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三十九章 傷(一)

鐘敏言怔怔地看著璇璣的身體化作萬點熒光,消失在眼前,臉上的淚水冰冷,順著下巴一直流到胸襟。他並沒有伸手擦,他好像已經變成瞭木頭人,動也不動一下。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是若玉。他低聲道:“走吧。”

鐘敏言沉默瞭良久,才輕道:“若玉……你……”

若玉苦笑一聲,勾著他的肩膀,把他往前帶,低語:“你一個人在這裡,豈不是太危險。”

鐘敏言死死咬著嘴唇,顫聲道:“你……可是……”

若玉淡道:“他沒事,離澤宮的人不會那麼輕易死掉,我避開瞭要害,你莫擔心。”

鐘敏言再也忍不住,又一次淚如泉湧,他用手擋住瞭臉,一聲不發。

若玉停下來,靜靜等在旁邊,聽著他急促的呼吸和哽咽。很久很久,突然開口:“那天晚上……我都聽到瞭。”

鐘敏言急急抬頭,若玉又道:“抱歉,我不是故意偷聽。但茲事體大,你性子莽撞,稍有不慎就前功盡棄。故此我決定來助你。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撐來的好。”

鐘敏言終於止住眼淚,用袖子把臉擦幹,隻是眼睛還紅紅的,他鼻音濃厚地說道:“但你是離澤宮的人,你師父不會怪罪你嗎?”

若玉搖頭:“這時候,還說什麼怪罪不怪罪。若玉豈是拋棄朋友於危險中的人!”

鐘敏言感激地看著他。他自小和禹司鳳一起玩耍,歷經危險,是過命的生死之交,故而雖然一路上若玉對自己照顧有加,也沒太放在心上。直到這一刻,方明白此人真正是俠肝義膽的真英雄,心中的好感和信賴頓時飆升。

“好在玲瓏的魂魄總算拿回去瞭,也不算白做這一場。”

鐘敏言聽他這麼說,好歹舒服瞭一點,然而想到陳敏覺被自己斬斷瞭右胳膊,生死不明,還留在這裡,喉中又是一陣苦澀。

若玉嘆道:“當時的情況,也沒辦法。好在你我也留在這裡,日後多加照看,事成之後再救他出來也一樣。”

他見鐘敏言神色茫然,便拍瞭拍他的胳膊,低聲道:“走瞭。正事重要。”

鐘敏言又怔忡良久,這才長嘆一聲,轉身跟著他走回偏廳。烏童還坐在椅子上,低頭修他的指甲,滿地的軒轅派弟子,受傷的受傷,昏迷的昏迷,哀嚎之聲不絕,他卻連眉尖都不顫。

見他二人過來,他微微一笑,柔聲道:“殺掉瞭嗎?”

若玉朗聲道:“屬下當胸一劍貫穿瞭他,那廝逃的快,不知會不會死。但就算不死,那等重傷,起碼也要休養半年多,暫時無法興風作浪。”

烏童“嗯”瞭一聲,沒說話。鐘敏言見陳敏覺躺在角落裡,斷臂擱在旁邊,生死不明,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面上忍著不露出來,隻把牙咬得咯咯響。

烏童忽然拍瞭拍手,卻見廳後一瞬間湧出十幾個妖魔,先前帶他們進來的那隻妖魔也在其中。兩人心中又是駭然又是慶幸,好在當初沒有選擇和他拼瞭,否則他叫出守在後面的這些妖魔,他們所有人都得死。

“把那人的傷口包紮一下,依舊送回去。”烏童氣定神閑地吩咐著,“廳中這些人嘛……死的就拖出去喂天狗,還活著就自己滾出去上藥。一群沒用的東西!”

眾妖魔紛紛聽令,很快地,偏廳裡就被收拾得幹幹凈凈。他們不管那些軒轅派弟子是真死還是昏迷,凡是自己不能走出去的,都當作死人丟去喂天狗瞭。

鐘敏言見他如此殘暴,心下也有些發寒。卻聽烏童笑道:“你們會不會很奇怪,用瞭玄雲大法進來不周山,香快燒完瞭,其他人能回去,你們卻回不去?”

若玉和鐘敏言互看一眼,齊聲道:“請副堂主解惑。”

烏童慢條斯理地說道:“看看自己手上那個指環。”

他們進來的時候,曾一人被給瞭一枚黑鐵指環。原先不知做什麼用的,經他一說,才明白戴上這指環,就可以留在不周山,而不會被神明發覺。

“這是當年東方白帝鑄造誅邪驅魔雙劍的時候,留下的一塊未完成的黑鐵。為堂主順手牽羊拿瞭來,註入靈氣。戴上它,可以任意跨越陰陽兩界……不過嘛,去不得天界,所以也算不得什麼好東西。”

他把玩著自己手裡的指環,話語端的是狂妄無比。

若玉陪笑道:“副堂主如此本領,日後必然得成大果,往返六界之間,區區天界又算得瞭什麼。”

烏童呵呵笑瞭一聲,突然懶洋洋抬手,隻聽清脆地一個巴掌聲,若玉捂著被扇的臉頰,一言不發,唇上大約是裂開瞭個口子,鮮血細細地流下。

“少說這些無聊話。”他淡淡說著。

此人當真是喜怒無常,鐘敏言心中更覺駭然。若玉低聲說瞭個是,抬眼見鐘敏言擔心地看著自己,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表示沒有受傷。

烏童慢吞吞地說道:“我嘛,隻是個副堂主,還是右副堂主。上面有左副堂主和正堂主,隻不過他倆不常回來,這裡的事情就暫時由我代勞。以後見到其他兩個堂主,也要畢恭畢敬,不可得罪,明白麼?”

二人齊聲說是。

烏童忽然一笑,招手道:“過來,我對離澤宮和少陽派很有些興趣。說些給我聽聽。”

他是要從他們嘴裡探聽修仙門派的機密瞭。鐘敏言二人不敢忤逆,隻得上前,打定瞭主意,隻撿世人都知的事情來說,別的他問起,一概裝作不知道。

※※※

璇璣醒過來的時候,隻覺身處在一個柔軟的所在,溫暖馥鬱。她緩緩睜開眼,失神地看著眼前垂下的青紗帳,還有屋頂上古怪漂亮的雕花,一時反應不過來到底是哪裡。

屋子外似乎有人在低聲說話,她身體微微一動,隻覺胸口木木地,一陣鈍痛。這種疼痛一下刺激瞭她,認出這裡是格爾木鎮。隻是不明白她怎麼會從祭神臺回到這裡。她掙紮著坐起來,眼前金星亂蹦,胸前又悶又痛,忍不住張口欲嘔。

屋外的人立即停止說話聲,推門飛奔進來,正是褚磊他們三人。

“璇璣!”楚影紅見她醒來,忍不住動容,急忙坐在床邊,輕輕將她按回去,“你受瞭內傷,不要亂動!”

璇璣手指絞著被子,想起不周山發生的那些慘痛的事情,眼淚立即順著眼角淌瞭下來。

“司鳳呢?”她問,聲音沙啞粗嘎,簡直不像是自己的。

褚磊嘆瞭一口氣,“他情況很危險,胸口貼近心臟的地方被貫穿,不知能不能撐過這幾天。”

璇璣臉色蒼白,怔瞭很久,才喃喃道:“他……他若是死瞭……我、我……”

楚影紅怕她傷痛之下產生自絕的想法,急忙握住她的手,道:“那一劍刺得很巧,沒傷到要害,隻是流血過多。隻要撐過今天晚上,必然沒事!你自己也是傷痕累累,先不要擔心這些瞭。”

璇璣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隻是呆呆地點瞭點頭。

楚影紅見她這種模樣,心中大痛,卻又想不出安慰的話,隻得低頭抹去眼淚。褚磊走過來,看著她。他們三人一早就趕去瞭祭神臺等候,本來報著不管有沒有成功救回人,隻要安全回來,便一切都好的想法。他甚至想好瞭怎麼對鐘敏言說收回逐出師門的話,誰知,五人去不周山,隻回來瞭兩人,還都是性命垂危。

他心中知道一定是發生瞭慘事,但嘴唇微顫,居然問不出口。

璇璣在胸前摸瞭半天,臉色突然巨變,厲聲道:“瓶子呢?!”她重傷之後,本來臉色就不好看,這一驚,更是一片慘白,和死人無異。

楚影紅急忙從枕頭下面取出那個水晶小瓶子,“在這裡。”

璇璣接過來,安心地看瞭一眼裡面五彩斑斕的魂魄,這才抬頭,看著褚磊,低聲道:“這是……玲瓏的魂魄。還有……六師兄要我告訴爹爹……他說:鐘敏言幸不辱命!”

三人聽說他們居然將玲瓏的魂魄帶回來瞭,不由又是驚又是喜又是難過。驚得是他們幾個小輩當真能做成此事,雖然傷痕累累;喜的是玲瓏終於能救回來瞭;難過的是鐘敏言沒回來,興許是死在不周山瞭,連一抔黃土掩埋他的屍骨都做不到。

褚磊顫聲道:“你們……敏言的話是什麼意思?他怎麼樣瞭?”

璇璣疲憊地閉上眼睛,輕聲說道:“六師兄他……留在瞭不周山,成瞭烏童的手下……烏童還活著,做瞭那些妖魔的副堂主……爹爹,你是不是曾讓六師兄做什麼?他……這些天一直都很不對勁,甚至……斬瞭二師兄的胳膊……”

褚磊霍拉一下從床前站瞭起來,面上神色復雜之極,既疑惑,又痛心,還夾雜著一些怒氣。

“逐出師門的事……他當真瞭?”

璇璣低聲道:“我不知道……可是他從見到你們那天晚上之前就很不對勁瞭……我、我走的時候,他哭得很傷心……所以我想,一定是有人逼他這樣做……”

她睜開眼,定定地看著褚磊,雖然身在病中,雙眼卻亮煞煞,令人悚然。

褚磊無話可說,心中疑惑到瞭極點。他自然不會給小女兒解釋自己根本沒有讓鐘敏言潛入妖魔內部,事實上,從她的眼神裡,就能看出,她已經不信任他瞭,所以,再多的話語,說來也是枉然。

一直不說話的和陽忽然開口,柔聲問道:“小璇璣,另一個離澤宮的弟子呢?也沒回來?”

他不提若玉還好,一提到他,璇璣立即想到他一劍貫穿禹司鳳胸口的景象,面具後,他的眼睛暗若夜空,什麼也看不見。這景象令她渾身發抖,胸口劇烈疼痛起來,攀在床邊張口嘔吐,卻什麼也吐不出。

楚影紅心疼極瞭,難得用責備的眼神瞪瞭一眼自己的丈夫,抬手輕輕在她背上撫著,低聲道:“別急……慢慢說。已經沒事瞭……”

璇璣吐瞭一會,精疲力竭地癱回去,顫聲道:“他……若玉他也留下瞭!是他殺瞭司鳳……是他殺瞭!”

三人都不知該說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實在是之前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的。那兩個年輕小輩為什麼要背叛師門,投身妖魔?難道真像璇璣說的,有人逼他們?可是他們一路從少陽派趕過來,馬不停蹄,根本沒有在途中見到他們。

那麼,到底是誰?到底怎麼回事?

楚影紅見璇璣雙目赤紅,臉色卻異常煞白,知道不能再問下去,當下柔聲道:“都過去瞭。司鳳沒事……你受瞭傷,不要亂動,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呢,司鳳就會好好的瞭。”

璇璣一向極聽她的話,於是點瞭點頭,閉上眼睛。楚影紅回頭示意其他二人,正要悄悄起身出去,卻被她用力抓住手。

“紅姑姑,我怕……”她軟軟地說著,這種撒嬌似的語氣,從她到瞭小陽峰之後就再也沒說過。楚影紅心中一酸,又坐回去,握著她的手,柔聲道:“紅姑姑不走,在這裡陪你。”

和陽和褚磊二人悄悄關上房門,走到瞭外面。褚磊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地回瞭客房。和陽知道他心中難受之極,更何況他素來是個要強的人,就算斬斷手腳之痛,他也不願意讓別人見到,於是便不去打擾他,自己去瞭禹司鳳那裡。

那少年躺在床上,胸前纏瞭一圈繃帶,上面血跡斑斑。他好似沒有瞭呼吸一般,隔很久,胸口才微微起伏一次。他的情況其實非常危險,脈搏時有時無,隨時就會一命嗚呼。

和陽坐在床邊,抓著他的脈門,緩緩往裡面灌輸真氣,隻盼能護住他的心脈。三人之中,他最通醫理,所以他沒有和任何人說,那一劍,其實是中瞭他的要害,若是尋常人,早已當場死瞭。因為他是修仙者,身體比旁人強健許多,所以才能撐到現在。

而且,他發現瞭一件很奇怪的事。和陽緩緩抬起他的胳膊,禹司鳳的肋下立即清楚無疑。他肋下兩邊都嵌著三顆黑色的珠子,非金非玉,上面密密麻麻刻著文字,用手觸摸,紋絲不動。

這是什麼?以他的見多識廣,居然也不知道。

和陽看瞭一會,才放下胳膊,繼續為他灌註真氣。

希望他能熬過這個晚上吧。他默默搖頭。

楚影紅坐在床邊,周圍漸漸暗瞭下來。床上的璇璣動也不動,緊緊抓著她的手,仿佛那是狂風暴雨中唯一的支柱。過瞭很久很久,她以為她已經睡著瞭,輕輕探身去看。

星光下,她緊緊閉著眼睛,淚水縱橫。

楚影紅在心中暗嘆一聲,坐回去,久久不知該說什麼。

《琉璃美人煞(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