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有喬木雅望天堂2 第七章 再見我的少年

曲蔚然住院這幾天夏彤天天去醫院照顧他,醫院裡的護士們都調侃她是曲蔚然的小女朋友,夏彤臉皮薄,一聽這話連忙擺手,使勁搖著頭,結結巴巴地澄清:“我不是,我不是的。”

可她越是澄清,護士們就越愛逗弄她,看著她滿臉通紅、慌張羞怯的樣子,特別可愛。

一天,夏彤拎著曲蔚然房間的水壺去給他打水的路上,又被幾個年輕的護士如此調侃瞭,夏彤羞得拎著水壺就跑,幾個護士在她身後呵呵地笑。

夏彤跑到曲蔚然的病房門口,捂著胸口直喘氣,心裡暗暗慶幸,還好那些護士沒在曲蔚然面前這麼開她的玩笑,不然,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瞭。她深吸一口氣,打開房門進去,可門縫剛打開一些,就見到曲蔚然的病床旁邊坐著一個女人,那女人正對著門口坐著,伸手撫摸著曲蔚然脖子上的傷口,眼睛盯著曲蔚然,滿眼心疼和憐愛。

夏彤愣瞭一下,連忙退瞭出去,在外面站瞭一會兒,忍不住又偷偷打開門往裡面看,這是曲蔚然住院這麼多天以來除瞭她以外,第一次有人來看他。

那女人三十歲左右的模樣,長得很美,夏彤說不出那是怎樣一種美,隻覺得,如果她往大街上一站,所有人的目光都會被她吸引。女人磨蹭著曲蔚然的傷痕,淚眼婆娑,曲蔚然將頭扭向另一邊,倔強地不看她。

過瞭好久,女人縮回手,柔聲道:“警察局要我把你爸爸送到精神病院去。”

曲蔚然冷哼瞭一聲,沒答話。

“你爸爸自己也說去。”女人拿瞭一個蘋果和水果刀,坐在床邊削瞭起來,塗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指靈巧地轉動著,“可你也知道,他最怕去那地方,但他這次自己要求去。他其實也不想打你的,隻是他的病一發作起來,他也收不住手。你也知道,精神病院那地方,病人一發作,就會用什麼電擊療法,還會打病人……你爸爸進去瞭,會吃苦的……”

“那我怎麼辦?媽媽你說我怎麼辦?”曲蔚然忽然轉過頭,眼裡充滿怨氣,“因為他不能吃苦,所以我就要吃苦嗎?因為他不能被打,所以我就要被打嗎?媽媽你是這麼想的嗎?”

“怎麼會!”女人連聲辯解,“我隻是怕你爸在精神病院裡被欺負……”

“是啊,所以你就讓他欺負你兒子!你生下我來就是為瞭給他打的嗎!等我被打死瞭,你就開心瞭!”

女人忽然抬手,“啪”的一聲,一巴掌甩在曲蔚然臉上,房間裡氣氛凝重得像是結瞭冰一樣,曲蔚然微微歪著頭,表情木訥到讓人心驚,那種像是整個靈魂都被打碎瞭的表情。女人顫抖著收回手掌,又生氣又痛心地看著曲蔚然:“你怎麼能這麼說,媽媽心裡又何嘗好過……”

“我恨你。”一直低著頭沉默的曲蔚然忽然輕聲說,“比恨他還要恨你。”

“這些傷口,我會還他的,加以十倍、二十倍。”

“然然,你別說氣話,你聽媽媽好好說……”女人上前拉過曲蔚然的手,卻被他掙脫開:“我不想聽!”她想說什麼,他知道,無非是那些無窮無盡偏袒瘋子的話,可他想說什麼,她永遠也聽不懂,他並不是不原諒瘋子,並不是不體諒他是個精神病人,他隻是……隻是恨!為什麼,為什麼她從來不為他考慮一下,哪怕是考慮一點點……

曲蔚然不想再聽她的辯解,不想再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著瘋子從前是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疼愛他,他應該如何如何原諒他!他不要聽,不要原諒,他已經被她騙過太多次!

曲蔚然甩開女人一直抓著他的手,從床上下來,直直地往外逃,病房門一打開,夏彤拎著水壺傻兮兮地站在門口。

“我……我……”夏彤結結巴巴地我瞭半天卻我不出所以然。

曲蔚然撇過臉,像是沒看見她一般,直直地從她身邊走過,女人追瞭出來:“然然……”

曲蔚然一聽她的聲音,抬起腳步就跑瞭起來,沒一會兒就消失在醫院的長廊轉角處,女人追瞭兩步停瞭下來,傷心地嘆瞭口氣,一臉愁容地自言自語:“唉,這可怎麼辦,這孩子的脾氣怎麼變得這麼壞,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夏彤沒有搭理她,轉身走進病房,她討厭這個女人,這個女人讓曲蔚然傷心瞭,夏彤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傷心的曲蔚然,即使那天他差點被瘋子打死,他也隻是一臉倔強地站在冰冷的池水裡,沒有叫一聲、哭一聲、祈求一聲!而今天,他終於像個孩子瞭,他隻是想在母親懷裡撒一下嬌,訴一下苦,乞討那一點點愛,可是,她不給,她一點也不給!她將她的愛全部給瞭那個瘋子,吝嗇得連一點也不願意分給他。

於是,他傷心瞭,傷得說出瞭恨字!

恨她!比恨那個差點將他打殘廢的人還恨!

夏彤將水壺放在床頭櫃上,拿瞭床上的厚外套又走瞭出去,出去的時候,女人已經不在病房外瞭。夏彤走到樓梯間的時候,順著樓梯間的窗戶,看見女人穿著漂亮的高跟鞋,優雅地鉆進一輛黑色的私傢小轎車裡,夏彤隻看瞭一眼,便轉過頭,繼續往天臺上走,當她推開天臺的門時,大把的陽光灑向她,她在逆光中,看見一個穿著單薄的俊美少年,扶著天臺的欄桿,深深地看向醫院樓下,樓下那輛黑色私傢車劃出漂亮的流線,從他眼底一閃而過,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最後,連一個黑色的小點也看不見瞭。

天臺上的風很大,夏彤站在那兒可以聽見呼呼的冷風聲,少年背對著她站著,白色的襯衫和柔軟的頭發,被吹得飄瞭起來,他的身邊圍繞著濃烈的失望,那失望讓他的身體也變得單薄起來,好像隨時都會被這陣狂風吹走一樣。夏彤不由自主地沖上前去,一把抓住他飄起的衣擺。

少年回過頭來,如墨一般的眼睛空洞地看向她,過瞭好久才聚集神采,輕聲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知道你喜歡高的地方。”認識這麼久瞭,他這點習性她還是清楚的。

曲蔚然低著頭輕輕笑瞭,沒說話。

夏彤走過去,將厚外套披在他肩上,然後趴在欄桿上,回頭望著他:“曲蔚然……”

曲蔚然歪著頭看她,讓她繼續說下去。

夏彤抿瞭抿嘴唇,輕聲道:“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

曲蔚然輕笑:“傻瓜,我從來不哭的。”

夏彤抿瞭抿嘴唇,心裡偷偷說,可是我看你哭過,在你自己也不知道的時候。

“還有,我一點也不難過,我早就習慣瞭,從小的時候就這樣,不管爸爸發病的時候怎麼打我,媽媽總是說:然然,他是你爸爸,他生病瞭,你要體諒他、原諒他,你不能恨他。她從來沒有罵過爸爸一句,從來沒對他吼過一句,別再打我兒子,從來沒……”

曲蔚然說著說著,居然笑瞭,他仰起頭望著天空,眼裡沒有一絲光亮,帶著那比哭泣還令人心痛的笑容,小聲地問自己:“她怎麼能這麼偏心呢?”

夏彤轉身,偷偷地擦掉臉上的眼淚,可是她怎麼擦也擦不完,終於被曲蔚然發現,曲蔚然輕笑地抬手,揉揉她的頭頂:“傻瓜,你哭什麼?”

夏彤咬著嘴唇,忍著哭聲,使勁搖頭,偶爾間,發出破碎的哭泣聲。

曲蔚然眼睛紅瞭紅,上前一步,拉過她的頭,按在胸口,低聲罵:“傻瓜,傻瓜,夏彤,你是個傻瓜。”

後來,瘋子還是被街道所和警察局強制送進瞭精神病院,曲蔚然媽媽為這事哭瞭好久,經常和曲蔚然說:“等你爸爸好一點,我們就接他回來,好不好?”

可曲蔚然隻是低著頭,沉默著不說話,靜靜地看著自己手上的書。

曲媽媽隻能嘆口氣,站起來走開。

瘋子走後,曲傢就剩下曲蔚然一個人,曲媽媽很少在傢,有錢人在市區的豪華地段為她買瞭公寓,她每天都必須住在那邊等著,等著有錢人每月一次的臨幸。

曲蔚然不在乎,他喜歡一個人待在傢裡,偶爾夏彤會來敲門,每次他打開門,就能看見她站在門口,穿著老舊的紅色棉襖,懷裡抱著幾本書,睜著大大的如小鹿一般的雙眼,小心翼翼地低著頭說:“那個……我有些題目不會做。”說話間她總是偷偷地瞧他,見他發現後又慌張地低頭下去,小聲地問,“那個……可以教教我嗎?”

她的聲音很緊張,帶著極度的不自信,呼吸間吐出白霧,雙頰因為他長久的註視而慢慢變紅,手指也不安地絞在一起。

曲蔚然挑挑眉毛,每次他看見這樣的夏彤,總是忍不住壞心地揚起頭說:“不可以。”

看著她紅的臉和失落的表情,又忍不住笑起來,好看的眼睛微微彎起,抬手,一把將她拉進傢裡:“傻瓜!快進來。”

夏彤磕磕絆絆地被拉進去,漂亮的大眼睛裡閃著明亮的光芒,嘴角使勁地抿起來。

那個寒假,曲蔚然很仔細地教夏彤讀書,夏彤也很努力地聽著,兩個孩子學累瞭,就捧著暖暖的水杯,有時望著窗外,寒冷的天氣讓窗戶玻璃上蒙瞭一層白霧,夏彤總是喜歡傾身上前,握緊拳頭用手心的側面在玻璃上畫滿腳印,曲蔚然看著她幼稚的行為,一開始隻是笑,後來也忍不住抬手,和她一起用手印起腳印來,滿滿的一扇玻璃窗,滿是他們用手心畫出的腳印。

時光就在這樣的日子中靜默地流逝著,寒假就這麼結束瞭,夏彤覺得她和曲蔚然似乎靠近瞭一些,她知道瞭他的秘密,知道瞭他的本性,知道瞭他戴著那張面具後面的傷口。

她總是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他,用自己最大的力氣對他好,而曲蔚然好像也感覺到瞭夏彤的心思,面對夏彤的時候,他變得有些無賴,喜歡小小地欺負她,他總是不動聲色地搶走她的早飯,搶走她剝瞭好長時間的瓜子仁,搶走她蛋糕上的草莓,盡管那些是她本來就想留給他的,但他總是趁她不註意的時候一把搶走,然後塞進她的嘴巴裡,看著她呆呆傻傻的樣子,輕輕地瞇著眼睛笑。

夏彤和曲蔚然順利地升上瞭初二(3)班,曲蔚然是個愛看書的好孩子,他總是捧著厚厚的書認真地閱讀,從中國文學到外國名著,隻要是書他都喜歡看,不管是低俗的還是高雅的,隻要給他一本書,他能靜靜地坐上一天。

也因為這樣,才升初二的曲蔚然鼻梁上已經架起瞭一副金絲邊眼鏡,白皙俊秀的少年越發顯出幾分溫文爾雅,這樣優秀的曲蔚然,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都是極度喜歡的,有些外班的女孩子為瞭看他一眼,經常一下課就結伴跑到他們班窗戶邊,偷偷地往裡看,要是曲蔚然無意間向窗外瞟一眼,幾個女孩都能興奮地尖叫起來:

“啊!他看我瞭!看我瞭!”

“不對,不對!是看我!”

“啊!他笑瞭!”

“天哪,好帥好帥啊!”

然後她們一個個害羞地捧著臉跑走,坐在教室裡的曲蔚然,輕輕地揚起嘴唇,唇邊的笑容很是愉快。

夏彤坐在他邊上,忍不住小聲道:“真無聊。”

曲蔚然轉過頭看她,抬手輕輕地在她腦門上彈瞭一下:“說誰呢?”

“就是你。”夏彤嘟著嘴看他。

曲蔚然抬手又彈瞭她的腦門一下:“傻瓜。”

夏彤揉著腦袋,瞥他一眼,裝出生氣的樣子,曲蔚然立刻上來哄她,她抿著嘴巴笑。

其實,她知道,曲蔚然喜歡這種感覺,他非常享受這種別人喜歡他的感覺,即使是最膚淺的、被他的外表所迷惑的喜歡,他渴望這種喜歡,甚至恨不得全世界都喜歡他,所以,他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極好,好得像一個溫和善良的貴族,公平優雅地對待每一個人。

可是,他苦心經營的形象,在初二上學期被破壞瞭。

那時學期剛過一半,曲蔚然代表學校參加數學奧林匹克競賽,他以滿分的成績得瞭全國初中組的一等獎,這個成績刷新瞭市一中的歷史紀錄。那天校長很高興,利用早操的時間表揚瞭曲蔚然,他腆著啤酒肚滿面笑容地說:“大傢都要向曲蔚然同學學習!”校長帶頭鼓掌請他上臺做獲獎感言。

曲蔚然拿著早就寫好的感言稿,走上高高的講臺,講臺在操場的正前方,全校師生都在緊緊地註視著他,夏彤站在人群裡,抬著頭,輕輕地仰望著。

仰望著自己最愛的少年,迎著微風走上講臺。

仰望著那個俊俏的少年,抬起手,輕輕地碰瞭下話筒。

仰望著那個聰慧的少年,隻是對著臺下微微一笑,還未開口,便已響起雷鳴般的掌聲,綿綿不絕於耳。

他的笑容更深瞭,眉眼都微微彎瞭起來,他用手抵瞭下鼻梁上的眼鏡,輕輕地低下頭,望著手裡的手稿開始演講,有些薄的嘴唇輕輕地張合著,充滿磁性的聲音透過話筒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裡。他站得筆直,幹凈的校服上沒有一絲皺紋,柔軟的劉海輕輕地蓋住他飽滿的額頭,有幾縷發絲被晨風吹動,在金色的陽光下,為他籠罩上一層華麗的光暈,他像是有魔法一樣,在那一刻,人們的目光牢牢地定格在他身上,讓人們不時地在心裡感嘆他的優秀。

可就在這時忽然沖出一個男人來,那人沖曲蔚然而去,當曲蔚然發現他的時候,男人已經到瞭他面前,抬手便是一巴掌:“你個婊子養的賤貨!”

清脆的巴掌響聲、粗怒的罵聲通過操場上四個巨大的音響震動瞭在場所有人的耳膜。

那一刻……王子的魔法消失瞭。

瘋子咆哮著:“你居然敢把老子送進精神病院!老子打死你!”

曲蔚然慌瞭,真的慌瞭!身體上的疼痛遠遠比不上心臟那驟然收緊再被狠狠扯裂的銳痛!

學校,他唯一的凈土,在這裡沒有人知道他活得這麼狼狽!沒有人!他不要,不要被那麼多人看見!

曲蔚然轉身想逃,可瘋子拽著他的手臂,一巴掌打過去,他鼻梁上的金邊眼鏡被打飛出去,他眼裡的慌張與恐懼再也無路可逃,他舉起雙手,擋著頭部,連聲道:“爸,你別打我!爸,你別在學校打我!爸,求求你,不要現在打我!”

可瘋子就是瘋子,毫無理智的瘋子揮著沉重的拳頭,一下一下地砸在曲蔚然的身上,站在講臺上的老師和校長終於反應過來,上前去拉住瘋子,可瘋子一把舉起麥克風架子,見人就使勁地揮舞著,一個老師來不及躲避,正好被砸在頭上,鮮血頓時流瞭一臉,臺下的學生們驚叫瞭起來。

曲蔚然轉頭看著騷動不已的操場,又看瞭看講臺上揮舞著棍子的瘋子,忽然,他放棄瞭抵抗,他像是死瞭心,像是認瞭命,毫不反抗地被瘋子一巴掌、一拳、一腳地打著,身體像不是自己的一般,麻木地疼痛著,麻木地倒下去,又麻木地站起來,他最後居然笑瞭,先是極小聲地笑,然後是大聲笑、瘋狂地笑,他笑著大叫:“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那時鮮血從他的額頭流下來,染紅瞭半張臉,他握緊雙拳大聲吼著:“你今天不打死我!我一定殺瞭你!總有一天,一定會殺瞭你!”

那天,那瘋狂的誓言,響徹整個校園。

那天,瘋子在全校師生的眼皮下狠狠毆打瞭曲蔚然,打碎瞭他最後的自尊、最後的防線、最後的一片凈土。

那天,上去阻攔的老師,都被他用麥克風棒子敲到頭破血流。

那天,是體育老師從倉庫拿瞭足球的門網,集合瞭十幾個男老師之力才把瘋子抓住。

那天,當夏彤好不容易撥開人群,沖上去抱住少年,有什麼似乎變瞭……

《夏有喬木雅望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