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少女的初戀 2

分傢的那天,正好是曾鯉拿到高中通知書的第二天,卻是曾鯉一生中最難熬最羞恥的日子。

在奶奶傢,所有的親戚齊聚一堂,看似是在評理,其實卻像是在看她的父母表演。所有東西一件一件地分清楚歸誰,存折、現金、股票,甚至電器、傢具,其次是曾鯉,最後是房子。每每說不下去的時候,兩傢人包括大伯二伯,甚至奶奶也會參與其中,各說各有理。

分到曾鯉的時候,曾媽媽一口就說:“女兒歸我。”曾爸爸這一回卻沒有說話,他很少待在傢帶過孩子,對撫養女兒不太懂,於是心裡沒底。

曾奶奶是打心裡舍不得孫女,便說:“曾鯉是曾傢的孩子,你以後要是改嫁,給她找個後爸,讓她怎麼辦?”

“你們養過嗎?後爸怎麼瞭?她親爸還不管呢!做作業管過嗎?開傢長會去過一次嗎?”

“我怎麼沒管瞭?”曾爸爸來氣瞭。

於是兩人又開始吵瞭。

曾鯉站在眾人前面,有人在勸架,有人在打量她,那些眼神裡似乎都是嘆息:這孩子真可憐。以至於,曾鯉無數個夜裡都會做同一個夢,夢見她走在大街上或者人群裡,走瞭好久好久,直到很多人看她,她才發現自己居然忘記穿衣服。

然後,她看到坐在最外圍的於易。

她的小表叔,有著和她完全不一樣的傢庭。

他是這個大傢族裡最末的男孩,最小的那個姐姐都比他大十歲,如今早已出嫁。無論他的姐姐、哥哥還是表舅公夫婦,全傢人所有的重心都在他一個人身上,含在嘴裡怕化,捧在手裡怕摔。而且,他也很爭氣,一大傢子人誰出去提到他都是一臉喜氣。

打斷她思緒的是大伯的話,大伯突然對她說:“讓曾鯉自己選,你願意跟著誰?”

曾鯉的眼淚一下就出來瞭,“我……我兩個都要。”

曾媽媽一咬牙說:“不行!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最後,曾鯉是跟著媽媽的。

一來是曾媽媽執意要女兒的撫養權,甚至可以不要房子。二來,她對於易說的是真話,曾媽媽放心不下女兒,嘴上那麼說,還是會回來做飯給她吃。所以她從心底認為,也許跟著媽媽好一些吧。曾鯉到瞭高中之後,選擇瞭住校,曾媽媽也未反對。終於,曾鯉離開那個四合院,離開小縣城,搬到瞭幾十公裡外的市區的學校裡。

曾媽媽是個很有本事的人,百貨公司倒閉後,她上夜大學瞭財會,後來在一個小廠裡做會計。她個子高挑,皮膚又白,顯得年輕,雖然對著曾爸爸脾氣不好,但在外面總是笑臉相迎,所以,離異後不到一年,她就再婚瞭。對方叫鄧剛,在市區銀行裡上班,條件不知道比曾爸爸好多少倍。鄧剛是個很好的人,妻子去世瞭,沒有兒女,所以很疼曾鯉。可是曾鯉從心理上沒法這麼快接受他,所以不太愛和他說話,一直叫他鄧叔叔。

她和媽媽之間除瞭生活,幾乎沒有過其他交流,學校的事情隻是偶爾回傢提幾句,唯一可以說話的隻有學校的同學們。

而十五歲的曾鯉,整個身體都在迅速地發育著,胸脯漸漸突起,個子快速地往上躥,嘴唇也變得豐潤瞭起來。時不時有高年級的男生來搭訕,可是她除瞭和同班同室的女生嘻嘻哈哈以外,在陌生人面前特別拘謹小心,反而給人一種冷淡的感覺。

寢室每晚熄燈後,便是女孩子們談論知心話的時候。

大傢的話題無非是班上誰和誰好像有一腿,誰肯定喜歡誰,又或者高三的某個男生如何如何的帥,籃球隊或排球隊的那個誰又換瞭個女朋友。

到瞭放寒假,曾奶奶讓人帶信說要孫女回去住幾天。

離婚後,曾爸爸因為曾鯉在最後關鍵時刻沒有選擇他,心存芥蒂。其實是他先不要她的撫養權,最後卻反過來埋怨曾鯉不知孝道,而曾媽媽也禁止她和爸爸那邊的人來往。於是,曾鯉半年裡從未見過奶奶,在曾媽媽應允下曾鯉才得以再一次回到小縣城。

吃團年飯的時候,又是那些人,隻是曾爸爸不怎麼搭理她,甚至沒有留座位讓她坐自己旁邊。奶奶身邊早就被其他孫子輩擠滿瞭,哪裡還有她的空隙?

就在她不知所措地杵著的時候,於易走瞭過來。他一隻手抓著她的胳膊,另一隻手拿著張塑料凳子,領著她往他們那桌走去。

他示意道:“你坐我這兒。”說完,他將手裡的那張凳子安置在桌角,自己坐瞭下去。

他坐的那一桌全是年紀和他差不多的男孩或者說年輕人,輩分不同,大傢卻其樂融融。剛剛坐下去的時候,曾鯉還想有禮貌地一一打招呼,可是親戚實在太多,有的幾乎沒走動,她隻是有印象卻叫不出來。等她好不容易想起一個,餘下的人卻不依,硬要她也喊他們。

這讓曾鯉窘極瞭。

於易說:“小魚兒,你搭理他們做什麼?除瞭我,其他的都是哥哥得瞭。再說瞭,人傢憑什麼叫你們啊?”這後一句是於易對其他人說的,“大過年的,人傢能白叫啊?”

於易是個調皮且又能說會道的人,無論在哪兒都能是主角,他能一下子吸引人的目光,也能瞬時替人解圍。

旁邊的那位四表哥卻較起勁來,“喲,於易,大不瞭叫我一聲,我喝杯酒。”

於易說:“你倒是得瞭便宜又賣乖,人傢費力叫你一聲,你還能討到酒喝。”

“那你要怎麼著?”

“看著—”於易站起來,轉身笑吟吟地問曾鯉,“你叫我什麼?”

曾鯉不明白他突然問這個做什麼,面對著一大桌親戚也不敢直呼其名,隻好老老實實地喊瞭一聲“小表叔”。

“哎!哎!哎!”於易應著,隨即從兜裡摸出一個紅包來,遞給曾鯉,“喏,小表叔給你的壓歲錢。”

曾鯉接過紅包之後,其他人猛然全扔瞭碗筷,朝於易撲瞭過去,“小表叔”三個字此起彼伏,曾鯉也被這陣仗逗笑瞭。

後來才知道,那紅包是於易從攢的獎學金裡抽出來的。

開學之後,曾鯉從同桌那裡看到一本雜志,上面寫著她初二暑假在《雲上的日子》裡看到的那句臺詞。

—如果我說我愛你又會怎樣?

—就像在明亮的房間裡點燃瞭燭光。

她甚至不記得那部電影究竟講瞭什麼樣的故事,但是眼睛卻在觸到這些文字的時候想起瞭於易,想起瞭愛。

曾鯉覺得她的心裡有株小嫩芽破土而出瞭。

這種念頭一旦萌芽,就開始瘋長起來。

他比她身邊任何一個同齡的男生都要出色、沉穩,也更懂她,懂得她的害怕、她的羞恥、她的惶恐。於易就如一束明媚的陽光,照亮她的一切。

她暗戀著他。

她期待著每次與他的見面。織女每年可以見她的愛人一次,而她何其幸運可以一年見到他兩回。假期的時候,她會執著地去奶奶傢住一些時間,於易沒有來,她就去找他。可是找到他,她卻不敢上前,隻敢偷偷地、遠遠地看著他,跟著他,不讓他發現。

若是於易來傢裡吃飯,無論別人怎麼強調,她都不肯再稱他“小表叔”。

有瞭這個秘密之後,她覺得世界變得開闊瞭起來,她可以和同學交流,夜深人靜的時候也可以談論她的於易。

她還是繼續將鄧剛叫作鄧叔叔,可是已經不比以前那麼生疏。他出差會給她帶紀念品,還主動邀請她的同學到傢裡來做客,他不當著她的面和曾媽媽吵架,生氣的時候也不砸碗砸東西,甚至,曾媽媽忙不過來的時候,他會主動去學校參加傢長會,還會笑著對班主任說:“我閨女多虧老師照看。”

曾鯉覺得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心裡開始慢慢接受他。

整整三年,她和於易相處的日子除開補習,不超過十天。可是,每回相見的每句對白、每次笑臉,她都深深地刻在腦子裡,用剩下的半年去回味。

她何其卑微地愛慕著這個男孩,想讓自己像一粒塵埃般依附著他,又不敢露出任何端倪。她努力地想要接近他,可是太難太難瞭。

高三的那個寒假,父親主動來城裡找她,說是探望她,還給她買瞭很多東西,然後告訴她,他再婚瞭,新媽媽還懷瞭孩子。

曾媽媽知道這事後,指著曾鯉的鼻子說:“要給你生個弟弟瞭,你那個爸的意思是叫你別覥著臉去破壞他們傢的新生活。”於是,曾鯉再也不被允許去奶奶傢瞭。那一個春節,她沒有見到於易,後來才知道,其實於易也沒有回老傢。他快畢業瞭,正在北京的醫院裡實習,也許會繼續念書。

高考填報志願時,她不求和他一個學校,隻想去北京和他呼吸同一片藍天下的空氣。可是,曾媽媽對她說:“有多大的能耐,做多大的夢。現實點,能考個省城裡的本科就不錯瞭。”那天夜裡,曾鯉在衛生間裡洗澡,一邊洗一邊哭。她從小就愛哭,可是沒有哪一次這麼傷心絕望過,絕望到憋不住哭出聲音來,好在那聲音被洗澡的水聲掩蓋瞭過去。

是的,她太笨瞭,根本追不上他的腳步。

忽然有一天,曾鯉發現她把於易弄丟瞭。

曾鯉去瞭A城念大學,年底,奶奶去世瞭。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連那半年一次的會面也沒有瞭。

再後來,好不容易遇見那個四表哥,他對曾鯉說:“你不知道嗎,於易去美國念書瞭。”

“美國哪裡?”曾鯉緊緊地拽住他問道。

四表哥想瞭想,“好像是賓什麼利大學,名字挺長的。”

她在書上找到那個城市,在地圖上用手指丈量瞭下,那是地球的另一邊,在最遠最遠的盡頭。

暑假裡,伍穎為瞭愛離傢出走這件事情震動瞭她,她佩服伍穎的勇氣的同時,也開始反思自己。

無意間,她在圖書館讀到瞭一篇小說—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讀到最後,她坐在圖書館的窗前淚流滿面,周圍都是同學和老師,還有人走來走去,可是她就這麼坐著,第一次忽略周遭的目光,任由眼淚流淌。

回到寢室,她一個人在書桌前,給於易寫瞭一封信。那信很長很長,將一位少女所有的思念和愛戀,所有的點滴和情緒,全部化成瞭信上的文字。其間好幾次,她的眼淚滴下來將信紙上的筆跡暈染成模糊的一團,可是她依舊忍不住哭泣,忍不住繼續寫下去。落款的時候,她寫的名字是Carol,那是於易知道的名字。

信封沒有寫寄信人地址,隻有收信人的名字“於易”以及“賓夕法尼亞大學醫學院”這個模糊的地址。

好像冥冥中,她在等待著命運的審判,如果他收不到,那麼就讓它永遠成為一個秘密。

把信寄出去的那一瞬間,她突然搶瞭回來,看瞭又看,最後又忍不住拆開信封在最末留下瞭自己的手機號碼。

一個星期過去瞭。

兩個星期過去瞭。

一個月過去瞭。

三個月過去瞭。

石沉大海。

在臨近過年的某天夜裡,她的手機突然收到一串奇怪號碼的來電,就在下一刻,她預感到瞭什麼似的,瞬間胸膛中的那顆心猛然跳動起來,然後按下接聽鍵。

“喂—”她無法讓自己的聲音不哆嗦。

“你是Carol嗎?我是於易的室友。”一個男聲從聽筒裡傳來。

“我是。”她紅著眼眶好不容易吐出兩個字。

“於易因為傢裡有急事,已經回國瞭。”

“我的信……”曾鯉尷尬瞭起來,他肯定看到她的信瞭,可是……

“具體沒法給你解釋,我剛才也沒聯系上於易,如果你有急事找他的話,我可以給你電話。”對方說。

“謝謝。”她急忙去找紙筆按他說的記下來,末瞭,她突然追問瞭一句,“可不可以問一下你叫什麼?”

“艾景初。”他答道。

那是曾鯉第一次知道艾景初。

他的聲音沉穩而潤澤,有種獨特的質感,又夾雜著清淡和疏離,卻讓她的世界突然被染上瞭色彩。

宛若天籟,終生難忘。

《世界微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