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醉別西樓醒不記(2)

“哥,錢鐘書說過……說過……”舌頭好像有些腫大,不聽使喚,“他說,人總是為瞭幾分鐘的快樂,賺瞭一世的痛苦。真是好笑……分明是,分明是‘痛苦’,卻用瞭個,用瞭個‘賺’字。呵,呵呵……你說,我是不是也賺瞭?”頭好重,我無力地撐瞭撐。

“嗯,我應該是賺瞭……他說幾分鐘的快樂……我好像不隻有幾分鐘,我有十……十年……”我胡亂地扳著手指。不過小白怎麼不說話?“哦,我忘瞭,你……你不知道什麼是‘分鐘’……”

“分鐘就是……把小時分成六十份……裡面小小的一份就是分鐘……等等,‘小時’你也不知道吧?”我“撲嗤”一笑,突然有幾分得意,“一個時辰的一半就是……就是小時……不對,好像……好像一個小時的一半是一個時辰……難道是三分之一……哎呀,都不對……我想不起來瞭,怎麼辦,哥,我想不起來瞭……”我痛苦地扯著頭發,想要扯出一絲頭緒,卻被一把抓住手腕。

“你給我看清楚我是誰!”耳邊有寒氣掠過,是誰?不是小白嗎?是誰?眼睛裡渾沌一片,手腕被抓在一雙冰冷的手裡。冰冷的手?貍貓?他的手總是涼涼的。

“呵呵……”我摸索著用手攬上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胸口傻笑:“貓……貓貓……孩子……孩子沒有死……呵呵……眼睛……”我撫著他的眼尾,“眼睛……很像……”

臉頰貼在貍貓的胸膛上,律動的心跳沉穩而催眠:“貓……你知道嗎,做生意的人總說二八規則①,其實……其實這個規則對所有……對所有都適用。因為,人太傻瞭,太傻瞭。總將自己八成的感情和精力都無怨無悔地奉獻給瞭隻對自己付出兩成的人,而對那些為自己付出八成的人我們卻隻給出瞭少得可憐的兩成關愛。”

“貓……貓貓……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這樣好?為什麼要讓我的身體裡流著你的血?”我抓過他的手腕一遍一遍地吹氣,那裡,曾經為我被利刃遍遍劃過,“還疼不疼?疼不疼呢……那麼多血,那麼多……好困啊,但是這裡……”我捶著自己的胸口,“這裡好痛……好痛!”

“人生太累太難太長瞭,如果,如果有下輩子,我隻願……隻願做一株草,朝生暮死,無情所牽……你呢?下輩子你要做什麼?貓……貓,你在聽我說嗎?”

“唔!”嘴唇好疼,什麼在咬我,又腥又甜,被刺痛地茫然睜開眼睛。

“你說我是誰!”一雙妖冷的紫晶目放大在我眼前,漲滿我的視線,我眨眨眼,睫毛刷過他的眼瞼。流動的水香包裹著我。

“妖孽!”我一把揪住他的前襟,突然覺得渾身都是力氣,舉拳便砸,“你放瞭我的孩子!快把他放瞭!”

冰冷的手一把禁錮住我的拳頭,清水寒氣掃遍全身,我掙瞭半天都掙不開,無力地癱軟,難過地咕囔:“你這個妖孽……上善若水,你聽過嗎?你明明如此歹毒……卻為何……為何有一身清水的味道?……真是可笑,太可笑瞭。”

笑著笑著,胃裡喉頭一陣不適的翻攪,天旋地轉,有東西不能克制地往外沖,跌入黑暗前我突然有些幸災樂禍,妖孽肯定被我弄臟瞭。

…………

餘暉鍍窗欞,煙霞染紗帳。

我悠悠睜開眼簾,全身散架一般無處不疼,連睜眼這樣一個小動作都扯得我的神經生疼。這是什麼地方?我迷茫地看著被夕陽鍍上一層碧金的奢華床幔,掙紮著一點一點坐起來,“啊!”右腰處傳來一陣火燒針刺之感,我不禁驚呼出聲。

“雲姑娘可是醒瞭?”紗幔外一個宮女垂手而立。

“嗯。”我又哼唧瞭兩聲。

那宮女垂眼斂眉伸手撩開床幔:“請雲姑娘隨奴婢至暖熏池沐浴更衣。”我還未回話,就有候在一旁的兩個宮女上來攙扶起我,之前那個宮女提瞭一盞長柄香凝在前面引路。我一瘸一拐地跟著她穿過寬闊的寢殿,來到後方的暖熏池。

白玉鋪池,銀鏡貼墻,水汽氤氳繚繞,池面有零星薄荷葉片散落,看來,子夏飄雪決定將我換一個地方關押。對昨夜我僅存的記憶是喝醉吐瞭他一身,但我醒來時身上這身衣服明顯已被換過,身上也沒有異味,想來是被宮女處理過瞭。隻是身上怎麼這麼痛?難道是被他用掌劈瞭?

侍女將我身上的衣物除去,我緩緩步入溫泉中,對面的銀鏡倒映著我的身形。

那是什麼?!我望著鏡中所見,愕然地倒抽瞭一口涼氣。

花開六瓣,片片清奇,無根之水,聚凝而落—— 一朵黑色的雪花赫然綻放我的右側腰上,杯口大小,形態飄逸。本應是天地間最純澈的天成之花,卻因染上瞭一抹沉如夏季子夜最深的凝墨之黑,顯得邪惡而耀眼。

無怪乎我一直覺得右腰刺疼,竟是因為這個憑空多出的文身。子夏飄雪這個變態!我已經出離瞭憤怒,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瞭。想來我數度頂撞惹怒他,他不能殺我便這樣折磨我。

“雲美人覺得此花比之那罌粟花何如?”一隻修長冰冷的手扶上我的腰側,手指皎白如玉,與那墨雪刺青赫然比照。

“不如陛下也去文一朵罌粟花在腰際,好讓我比對比對。”我漠然移開身體蹲入水中,乳白的池水漫延至脖頸處,“堂堂雪域國皇帝竟有窺人沐浴的下作習性,委實可悲。”

子夏飄雪撥弄著池水,溫暖的水汽煙霧般纏繞在他指尖。他輕翻手掌,那水汽竟瞬時在他掌心凝結成雪花,略一揚手,雪花便撲簌簌地落在我赤裸的肩頭,觸及體溫後又剎那融化成水珠,順著肩膀滑落。

子夏飄雪傾身吻上我的肩頭,舌尖舔過盈盈水線,寒意入骨,我不能克制地打瞭個寒戰,本能地轉身避開。

那妖孽卻一把擒住我的手臂:“莫說這皇宮之中,便是整個天下都是我的。看看我的所屬之物,如何算得上偷窺。”似情人私喁般的軟語呢喃拂過耳際,與之相反的卻是手臂上幾欲碎骨的力道。

我略正心神,冷眼看他:“昨夜那酒倒是烈得很,小女子這會兒還覺得胃裡絞得厲害,陛下若再不離開……”我迅速地將另一隻手捂上嘴,開始幹嘔。

子夏飄雪臉色刷地一變,眨眼便飛離至暖熏池的另一端,隔著水霧臉上的顏色又變瞭幾遍,紫眸裡竟有幾分懊惱,瞪視瞭我片刻後拂袖而去。

他一離開,我便開始不能克制地大笑,笑著笑著竟閃出滿眼的水花,悲從中來。此刻,這紅石黛瓦的宮墻外不知正在發生著什麼巨變和陰謀,而我卻被囚在其內,猶作困獸之鬥,絲毫沒有辦法阻止,無力的悲憤之感襲上心來。

《薄荷荼靡梨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