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妖蟲2

“我還真是從來沒關心過他平時辦些什麼案子,”洛夜行說,“不過照你剛才說的,他是在辦那個鬥獸場老板的兇殺案時死的?那個案子我倒是聽說過,賭坊裡的人最喜歡散佈各種聳人聽聞的流言。”

“兇殺案?那個老板最後被定為兇殺瞭?罪犯是誰?”蕭輕盈若有所思,“快給我仔細講講!”

“看來你一著急就把禮貌什麼的全丟瞭……”洛夜行搖搖頭,“給你講講可以。不過那樁案子我也隻是聽來的,我不能保證是否絕對真實。”

如前所述,天空城在建立之初,就定下瞭“炫耀”的基調。在羽皇心目中,這座高翔於雲天之上的城市絕不僅僅是行政都城,也不僅僅是讓有身份的貴族們居住的一個地點,它還應該擔負起向九州其他種族展示羽族強大實力的示威的重任。所以,即便天空城內寸土寸金,羽皇還是欽定瞭一塊土地,用於修建一座鬥獸場。鬥獸場的土地和建築屬於皇室,但卻交給有運營經驗的外人來承運,皇室從收入中分成。

第一位承運人就是案件中的死者,王國麟,一個並非貴族的羽族平民。這其實有點趕鴨子上架的味道,因為羽族歷史上並未出現過真正大規模的鬥獸場——這玩意兒更符合人族的惡趣味。但考慮到羽人也曾經作為角鬥士在人類鬥獸場中出現過,讓人類來運營難免會喚起羽人屈辱的種族記憶,所以必須交給羽人。

然而,要管理大批的猛獸以及誇父這樣的異族奴隸,絕非易事,要讓它們完成鬥獸場上的性命廝殺以博觀眾一樂就更難瞭,萬一惹出點麻煩那可就是馬屁拍到馬蹄子上瞭,所以並沒有哪個貴族敢接手。這時候有一位貴族想起瞭他曾經認識的一個人。

“有一個叫王國麟的人,常年在人類的地盤鬼混,專長於捕獸馴獸,聽說已經在宛州經營瞭一個很大的馴獸班,到處巡回表演。這是我所唯一能想起的一個能幹這件事的羽人瞭。不過,這個人是下三翼的賤民,為人很粗鄙,連字都不認識……”

“無妨,就找他來試試吧,馴獸又不是練字作詩文。”羽皇說,“錢不是問題,如果能把鬥獸場運營好,還可以賞賜他爵位和姓氏。”

於是王國麟就這麼被請到瞭天空城。這個在人類社會裡沾染瞭一身商人式精明的羽族平民,敏銳地意識到這件事能幫他換來用多少金錢也換不到的東西——世襲的爵位、高貴的姓氏,這兩者足以幫助他的後代填平先輩們無法填平的階層鴻溝,於是果斷接受瞭羽皇的委任。他把自己手裡全部的野獸都運到瞭天空城,利用羽皇撥給的資金購買瞭許多新的猛獸,又在羽皇的特批下得到瞭一些誇父俘虜,甚至“獵風館”這個名字都是羽皇禦賜。

“這個世界上體型最龐大的生物,就是大風瞭吧?”羽皇說,“那我們的鬥獸場就叫‘獵風’好瞭。這是羽族的霸氣。”

王國麟沒有辜負羽皇的信任。三年的時間裡,他把獵風館經營得有聲有色,讓“去鬥獸場看一次角鬥表演”成為瞭許多人來到天空城的必選項目。他牢牢地堅持著自己的目標:地位比金錢更重要,除瞭修建瞭一座豪華的宅院之外,把賺來的錢基本都用於購買猛獸和聘請有經驗的馴獸師,以及給野獸和角鬥士們提供高質量的飲食。這些行為極大討好瞭羽皇,看上去,一個爵位離他並不遙遠瞭。

誰也沒想到,他會那麼快地死去,死在他馴養的猛獸口中。

那是一個春日的清晨,王國麟去喂養獵風館新近購進的一頭四角犛牛。這頭四角犛牛體型龐價值不菲,兼之生性十分暴躁兇惡,他並不放心把這頭犛牛交給別人照管,而是由自己和另一名人族的老馴獸師輪流負責喂養,已經有好幾天瞭。

他帶著準備好的草料去往四角犛牛被關押著的特制鐵籠,卻再也沒有回來。不久之後,人們發現王國麟沒有出現在日常的鬥獸場例會中,覺得不對勁,連忙四處尋找,最後在一個關猙的籠子裡找到瞭他。這也是一隻購進不久的猙,還在馴化過程中,攻擊性極強,尤其仇恨人。

所以王國麟的結局可想而知。被找到時,他的身體已經被猙吃掉瞭一大半,幸好頭顱還在,可以供人們準確無誤地辨認出他的身份。猙滿意地享用著這頓意外得來的美餐,對湧來的人流視若無睹。

人們開始認為這是一場意外,或許是王國麟喂完瞭犛牛又去喂猙,一不小心被猙拖進瞭籠子裡,這才被吃掉的。但很快地,大傢發現瞭不對勁的地方:籠子是上瞭鎖的。也就是說,要麼是王國麟穿越瞭那些堅固而密集的鐵欄桿進入鐵籠裡,要麼是……有人把他塞進瞭籠子,然後鎖上瞭門。

鎖門的鑰匙就掉落在籠門邊。這正是王國麟隨身攜帶的那一把。

虎翼司的捕快們很快趕到現場。鑒於獵風館的特殊性,主事雪嚴君也親自趕到。現場除瞭王國麟和老馴獸師兩人的足跡之外,並沒有其他新鮮的痕跡。

老馴獸師理所當然地被當成首要嫌疑犯。盡管他聲稱案發時他正在傢裡睡覺,可他是一個孤身一人的老光棍,無妻無子一個人獨居,根本找不到任何證人。倒是獵風館的人們紛紛證實,老馴獸師因為不滿意王國麟的跋扈專橫,經常和他產生口角,有一次還差點抄傢夥打起來。

“我告訴你,扁毛!別以為你是老板就瞭不起,惹毛瞭老子剁瞭你!”老馴獸師暴怒之下口不擇言,連羽人大忌的詞匯都蹦出來瞭。

老馴獸師自然被作為頭號嫌疑犯帶回瞭虎翼司。兩天之後,發生瞭一件意外,正在經辦此案的雪嚴君遇刺身亡,不過這並不會影響案件的辦理,接手案子的另一位主事很快想辦法讓老馴獸師招供瞭,案子水落石出塵埃落定。

王國麟這樣的小人物,死瞭也就死瞭,反正獵風館的架子已經搭起來瞭,鬥獸場的運營早就走上瞭正軌,他也沒有更多利用價值瞭。羽皇另外換人管理鬥獸場,心裡大概還隱隱有一些高興王國麟的死——畢竟他因此省下瞭一個爵位。

所以老馴獸師最終並沒有被判死刑,隻是押入重犯監獄終身囚禁。獵風館停業兩天後繼續開展角鬥表演,一切如常。

“全部經過就是這樣,”洛夜行說,“反正都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是準確的。”

“知道瞭這些,也就很好啦,謝謝。”蕭輕盈說,“這次算是有禮貌瞭吧?”

洛夜行撲哧一笑:“馬馬虎虎吧。你剛才是不是還想問,你父親遇刺時的情狀?”

“他不是我父……”蕭輕盈想要說“他不是我父親”,眼前卻忽然閃現出那個被摩挲得掉瞭漆的木雕。她心裡微微一酸,沒有再否認:“嗯,麻煩你再說一說。”

“那一天我喝瞭點酒,回傢很晚,發現老雪居然還沒睡。”洛夜行說,“他一向很註重養生,即便辦案的時候也絕少熬夜,我有些奇怪,就去敲他的門問問。他並沒有開門,隻是在房間裡說,他在研究一些案情裡的緊要線索,讓我不必擔心。”

“我沒有多想,回去睡瞭,到瞭深夜時分,忽然聽到外面有一些異樣的響動。我連忙趕過去,發現你父親已經躺在地上,腰間有一道並不算太深的傷口,但傷口裡流出的血是黑色的,全身的皮膚已經泛出青紫色。我想要扶起他,他卻猛一振袖,把我的手打開,幾乎是嘶吼著對我說:‘別碰我!有劇毒!’”

“我不擅毒術,正想出門去找大夫,他叫住我,用最後的力氣說:‘來不及瞭。你聽我說,我有一個私生女,不知在何方,如果……如果……’說到這裡。他就斷氣瞭。這是他第一次對我提起他有一個私生女,卻也是最後一次瞭,盡管話並沒有說完,但他話裡的意思我能猜到。這幾年來,我雖然住在這個宅子裡,卻每天都在等著你上門。”

蕭輕盈低下頭去,又體會到瞭那種眼睛發熱的感覺。她沒有料到,父親臨死前的最後一句遺言,竟然會是提到她。先前的疑惑再次湧上心頭:父親明明很在乎她們母子倆,卻為何從來不去尋找她們,寧可自己孤獨一生?

洛夜行接著說:“後來,虎翼司捉住瞭兇手,那是以前被你父親抓獲的兩個悍匪。他們對殺害你父親的罪行供認不諱,因此虎翼司迅速結案瞭,並將他們斬首。我當時本來想離開的,卻發現官府並沒有人來收回你父親的房子,幹脆就一直住在這兒瞭。”

“你把房子照看得很好,謝謝。”蕭輕盈說著,猶豫瞭一下,“不過,太臟瞭。”

“你還真是直白……”洛夜行笑瞭起來,“反正以後房子是你的瞭,你就想辦法把它弄幹凈吧。”

蕭輕盈搖搖頭:“我說過的話是不會變的。我不屬於天空城,也不會要這座房子。這件事以後不要提瞭。”

洛夜行一攤手:“我也還是那句話,隨你便吧。你現在不要,我就繼續替你看房好瞭,直到你改變主意。”

“對瞭,我還沒問過,你和他是怎麼認識的呢?”蕭輕盈說,“你們倆年紀差那麼遠,性子好像也完全不一樣。”

“那是個很長的故事,不過可以簡單地濃縮一下,”洛夜行說,“在天空城建成之前,有那麼一次,老雪去中州和一位人類的女捕快一起辦案,遇上瞭一些小麻煩。我當時看那個女捕快長得漂亮,就見色起意幫瞭他們一把,於是大傢就認識啦。”

“你剛剛誇我直白,你自己也不差嘛。”蕭輕盈哈哈笑瞭起來,心裡的種種鬱悶似乎稍微緩解瞭一些。

“現在該知道的都知道瞭,你打算怎麼辦呢?”洛夜行問,“就憑老雪留下來的隻言片語,你就懷疑那個案子有問題、然後打算替他討還公道?”

蕭輕盈搔瞭搔頭皮:“討還公道什麼的,倒也不至於,畢竟人已經死瞭,什麼樣的公道也沒法讓死人活過來。其實我就是……閑得無事可做隨便打發打發時間。我這個人,一向被朋友嘲笑,說我行事魯莽沖動、毫無遠見,經常憑著一時的喜好去做事。現在……大概就是這樣的突發奇想瞭吧。”

洛夜行目光炯炯地看著蕭輕盈,似乎是想要看穿她內心真實的念頭,但最後,他隻是淡淡地一笑:“有時候魯莽沖動也未必是壞事。不過原諒我沒法幫你瞭,我最近也有自己的要事需要辦。”

“你已經幫瞭我很多瞭,”蕭輕盈說,“剩下的事情,我會自己去解決。”

“嗯,你倒是有那個本事,”洛夜行說,“那天在賭坊裡打人的時候,出手又準又快,一看就知道不隻練過,還在道上混過。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蕭輕盈猶豫瞭一下,洛夜行擺擺手:“不方便說就不用說瞭。我隻是隨口一問而已……你怎麼瞭?”

他發現蕭輕盈的神情變得有點奇怪,好像是在傾聽著什麼。蕭輕盈沖他擺瞭擺手,示意他安靜,身子慢慢蹲瞭下來,似乎她所聽到的聲音來自於較低的地方。

“你的這間屋子,下面有什麼地道嗎?”蕭輕盈問。

“地道?沒有啊。”洛夜行有些莫名其妙,“你是聽到瞭什麼聲音嗎?”

“有什麼小東西在咱們的腳底下,”蕭輕盈說著,雙手縮回袖子裡,再伸出時,已經戴上瞭她的殺人手套,“不一般的小東西。你退到門口去。”

洛夜行顯得很聽話,退到瞭門邊。蕭輕盈也慢慢靠到墻邊,目光中流露出一種不可阻擋的殺意,這一剎那,她渾身的氣勢都起瞭變化,既不像是一個不願多動腦子的莽撞傻妞,也不像是一個正在感懷亡父的憂傷的少女,而是變成瞭一個如冰般冷酷無情的殺手。

很快地,洛夜行的耳朵也捕捉到瞭地下傳來的響動。如蕭輕盈所說,有什麼體積很小的東西在地下鉆來鉆去,越靠近地面聲音越清楚。聽上去,這玩意兒有著不錯的挖掘能力,行進速度並不慢。

“這是什麼?老鼠麼?”洛夜行自言自語,“看來這院子我真的該好好收拾收拾瞭……”

然而他剛剛說完,地面上突然出現瞭一個圓洞,一個奇怪的小東西從洞裡鉆瞭出來。那是一隻橢圓型的紅色蟲子,有著堅硬的外殼和蜈蚣一樣的密密麻麻的斷腿,看上去極為醜陋怪異。而最讓人不寒而栗的是它頭部的那對大顎,一看就極具攻擊性。

“你在天空城見過這種東西麼?”蕭輕盈一邊問,一邊緊盯著這隻蟲子,雙手手指微微活動著。

洛夜行搖搖頭:“沒有,別說天空城,哪兒都沒見過。”

兩人的說話聲吸引瞭蟲子的註意。它高昂起半邊身體,醜惡的頭顱對著蕭輕盈,大顎就像一隻鉗子,不停開合。忽然間,它的身體,漸漸縮短,幾乎縮到隻有體長的一半,繼而猛地一松,就像一根蓄力的彈簧一樣,嗖地一聲沖向瞭蕭輕盈。

蕭輕盈冷笑一聲,等到蟲子飛到她跟前時,右手閃電般地一切,正好切在怪蟲的腰間。怪蟲發出吱呀一聲怪叫,身子瞬間被切成瞭兩半,落在地上仍在拼命掙紮,斷口處流出綠色的膿液。

“註意別碰,”蕭輕盈說,“多半有毒。”

“我明白,”洛夜行說,“這蟲子確實相當古怪,看剛才攻擊你的速度和力道,要是鉆進瞭普通人的傢裡,恐怕會傷害不少人,唔……”

他的眉頭微皺,像是在思索著些什麼。正當他陷入沉思的時候,正在地上掙紮的蟲子的前半截身子突然再度彈起,直沖沖地對著他飛瞭過去。

“當心!”蕭輕盈驚叫一聲,想要替他阻擋已經來不及瞭,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對疑似有劇毒的大顎飛向洛夜行的面門。

但接下來的事情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洛夜行站在原地,一動也沒有動,甚至連姿態都沒什麼變化,那隻怪蟲飛到他跟前時,卻像是撞上瞭一道看不見的屏障,一下子停滯在半空中。緊跟著,它的身體罩上瞭一層白霜,動作也變得僵硬,勉強掙紮瞭幾下之後,不再動彈瞭。它啪嗒一聲落在地上,摔成瞭七八截碎塊。

就在剛才的那一剎那,它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凍結成瞭冰塊。

“我明白瞭,你是一個秘術師,”蕭輕盈說,“倒是真沒看出來。”

洛夜行沒有應答。他隻是蹲下身來,看著怪蟲的碎屍,過瞭半晌才說:“我總算明白那個傷人的‘妖’是什麼玩意兒瞭。”

“妖?什麼妖?”蕭輕盈莫名其妙。

“我最近聽人說,天空城忽然發生瞭若幹起傷人案,關鍵詞是一個‘妖’字。當時我還沒想明白是什麼妖,現在我有點明白瞭,那個人想要說的,應該是‘妖蟲’。”

蕭輕盈默然,心裡忽然有瞭一些不詳的預感。地上妖蟲的屍塊在她眼裡變得分外猙獰。

《九州·天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