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四十九章 暴亂(十一)

褚磊與何丹萍說瞭一會話,回頭見柳意歡他們幾個在幫年輕弟子包紮塗藥,而玲瓏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哪裡,不停地摸著腦袋上那道傷疤。何丹萍從玄鐵門的縫隙裡走瞭出來,扶著她的肩膀,柔聲道:“給娘看看……嗯,傷得不重,別總摸它。”

玲瓏苦著臉道:“娘,會不會禿頭呀?那可難看死瞭!”

何丹萍又好氣又好笑,嗔道:“亂說!那麼小的傷疤怎麼會禿頭!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敏言呢?”

玲瓏笑道:“他呀,拉肚子去瞭……也不知吃瞭什麼,拉到現在還沒回來。”

何丹萍也忍不住笑瞭起來,“這孩子,還是冒冒失失的……玲瓏,我聽你爹爹說瞭,你和敏言都不想再做少陽的弟子?”

玲瓏臉色一暗,半晌,才點頭:“嗯……反正爹爹要把小六子趕出去,我是離不開他的,他也離不開我。不管他去哪兒,我都跟著。娘,我是打定主意瞭,你別勸我。”

何丹萍柔聲道:“你從小就仗著一股性子沖動到底,你就這麼任性地跟著他去瞭,人傢是不是真心待你呢,你清楚嗎?”

玲瓏急道:“娘!你怎麼這樣說!小六子是怎麼樣的人你難道還不清楚嗎?”

何丹萍頓瞭一下,才嘆道:“好,算是娘說錯瞭。那你再想想,你們兩個還年輕,除瞭修仙都沒什麼一技之長,離開瞭少陽派,要靠什麼謀生?玲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自然是喜歡風花雪月的東西,娘明白,娘也有過這種年紀。不過人活在世上總要有個穩定的歸宿,有事情來做,你們一個沖動,下瞭山,難道當真一輩子流浪輾轉嗎?”

玲瓏確實沒想過這些,不過她的性格裡天生帶著一股豪爽之氣,對這些細節方面考慮的不甚多,當即說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嘛!總不能為瞭明天的憂慮,讓今天也過得不快活吧?娘你喜歡穩定的生活,可是有人也喜歡每天過不同的日子啊。我既然下定決心和小六子一起,那不管以後吃什麼苦,我都心甘情願。”

何丹萍有些震驚,定定望著她的臉。這是玲瓏嗎?那個任性嬌蠻、沖動的大小姐?她原來已經有這樣堅定的念頭瞭,她做母親的,是該高興,還是失落?她忽然想起褚磊的話:孩子們都大瞭,有自己的想法,咱們老人傢不可以總惹人討厭。

不錯,先前還抱在手裡哇哇啼哭的小孩兒,一轉眼就亭亭玉立。長大瞭,他們都長大瞭,有自己堅持的東西,也有自己追求的東西。何丹萍摸瞭摸她的頭發,柔聲道:“好,那娘也支持你。不過有件事你必須聽娘的,和他離開少陽派之前,先成婚。”

玲瓏臉上一紅,囁嚅道:“成……成什麼婚啦……娘你幹嘛說那麼大聲……”

何丹萍呵呵笑瞭起來,心中一陣喜悅一陣酸楚。喜的是玲瓏有瞭歸宿,酸楚的是小女兒璇璣的事情。禹司鳳是妖,她和褚磊再怎麼開明,一時也沒辦法接受將女兒的後半生交給一個妖類。不過眼下最讓她憂心的不是這個,而是璇璣本身。褚磊的話一直在她心頭縈繞不去,她不希望璇璣變成什麼仙人。她是她的孩子,哪怕她懶惰、無用,再怎麼不出色,也好過成為一個陌生的高高在上的仙人。

她說要找璇璣談談,可是,要談什麼呢?她也不知道,難道張口就問她:你是不是天上星宿下來歷劫的?對於璇璣,她從來隻有疼愛,但其實並不知道如何與她相處,從小時候就是這樣。玲瓏會把所有的心裡話告訴她,母女倆親親熱熱地說上好一會話,但璇璣從來不會這樣。她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裡,一個字也不說。

看起來,他們夫妻倆註定要為這個小女兒操更多的心。

褚磊見柳意歡他們幫著年輕弟子們包紮上藥,也過去幫忙,一面向亭奴和柳意歡道謝:“少陽派遭難,兩位施出援手,在下感激不盡。”

亭奴斯斯文文地還禮,柳意歡卻笑道:“褚掌門太客氣啦!對瞭,東方島主和容谷主要我帶話給你,他們本來說好瞭和璇璣一起來相助少陽派,可是島上臨時有要事分不開身,等事情一處理完,他二人立即趕來。”

褚磊點瞭點頭,嘆道:“其實……不敢勞煩他兩位。”

柳意歡打個哈哈:“反正你們講究什麼同氣連枝啦……說回來,這也不是你傢少陽派私人的事情。定海鐵索事關整個天下,有能力者,自當鼎力相助。”

褚磊知道他有天眼,知常人不知的事情,既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想必是知道更多的東西,不由虛心請教起來。柳意歡這人是給三分顏色就開染坊的,被人請教更是喜得鼻子都要翹天上去,拉著他口沫橫飛地說,將自己當年偷天眼時聽到的東西全抖瞭出來。

原來他當年死瞭女兒,後悔莫及,一心隻想找到她的輪回,重新盡自己做父親的責任。後來聽人說上界有一種寶物叫天眼,有瞭它可以通徹玄機,天下萬物蒼生輪回,因緣後果都在瞬間明瞭。他頓時起瞭占為己有的念頭。

說來也奇怪,當年他真的有一種不怕死的狠勁,放到現在,再讓他跑到天界偷東西,那是打死也不敢瞭。可那時候,他就有這麼一股執拗勁,偷偷潛入昆侖山,趁天光普照,天梯降下的時候爬瞭上去。

興許命裡就該他得到天眼,天界那麼大,他亂摸亂撞,也不知見到瞭多少神仙,誰也不來問他捉他,個個都目不斜視。最後他膽子也大瞭起來,居然就被他在一個小閣樓摸到瞭天眼。聽人說天眼是見血就附著的,他怕揣在身上被人發覺,便幹脆在頭上劃瞭個口子,將天眼放瞭進去。

本以為會有一番雷鳴電閃,驚天動地的變故,誰知天眼裝進額頭裡之後啥反應都沒有,碰上去木木的,也沒感覺。他不敢多待,捂著額頭就要離開,誰知裝瞭天眼之後他先前不太靈光的眼睛和耳朵變得極敏感,小閣樓外也不知多遠的地方,兩個仙人閑聊的聲音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褚掌門,當日我聽瞭那兩個仙人的話,才明白,無支祁被關在陰間是自有他的因緣。如果下界有人強行破壞定海鐵索要去救他,則是有違天道,上界一定會派人來懲罰。我雖然不知道諸神的懲罰是怎樣嚴厲,不過那天下第一大妖魔都能被他們抓住給鎖在陰間,想來凡人與其他普通妖魔更是不在話下。離澤宮也好,不周山也好,他們做的事情都是有違天道,遲早上面會來神仙收拾他們,所以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就算你們收拾不瞭這些妖魔,以後老天爺也會幫你收拾的。”

褚磊修仙多年,倒也是第一次知道有人能上天界去,驚喜之下,定海鐵索的事情也不煩瞭,抓著他一直問天界的事,景色如何,仙人是不是偶爾會來下界之類。

柳意歡嘿嘿笑道:“褚掌門不要怪我直言,凡人修仙,那是可遇不可求。自古以來成功者寥寥無幾,更何況發展到現在,已經走上偏路瞭。眾生輪回自有緣法,何來對立之說,千萬不要以為殺的妖魔越多,就算是修仙呀。”

褚磊修仙數十年,這樣的疑惑不是沒有過,可是先代各位祖師爺都留著這樣的遺訓,他也隻有遵守的資格。他低聲道:“成仙固然是我修仙者的終願,不過我輩俠義之道更以維護蒼生安危為己任。柳先生的話,在下明白瞭,但是,就算此法不是修仙正道,我等好歹也是維護瞭世間的安寧,做人也是問心無愧瞭。”

柳意歡隻是笑,笑瞭半天,才道:“如果真的能做到問心無愧,那很好,很好。呵呵……”

褚磊還要再問上界的情況,忽聽亭奴急道:“有妖氣!妖氣聚集起來瞭!是很多妖魔!”

褚磊縱身而起,他功力深厚,也感覺到瞭風中一絲不平靜的波動,頭頂的天空似乎也變得陰暗。他當即叫道:“所有人都立即進明霞洞去!不要出來!”年輕弟子們還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愣愣地看著他,褚磊皺眉道:“快去!”那一聲甚是嚴厲,他以前看到有不上進的弟子時,也是這種口氣,嚇得眾弟子急忙點頭答應,一聲也不敢吭,掉臉從玄鐵門的縫隙裡鉆進瞭明霞洞。

何丹萍擔憂道:“大哥,又出什麼事瞭?”

褚磊沒說話,隻禦劍飛高,卻見最高的少陽峰頂黑壓壓一片,數不清有多少黑衣妖魔。他大吃一驚,頓時明白先前明霞洞前的那些妖魔隻是打個頭陣,真正的戰鬥在後面。來的妖魔決不亞於整個少陽派從上到下的人數,甚至還要多,那個烏童,果然是卯足瞭勁真的要來報復!

他見那些妖魔騰空飛起,像是一團巨大無比的烏雲,直朝太陽峰這裡飛瞭過來,更是驚得險些從劍上摔落。褚磊活瞭大半輩子,也算是見識過無數風浪的人物瞭,可從來沒有哪次,像此刻這樣令他恐懼。

他要怎麼做?以一人之力沖上去,將這無數個妖魔阻上一小會,還是退回去,和妻子朋友們死在一起?是的,他在這一刻根本想不到有什麼活路。面對成千上萬的妖魔,還能有什麼活路?

這些念頭在他心中隻閃瞭一瞬,下一刻他便熱血沸騰,拔劍沖上去——褚磊永遠不會做躲在後面的懦夫!烏童要他少陽派從上到下都被滅,隻留他一人活命,他豈能讓他如願?!褚磊就是死,也是死在和妖魔的殊死拼鬥中,絕不會含恨自刎!

他腳下的劍破開雲霧,猶如一道激射出的箭,當頭迎上那烏雲一般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妖魔。忽聽身後有人叫瞭一聲:“爹,你回去吧。”他猛然一呆,回頭隻見小女兒璇璣穩穩地站在劍上,離他隻有一丈不到的距離。她身形纖細,身上的白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明明是這樣一個芳華少艾,柔弱得仿佛用手一推就會倒,可是,他卻從她身上感到瞭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彪悍之氣。她是如此陌生,沒有表情的臉,深邃的雙瞳,臉色白得猶如透明一般。

“你……”褚磊竟然不知該說什麼。

璇璣輕道:“騰蛇,把他送下去。”

她心裡沒有聲音……騰蛇看瞭她一眼,也覺得有些畏然,居然破天荒第一次沒有和她鬥嘴,乖乖地將褚磊一把提起,掉臉就飛瞭下去。

那麼,一切就開始瞭。璇璣緩緩抽出崩玉,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千軍萬馬。

這樣的場景,她如此熟悉。跨越天河侵犯聖土的魔神,數不清的敵人,三頭六臂,周身火焰焚燒。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一個人面對千軍萬馬。是的,這裡才是她的歸宿,她的信仰,她的一切。

她無處可去,隻能留在這裡。

隻有這裡瞭。

她將崩玉輕輕豎起來,貼在額頭上,那冰冷的觸感讓她心裡最後一點喧囂也沉淀下去。

“定坤。”她低低叫瞭一聲,下一刻,那柄纖細的劍猛然膨脹起來,為她緩緩張開手掌,懸空托在掌心。蒼藍的火焰無聲地點燃,像波浪一樣,以定坤為中心,一圈一圈地漣漪開。

從下面仰頭看天空,這一浪一浪的蒼藍色火焰,就仿佛在空中綻放瞭一朵蓮花,巨大的,虛幻的蓮花。

《琉璃美人煞(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