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三十三章 忘卻三生(三)

天帝笑嘆:“星君下界歷劫百世,所經歷的自然比尋常人多數倍。當日將璇璣罰下界的時候,白帝突然提起星君你,星君對化石織女情深似海,每一世做人定要尋得面容與織女相似的女子才肯婚娶,因此世世孤獨。白帝言道,這一世你二人如有機緣巧合,遇上瞭不知是怎樣的情狀,誰想一句戲言成真,你二人遭遇纏綿悱惻,分分合合,這一世終於瞭卻星君之願瞭。”

禹司鳳好不尷尬,化石織女也好,星君也好,他是半點印象也沒有,不過當日初見璇璣,便覺面善,日後朝夕相處,更是情思不可抑制,想來果真是因緣前定。那什麼星君,說他癡情,他卻獨獨愛織女的皮相美色,隻要面容相似就好;若說他不癡情,何苦世世為人世世孤獨,這一樁情事,真是亂七八糟,莫可名狀。

天帝又道:“星君此生為妖,擅闖昆侖山之罪比凡人還要嚴重,是必死的罪名。孤特將你轉移出去,一為愛護,二來,孤也想看看星君今世是怎樣的脾性。孤令星君窺得多年之前的往事,也意在提點,星君莫非忘記當日璇璣進入地府,星君上一世的生魂得以窺見,登時難以忘卻。星君歷劫日期將滿,本要回歸天庭,隻因當日地府驚鴻一瞥,連天界也不願回歸,更在後土大帝面前起誓。誓言朗朗,未絕於耳,星君如今心願得償,卻忘記瞭先前之事?”

禹司鳳又是尷尬又是茫然,隻得垂手道:“委實不記得瞭,卻不知當日我許瞭什麼誓言?”

原來他在地府裡見到璇璣上輩子的生魂,不是讓他瞭解其中的真相,而是讓他記起當年自己一見之下如何心馳神搖,從而不知拿什麼東西起誓,逼著人傢再讓他跟著下界做人。這回事當眾說出來,實在丟人,縱然禹司鳳一向穩重內斂,這會也是臊得臉皮通紅,結結巴巴,不知如何自處。

天帝笑道:“當日星君在後土大帝與孤面前起誓,再做十世人,世世都要娶得璇璣為妻。後土大帝於是戲問星君,無憑無據,何必要替你造因緣,又將璇璣前世種種事跡說與你聽,星君當時便起誓,娶不到璇璣為妻,寧可陪她墜身無間地獄,永不回歸天界。孤與後土大帝為星君癡心所感,故而令你二人托生在人間,同為修仙者。然而娶妻之事,全看緣法,不可人力強行為之,星君今日與璇璣締成姻緣,豈不是百世心願得償?”

禹司鳳轉頭去看璇璣,她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此種情態,令人心醉。見他盯著自己,璇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瞪回去,悄悄用手指在臉上刮瞭兩下,無聲地對他做口型,那意思,大概是說他原來是積年的老色鬼,貪戀美色,連前途都不要瞭。

禹司鳳又好氣又好笑,想到自己前世這般趣事,其實和璇璣的身世毫無幹系,但陰差陽錯之下,居然也起到瞭推波助瀾的作用。“老色鬼”這三個字,想必要被他背上一輩子不得翻身瞭。

天帝又與禹司鳳說一些他前世的事情,本來犯瞭男女之罪並不至於罰下界歷劫百世,但星君這個人怪就怪在這一點,他死活不肯認錯,覺得年少戀慕美色,雙雙對對乃是人之常情,卻不曾想過他和織女不是人,是神,人之常情這一句,豈能用在他們身上。他面對眾多責難坦然處之,毫不變色,此人的固執,和璇璣有一拼。

既然不肯認罪,那自然就要加重懲罰,因此他被罰歷劫百世,從畜生道開始做起。天河畔的化石織女並不解情事,昔日星君化成少年來與她嬉戲,她也隻當是解悶,後來發生瞭星君被罰之事,大約是將她嚇到瞭,從此更加沉默寡言,最後鬱鬱而終,化身成瞭天河畔的一塊青石。

星君歷劫數世,死後生魂被拉去地府,得知化石織女神魂俱滅的消息,眾人都以為他會大鬧一場,抑或者痛哭流涕,不可開交,誰知他隻長嘆一聲,道:“死瞭也好,做神仙的,誰又知道真正的死是什麼滋味。她始終比我幸運一些。”

直到今天,地府與天界眾人也摸不透星君對織女究竟是怎麼樣的感情,此為諸神茶餘飯後必定閑聊的話題之一,眾說紛紜,莫可一是。

璇璣見禹司鳳和天帝聊得投機,自己也插不上嘴,隻得站在那裡發呆,不防胳膊突然被人輕輕一碰,騰蛇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不是說有事情要和我說嗎?這會得空,說罷。”

璇璣見他神情平淡,和往常大不相同,心裡便有點猶豫。騰蛇對白帝的感情,她略微知道一些,畢竟他們一個是靈獸一個是主人,相處瞭那麼久,不可能面對面不說話,騰蛇若是開口,不是說美食,必定就是談天界瞭。

談到天界,白帝便是最多被提起的那個名字,在騰蛇的嘴裡,白帝就是完美光明,睿智冷靜,什麼都會,什麼都難不倒他。他是個淘氣的下屬,總是偷偷溜出來玩,故意違抗白帝的命令,那其中,多少帶著撒嬌的味道,像個頑皮的兒子,希望引起父親的註意。白帝也沒有讓他失望過,他縱然責罰他,斥罵他,但從來沒有真正惱過他,所有人都說白帝寵他,倒也不是毫無根據。

這樣一個從來不會犯錯,高高在上的人,其實卻犯瞭最大的錯誤,藏著天下最可怕的秘密。這件事告訴騰蛇,他會不會難以接受?

璇璣猶猶豫豫,花瞭兩柱香的時間,總算把前因後果大概說瞭一遍,說完抬眼偷看騰蛇,出乎意料,他面色如常,隻是略顯得蒼白,並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

“……就是這些瞭?”他低聲問。

璇璣點瞭點頭:“就是這樣,因為白帝對羅睺計都做瞭這麼過分的事,所以被困在琉璃盞裡的羅睺便采取瞭報復,兩個都被修羅之火燒成瞭灰。”

騰蛇跟著頷首,淡淡說道:“我明白瞭,果然,是白帝他……做錯瞭,錯得十分離譜……”一語未瞭,眼淚卻掉瞭下來,他用手狠狠捂住,肩膀微微顫抖。

璇璣忍不住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兩句,然而想到自己的身份,她也曾想過要殺白帝,一時間卻也找不到什麼安慰的詞,隻能長嘆一聲。

騰蛇的肩膀被她一碰,驟然縮回去,他跳瞭老遠,躲開瞭璇璣的手。

璇璣隻覺尷尬又難過,無奈地看著他。騰蛇粗魯地用袖子抹臉,好容易將眼淚都擦光,睫毛上還沾著淚珠,低聲道:“我要留下來,你們走吧。”

璇璣心中不舍,輕道:“你是想以後再也不見我們瞭?就這樣永別嗎?”

騰蛇搖瞭搖頭,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但我現在不想見你。”

說完,他不顧天帝還在那裡和禹司鳳說話,飛快跑出殿外,眨眼就消失在遍地的廢墟裡。璇璣忍不住想追,天帝卻嘆道:“隨他去吧,世上的道理,總要自己去體會,別人說得再多,其實也沒有用處。”

禹司鳳拱手道:“天帝,我等擅闖昆侖山……”

他是不想在這裡再待下去,所謂夜長夢多,畢竟是白帝死瞭,天界被燒瞭,天帝不追究也罷,天界其他人卻對他們恨之入骨,再待下去,總是不好。

天帝未等他說完,便道:“也罷,你們下界去吧。此一番情事,何來罪,何來錯?都是昔日因今日果,天界自作自受。”

禹司鳳等的就是他這句,當下拱手行禮,轉身想走,回頭卻見璇璣怔怔站在原地,他轉念一想,立即明白無支祁還未回來,這一別,此生做人是無法再見瞭,隻有等死後回歸地府,做短暫的歡會。

天帝低聲道:“璇璣,做人如何?”

璇璣微微一怔,跟著卻展顏微笑,重生做人,十八年來苦澀甘甜仿佛一一掠過眼前。若說苦,自然也是極苦,人與人的相處,總歸是苦澀的。但正因為有這種種苦澀,或是猶豫不決,或是孤獨彷徨,或是被種種情誼絆住瞭腳無法瀟灑自我,所以做人的甜蜜才顯得分外醇厚難得。

做人有做人的無奈,做神有做神的苦澀,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十全十美的事情,從來也不會存在。但至少,她從此不會再孤單瞭。

她點瞭點頭,笑道:“做人很好,從未有過的好。”

天帝亦安心道:“既然如此,那便去吧。”

璇璣本想等無支祁回來再做一番話別,但眼下看起來,是等不到瞭。她隻得和禹司鳳向天帝拱手道別,在天界諸神虎視眈眈的怒目下,在一片殘壁斷垣的廢墟中,離開瞭昆侖山。

《琉璃美人煞(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