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一語中的 一見鐘情

“蘇公子”小隻氏愣瞭一下才明白過來,說的應是這兩日裡大傢總提起的那位安西大都護的公子,隻是敏娘她的眉頭也皺瞭起來,“此事可與她說過她可願意”

張懷寂語氣裡帶上瞭幾分不耐煩,“她出來後我自會與她說。

小隻氏不敢怠慢,忙轉身往裡去瞭,不到一盞茶工夫便轉瞭出來,跟在她身後的張敏娘上前斂衽行瞭一禮,“見過阿兄。”

張懷寂上下打量瞭一眼,隻見她今日穿著一件海棠紅衫子,頭上壓著八寶流蘇釵,大約午後飲過酒,臉上還有些紅暈,燈光下看去比平日更多瞭幾分嬌艷,他不由清瞭一聲嗓子,“你阿嫂可是與你說過瞭”

張敏娘臉色平靜的點瞭點頭,“貴客臨門,能獻上一曲,是敏娘的榮幸。”

張懷寂忙擺手笑道,“敏娘此言差矣,你今日不過是偶然興起,彈與阿嬸阿嫂們聽聽,什麼貴客常客的,都也不過是沾個光罷瞭。這邊側院書房的琴你也彈過,阿兄這便送你過去,回頭再讓婢子來接你,定不會讓人沖撞瞭你去。”

張敏娘輕輕的應瞭聲“是”。小隻氏忙道,“這敢情好,我這便進去打個埋伏,待會兒也好教大夥兒高興高興。”抿嘴一笑,轉身便進瞭院子。

張懷寂搓瞭搓手,“前院人多,咱們從那邊的小門過去。”往後走瞭沒幾步,卻聽身後的張敏娘輕聲道,“阿兄,這兩日的事情我也聽說瞭一些,這蘇公子今日來得好生蹊蹺。”

張懷寂心裡一動,自己的這位堂妹人如其名,自小聰穎,比尋常婦人原是要敏銳許多,不過此事眼下還在未敲定,卻要不要跟她說清楚他側頭回看,卻見張敏娘也正揚頭看向自己,目光竟是比平日明亮瞭好幾分,“他是不是要拉攏咱們,對付麴玉郎和裴長史”

她的聲音極輕,聽在張懷寂的耳中卻是轟然一響,他腳步一頓,忙四下看瞭幾眼,隻見周邊除瞭常年跟著張敏娘的婢子再無旁人,這才松瞭口氣,低聲喝斥瞭一聲,“你莫亂猜,此話也是能說的”

張敏娘定定的看著他,臉上突然露出瞭一個奇異的微笑,不緊不慢的欠瞭欠身,“是敏娘唐突瞭,阿兄莫怪。”

張懷寂怔瞭片刻,嘆瞭口氣,“你這話的確說得魯莽什麼對付麴玉郎,咱們傢與麴傢是什麼交情你莫忘瞭,你祖母便是姓麴都督待你又一直親厚,隻是玉郎他太過任性,原先搗鼓工坊什麼的,便不容咱們插手,這些年裡更是次次都站在裴長史那邊跟大夥兒過不去。大夥兒隻是想讓他看清楚,那些庶民與工匠商賈是靠不住的,這西州到底還是要靠著咱們這些人”

“至於那蘇公子,他身份貴重,性子剛毅,雖然是軍中之人,看事情倒是比麴玉郎明白得多,今日過來賀壽,跟大夥兒也談得極歡。他原是與裴長史夫婦都有些過節,玉郎明知如此,如今卻還是跟裴長史混作一處,若是因此吃虧,難不成還能怨別人”

張敏娘低著頭,看不清臉色如何,聲音卻依然輕柔平靜,“敏娘明白瞭。”

張懷寂心裡隱隱有些不安,想瞭想還是低聲道,“你今日隻管彈琴,旁的事都不用掛心,自有阿兄替你安排。那位蘇公子,他的身份、見識,哪一樣不強似麴玉郎生得又極為英武,倒也配聽你的曲子”

張敏娘退後一步,深深的行瞭一禮,“多謝阿兄,原先是敏娘不懂事,心高氣傲,難為瞭阿兄阿嫂們這些年,日後敏娘的事,但憑阿兄做主。”

張懷寂不由一呆,她的意思是,同意瞭此事如此自是再好不過,可她的心思歷來是有些古怪他不由皺起瞭眉頭,“回頭再說罷。”敏娘看著柔順,卻是個主意大的,滿西州的人隻道自傢耽誤瞭她,卻哪裡知道,這些事情大多是她自己的主意,若是自己此時對蘇公子誇下口去,回頭又不成,那豈不是壞瞭大事

張敏娘抬起頭來,神色裡帶著一股沉穩的寧靜,“阿兄不必多慮,敏娘雖然魯莽,何曾言而無信過如今這緊要關頭,又怎會不識大局”她忽而嫣然一笑,“今日敏娘定然會好好彈琴,旁的事情阿兄看著安排便是。”

張懷寂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咳瞭兩聲才笑道,“有勞敏娘瞭。”

從小門轉入夾道,沒幾步,便到瞭張懷寂平日招待客人的小書院,此時隻有平日伺候筆墨的兩個小婢子等在門口,張懷寂笑道,“你先凈手調琴,過一炷香的工夫彈上兩曲拿手的便好,稍後我自會遣人來接你回去。”

張敏娘默然欠身,眼見張懷寂已出瞭門,這才打發兩個小婢女去端水取香,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婢女左右看瞭看,忍不住低聲道,“娘子,那蘇公子到底是何許人也要不要婢子多去打聽一番”

張敏娘的眼裡隻剩下一片漠然,“不必瞭,他是什麼樣的人都不要緊,要緊的隻是”她收口不言,眼神驀然變得深寒,好半晌才淡淡的一笑,“娜娜,你覺得我可還能等到什麼更好的機緣”

娜娜輕輕的嘆瞭口氣,眼見一個小婢女已腳步輕快的端瞭小香爐過來,也不好再開口,默然退後一步,整個人都融入瞭燈影之中。

一炷香過後,她已焚香凈手,端坐在院中的七弦琴前,一雙皓雪般的纖纖素手緩緩的按瞭上去。

隻隔瞭一條夾道的前院裡,晚膳佳肴都已被端瞭下去,又重新上瞭美酒果品。張懷寂站最前面,正在蘸甲敬酒,話音未落,幾聲舒緩清揚琴音卻驀然傳瞭進來,幽幽的回蕩在夜色燈光之間,幾乎有種夢幻般的意境,所有的人一時都聽得呆住瞭。

張懷寂準備的一大篇敬酒辭剛說到一半,聽到這琴音,微微一笑便打住瞭話頭,隻是將蘸酒的指甲向空中輕彈幾下,舉杯一飲而盡,退回瞭座位,在座諸人也都一聲兒不敢出,隻是默默的飲盡瞭杯中之酒。

那琴音悠悠揚揚,先是一曲幽蘭,接下來又是一曲鹿鳴,眾人正聽得入神,卻是清音漸歇,再未響起。好些人這才如夢初醒,性急些的便看向張懷寂,“如此絕妙音律參軍可否請那琴師再彈一曲”

蘇南瑾正坐在張懷寂的身邊,忍不住也道,“正是,蘇某到西疆這些年,琵琶早聽得厭瞭,如此清音雅曲,卻是難得一聞,府上竟還有此等琴師”

張懷寂呵呵一笑,擺手道,“罷瞭罷瞭,大夥兒不必再問,今日咱們原是沾瞭傢母的光,來,喝酒”說著揮瞭揮手,因適才敬酒而停下的女伎們頓時又彈起瞭歡快的樂曲,此前那清幽時分越發顯然有如恍然一夢。

蘇南瑾心頭納悶,卻見好些人都露出瞭心領神會的笑容,有人慨嘆的仰頭喝下瞭杯中酒,“原來今日我等還有這等造化,正當浮一大白”

他忍不住去看盧青巖,卻見盧青巖正轉頭與身邊的張縣尉低聲說話,不一會兒轉過頭來,向自己點瞭點頭,又意味深長瞟瞭張懷寂一眼,笑容頗有些微妙。

蘇南瑾心裡頓時一動,張懷寂說是“沾瞭傢母的光”,又有人說是“造化”,顯見彈琴的不是琴師,而是西州的高門女眷,還是芳名遠播的官傢女子想到盧青巖先前的一番囑咐,他轉頭看著張懷寂嘆瞭口氣,“南瑾離開長安多年,今日聆得如此雅音,倒是勾起瞭一片思鄉之意,傢母年高,拙荊多病,傢中隻一個小女,身子又弱,都是來不得這邊的,平日也罷瞭,每逢佳節,都是形影相吊,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參軍般同享這般的天倫之樂瞭”

張懷寂心頭一跳,也嘆息瞭一聲,“公子不避艱險,跟隨在大都護左右,已是最大的孝道,我等在座之人,哪個心裡對公子不是佩服得緊”

兩人越說越是投機,不時笑著互敬一杯,沒過片刻,已論瞭序齒,稱呼也改成瞭“張兄”和“子玉”。

坐在另一張食案上的王君孟不動聲色站瞭起來,尋到幾個素日相厚的親友喝瞭兩杯酒,往回走時順便又拍瞭拍正在招呼客人喝酒的張傢大郎,低聲笑道,“你姑姑的琴越發彈得好瞭”

大郎撇瞭撇瞭嘴,“還不是祖父祖母面子大,上回我和妹妹求她彈琴,她還道是莫要在她面前提琴字,提起她心裡就翻騰得難受,沒想到今日倒是肯彈瞭”

王君孟一怔,突然想起瞭麴崇裕跟自己說過的那番言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見大郎詫異的看著自己,忙掩飾的舉瞭舉杯,“如此,倒是越發難得瞭,你也該多喝兩杯,多喝兩杯”

一片推杯換盞的歡笑聲中,轉圈罰酒的酒胡,抽簽行酒的酒令都被端瞭上來,院子裡越發熱鬧。王君孟剛剛喝下瞭一杯罰酒,抬頭時卻見張懷寂和蘇南瑾不知何時已悄然離席,他笑著向身旁的人擺手,“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一位張氏子弟立時走瞭過來,“我陪明府過去”

王君孟暗道一聲晦氣,隻得與他同去瞭一回,回席時卻依然不見張懷寂與蘇南瑾的人影。他轉頭看瞭看剛才傳過琴聲的那堵墻,暗自嘆瞭口氣。回到案前坐下時,卻見那個放在銅盤之中、漆成金發碧眼的胡人木偶好轉瞭幾圈,停下時手指恰恰又指著瞭自己,不由捶案叫道,“今日這酒胡竟是跟某過不去瞭”舉座頓時轟然笑瞭起來。

高墻的另一邊,一條幽深的夾道仿佛徹底隔開瞭兩方天地,小小的側院裡一片安靜,張敏娘端端正正的垂眸跪坐在席褥上,半晌才輕聲道,“公子想要的橫笛,的確是有的,隻是要略等上兩日才能得。”

她慢慢抬起眸子,對面的男子正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目光不同於麴玉郎滿是防備的銳利,也不同於裴長史洞察一切般的平靜,而是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艷與熱切。張敏娘的睫毛輕輕一顫,仿佛受驚的蝴蝶斂住瞭雙翅,垂首欠身行瞭一禮,“公子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奴告退瞭。”

緩緩起身、退後一步、轉身離去,她分明能感覺道,那兩道目光依然牢牢的黏在她的背後,直到門簾落下,才隔住瞭那炙熱的註視,娜娜也跟著閃進瞭房門,拍瞭拍胸口,低聲笑道,“這位蘇公子的眼睛仿佛會吃人”

張敏娘怔怔的站在那裡,眼睛裡沒有一點歡悅,嘴角卻慢慢的揚瞭起來。

《大唐明月(風起霓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