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三十章 均天策海(三)

俗話說的好,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幹柴那個烈火,天崩那個地裂……這等套戲雖然惡俗,但紫狐無時無刻不在心裡盼望著它會發生。從無支祁大大方方開口讓她留下來陪他開始的那一刻,她就一直用如狼似虎的眼神窺視他。

倘若他下一刻就上來抱住她,貼著耳朵說一些甜蜜的情話,跟著解開她的衣裳——噯呀,這可怎生是好?她簡直期盼得口水都要流出來。眼下她可不是以前那毛茸茸的狐貍瞭,無支祁喜歡美人,她正投其所好。就這樣嬌怯怯地站在一旁,楚楚可憐地看著他,不信他不動心——這不,他不是走過來瞭嗎?

“小狐貍。”他溫柔地抱住她,吐息在她面上,令人陶醉。紫狐故作嬌羞地抬頭看他,欲言又止,他也是欲語還休,半晌,才道:“你眼皮抽筋瞭嗎?怎麼一直在眨。”

紫狐呆住。

他又道:“還是喜歡你毛茸茸的樣子,多可愛,抱著睡覺一定暖和極瞭。你不能變回去嗎?”

她還是呆。

他還在說:“這鬼地方又陰又潮濕,呆瞭千年,真是風濕病都要出來。快,用你的皮毛給我暖暖。”

紫狐吞瞭一口口水,艱難地開口:“等……等等。無支祁,你不喜歡我變成人的樣子嗎?”她不信他有眼無珠,趕緊扭著腰身轉一圈給他看:“看!細腰長腿美貌如花,你沒長眼睛?!”

“哦,一般般啦。”他摳著鼻孔,一副勉強勉強的樣子,“我更喜歡你毛茸茸的樣子。”

“你這蠢貨!”紫狐勃然大怒,一腳踹上他的面門,將他踢翻在地,跟著賭氣跺腳跑出去。外面還是老樣子,白霧繚繞,什麼也看不見。紫狐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胳膊,心中一會委屈一會憤恨。

反正他眼裡永遠不會有她,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惡的男人啊啊啊啊?!她磨嘰瞭半天,沒人理她,隻得偷偷轉頭瞄進屋子,無支祁還維持著方才被她踹倒在地的姿勢,動也沒動一下。

這樣的時刻,他會想什麼呢?

紫狐走瞭回去,一直走到他腦袋旁,輕輕坐下,毛茸茸的大尾巴“唰”地一下,甩在他臉上——她果然還是變回瞭狐貍。“我……不是故意的啦。”她見無支祁一直不說話,以為他生氣瞭,隻得委委屈屈地道歉,“也沒用勁啊……疼嗎?你、你別不理我……”

尾巴突然被他一把抓住,紫狐尖叫一聲,天翻地覆,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他哈哈大笑地摟進懷裡瞭,他的臉貼著她緞子一樣柔軟光滑的皮毛,左右蹭,一面叫:“還是這樣好!真暖和!”

某些時刻來看,他真的像小孩子。

紫狐掙紮瞭幾下,終於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下巴貼在他胸口上,不動瞭。停瞭一會,兩人就像以前一樣,天南地北地胡聊起來,千年的障礙仿佛一下子變得不存在,她還是他可愛的小狐貍,他也還是她心中偷偷仰慕愛極的男子。

是誰說過,兩個人的關系中,誰先愛上瞭,誰就要多吃苦。為瞭那個人,會一再地降低自己,最後一直埋進泥土裡去,他會成為自己的整個世界。雖然這樣的事實令她無奈,但隻要能在一起,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她再也沒有變成人形,知道他不喜歡。全天下所有女子在他無支祁眼裡都是美女姐姐,要親要抱要蹭在一起,唯獨她紫狐不是。從某方面來說,雖然令人絕望,但再反過來思考,在他心裡,她也算獨一無二的,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既高飛,羅將奈何!命之不造,冤如之何?她等瞭千年,想要的結局並不是如此,可是兜轉瞭一圈,還是回到原點,這便是她的緣法瞭,強求不得。

兩年的時光很快就過去,在紫狐眼裡就像隻過瞭兩天,或者兩個時辰,一晃眼便流逝掉。就像她昨晚做的夢,夢裡與他攜手千年,恩愛甜蜜,開花結果——也不過是一場夢的時間,睜開眼,一切都不同。

每天早上紫狐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在無支祁衣服上把口水蹭掉,今天也不例外,用力伸個懶腰,尖尖的嘴巴朝下面一蹭——嗯嗯?怎麼是一堆濕漉漉的茅草?她嗖地一下跳起來,吐出蹭進嘴裡的茅草,左右看看,卻見屋門大開,無支祁抱著胳膊站在外面仰頭望天,神情很是嚴肅。

她幾步就竄上瞭他的肩頭,毛茸茸的尾巴勾住他的脖子,嬌滴滴地問道:“你在看什麼?”

“哦,我在夜觀星象。”他說得可正經瞭。

夜觀?星象?紫狐抬頭看看灰蒙蒙白茫茫佈滿霧氣的天空,這裡除瞭霧什麼也沒有,哪裡來的星象給他看?

“現在是白天吧,你就會裝模作樣。”紫狐舔著自己的爪子,她是愛幹凈的好狐貍。

“笨。”無支祁指著自己的心口,道:“用眼睛就是花上一萬年也看不到,用心去看。……我有預感,那幫神仙要做一番事情瞭。”他肩胛處似有東西在灼灼跳動,隱約竟拉扯出一絲疼痛,“均天策海也有反應瞭。”

紫狐瞪圓眼睛看瞭半天,除瞭霧氣還是啥也看不到,她嘆瞭一口氣,跳下無支祁的肩頭,回頭道:“用膝蓋用鼻孔也看不出什麼,算瞭。回去啦,這裡陰沉沉的,有什麼好看。”

無支祁回手扯住她的尾巴,道:“回哪裡?咱們得準備走啦。”

“走?”紫狐掙不脫他的魔手,氣急敗壞地大叫:“放開我!尾巴也是你能拽的嗎?!”

無支祁硬是把她拉回來,勾在胳膊上掛著,笑道:“走啦走啦!是時候離開這鬼地方瞭。千年都沒吃什麼東西,嘴裡淡出鳥來!小狐貍,咱們出去喝上一千杯美酒再說!”

啊啊?真的要走?紫狐這才真正反應過來,抬頭問他:“走去哪裡?離開陰間嗎?可是……他們……”

“誰管他們!老子要出去,誰敢攔?”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張狂放肆,“老子出去,欠債的還錢,欠人情的還人情,該怎麼逍遙怎麼逍遙。攔我的,都別想活。”

語畢,他縱身一跳,眨眼便消失在茫茫白霧中,隻剩身後的小茅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野裡。不知過瞭多久,兩個人影緩緩浮現在茅屋前,一人貼著門縫看瞭一會,似是確定人已經走瞭,低聲道:“就這樣放他出去,不知又要鬧出多大的事端來。神荼鬱壘隻怕要遭殃。”

另一人並沒答話,半晌,方壓低嗓子道:“無法,舊緣法已盡,這新緣法究竟如何,上天也不知道。且看他們如何做吧。”

“那猢猻不是個省事的,若再次搗亂,又當如何?若他二人聯手,又該如何?”

那人沉默良久,道:“殺。”

隻此一字,便道盡所有。

※※※

將翱翔天空的蒼鷹囚禁起來,有朝一日突然放開鎖住它的鎖鏈,它會有怎樣的反應?紫狐一直認為人的傲性是會隨著時間與經歷的推移而漸漸磨損的,起初無論怎樣棱角分明的性格,最後都會被打磨成光滑的面子。被擒獲的蒼鷹,會有大半寧可留下吃現成的,選擇忘卻流連天空的自由快感。

可是再見到無支祁臉上那熟悉的光芒時,她突然發現,時間在他身上幾乎是停止不動的。無論他被囚禁多久,都無比渴望自由,他眼裡那奪人魂魄的神采,到今天也沒有褪色,令她神魂顛倒。

和所有陡然重獲自由的人一樣,他在天地間歡暢地跳躍吼叫著,仿佛浩蕩天地間,隻有他一個人,都屬於他一個人。他也不知翻瞭多少個筋鬥,最後哈哈大笑,將她一把撈起,縱身便跑,足尖在地上一點,飄飄欲飛。

他們到底是怎麼出陰間的,她也說不清楚,隻是眼前原本霧氣彌漫,突然就變成瞭黑夜漫漫,腐朽氣味的風拂在面上,那是真正的地獄的味道。“這是什麼地方?”紫狐死死咬住他的頭發,防止被他顛下來,模糊地問著。

不像是不周山,不周山雖然不分晝夜,永遠是暗夜,但絕沒這麼黑,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周圍沒有一點聲音,隻有腐爛的氣味悄悄蔓延。呆久瞭,簡直要讓人發瘋。若不是無支祁就在身邊,她真是忍不住想尖叫。

無支祁笑瞭笑,“這裡是最底層的無間地獄,到瞭最後,就沒有肉體上的刑罰瞭。任何人往這地方一丟,無論多麼強韌,最後都會無止境地發瘋,痛苦不堪。”

紫狐不由毛骨悚然。

“沒有希望——這才是世間最殘忍的事,不是嗎?”他笑著。

他住的小茅屋就在無間地獄的最頂端,好在那裡還有白蒙蒙的光,對任何人來說,有光明,就有希望,所以他還沒發瘋,還活得嬉皮笑臉。

“那幫神仙對我也算仁慈啦。”他將紫狐丟下去,她嚇得尖叫起來,張口死死咬住他的褲子,眼淚鼻涕一起流出來,“你要幹什麼?!”她吼得聲嘶力竭。

無支祁蹲下來拍拍她毛茸茸的腦袋,柔聲道:“抱歉,委屈你一下。退開些,別靠近,我有點事要做。”

紫狐使勁搖頭,咬著他的褲腳就是不放。無支祁隻得放棄,站瞭起來,突然抬手在左邊肩胛處狠狠一抓,霎時間,萬道光芒從他心口處綻放出來,猶如飄浮的綢帶一般,緩緩旋轉,像黑夜裡璀璨盛開的光之花。

那刺目的光芒立即引起周圍的躁動,深沉的黑暗裡似乎有人在窸窸窣窣地說話,走動,靠近。紫狐嚇得瑟瑟發抖,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是最讓人恐懼的。恍惚中,隻覺有冰冷的手摸上她的脊背,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叫,就在她尖聲大叫的同時,無支祁的手上多瞭一團劇烈閃爍的光芒,晃一下,頓時長瞭一人多高,隱約像一根彎曲的鉤子。

他漫不經心地笑著,將那鉤子提在手裡,耍兩圈,瑩瑩流光飛舞,然而再強烈的光芒,也無法突破無間地獄裡深邃的黑暗。他嘿地一笑,陡然大喝一聲,縱身而起。

紫狐隻見到一道巨大的光芒在空中閃爍,像一條矯健的銀龍。緊跟著,一聲劇烈的轟鳴,仿佛天地在一瞬間裂開一般,整個世界都開始震顫,那道光芒越拉越長,簡直像橫亙在黑暗裡的一根柱子。地面像陡然沸騰的湯鍋,翻滾扭曲,她不管怎麼用爪子抓緊地面,都會被摔得七葷八素,滾來滾去,像油鍋裡的豆子。

“刺啦”一聲巨響,緊跟著是轟隆隆,空空空,紫狐在地上不停翻滾,幾乎要被那劇烈又可怕的聲響炸聾瞭耳朵。她死死捂住耳朵,在最後一刻絕望地抬頭——那道光芒撕裂開瞭整個黑暗!像初升的旭日,從一個月牙尖變成瞭輝煌萬丈。光芒覆蓋下,深邃的黑暗裡伸出無數隻蒼白的手,無助地揮舞,是乍見光明的狂喜?還是畏懼?

她閃過最後一個念頭,再也受不瞭地面劇烈的震蕩,暈瞭過去。恍惚中有人將她一把抱起,臉貼著她柔軟的皮毛,又叫又笑,像個孩子:“小狐貍!你看!耍瞭好大一場!”

《琉璃美人煞(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