法同時做別的事——除瞭轉一轉頭發,撓一撓床單,揉一揉發燙的臉蛋。這一刻,聽見他自報姓名,她更是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變成蜂蜜糖漿做的,又黏又軟又燙。她不由自主把整個身體都扔到床上,把半邊臉埋進被子裡:“嗯,我知道……我有你電話。”

“這個月三十號你有安排嗎?”

聽見這個問題,她的心噗通噗通跳瞭起來:“暫時沒有。”

“那你跟我去參加娜娜的婚禮吧,我沒有女伴。”

“……”裴詩很想扔出“再見”兩個字,但一想到可以見到他,又覺得浪費這個機會很可惜,於是硬邦邦地說道,“我不能在那待太久,晚上還有別的安排。”

“好。到時候我送你。因為第二天白天娜娜的婚禮要我過去幫忙,大概會沒時間過來……”

“沒事沒事,我自己去就好。”以前他從來沒做過這種事,為什麼現在會變得這麼好?難道他真的對自己……

“那不行,我一定要過來的。但白天時間太趕瞭,我29號晚上過來接你,你在我傢先住一個晚上,第二天我們一起去吧。”

“也可以。”

因為一直在留意他的聲音,所以不論話題內容是什麼,她都需要多花一兩秒去反應。這一回回答瞭有一會兒,她才理解瞭話裡的意思,驚訝道:“什麼?到你傢?!”

“放心,到時候你住我的房間,我去客房睡。”

夏承司到底是怎麼瞭……

戀愛真是一件浪費時間的事,它可以讓一個很聰明的人思考一個愚蠢的問題一整天,而且還非常心甘情願。就這一通短短的電話,已經讓裴詩胡思亂想瞭一整天,甚至連練琴的時候都會突然停下來,用力拍打自己的眼睛,像是想把無窮無盡的尷尬從腦袋裡打出去。

像漿糊一樣的腦袋,直到晚上才變得清醒瞭一些。天氣預報說這個晚上會下雨,裴詩摸著黑跑到陽臺上去收衣服。從晾衣架上取下一件襯衫的時候,它卡在瞭兩個桿子中間,她用力拽瞭一下,就聽見黑暗裡響起扣子掉地的聲音。她拿出手機當電筒在地上找瞭一會兒,卻不小心踩碎瞭一個小東西。聽見這麼清脆的破碎聲,她覺得有些奇怪,於是把那個東西撿起來看——那確實是剛才掉落的扣子,但扣子裂開以後,裡面卻是納米技術做成的電子線路。把它翻來覆去觀察瞭半晌,她想起瞭夏承司曾經跟她說過的監聽器問題。

原來,森川的人把竊聽器都放在瞭衣服扣子裡,而且還是絕對密封防水的。她趕緊放下衣服,回房間把所有帶扣子的衣服都拿出來檢查。果然,隻要是正裝上的扣子,弄碎瞭以後裡面都有同樣的電子線路。她立刻開始回想和夏承司過夜的那個晚上……呼,還好,那天穿的衣服沒扣子。

沒過多久,電話響瞭起來。她心不在焉地接聽瞭電話,那邊傳來裕太的聲音:“詩詩,不止扣子裡有,我們給你的公文包、筆頭上、文件夾的扣子裡也有哦。”

裴詩無語瞭。裕太這傢夥到底是什麼做的?他怎麼可以用這麼輕松的口氣,跟她說著這麼過分的事實?她閉著眼,把火氣壓瞭下去:“你讓森川光接電話。”

“森川少爺說他不在。”

“……你在賣萌嗎?讓他接電話!”

“好、好可怕……”裕太健氣十足的聲音飄遠瞭一些,隨後就換成瞭一個溫潤又悅耳的聲音,“小詩,你找我?”

“所以,我們的相識就是一場騙局,是麼?竊聽器、利用、弄斷手、隱瞞身份……還有什麼事,都一口氣告訴我吧。”

“我們不是慈善機構。我們究竟是怎樣的組織,你一開始就應該知道。你在與外公交易的時候,應該就做好會面對這些事情的準備。”

“包括弄斷我的手?”裴詩低頭看著自己活動的左手手指,“其實我一直不明白。明明取得我的信任,並不需要弄斷我的手,你們卻還是做瞭多餘的事,這到底是為什麼?”

“那並不在我們的計劃中。”有幾秒鐘,電話那一頭一點聲音都沒有,導致裴詩以為是斷掉瞭,但他最終還是繼續說道,“如果我說,是有人拜托我弄斷你的手,才會完成和我的交易,你相信麼?”

“哦,那個人一定很不希望我拉小提琴。”

“對。而且,這個人你並不陌生。”

像被人抽瞭脊骨骨髓一樣,裴詩覺得背上一陣空虛:“是什麼人?……不,別告訴我。你隻是在為自己找借口開脫,我不會相信你的。”

“你不知道也比較好。”森川光吐瞭一口氣,“如果你知道是誰,肯定會受不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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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就到瞭29號。再三確定裴曲不想參加夏娜婚禮後,裴詩決定第二天早點結束回傢和他一起過生日。吃過晚飯後,裴詩在化妝鏡、衣櫃前、洗手間徘徊瞭接近兩個小時,突然聽見夏承司在樓下的喇叭聲,她趕緊發瞭一個消息給他,讓他到裴曲看不到的地方等自己。然後,她帶著換洗的衣物和化妝包,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跟裴曲說道:“小曲,我去一個女朋友傢裡玩,明天婚禮結束後回來找你。”

“好。”裴曲彎著眼睛笑瞭笑,“玩開心啊。”

看見弟弟這麼純真的眼神,裴詩覺得在12點前就離開,良心很過意不去——小曲,姐姐明年一定陪你,今年就讓我重色輕弟一次吧。她輕手輕腳地下瞭樓,在拐彎處看見站在副駕門前的夏承司。他好像是剛從公司直接過來的,身上還穿著西裝。還離他有一段距離,她已先搖搖手:“不好意思,久等瞭。”

看見她過來,他臉上露出瞭一絲頗為紳士的笑意:“阿詩,好久不見。”然後摟著她的腰,低下頭吻瞭吻她的唇,為她拉開瞭車門。

她沒什麼反應,但直到坐進副駕,腦袋裡都是一片空白。

《夏夢狂詩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