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錯再錯 生死之間

高宗的身上帶著一股冬日清晨的刺骨寒意,看樣子似乎是從床上爬起來就直接跑瞭過來,頭發披散著,外面胡亂裹著件大氅,臉色微白,顴骨上卻有兩抹異樣的紅色,一眼看見坐在那裡的依依,立刻問道,“昭儀怎麼樣瞭”聲音竟是從未有過的嚴厲。

依依本來正準備站起行禮,突然被這一喝,腿上一軟,又坐瞭下去,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一邊的阿餘忙低頭行禮,“恭喜陛下,昭儀適才已生下瞭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高宗微微閉瞭下眼睛,撫著胸口長出瞭一口氣,快步走到門口,聲音已經放得極為柔和,“媚娘,你還好吧”

武則天並沒有回答,高宗不由怔瞭一下,卻見玉柳忙忙的開門走瞭出來,行瞭一禮,低聲道,“陛下,昭儀已經昏睡過去瞭。”

高宗的神色立時又緊張起來,“她要不要緊昨日到底出瞭什麼事情,不是說還要半個月麼”

玉柳神色黯然的搖瞭搖頭,“昨日昭儀為何會提前發作,奴婢也不清楚,此次說來十分兇險,如今昭儀已是力竭神疲,能平安誕下公主,還要多虧瞭這位禦醫。”

高宗這才看見站在一邊的蔣司醫,臉上頓時露出瞭幾分驚詫,“你是何人”

蔣司醫行瞭禮,一板一眼的道,“臣蔣孝璋,乃尚藥局司醫,昨夜因故誤瞭夜禁的時辰,隻能留在局裡,王內侍來傳人時,當值的侍禦醫與司醫都去瞭立政殿,故此才調瞭臣過來聽命。”

高宗越聽臉色越是難看,沉聲道,“昭儀昨夜情況如何”

蔣孝璋也不遲疑,便把經過說瞭一遍,末瞭才道,“這般情形原是最易引發血崩,若是昭儀身子差些,或者心神慌亂瞭臣便萬死也難贖其罪”高宗聽完之後,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一片壓抑的沉默中,隻聽產房門“吱”的一響,一個高大豐滿的婦人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走瞭出來,向高宗先行瞭一禮。襁褓裡自然是剛出世的小公主,適才還哭瞭幾聲的,此時卻一聲兒不出,想來是已經睡著瞭。

高宗低頭看瞭那襁褓幾眼,臉上露出瞭憐惜的神色,嘆瞭口氣,擺瞭擺手,婦人便靜靜的退瞭下去。不大功夫,產房門大開,先是出來幾位女醫,將外面門窗都看瞭一遍,各處都關嚴瞭,接著幾個宮人小心翼翼的抬著一張軟榻走瞭出來,後面跟著楊老夫人和武夫人,人人都是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

高宗一步搶瞭上去,低聲叫瞭兩句“媚娘”,沒有得到回應,停瞭一停,才讓開道路,跟在軟榻一邊向寢宮方向走去,蔣司醫等也跟在後面,隨後便是門外守著的宮人內侍,沒過片刻,原本站得滿滿當當的地方已變得一片空蕩蕩的。

琉璃早已乘人不註意爬瞭起來,帶著阿凌跟在最後面,眼見前面的軟榻已經進瞭寢宮,她便站在屋外不甚起眼的地方。過瞭片刻,玉柳出來吩咐道,不當值的人都先散瞭,又分派瞭人手去各處報信,突然看見後面的琉璃,便笑道,“庫狄畫師竟也跟著熬瞭一夜麼昭儀已經睡瞭,夫人再過片刻也會回去,你也快去休息吧。”

琉璃笑著點點頭,道瞭一句辛苦,這才帶著阿凌往回走,這才覺得手腳酸軟,一點力氣也無,好容易走到屋子裡,上床便昏天黑地的睡瞭過去。

武昭儀的寢宮裡,屏風床上原先掛的百子嬰戲夾纈紗帳已經撤去,換上瞭淺黃色的如意帳,紗帳微垂,墻角的一個金銀錯博山爐裡正在散發出寧神香的幽幽氣息。

高宗沉默的坐在床前,看著眼前那張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滿臉都是愧疚。媚娘生弘兒那次,他就不在她身邊,那時弘化長公主從吐谷渾來朝,自己在禁苑為她接風,封瞭她的丈夫為駙馬,又把金城縣主賜婚給瞭他們的長子,一連歡慶瞭三日,回到宮裡才知道媚娘已經給他添瞭一個兒子,而且皇後竟然隻打發瞭一個女醫過來瞭事,從那一次起,他才體會到媚娘的處境是何等不易,索性便給他們的孩子起瞭“李弘”這個名字。“老君當治,李弘應出”,也隻有這個名字,才配得上他李治和媚娘的兒子。

這一次,他早就想好瞭,要好好補償媚娘,大早的讓她母親就住瞭進來,沒想到昨日臘日宴後,自己按禮去立政殿給後宮諸嬪妃臘日賞賜,卻遇見瞭淑妃。三個多月沒見,她瘦多瞭,打扮得又清淡,看上去倒是有些像剛做太子良娣時的模樣,那種驕縱之氣蕩然無存,皇後又代她求瞭半天情,自己這才去瞭淑景殿,飲酒歌舞,竟然不知不覺就喝得大醉。等早上醒來知道這個消息趕來時,媚娘已經又給他添瞭一個女兒。聽醫師的說法,比上次更為兇險,而自己竟是又一次食瞭言,讓她一個人受這樣的驚嚇苦楚。

為何每次她在生死關頭的時候,自己卻總是在別處歡笑痛飲這明明絕非他的本意想到此處,他不由用手撫額,長嘆瞭一聲。

聽到這聲嘆息,玉柳不由回過頭來。她剛剛費盡口舌,才把楊老夫人和武夫人都勸瞭回去,還沒來得及松瞭口氣,就看見瞭這樣一臉沮喪的皇帝。她想瞭想,走上去低聲道,“昭儀隻怕還要睡上好一陣子,陛下不如先去梳洗一下,吃點東西,回頭再過來也不遲。昭儀已經平安無事,陛下還是保重龍體要緊,不然昭儀醒來,又要責怪自己瞭。”

高宗身子一震,緩緩點瞭點頭,“你們先好好守著,有什麼事情立刻來稟告,朕稍後就過來。”

眼見那黃色的袍子消失在門外,玉柳又打發走瞭屋裡幾個小宮女,走到榻前跪坐下來,將被角仔細的掖瞭掖,低聲道,“昭儀,陛下已經出去瞭。”

武則天的睫毛顫動瞭一下,並沒有睜開眼睛,半響才輕聲問道,“禦醫,是怎麼說的”

玉柳早已打聽得明白,忙回道,“那位醫師說,昭儀這幾個月飲食上或許都太熱瞭些,如今已有瞭些血熱之兆,此次發動得又急,虧得昭儀底子好,心志又堅,這才能平安挺過來,如今最險的情況都已經過去,大約好好養上一兩個月便無事。是奴婢,奴婢失職瞭”

武則天微微搖瞭搖頭,“不怪你,是我大意瞭。沒想到她們竟有這樣的長進,隻是,昨日夜間的飲食你查過沒有”

玉柳想瞭一會兒,才回道,“與平日並無兩樣,奴婢待會兒再好好查一查。”她負責昭儀的膳食,原本處處留心,回想起來,最近這兩個月尚食局分給咸池殿的食材的確都是極好的,說是陛下的吩咐,有好東西先緊著這邊,連新鮮的鹿血腸都常有,她原本還有些高興,沒想到問題竟就出在瞭一個“好”字上面。但昨夜吃的的確都是平常的東西,問題到底會出在何處

隻聽武則天又問道,“小公主,怎樣瞭”

玉柳忙道,“小公主,她很好”

武則天輕聲而斷然的吐出瞭兩個字,“實話”

玉柳愕然,半響才道,“聽接生的女醫說,小公主身子骨有些偏弱,萬事都要精心些才好,”忙又補充,“奴婢按昭儀吩咐將挑好的人分派過去瞭,都是妥當人,隻是乳娘隻怕還要過半個時辰才到,那邊會派四個過來,昭儀是否要親自挑選”

武則天沉默良久,玉柳以為她已經睡著瞭,正要悄悄退下,卻聽她輕聲道,“不必瞭,等母親醒瞭,讓她去挑,請她多挑幾撥。”靜瞭片刻又道,“跟陛下回報一聲,還是請那黃禦醫來給我診脈。”

玉柳不由吃瞭一驚,心頭十分困惑,挑選乳娘這等重要事情,怎麼讓楊老夫人去做還要多挑幾撥那黃禦醫最是膽小謹慎,三分病也要說成十分,倒是今日這司醫像個極明白的人,雖然脾氣有些古怪,看著倒是不錯的,昭儀既然在生死關頭都信瞭他,為何如今卻又轉用黃禦醫瞭

她不敢多問,隻得應瞭個是,想瞭想又道,“立政殿、淑景殿、承春殿如今都已經派瞭人過來,是不是照例打賞得厚些”

武則天淡然道,“不必賞,你出去胡亂謝一聲,說聲平安就趕緊回來。”

玉柳一怔,又聽武則天道,“咸池殿裡的賞也不必發瞭,我這些天都要養病,宮裡的事務便是亂著些也無妨,你隻把藥、膳兩樣看牢些,我這裡也不許外人進來。之前飲食上的事情,與別人都不要提,聖上若是問起,也含糊著回瞭就好,隻是依依那邊,倒是可以說得詳細一些。”

玉柳此時心裡漸漸的已經明白過來,低聲道,“奴婢明白瞭昭儀好好歇息著,奴婢這就去安排妥當”

待玉柳腳步輕快的走出瞭屋子,武則天才慢慢睜開眼睛,目光裡有一種誰也看不清的情緒。玉柳明白瞭不,她不明白就像剛才那一夜,所有的人大約都覺得是有驚無險,但隻有她才知道,自己是在生死之間走瞭一個來回。當那些銀針一根根紮下來,當女醫的手那樣狠狠的揉下來的時候,那種放棄的誘惑,那種命懸於他人之手的感覺,不是她這一輩子第一次嘗到,但無論如何,她永遠都不要再嘗一次瞭

玉柳再次匆匆走進來時,武則天已經真的迷糊瞭過去,隻是她心神不定,睡眠極淺,玉柳的動靜頓時把她驚醒瞭過來。玉柳見吵醒瞭她,嚇得忙跪瞭下來。武則天微微皺起瞭眉頭,“出瞭什麼事情”

玉柳道,“也不是什麼大事,聖上剛才用粥時燙著瞭,突然大發雷霆,要把王伏勝幾個拖下去打五十板,讓殿裡所有的人都去觀刑,說是冷熱緩急都不分瞭,留著有什麼用。”

她忍不住抬眼看著昭儀,別人也就罷瞭,那阿勝昨夜也是跑前跑後的,既有功勞也有苦勞卻見昭儀怔瞭一下,沉吟片刻,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微笑。

《大唐明月(風起霓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