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中二婦女臨危受命

婆婆的到來,大大減輕瞭雨晴的傢務壓力。但一山裡,倆母老虎怎麼處理好關系是個大問題。婆婆因為過去日子困苦,喜歡囤各種廢舊物品,包裝盒塑料袋,廚房廁所陽臺櫃子床下,傢裡的邊邊角角,塞得哪哪都是,都半個陽臺不能用瞭還不讓扔,誰扔跟誰急。緊跟著,方成媽開始丟三落四,出門忘帶鑰匙,祖孫二人經常被關在大門外,直等到雨晴下班開門才進屋。

雨晴在大門背後貼瞭一張大大的備忘條:“出門帶鑰匙和手機!”但提醒好像沒啥用處,婆婆的記性一天比一天差。雨晴上網百度,發現婆婆的表現很像老年癡呆的早期現象,帶去醫院一查,果然:早期阿爾茨海默病。接送孩子的活不敢再讓婆婆幹,除瞭能燒個早飯,其他傢務重又回到雨晴的肩膀上,還增加一項,看護老人,疏導老人傢的情緒。

方成非常抱歉:“要不,我讓我媽還回方圓那兒?”

雨晴怒瞭:“養兒育女幹啥用?不就是防老嘛。哦!她能幹活的時候兩傢搶,她老瞭就兩傢推?這種不積德的事,我幹不出!”

方成:“唉,現在傢裡上下都練你一個人。我又……”欲言又止。

原來外地一傢商業銀行最近來挖呂方成,許諾他當副支行長,收入是現在的兩倍。但是方成沒答應。“現在咱傢這樣子,我走不合適。兩地分居,你一個人帶個小又帶個老,實在不放心。”

“請保姆!我明天就去保姆市場。有錢瞭,我請兩個!”

“不是心疼錢,是心疼你!十個保姆又怎樣?你該勞心的還得勞。再說,去別的行,又不是一把手,也是個副職,還是要配合人做工作,意思不大。我現在雖然忙,但好歹每天著傢,有事我倆有商有量,心裡踏實。”

“可年薪是現在的兩倍啊!”

“錢嘛,沒個賺夠的。萌萌小,孩子成長的每一天我都不想缺席。再說瞭,我走你不想?我倆從戀愛到現在,啥時候分開過啊?”

雨晴突然想到保羅,心裡暗暗難過。上次領著萌萌去看他時,他下肢已經不能動瞭,現在抬胳臂都費力氣,伸手抱萌萌時還差點把孩子從床上栽下來。雨晴隻好強作笑臉,臨走時從保羅娘那裡拿走一堆醫藥發票,回去細細整理粘貼,不等報銷,先從自己傢裡拿瞭錢給老人送去。報業集團現在醫藥費一年一報,老弱病殘孕都攢瞭厚厚一沓的醫藥費發票等著兌現。李保羅的病像個無底洞,天天往裡填錢都聽不到一聲響,哪還等得瞭一年?醫院隔三岔五就下催款單子,要不是雨晴幫襯著墊錢,保羅早被醫院趕回傢瞭。

萌萌升小班瞭,小班有作業,今天是背古詩,明天復述故事,後天捏個小鴨子,再一天又要交張圖畫……雨晴好不容易應付完“新任務”,又輪到每晚的重頭戲—睡前故事,經常是一本書沒讀兩頁紙,先把自己哄睡著瞭。

萌萌搖醒雨晴:“後來呢?媽媽,後來呢?你快點說啊!”

雨晴強打精神,睜開澀眼,半撐著坐靠在床邊,沒講幾句,她又出溜著躺倒瞭,迷迷糊糊地,手一松,故事書重重砸在臉上,打得她眼冒金星,徹底清醒。

待到哈欠連天地哄睡瞭孩子,雨晴又接著哈欠連天地寫稿子,洗衣機裡同時還轉著全傢人的衣服。配合廣告和發行的公關稿,雨晴寫得一點激情和靈感都沒有。合上電腦,鄭雨晴還得親自晾衣服。

方成過來幫著遞衣架:“這些活又不危險,為啥不讓媽幹?”

“我不放心。你讓她幹,她就不曬陽臺裡面,掛外頭。那天我回傢,她踩凳子上,半個身子探外邊收衣裳,我魂魄都給她嚇掉瞭。現在都趁她睡瞭趕緊收好曬好。”

等雨晴收拾停當,洗漱幹凈回到臥室,一掀被子,赤條條的方成露在她眼前。“當當當當!”方成敲著開場的鑼鼓學唐老鴨講話,“女士們,先生們,演出開始啦!”

雨晴沒好氣地回他:“今天星期一,劇院休息,不營業!”

方成不依不饒:“你這劇院,怎麼天天打烊?”

雨晴疲倦地說:“我覺得你們銀行的工作再累,還是比不上傢庭主婦!天天說徐跳奶欺負你,你哪來這麼大的勁頭?!”

方成有些尷尬:“就是因為鬥爭太激烈,才需要放松發泄嘛!”

雨晴憋一口氣,回他:“我不是你的充氣娃娃。睡覺,明天一早還要帶我媽去放療呢!”

“你不說找保姆嗎,怎麼還不下手?趕緊找個人回來你也能緩緩。”

“保姆現在挑主人傢啊,上有老下有小的,給多少錢人都不幹。滿世界也隻有我這個全職保姆願意上你傢來!你不給工錢還好意思讓我陪睡!”

呂方成無語地對著天花板,怎麼正常的生理需求,到這裡變成不好意思瞭,還要付費嗎?那身邊這個女人,跟自己,到底是啥關系?

鄭雨晴現在倒頭就能打呼嚕。在她的鼾聲中,呂方成輕輕挪動身體,盡量挪到床邊上,遠離雨晴,靜靜地,不發出任何動靜地,自己玩自己。

鄭雨晴每次交稿,張國輝都橫挑鼻子豎挑眼:“鄭雨晴,你可是我們社最年輕的副高職稱,還是全國優秀新聞工作者嘛!這個名譽你總要對得起吧?你看看,你現在每個月稿件的數量和質量,哪一點跟你的資歷相符合!你優秀在哪裡?我當著那些年輕記者的面都不好說你!我給你留點面子!”

鄭雨晴冷冷地回:“副高職稱加錢不?不加錢你憑什麼要求我優秀?名譽現在值多少錢一斤?”

張國輝一臉鄙視:“你現在,哪有一點記者的樣子,張口閉口談錢,不好好工作,哪來的資本談錢?現在都是憑本事吃飯,你那文章不咸不淡,寫個軟文都長得跟你本人一樣勾不起我的欲望,我拿什麼給你錢?你不要老在我面前賣資歷。”

鄭雨晴輕輕一笑:“我可以寫教育系統按領導人住宅每年重新劃分重點小學的學區;也可以寫因為政府大建設大發展,我傢門口挖立交橋堵一年半瞭,這個城市一年有半年霧霾;還可以寫集團領導每年年薪分紅獎金是全社職工總和的5倍,業績年年翻,利潤不見增長,錢都去哪兒瞭?我保證每條消息出來都拿獎,你讓我發哪條?”

張國輝氣得“啪”的一聲,將一摞報紙扔到鄭雨晴桌上:“你給我解釋解釋這個,為什麼我上周五派你的活,你拖到這個周三才拿出稿子?我告訴你,這可是我們的廣告大客戶,一年上千萬的單子,你必須好好伺候,丟瞭生意我可拿你是問!”

鄭雨晴:“張主任,你到底是搞新聞的還是搞廣告的?廣告部大單跟我們有什麼相幹要你這麼巴貼著?既然嫌我伺候不好,下次有客戶找我,你就別派我去瞭。”

“一點大局意識都沒有!報社上下一盤棋你懂不懂?哎鄭雨晴,你這種工作態度,是不想幹瞭吧?你可以辭職!”

鄭雨晴笑瞭:“我為什麼要辭職?你要看不慣我,你辭職好瞭!要麼你有本事,你辭退我?”張國輝張口結舌。

張國輝想拿捏鄭雨晴,但工作上又不得不倚賴她。因為鄭雨晴是報社名記,有社會影響力,廣告客戶很願意買鄭雨晴的面子,點名讓她給自己寫廣告文案。所以張國輝熱衷於拿鄭雨晴做些業務上的交換,他支得鄭雨晴團團轉:

“小鄭,牛肉面大王五周年,你去配合一下寫兩個宣傳專版!”

“LV進江州市瞭,鄭雨晴你搞個專訪,這次是上銅版紙的,記者必須出鏡你穿得漂亮點!”

“鄭大名記啊,志玲姐姐出臺給名表代言,你去會一會!順便幫我看看她那個胸是不是真的!”

“龍蝦節的征文還差幾篇,鄭雨晴你今天一把寫齊瞭交給我。”

鄭雨晴勸自己:“忍著,閉嘴。”她盤算這條軟文如果能打個高分,能沖抵點兒萌萌的奶粉和早教班的錢……媽蛋,萌萌的英語早教班,說是外教教口語,上次去看瞭,竟然是個菲傭!口語水平還不如鄭雨晴自己!就這還好意思一期收八千!自己的工作純粹是為五鬥米折腰瞭。但這腰也不白折!志玲姐姐很有心的呢,臨走每個記者還發車馬費500元;牛肉面大王不發現金發就餐卡,一次給50碗牛肉面也值不少錢呢!

鄭雨晴說:“我都不好意思看自己傢報紙,除瞭頭版新華社的通稿,剩下的每一條新聞我都能看見背後那隻看不見的手。貼近性指導性可讀性娛樂性知識性,一性都不性!”

呂方成一下就吐露心聲瞭:“跟我傢一樣的。”—幸好鄭雨晴沒聽明白呂方成的哀怨。

“我現在給張國輝指派的,上可九天攬月,下可五洋捉鱉。剛跟志玲姐姐拉過手,轉臉又去采訪重慶燒雞公!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負責哪個口子的記者瞭!”

呂方成:“哎,我有點恍惚,這個張國輝跟徐跳奶倒像一個師傅帶出來的,不是一般的賤!他們是不是夫妻啊?張國輝要是沒老婆可以介紹給徐跳奶,不是一傢人簡直太可惜瞭。”

雨晴深深體會到方成在單位的困境。“也不知道得罪何方神聖,我倆被這一對狗男女掐得死死的不得動彈!他年我若為青帝,咔嚓咔嚓全咔嚓!”雨晴邊說邊做揮刀砍人的動作,又反思道,“中年女人面目最可憎。我以前最怕看中年女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全世界都欠她錢的鳥臉。不幸,我已經邁入這個行列。我都不想看我自己跟人耍無賴的樣子。”

呂方成溫柔地抱抱她說:“瞎說八道,你哪是中年女人,你還是小姑娘呢,你的耍無賴,是一種嬌滴滴。”

鄭雨晴撲哧一聲給氣樂瞭。

方成攬著雨晴,感到她瘦得像紙片人,剛生孩子時那個珠圓玉潤的富態早已不復存在,不覺心疼:“今年你的訂報任務沒完成吧?兩百份你交給我。”

“你會不會算賬?完不成最多扣兩千,訂一份報紙小三百塊!”

“我找客戶……讓高飛訂吧!反正他也要買禮物送客戶的。送報紙挺高雅。”

鄭雨晴立刻反駁:“你瘋啦?為自己少損失兩千塊,你讓高飛多出6萬塊?你敢去!”

“你這樣太累瞭,心裡還糾結。找個機會從一線出來吧,轉到編輯崗去,離那個張國輝遠遠的。反正現在你們單位,新聞已經死瞭。”

鄭雨晴想瞭想點點頭:“方成,那我就真的退二線瞭,以後我和萌萌就指著你啦。”

呂方成笑道:“茍富貴勿相忘。”

豈料張國輝先離鄭雨晴而去瞭!

都市集團新一輪競聘開始,他上躥下跳做足瞭功課,最後打敗十來個對手,如願以償聘上廣告中心的主任。

廣告中心主任是肥缺。雖然說集團號稱多種經營幾條腿走路,但真正賺錢的,還是靠廣告發佈。廣告中心主任的手中,握著大大小小的廣告和軟文版面,硬廣告打多少折扣,軟文給多少回扣,小報頭掛標給多大尺寸,這些雖然有章可循,但執行起來都是有彈性的。不好往多裡去猜,反正經手總有兩把油—要不當年高飛巴結著從門縫裡給廣告部主任遞草紙呢!這個位高權重的中層崗位,甚至連副總編都要敬讓三分。歷屆廣告中心主任,都一臉自豪地宣稱,他們是單位的錢袋子!為瞭提上這個錢袋子,傳說張國輝上上下下沒少打點。

吳春城在都市集團幹瞭小三年,深知報紙版面要好稿來撐,好稿需要好記者來寫。吳春城撥拉來撥拉去,整個報社像鄭雨晴這樣不調皮搗蛋又業務精良的員工,並不多見,而且幹得多吃得少,便宜大碗又實惠。社會上招聘的精英們動不動可就要年薪三五十萬哪。畢竟前任老傅留在賬上的錢越花越少,而賺錢又沒他想象的那般容易。

競聘前夕,吳春城找到鄭雨晴,告訴她,領導已經內定她為新聞部主任,讓鄭雨晴第一志願就填這裡。吳春城滿心期待鄭雨晴表達感激之情。但鄭雨晴不知好歹:“不好意思吳總。重擔我挑不起。您另選他人吧。”

吳春城不快:“怎麼,聽著像鬧情緒的意思?多少年沒提拔你,委屈瞭?”

鄭雨晴謝謝他的美意:“我愛人工作忙,我孩子小,兩傢老人又都有病,我精力有限,能力也不夠,咱們集團在您的帶領下是奔著上市去的,我不能耽誤這樣的大事。”不卑不亢不慍不火。

吳春城惱瞭:“我發現《都市報》搞不好,是因為這裡的老人兒有一個特點,總喜歡叫。不給機會,叫;給瞭機會,還是叫。這都到瞭傳統媒體和互聯網拼刺刀的時候瞭,你跟我說傢裡事情多?這個報社我看來看去,老人兒裡隻有張國輝有積極主動的參與意識。你的個人能力不在張國輝之下,但在責任感上,他甩你幾條大街!不要以為他天天來我這裡是跑官要官,他是擔責任!這是情懷!情懷!”

鄭雨晴面無表情地退出,掉臉鉆到劉素英辦公室,開始發泄:“對張國輝的評價就快到烈士的級別瞭。他張國輝也配得上情懷二字?!”

劉素英安靜聽完,來一句:“你有情懷,你來幹啊!”

鄭雨晴氣憤:“我隻給我敬佩的人工作。現在的崗位,配不上情懷二字。”

劉素英說:“你還要為你自己工作。”

鄭雨晴不解地看著她。

劉素英:“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他吳春城,不會在這裡幹一輩子,他是流水的兵,你是鐵打的營盤。你怎知道,哪天你會有機會煥發異彩?”

鄭雨晴看劉素英的眼神,都有點嘲弄瞭:“我?我這年紀?煥發異彩?就這職業?”

劉素英:“誰知道呢?萬一呢?主任就是中層,上一步就是高層,我們必須得上的原因是,我們不上,這個陣地上,插的都是吳春城張國輝的小旗子。”

這輪競聘結束後,鄭雨晴當上瞭副刊部主任。副刊部俗稱清水塘,文人說話喜歡拐著彎,水至清則無魚的意思。比之新聞部日子滋潤的渾水塘,副刊部一沒油水二沒外快,打交道的不是炙手可熱的企業傢、身居高位的政府官員,而是退居二線的領導,宅在傢中的婦女,落魄的詩人,盲目自大的文學青年,這類人用幾個關鍵詞基本可以概括:落寞孤寂,清高窮酸,憤世嫉俗,不合時宜。鄭雨晴的麾下是準退休的老人、奶孩子的媽媽和待產婦,養兒育女種花草,娛星八卦燙燙腳,喝茶聊天談養生,剩下的時間編編稿。副刊部與世無爭其樂融融。

這個月,報社老人兒歡欣鼓舞,老傅回來當黨委書記瞭。他還有兩年就要退瞭,估計是上面想讓他到報業集團來享受一下年薪制,補償他一輩子對《都市報》的貢獻。

鄭雨晴一踏進辦公室,看到老傅站在自己桌子前查稿子,著實驚一跳,像小姑娘一樣飛奔過去,摟著老傅的脖子說:“哎呀老領導,你可回來瞭!”

老傅卻板著臉,一把推開鄭雨晴,嚴肅地批評她:“你呀,真是丟我的人,你看看你現在搞的這一版臭狗屎!”

鄭雨晴給戳得馬上蹦起來:“老傅你有沒有審美啊!你自己翻翻報紙,從這兒,到這兒,再到這兒!我告訴你,前前後後這麼多狗屎裡,我這堆算味道最好的瞭!”

老傅又仔細翻瞭翻,不說話,背著手走瞭。

老傅一走,本來笑靨如花的雨晴,一屁股坐板凳上,眼淚吧嗒吧嗒掉。連劉素英號召的一幫老同事給老傅辦的“回馬槍”酒席,她都賭氣不參加。劉素英過來勸她,鄭雨晴想想又掉淚:“我不去!我沒臉!他批評得對,我天天就在這裡,幹的都是撮糞的工作,我自己就是一坨屎!”

劉素英在飯桌上把鄭雨晴的話帶給老傅,老傅端起酒杯,送到嘴邊又放下,搖頭說:“又把她靈魂給捅穿瞭。”一仰頭,把一杯小酒灌下,放下杯子喃喃自語,“可她,至少還是有靈魂的啊!”

省裡領導來視察,就是當年的市長王聞聲,他現在調到省裡當調研員瞭。看著報社一片凋零之狀,王聞聲對老傅感嘆,《都市報》要有新血液,以應對移動互聯網時代,我們這些老人,已經搞不懂什麼QQ啊微博啊,現在又多瞭個微信。傳統媒體要讓年輕人有接班的機會,才能跟新時代抗衡,繼續發揮作用。

老傅接口道:“我們報社有個女記者,年輕有為!當年寫過不少好作品,獲得過全國優秀記者獎,就是那個鄭雨晴。像這樣的有新思路有業務素質的年輕人,有沒有提拔的可能?”

領導一聽,有些振奮:“要大膽起用年輕人,你說呢,春城?”

吳春城斟詞酌句地想瞭半天說:“她現在是我們副刊部主任。人還是有能力的,就是缺少些擔當,以前數次提拔她,都被她拒絕瞭。您知道,女同志,有瞭傢庭和孩子,心思就不在工作上瞭。”

領導背著手嘆息:“可惜瞭。你不得不承認,男女在事業上,女性是天生吃虧啊!”

鄭雨晴並不覺得吃虧。如果不去想那每個月都在瘦身縮水的工資條,還是很開心的。她的生活非常規律,早上給一傢人做好豐盛的早飯,稀的幹的咸的甜的,安排好老婆婆,悠達悠達送萌萌進學校,不急不慌來上班,先在樓下健身器上扭幾十下,微微發汗後上樓沖水泡茶吃蘋果,看幾張編輯們送上來的版面,改改錯字調調標題,聊幾句天鬥鬥嘴再簽簽稿費單,很快就吃中飯瞭。時間一晃混到下午三點,她溜出報社,先去小菜場再去小學校。部門其他人也跟著放羊,為應付集團可能出現的突然抽查,每天留一個人盯到五點。不隻副刊部,報社其他部門都如此。陽光燦爛的日子還好,遇上下雨陰天,附近的寫字樓都燈光璀璨,唯有報社這樓張著黑洞洞的窗口,陰氣森森,大白天的沒一點人氣和活力。

指紋打卡?早不打瞭。報社效益下滑,你發不出全勤獎還讓人打個屁啊。

劉素英嘆息:“衰啊,你看大院的荒草,長得齊腰高瞭吧?上回我都看到躥出黃鼠狼瞭,硬是沒人管沒人問!上上下下角角落落,哪哪兒都寫著一個字,衰!”

鄭雨晴:“想想也怪害怕的,現在報社上下好像全無推動力,完全是慣性運動,可我們不是在光滑的沒有摩擦力的理想環境下啊,萬一哪一天摩擦力大於慣性,那不就徹底停下瞭?那可怎麼搞?”

“我們這是拿著賣白菜的錢去操賣白粉的心吧,這事本該肉食者謀之!”劉素英從口袋裡摸出一個信封,“喏,這個研討會你去開吧,海南的。趁機玩玩。”

鄭雨晴展開信封一看,會議主題是“互聯網形式下紙媒的對策與應對”:“這是你們老總級別的會,我去不合適吧?”

“合適。我聽說,有大領導點你名瞭,希望你們這樣有才幹的新一代記者能完成傳統媒體與互聯網的融合。”

“為什麼這種千年解決不瞭的難題就會想到我?我腦子大概有七年,都隻用其中千分之一的細胞瞭。”

“所以你該動動。”

“我不想當官也不想發財,混一日是一日。”

“這話,該我這樣的人說,你還不到年紀。你別荒廢瞭自己。有機會,一定要出去闖一闖。”

鄭雨晴有些淒涼:“我?我能闖哪兒呀?這會太長瞭,七天,我走不脫。萌萌咋辦呢?”

劉素英:“別給自己找懶理由。傢裡離你七天,肯定轉!”

鄭雨晴猶豫瞭片刻。她深知,地球離瞭她照轉,傢庭離瞭她萬萬不行。她經常一心幾用,燒著飯還豎起耳朵聽萌萌彈琴,拎著鍋鏟沖到鋼琴邊糾正:“第三小節的升調你忘瞭!”走過萌萌的書桌,瞄一眼,手指點到作業本上,“這個字的偏旁不是火,是足!”邊疊衣服邊檢查萌萌的背誦,“註意語氣語調!”萌萌小眼睛翻翻:“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笨鳥,自己飛不起來,就在窩裡下個蛋,要下一代使勁飛!”雨晴輕輕敲一記萌萌的腦袋:“你媽要不是為瞭你和這個傢,早就飛起來瞭!”

看著邀請函,鄭雨晴還是微微點瞭點頭。

鄭雨晴一進三亞的會場,人就愣住瞭!乖乖,好大一隻雞,趾高氣揚地站在橫幅上。這跟紙媒互聯網有啥關系?定睛一看,雞屁股後邊跟著羞答答的小字:“互聯網形式下紙媒的對策與應對研討會正宗牌海南好雞飯全程贊助”。開三天會她糾結瞭三天,她真想拿紅筆上去圈一道:圖縮小,字放大!

今天是最後一天的研討,主席臺上發言者慷慨陳詞,臺下與會者交頭接耳,心思早就飛到明天的環島遊上瞭。

鄭雨晴身邊的謝頂男低聲問:“報紙都在比誰死得更慢一些,我們傢已經減薪瞭,你們呢?”

“一樣,日子難過。獎金打折,版面減少。副刊以前一天兩個版,現在一周不到兩個版……”

鄭雨晴的手機響瞭,她抱歉一笑,邊往外走邊接電話:“什麼?現在就回報社?可,會還沒開完呢。”

電話裡傳出決然的男聲:“你趕最早一班的航班,立即回單位!”

鄭雨晴有點不快:“你是誰啊?”

鏗鏘有力的男聲透過手機傳出來:“我是市委宣傳部部長江宏。”

鄭雨晴嚇得一吐舌頭,趕緊一溜小跑回賓館收拾箱子趕往機場。得知她的航班受到流量控制,估計到瞭江州已經是深夜,鄭雨晴心裡開始打鼓。她請部長告訴會議主題,自己在機場可以先做點功課,方便跟領導匯報工作。可江部長嚴肅道:“你什麼時候到,我們什麼時候開會。人到場就可以瞭,不用準備功課。”說得鄭雨晴一頭霧水。

想到鄭雨晴凌晨才能到,呂方成要去機場接雨晴。鄭雨晴說:“你會不會算賬啊,你要過來,不是白白浪費一個單趟的油錢?在傢好好陪孩子。”

呂方成:“江州最近有好幾起刑事案件呢,受害者都是女人。”

“有什麼不放心的?我都這年紀瞭,真劫色,倒是發福利瞭……誰敢惹中二婦女!”鄭雨晴邊說邊嘎嘎笑,惹得一對小情侶側目。

呂方成:“那好吧,中二婦女,一路順風,你在機場找個地方歇歇啊,到咖啡廳邊喝邊等,這個錢別省。起飛和落地都告訴我一聲。”

同事聽得饒有興趣,見呂方成通話結束,忍不住問:“主任,什麼是中二婦女?”

呂方成繃一臉壞笑:“中年婦女,有點二!”

待她到達江州機場,已經是凌晨一點多。她拖著大箱子低頭疾走,恰好遇上高飛。

高飛:“嘿,還真的是你。剛才看背影覺得有點像……我接客戶呢,傻等四個小時,剛才廣播說航班取消瞭。你怎麼,一個人?方成沒來接麼?”

鄭雨晴:“他在傢陪萌萌呢,孩子一個人在傢,我也不放心。”

高飛:“那正好,我送你回去。總算我今晚沒白跑。”

雨晴坐上高飛的車,上下左右打量,又一輛豪車!還是新的!

“什麼客戶,要你上市公司的老總親自來接?女的吧?肯定又是資深美女級別的!”

高飛瞥一眼鄭雨晴,意味深長地笑:“八卦瞭吧,職業特征?你到瞭也不給方成報個平安?”

昏昏欲睡的方成被手機振動驚醒,用手捂著話筒小聲問:“雨……晴,你到瞭麼?打上的瞭?哎,把車牌號和司機的工號大聲告訴我。我這是防止萬一出事……”

高飛把嘴湊近雨晴的手機,大聲說:“出不瞭事!這個出租車司機忠誠可靠!”

鄭雨晴聽瞭哭笑不得,隻好解釋:“下瞭飛機正好碰上高飛!”

雨晴說自己是直接去報社:“這次好奇怪啊,是宣傳部江部長親自打電話給我,難道宣傳部需要突擊做特刊麼?做特刊也輪不到副刊吧,反正我帶個耳朵聽聽就行瞭。唉,可惜啊,前幾天學習,好不容易輪到後兩天玩兒,把我給提溜回來。人品大爆發!”

高飛:“你餓不?想吃點什麼?我這兒有個食品袋,你自己挑。”

鄭雨晴翻袋子,先翻到黑巧克力,又翻到冰激凌。她驚喜:“幹冰都還沒化呢!哎,是我喜歡的樹莓味兒!你這車太高級瞭,裡面有田螺姑娘吧?”

高飛:“姑娘沒有,有個田螺大爺!”

兩人說說笑笑,車就開到報業集團。

采編大廳一片燈火通明。早就過瞭付印時間,卻還有很多編輯記者沒有下班離開。連班車司機師傅也紮在一堆人裡,伸著腦袋聽他們說話。鄭雨晴滿腹狐疑,一把拉住老蔡:“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我離開報社沒幾天,怎麼就恍若隔世瞭?”

老蔡指瞭指會議室的門:“出大事瞭,你進去就知道。”

鄭雨晴悄悄推開會議室的門,一看,有點兒傻眼,怎麼隻有三個人啊,宣傳部部長江宏,組織部幹部,集團的HR。其他的人呢?

她感覺氣氛有點凝重,不像平時的會議,趕忙向江部長匯報:“部長我剛下飛機就趕過來瞭,沒漏聽到什麼重要指示吧?”又四下看看,“他們都沒來嗎?”又向組織部幹部點頭算打過招呼,然後按照慣例,揀會議室最外一圈門邊上的位置坐下。

江部長招手:“小鄭你坐過來。”

鄭雨晴遲疑瞭一下,屁股往前挪瞭一位,從包裡掏出本子和筆放在桌子上。

江部長示意:“往前坐坐!”

鄭雨晴往江部長身邊挪瞭幾個位子。

江部長又說:“坐過來啊!”鄭雨晴又往他跟前挪瞭挪。

江部長指瞭指他和組織部幹部之間的空位:“坐我身邊!”

鄭雨晴戰戰兢兢地緊挨著江部長坐下,半開玩笑地問:“領導,我是不是犯瞭什麼錯誤瞭?您別嚇我,我膽子可小。”

江部長沖組織部幹部一點頭:“開始吧。”

組織部幹部拿出紅頭文件緩緩宣讀,吳春城……集團領導被免職,馬主席……病退,老傅……住院……

鄭雨晴耳朵嗡嗡,前面都沒聽明白,隻最後一句聽清楚瞭:“由鄭雨晴同志擔任都市傳媒集團代總經理及《都市報》代社長,全面主持都市傳媒集團工作。”

她滿臉錯愕:“怎麼會是我,弄錯瞭吧?”

組織部幹部半開玩笑地跟鄭雨晴說:“鄭雨晴同志,我們的幹部任用制度是非常嚴謹認真的事業,你怎麼能說我錯瞭呢!”

鄭雨晴突然就結巴瞭:“我不是這意思,我,我……”

江部長接口:“雨晴同志,這是黨和領導對你政治上的高度信任!”

鄭雨晴猶豫地試探:“組織上,能信任別人嗎?”

江部長看瞭她一眼:“也是雲鵬同志提名讓你幹的。”

鄭雨晴愣瞭,沉默半晌問:“他為什麼不自己幹?”

江部長說:“你剛才沒聽明白嗎?老傅生病,幹不瞭。”

組織幹部說,老傅曾向組織部門以書面形式鄭重推薦介紹你的為人和才能。這次幹部選任,是組織經過慎重調查研究後的決定。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更要相信組織的眼光。

鄭雨晴感覺自己是在做夢。她告訴自己,趕緊醒!但是江部長的手,伸過來。她糊裡糊塗就跟部長握上手瞭。

“你是《都市報》成立這麼多年來,第一位女社長。雨晴同志,希望你不要辜負組織的信任和老傅同志的期望啊!”一番語重心長,江部長問,“你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鄭雨晴眨巴眨巴眼,看著江部長,想半天,猶豫地搖瞭搖頭。

散會瞭,領導們匆匆離去。

人力資源總監一臉同情地望著鄭雨晴,小聲說:“四位領導進去瞭。”

“老傅什麼病?”

“腦溢血,給氣得當場暈倒,現在還在搶救中。”

鄭雨晴頭腦空白十幾秒鐘後,又問:“親,這滿版都是負面消息,就沒一點兒正能量給我嗎?”

總監告訴她,從此你可以拿年薪瞭!鄭雨晴一聽悲喜交加。但緊跟著,總監就問,上月獎金一直沒發呢!鄭社長,咱什麼時候發?

鄭雨晴沒好氣地收拾東西:“你還真是一句話毀掉‘小清新’!”

《女不強大天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