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魔族,忘川。

彼岸花開,如鮮血鋪散,延綿接天。夜曇放下東丘樞,他的身體已經被炸成一灘爛肉。可因著修為深厚,他尚有一口氣在。

“咳咳……”他倒在一片血紅的彼岸花上,隻輕輕一咳,渾身鮮血瘋湧,“少典宵衣、炎方、離光暘、帝錐!!你們竟然敢陰老夫!”

他字字含恨,眼看著天幕中,九星連珠的天象漸漸消失——這萬年難遇的奇景,終於過去瞭。

“功虧一簣……功虧一簣……”東丘樞甚至沒有查看自己的傷勢,喃喃道。

旁邊,夜曇說:“盤古斧碎片,交出來吧。”

東丘樞一愣,隨即大笑:“小丫頭,你不會以為就憑你,單槍匹馬就能從老夫手中奪走盤古斧碎片吧?”他好像聽到瞭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就算老夫還剩下最後一口氣,殺你也是綽綽有餘。”

夜曇說:“是啊。所以我帶你來魔族瞭。”

“什麼意思?”東丘樞吃力地轉頭脖子,看瞭看左右。因為魔族已經撤往蓬萊,這裡並沒有魔兵駐守。東丘樞有些不明白,而就在這時候,夜曇伸出雙手。

隻見漫天魔氣仿佛受到莫名的召喚與吸引,向她匯聚。

紫黑色的魔氣融入她的身體,她的瞳孔都變成瞭紫色。

“這……”東丘樞臉上的笑意消失瞭,“你能吸收魔氣。”

夜曇血脈如沸,好半天才說:“以前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托你的福,如今算是明白瞭。”話落,她抬手一掌,全力擊向東丘樞。

東丘樞本就已是強駑之末,哪能撐得住夜曇這一掌?!

他抬手凝氣,拼力擋下這一掌,然而隻聽一聲脆響,正是他骨骼斷裂的聲音。

“天道亡我。”他噴出一口血,重新跌坐在地,雙目中的光華漸漸黯淡,“連天也不助我……”

夜曇確定眼前的他已經不足為懼,她在東丘樞面前抱膝而坐,說:“你不眷戀這天地,天地自然也不會眷顧你。”

一隻蒼蠅被血腥氣吸引,飛落在東丘樞臉上。東丘樞想要抬手,但元神已散,骨骼寸斷,他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瞭。

他的聲音粗啞,像是荒廢多年的老門被推開,發出搖搖欲墜的聲響:“天道不公,真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夜曇隨手扯瞭一朵彼岸花,擦瞭擦臉上不知幾時被擦出的傷口,說:“願賭服輸,有何不甘?”

東丘樞雙唇顫動,鮮血汩汩而淌:“吾生來便為世人踐踏、欺凌,隻因神魔之子的身份,便為世人所不容!神、魔、妖、人,四界生靈可活,為何獨獨神魔之子,註定受盡痛苦而死?!吾毀天滅地,重啟混沌,何錯之有?”

夜曇認真道:“我倒是從不認為你是錯的。”

東丘樞愣住,夜曇接著說:“上古世界之後,盤古開天辟地。雖然這可能隻是一個巧合,但卻也是新世界的開始。你要重合天地,也算不上什麼罪過。我隻是可憐你。”

“可憐?”東丘樞冷笑,“老夫雖為神魔之子,但修為可凌駕於四界。就連你的小情人少典有琴,也要尊稱老夫一聲先生!”

“我承認。”夜曇撥弄著身邊的彼岸花,突然問:“你喜歡吃什麼?”

“什、什麼?”東丘樞愣住。

夜曇說:“你最喜歡哪件衣服,哪朵花?你愛過一個人嗎?你座下學子眾多,你真心待過誰嗎?”

東丘樞一臉茫然。

夜曇繼續說:“你得到瞭盤古斧碎片,延長瞭壽命,也增長瞭修為。你活瞭無數的年月,可是你的親人呢?你的愛人,你的朋友呢?你沒有,一個也沒有。就算天道留情,讓你重合天地,你也一樣如此。千年萬年,陰暗孤獨。天道或許不公,但真正對你不公的,是你自己。你活瞭很多很多年,沒有善待過自己一天。”

東丘樞張瞭張嘴,卻無話可說。他死到臨頭,可並沒有糊塗。那些被人輕賤的往事,最艱難的歲月,乃至後來被供上神壇,四界仰望。這些年的樁樁件件,他都記得。

可是什麼是自己最愛呢?

夜曇說:“你從不為人著想,於是也沒有人為你著想。天地閉合,你拍手叫好。你一命嗚呼,四界普天同慶。天道不曾偏坦,人間就是這樣。”

東丘樞深吸一口氣,彼岸花的香氣延綿不絕,匯入他的身體。他的身體卻如同破佈,每一個毛孔都向外淌血。他凝視著忘川,輕聲道:“是啊,人間就是這樣。”在漸漸灰白黯淡的視線裡,隻有彼岸花如火如荼,潑潑灑灑、層層疊疊。他曾經無數次繪制過這花的圖案,可仿佛今天是第一次將它看得這般真切。

“這花開得真艷。”他輕聲說。可是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他自然也無力折花。

夜曇隨手摘瞭一朵,遞到他掌中,說:“我也喜歡。”

東丘樞連呼出的空氣都帶著血沫子,他問:“你不是想要盤古斧碎片嗎?為何不過來拿?”

“當我傻啊!”夜曇仍然盤腿而坐,按兵不動,“你死瞭自然就是我的。我急什麼?這時候來取,萬一被你暗算,豈不冤枉?”

“哈哈。”東丘樞一笑,可惜連大笑也顯得有心無力,“倒是機靈。”

夜曇說:“你放心吧,我會等到你徹底斷氣再取走盤古斧碎片。順便把你埋這兒。這裡山青水秀,你可以日日看花。也算是本公主給你送終瞭。”

東丘樞手握著一朵彼岸花,聲音漸漸低微:“你幾時變得如此孝順懂事瞭?”

夜曇也有點不好意思,說:“主要還是想確定你是不是真的死瞭。本公主是個謹慎的人,不親眼看著,總覺得不放心。”

東丘樞即使再痛,也忍不住笑出瞭聲:“雖然功虧一簣,但是老天還是留瞭個最有趣的人在老夫身邊。”

“過獎過獎。”夜曇一臉謙虛,卻又忍不住提醒他,說:“你元神已散,血也快要流幹瞭。臨死之前,快想想還有沒有什麼稀世法寶或者絕世功法要送人的。這時候還藏私,可就失傳瞭啊。”

“你……”東丘樞長嘆一聲,半天說,“老夫懷中,有親筆所著的《混沌雲圖》。你可取走,自行修習。”

夜曇一聽,雙眼泛光:“那我就不客氣啦。老規矩,等你死後我再來取。”

“你……”東丘樞又好氣又好笑,最終卻化作一聲嘆息,“想不到,老夫一生所學,浩如煙海。最後卻都便宜瞭你這個臭丫頭。”

夜曇聽得心花怒放:“這話我愛聽。”

此時,長夜將近,東方泛白。一點金色點燃瞭雲霞,晨曦潑灑而下。東丘樞混濁的眼睛盯著這明媚到不可一世的光彩。

這樣的日出,他經歷過無數次。歲月輪回,四季無聲。走過看過的人,也曾落魄潦倒,也曾睥睨天下。可是當他最後一次凝視過往,沒有自己,也沒有其它。

他瞌上眼睛,無涯歲月都化塵沙。

“喂?!”夜曇抽出美人刺,戳瞭戳他。在忘川迂回處,東丘樞斜倚著半岸繁花,徹底沒瞭氣息。

夜曇用美人刺小心翼翼地劃開他的衣衫,裡面除瞭盤古斧碎片,果然還有一本《混沌雲圖》。她將寶貝收好,倒也言而有信,就地挖坑,將東丘樞深深掩埋。

“為免四界刨墳鞭屍,本公主就不給你立碑瞭啊。”她填平深坑,縱然揮汗如雨,但看在寶貝的面子上,也並不覺得累。臨走之時,她摘瞭一朵彼岸花,扔到東丘樞墳頭,隨後頭也不回地離開瞭。

而此時,蓬萊仙島。

青葵被捆到刑柱上,地脈紫芝也被抱出來。

四帝面色凝重,少典宵衣親手取出南明離火的火種,交給玄商君,說:“事不宜遲,先將此花焚毀吧。”

玄商君接過南明離火,踏著眾人的目光,來到青葵面前。青葵的目光掃過他,又在離光暘臉上短暫停留,最後,她看向不遠處的嘲風。

世界沉默無聲,少典宵衣催促道:“還等什麼?動手!”

清衡君急道:“父神!如今東丘樞重傷,已經再劫難逃。我們也不是非要毀滅地脈紫芝不可吧?”

少典宵衣怒道:“閉嘴!”

玄商君手握著南明離火的火種,這與當初青葵飲下的不同,更純凈得多。他凝視這火種,人如木石般僵硬。嘲風想要上前,然而剛走一步,就被炎方攔住。

——這孽子最近幹的糊塗事已經夠多瞭。他沉聲道:“休要多管閑事!”

嘲風隻得喊瞭一聲:“少典有琴!”

青葵面前,少典有琴毫無反應。青葵閉上眼睛,等瞭半晌,火種仍未落下。她睜開眼,隻見面前的玄商君仍然牢牢握著這火種。

——他像是在等人。

他在等誰?

正在此時,外面一陣大亂。蓬萊仙島的法陣被人一拳打碎,少典宵衣等人同時轉頭。

最先看到的,是一團紫黑色的魔氣。在浩浩魔氣中央,離光夜曇一身紫衣,裙衫血跡未幹。法陣的碎片如水晶,在她經過之時層層碎裂,氣勁如疾風,吹起她烏黑的長發。她手握美人刺,以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跡,面向四界精銳,道:“放開我姐姐!”

就在此時,少典有琴右手一松,南明離火的火種如淡藍色的酒傾覆而下。青葵和地脈紫芝都在瞬間被點燃!

《星落凝成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