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馬車與汽車的對決

走廊裡右右拖一隻綠色的垃圾桶。她戴著長袖橡膠手套,穿著保潔的藍大褂,懶懶散散,沒精打采。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她還是去掃廁所瞭。提著工具進女廁所,沒一秒,就聽她在裡邊暴跳如雷破口大罵:“我KAO啊!這誰幹的?你以為自己是司馬遷啊在這裡寫‘屎跡’!還報社知識分子呢,是不是文明人?懂不懂尊重別人勞動?爹媽隻管生不管教是吧,那姐來教你!今兒我給你弄幹凈,再讓我抓住你,非讓你把這一圈都舔幹凈!!”罵完瞭閉著眼睛掃,掃完去水池哇哇地吐,吐完一擦嘴,右右在男廁所門口喊:“男廁所有人嗎?有人吱一聲啊!不吱聲我就進去瞭!”

輕輕一聲“吱”,何亮亮慌慌張張從男廁所鉆出來,看到一身保潔打扮的右右,也不說話,輕輕奪過右右手裡的刷子,拎過水桶,悶聲答:“我來吧!”然後又進男廁所。

右右站在外邊問:“亮亮,亮亮,你今天有活兒嗎?樓上還有24個男廁所,你能跟著我嗎?”

何亮亮掃完瞭出來,對右右說:“走吧!我陪你。”

右右問:“今天策劃什麼選題?”

何亮亮答:“策劃不花錢,把酒打回來。”然後跟她解釋建市七百年的宣傳活動。

右右一聽,倒吸一口冷氣:“我喀喀喀!這女人毒啊!又叫馬跑,又叫馬不吃草!現在上公廁都要花兩毛錢瞭,她辦個活動還想賺倆回來!”

何亮亮笑:“創新嘛,互聯網思維,要腦洞大開!”

右右:“她腦洞再開大一點,以後會不會不發咱工資瞭?!讓我們白給她幹活?!”右右把水拔子啪一扔:“這鬼地方真不能待瞭!亮亮,我跟你說,我爸正想辦法營救我,我們一起走吧!”

但是何亮亮不走,因為鄭雨晴對他有知遇之恩。右右好失望。

她喜歡何亮亮,偏偏亮亮對自己的示好,不接茬。“是真不喜歡還是裝傻?不過今天能來幫著掃廁所,說明他對我不反感”,右右又高興瞭,她沖何亮亮作揖撒嬌,“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小女子隻有以身相許……”

何亮亮上下打量打量右右:“你?你這樣的,許得出去嗎?”

右右脫下長長的塑膠手套,用手撓撓本來就五顏六色亂七八糟的頭發,把舌頭沿著嘴唇舔一圈,露出一個舌環來,擺瞭擺平胸和平胯,說:“努力一下,不要錢應該還行吧?”

一個中年女性從女廁所裡甩門出來,都沒看右右一眼。右右跟手進去打掃,看到滿坐墊圈都是尿漬,立刻黑線上頭,跑出去,伸手搭那女的肩膀上:“你給我站住!”

中年女當時就炸瞭:“哎!哎!你多臟的手啊!”

右右開始發飆:“貓還蓋屎蓋尿呢!雞才走哪兒拉哪兒,您傢長跟您說過要‘五講四美’嗎?怎麼有人生沒人教呢?”

“說誰是雞?你罵誰?”

雙方都不吃素,若不是亮亮從中勸架,戰爭就要升級。

集團會議室裡也是硝煙彌漫。鄭雨晴召集各個部門的領導,就深化改革方案進行第五次碰頭會。前四次會都碰得鼻青臉腫,這次也不例外。改革的必要性重要性及意義,誰心裡都清楚,大話都會說,高調都會唱,但一觸及自傢的利益,頭都難剃。

《新聞晚報》的歇業隻是多米諾骨牌的開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明年將是報業大規模停刊年。都市集團風雨飄搖,作為掌門人,雖然是被推到這個位子上的,但鄭雨晴卻不得不抉擇。改,可能不死,不改,肯定要死。到底是等死還是找死?第一刀下在誰的身上?鄭雨晴頭大瞭。

鄭雨晴跟與會的幹部們說:“看到沒有,這個世界每隔上幾個月都會有一次翻新,如果不跟上節奏,你連車都打不上!集團改革,勢在必行!”

立即有人打哈哈,以後是不是連吃飯拉屎這樣的事情都會出軟件呢?然後就是各種跑題。

會議又一次開不下去瞭。

陳思雲把一沓合同放鄭雨晴桌上:“過些日子樓下大廳裡要辦蟲草特賣會。”

見到鄭雨晴一頭霧水,陳思雲解釋:“賣完瞭蟲草接著賣海鮮,年跟前還有年貨展銷。”

鄭雨晴問:“這是廣告部簽的合同嗎?你把張國輝給我叫上來!”

陳思雲回答:“這是物業公司簽的。鄭社,我覺得你可以把物業的李經理也提撥成副總。”

鄭雨晴知道陳思雲拿張國輝的事情挖苦自己,也不生氣,輕描淡寫地說瞭聲:“我知道瞭。”

鄭雨晴晚上去報社,看到夜間記者站裡,隻有劉素英一個人,鄭雨晴問,小粟呢?怎麼又是你替記者值班?

劉素英守著電話泡著腳看著版面,一心三用:“小粟帶人參加市裡統一行動瞭,快到年底,酒駕查得緊。”

聊瞭幾句,鄭雨晴去瞭趟廁所,順便檢查右右這天的工作。小妮子雖然倔,但做事很認真。可惜的是,掃得再幹凈,也掩不住廁所的破敗,仍然有門的沒紙,有紙的沒門。鄭雨晴正在為難,劉素英也進來瞭。反正和劉大姐情同姐妹不分你我,鄭雨晴就選那個有紙沒門的:“給你看也不算走光。”

劉素英笑:“你才上去三個月,都忘掉樓裡的廁所基本都一個德性?右右的話是說難聽瞭點,但是情況屬實,你的衛生間,你的辦公室,物業還算得上用心。其他的,呵呵,采編大廳的燈管都壞多少個瞭,叫多少遍也不過來換,花花草草沒人照料,全都死光,花架子的腿是折的,衣帽架的鉤也是斷的……”

回到夜間記者站,鄭雨晴從包裡掏出物業出租大廳的合同:“你說得太對瞭。物業根本不跟我們一條心。你看看這個。”

劉素英隻掃瞭一眼就火瞭:“這還像個新聞單位嗎?還有尊嚴和體面嗎?上次賣傢具好歹藏二樓,這倒好!一樓大廳賣!租三天就走,他們跑得尾巴都撈不著,人消費者發現是假的,不是把報社給砸瞭?拿我們錢都不幹點人事兒!你看那電梯裡貼的廣告!到底想幾頭拿錢啊?”

鄭雨晴說:“姐,有句話我揣心裡好些天瞭,想說,又怕你生氣。”

“你那套話官話放到領導跟前說,跟我,不必繞彎子。”

“我想求你幫我個忙。”

劉素英疑惑又警覺起來。

鄭雨晴:“你能不能出來,挑頭幹物業?我想把現在的物業給退瞭。”

劉素英驚到瞭:“你說什麼?”

鄭雨晴誠懇地說:“姐,我現在改革方案推不下去,需要借你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

“年輕人在前方打仗,後頭也要有人打掃戰場。你要能在後方幫我管好這個傢業……”

劉素英身體一歪,差點踩翻腳邊的水盆:“你嫌我老瞭?”

劉素英悲從中來。鄭雨晴不僅是自己一手帶出的徒弟,更是情同姐妹的閨密,征戰洪水,惡鬥毒販,可不是一般的情義。鄭雨晴坐上一把手的位子,劉素英一直在默默支持她。鄭雨晴重點培養粟海峰,劉素英舉手叫好,毫不嫉妒。鄭雨晴提撥張國輝,劉素英雖然不理解,但顧全大局擱置爭議。為瞭出版爆炸案特刊,劉素英主動請纓,老驥伏櫪。

劉素英說:“我無欲無求,聽從安排,為瞭你,我把傢都搬到報社瞭。我沒什麼企圖,不求官也不求財,隻求在退休前,在自己喜歡的采編崗位上,安安靜靜做點事情。你看我現在,夜間記者站缺崗,我一個副總編主動來頂班瞭。”

鄭雨晴安靜不語,讓劉素英一出心中怨氣。

劉素英神情淒然:“凡你想到的,我都給你做到瞭。凡你沒想到的,我也幫你考慮周全瞭。我是老瞭,我知道我老瞭,為不討你厭,我已經夠賢惠瞭!我總想著趁自己能幹得動,幫你一把扶你一下,哪知道,你翅膀硬瞭,心裡想著的是,卸磨殺驢。”劉素英說完,慘淡一笑。

她那一笑,讓鄭雨晴心裡異常難過:“姐,我怎麼會?你是我心裡的定海神針。”

“我哪是定海神針,我分明是你的眼中釘肉中刺!”

鄭雨晴冷靜到近乎殘酷:“大姐,你是我心裡的一根刺。我不知道怎麼安放你才不讓我疼。我坦白跟你說,一把手的位子我坐著,這裡多兇險我知道,今年是主編逃跑年,咱們認識不認識的主編,能跑的跑瞭大半,明年是停刊年。我現在手裡的錢和能掌握的資源,最多撐三年。三年以後,這個報社,這個集團還在不在,我不知道。姐姐你今年四十九,三年以後五十二,你想過自己去哪兒嗎?”

劉素英:“你的意思,我現在去物業學本事,等三年之後報社倒瞭,我還可以去掃大街?”

“姐,我的意思是,我在這裡,能保證你在我看得見的日子裡,你拿著副總的待遇,另辟一條生路。你哪怕幹錯瞭,幹倒瞭,還有我這裡給你兜底。這是你最後上船的機會瞭。最差,你回到現在的軌道上。萬一好瞭呢?”

劉素英站起身,在屋裡團團轉,水盆擋瞭她的道,她上去飛起一腳:“不識相!擋事礙眼!”

鄭雨晴:“姐姐!”

“你不要叫我姐姐,聽著讓我覺得無比虛偽、惡心!任何一個阻礙你升遷的,攔著你發財的人,就是你頂著改革名義要鏟除的人!你和吳春城他們有什麼兩樣?吳春城還知道要對自己的臂膀好一點,把好處給瞭自己人,你比他還不如,你除瞭搞自己人,以示你的清正,你再沒有別的能耐!你這叫什麼?你這就是傳說中的聖母白蓮花吧?!我一直沒理解這個詞,看到你今晚的樣子,我就秒懂!”

鄭雨晴哭笑不得:“大姐,我都不知道怎麼接你下話瞭!我突然發現,去新媒體,你也行的!”

劉素英冷笑:“更毒的終於說出來瞭,攆我走是吧?鄭雨晴啊鄭雨晴,所有人在你的眼裡,分成兩撥,有用的和沒用的!今天我劉素英算是流落到沒用的這一撥瞭,我告訴你,你想我走,我偏不走,我還就跟這報社生死與共瞭,你拿我怎麼辦吧?!”

“好瞭,姐姐,你還沒有準備好,是我急躁瞭。我原以為你是懂我的。現在看來,是我錯瞭。沒事,姐姐,咱不著急。沒人趕你,你踏實待著……那個,報紙年會的通知,你看到瞭吧?”

劉素英面無表情:“鄭社長,你放心,我隻開會不考察。”

鄭雨晴有些傷感:“大姐,以你的資歷,就是拿社裡的錢滿世界周遊,也沒人能說個不字。”

“哼哼!這報社,不是你鄭雨晴一個人的,它是我一手捧大的娃,我不會跟自己的娃置氣。你走吧,我要睡瞭。”劉素英給鄭雨晴下瞭逐客令。

縱然單位事情亂麻一團,總算傢裡這頭安穩瞭。二霞一來,婆婆有人陪,孩子有人管,傢中清爽,無論再晚回來,都有現成飯吃。

連萌萌都由衷稱贊:“霞姑姑你真能幹!做飯比我媽做的好吃多瞭!”

二霞和萌萌對捧:“你牙還沒刷呢,說話就這麼醉人!”

萌萌驚訝:“咦,你說話好像我們林老師。”

二霞說:“姑姑本來就是老師嘛!你爹媽工作都忙,以後你的學習也歸我管。”

鄭雨晴對二霞相當滿意,到瞭單位還跟陳思雲誇:“我以後傢裡事能脫手瞭。”

陳思雲突然拋一句:“脫手未必就是好事吧。有的時候心揪著是牽掛,真脫手瞭,你離傢就越來越遠瞭。”

鄭雨晴愣瞭一下,回答:“你好意思說我,奔三十去的人瞭,也沒見你成傢。都沒問你有對象瞭嗎?”

“老板,服務你這麼久,第一次說人話!”

鄭雨晴突然笑瞭:“我這幾個月就這麼討厭嗎?”眼瞅著話題奔著私生活而去,鄭雨晴趕緊剎車:“你私人問題,我改天找時間特地關心,我先要把公傢問題給解決瞭。財務的老錢……”

“錢總監得十點後才能來匯報工作。領導你還是先解決右右的問題吧。”右右才幹一天保潔,樓上樓下就得罪不少人,陳思雲一早上接到好幾個投訴。

右右像個小賊一樣地哧溜進瞭社長辦公室。沒等鄭雨晴發問,右右開始投訴,啊呀呀,真是,如果不是親眼得見,永遠不敢相信,一個個表面上人五人六的,居然如此不講公德和衛生。見微知著見廁識人,她建議鄭雨晴在提拔幹部之前,務必去看看他們用過的廁所,一個隨地便溺的人,是無法擔當重任的。

鄭雨晴說:“嗯,你的鏡子啊,已經照到別人瞭,就是呢,還沒照到自己。本來是想把你掃廁所的時間縮短一點,看你現在這情形啊,你還是應該繼續體驗生活。”

右右也不急也不惱,看不出生氣還是啥,褲兜裡掏出一張紙說,要請幾天假。鄭雨晴問她理由,回答說,她的球隊要打皇馬,不盯著不放心。然後像演宮廷戲一樣,雙手舉過頭頂,遞過假條。

鄭雨晴展開假條掃一眼:“想逃避勞動也請編個像樣點兒的理由!三大娘的表姑嬸子寡婦再嫁,舅老爺他外侄的嶽母添大頭孫子,你好歹編個像點兒的!不掃完廁所,就想度假?”

右右很輕蔑的口氣:“你看不懂就說我編?!報紙讓你們這些老同志掌著,難怪要倒瞭,真是我等的悲哀啊!”她一把從桌上抽走假條,用一種很憐憫的表情:“這個世界的變化,已經與你無關。唉,真的老瞭。”

“誰老瞭?”

“你。你都沒有好奇心瞭!好奇心和刨根問底的能力,這是當記者的基本素養。”

鄭雨晴這下好奇瞭:“你坐下,你給我好好解釋解釋,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右右認真地說:“我沒騙你!我今年三月入股瞭一支西班牙球隊,他們當時經營狀況不好,需要在短時間內籌集到170萬歐元,否則開除聯賽資格。老板急得要跳樓,在網上向全世界的球迷呼籲。50歐一股,我買瞭10股。”

“然後呢?”

“然後這球隊不負重望啊,馬上要踢皇馬瞭!皇馬,你懂不懂?”

鄭雨晴:“球星C羅,長得特別帥的那個!”

右右一拍大腿:“對!我這次不光看比賽,還要參加股東大會。球隊這幾個月戰績輝煌,經營改善,我們要分紅瞭。所以呢,無論掃不掃廁所,這場球我都要看的。不行你按事假扣我工資。”

鄭雨晴眼睛眨巴得像星星:“這這這,這算什麼?”

右右一臉看不起:“這個叫,眾籌!”

“那,這次分紅,能保你的本嗎?能支付你來回飛機票錢嗎?”得知右右總共才得到35塊人民幣的分紅,鄭雨晴說,“這不是虧大瞭嗎?”

右右說:“老板!有錢難買我樂意!我隻花5000塊就買瞭我喜歡的十一個大帥哥!我坐看臺上,一想到他們都是我的,我賺老大便宜瞭我!”

鄭雨晴若有所思,靈魂出竅:“要說起來,要飯花子是這眾籌的鼻祖啊!你給他錢,你也不求回報,你還落一天好心情!看樣子,啥啥都要包裝啊!說要飯,就很難聽,說股東,怎麼突然就有主人翁責任感瞭呢?”

右右一臉期待:“鄭社長,這個假條請您批一下?”

鄭雨晴回過神來:“我這裡也有個眾籌,你感興趣牽頭嗎?”

錢總監急急進來,張國輝的賬目確實不清,前幾天剛轉出一筆73萬塊,對方公司是吉保利,那個叫王仁義的法人,居然正是張國輝的老丈人。

鄭雨晴火瞭:“沒我的準許你怎麼擅自轉錢?!”

“你簽過字瞭呀!”錢總監委屈地展開單據,鄭雨晴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簽的,落款的時間,正是方成媽住院那天。張國輝這個賊竟然趁火打劫,居然敢偷單據!

錢總監問她:“現在怎麼辦?”

鄭雨晴緩緩吐出幾個字:“不著急,慢慢來。”

劉素英坐在全國報紙年會的會場裡,寒從腳下起,悲由心底生。來之前以為能從同行這裡,汲取點正能量,打幾管雞血,或者能從他們的成績裡,借鑒點兒經驗,弄兩勺心靈雞湯滋補滋補,要不幹脆大傢能抱團取暖也好啊!可是她沒想到,雞血木有,狗血倒有幾大碗。

這是一場訴苦的大會,比慘的大會。是一場面對新媒體,全國報紙—不對,是全世界的報紙,都黔驢技窮的大會。

面對新媒體的強大攻勢,傳統媒體無招架之力,無還手之功。劉素英有點接受不瞭,心靈隨時接受七級以上強烈地震,而且餘震綿綿不絕,災後重建工作遲遲無法進行。她在本子上寫下六個大字:震動!震驚!震撼!

茶歇室幾個報社的老總端著紙杯在議論:“骨幹都走瞭,主編大逃亡。我們這些留下的,倒讓人覺得是無用的,沒出路的瞭。”

“紙媒現在沒有活路。從前說,報紙是黨宣傳戰線的主戰場。現在又說,互聯網是宣傳戰線的主陣地!好嘛,我們一覺睡醒,主戰場上沒陣地,主陣地上沒戰場!”

黨報黨刊日子好過,《日報》老總不以為然:“形勢沒你們說得那麼不堪吧,我們傢廣告,三年翻一番。”

走市場的報刊心裡不平衡:“你們是黨產!除瞭攤派下去,誰看呢?有一份是自主訂閱的嗎?都是自娛,沒有娛人的功效瞭。”

“就是,你們做得也太不像話瞭,人傢《都市報》這樣的,也就各單位攤派一份,你們直接給人傢攤35份!你們這是增加企業運營成本你們知道嗎?”

《日報》老總得意:“你們有出息,你們去娛人好瞭!我們無能,隻好求包養抱大腿瞭。哎呀,為黨在主戰場工作那麼多年,總不能說扔就扔,說甩就甩吧!”

會後劉素英沉思著回到房間,同屋的小趙正收拾行李:“劉總,這是我的新名片,今後請多多關照。”小趙回去就辭職,和父母一起搞水產養殖。

劉素英吃驚:“你這麼年輕已經是副總,辭職太可惜瞭吧……”

小趙笑:“不可惜!紙媒反正也沒幾天活頭。不如早早尋個其他的路子。”

劉素英更不解瞭:“你這麼年輕,幹嗎不去新媒體啊?”

“新媒體的廟,也容不下這麼多羅漢。我思來想去,這個世道,千變萬變,三產不變!移動互聯網再發達,燒飯理發打掃衛生這些事,總得在線下進行,總得有人去幹吧?我們都還嚷嚷著要去新媒體,人傢真正搞互聯網的老人,都去種地喂豬養羊去瞭。我不能再跟別人屁股後面走瞭,直接奔水產去瞭。以後您要是想吃螃蟹大蝦,就告訴我,別客氣!”

劉素英喃喃道:“養螃蟹?你不覺得……”

“丟人?大姐,我跟你說啊,以後啊,掙不著錢的,才丟人。我又不偷又不搶又不貪,何必拘泥於白領這個帽子呢?其實上面都是破洞。”

這趟差出的,信息量太大瞭,劉素英一時半會兒消化不瞭。坐在回傢的公交車上她還在若有所思。

有個老人為瞭爭座和年輕人生氣,另一個老人勸道:“老兄弟,他們尊老,咱們愛幼!咱們不要給老年人丟臉,稍微有點兒人樣。”

劉素英突然動心瞭。

鄭雨晴在濕地健步如飛,高飛還以為她擔心自己轉正的事情,其實她在為改革心慌。

“開幾次會都開不下去。扒誰的皮抽誰的筋都不願意。連我最親的戰鬥夥伴,一起出生入死的劉大姐,都不支持我。我都滿頭烏包。這種情況啊,我巴不得他們都不投我票,選不上才好。”鄭雨晴一臉頹喪。

高飛笑瞭:“這些個選舉啊,都是過場,又不是差額,又沒有競爭對手,就你一個,隻是好看難看。”

“丟的,不是我的臉,丟的是集團所有人的臉,馬上都要全盤失業瞭,還打自己小算盤。你給我指條活路啊!”

高飛:“你那,沒活路,調動不起來。它不符合市場規律,卻要走市場。你知道我們民營企業,都倒三角管理瞭,員工自己去找飯碗,找陣地,他們貼著市場走,他們最知道消費者需要什麼,他們問老總我要資源,要支持。我現在是被我的下屬推著走,我不走,他們比我還急,是他們考核我。我幹得不好,他們就炒我瞭。你那個體制,哪能搞好呢?”

鄭雨晴堅定地說:“我改。你怎麼說,我怎麼改。破釜沉舟,搏死拉倒。我今天,已經把報社的小年輕自己放出去眾籌瞭,他們比我們有活力多瞭!”

高飛:“你的腫瘤,在那些老人身上。”

“所以我才頭大,心慌。”

“這又不是你自己的企業,幹好幹壞跟你又沒啥關系,尤其是你在這個位子上,報社就是倒瞭,你都不會倒,你操那麼多心幹什麼?”

鄭雨晴又傷感又堅定地說:“雖然是奶媽,但喂一天,就得當一天親生孩子帶。”

高飛意外地看著鄭雨晴,沒想到這麼一個瘦瘦小小的女人,蘊藏著這樣的能量和使命感,他對她刮目相看。高飛笑瞭:“好吧!我得教你上樹的功夫瞭。你呀,給他們開個鴻門宴。”

鴻門宴的地點,就在高飛的公司裡。食堂的小包廂,設在相當雅致的畫室裡。畫室名為抱樸齋。

抱樸齋除瞭吃飯的大圓桌,還有一張巨大的畫案,文房四寶都是現成的。鄭雨晴帶來的一幫人,都是一個集團的同事,供職於新聞單位,怎麼著都沾著點文氣,一個個揎袖攘臂,哄笑打鬧,喧嚷著讓鄭雨晴先亮墨寶。

鄭雨晴嚇壞瞭:“我哪行啊!我字那麼難看!我不寫我不寫!”有人馬屁兮兮地說:“也對!我們拋磚,引領導的玉,我們畫龍,領導點睛。你們誰先上?”

張國輝上來就寫:八方來財。

錢總監也寫:不做假賬。

HR是個女同志,字體清秀:以人為本。

發行主任:以量取勝。

出版社:刪繁就簡。

網站跟著來瞭下一句:標新立異。

晨報:起得早不如來得巧。

文摘報:抱團。

周末報:取暖。

輪到劉素英,她沉思瞭半天:夕陽紅!

林林總總,五花八門。連最不濟的印刷廠長,也跟著附庸風雅,在宣紙上寫:出菲林—這是印刷廠的術語,就是版樣出膠片即將上機開印的意思。大傢看瞭哈哈一笑。

鄭雨晴點評:“不錯不錯,各抒心聲。”又推推小粟,“你也寫一個!”

粟海峰是鄭雨晴今天特意叫上的,按他的年資和身份,還不夠格摸上這桌飯的碗筷。

小粟推讓幾下,於是寫:內容為王。

大傢最後公推鄭社長代表集團給畫室留下墨寶。鄭雨晴微微一笑:“我這小學生的字,就不寫瞭吧,露醜。”眾人皆不答應。於是鄭雨晴勉為其難,看一眼墻上掛著的抱樸齋三個字,就畫著畫著,畫出:守拙。

眾人鼓掌。

張國輝叫好:“寫得好!寫得好!對上瞭!對上瞭!小姐,趕緊把字貼墻上去!”他猥瑣地問:“這抱樸齋主不知是誰?倒是跟我們的鄭老總,情投意合!雨晴社長給我們介紹介紹?”

嘻嘻哈哈,菜就上齊瞭。坐定一看,一桌全是素菜,讓這些吃慣肉喝慣酒的人,不大適應。

張國輝帶頭提意見:“擺這桌和尚飯,莫非鄭社你要帶領團隊集體皈依?我好歹也給集團要瞭不少錢回來,一頓飯總吃得起吧?”

鄭雨晴拿筷子敲瞭敲杯子:“我上任以來,一直想和大傢聚聚,但天天忙著四處撲火堵漏,沒有時間,心情也欠奉。這兩天呢,就要開大會瞭,也不知結果如何,所以,我提前小擺個宴席,感謝大傢這幾個月對我的關照……”

張國輝恍然大悟:“哎哎,鄭社要轉正啦!轉正大宴!您這是拉票啊!哈哈!”

鄭雨晴笑裡藏威地看著他,不作聲。張國輝趕緊表態:“老板,你放心!我們這裡的一幫兄弟,在我的帶領下,一致向您表忠心!絕對為您搖旗吶喊!你不幹,我們絕不答應!”

鄭雨晴按下他激昂的手:“這個,我早已放心。來,吃菜,吃菜!”

發行的老大湊臉上來說:“怎麼也要搞酒吧,有酒沒菜,客人不怪。有菜沒酒,掉臉就走!服務員,趕緊上酒!”

鄭雨晴:“抱歉啊高主任。抱樸齋這裡,隻提供粗茶淡飯。”又解釋道:“大傢都知道抱樸守拙四字,語出明代的《菜根譚》。這本書就是勉勵人們,正心修身養性育德。毛澤東也曾經說過,嚼得菜根者,百事可做。”

《文摘報》的老大喲瞭一聲:“老板這是請我們吃鴻門宴啊!”

鄭雨晴:“集團百廢待興,百業待舉,正是要努力嚼菜根的時候啊。目前,除瞭《都市報》,各二級機構都還處在虧損狀態吧。錢總監,報報賬?”

聞聽此言大傢剛才寫字的快活勁都沒瞭,出版社的老總臉色有點難看:“哎呀,老大啊,難得吃頓合傢飯,一談賬,就難以下咽瞭。吃素就吃素吧!賬就不要報瞭。”

大傢盯著鄭雨晴的眼神,紛紛收回垂到自己面前,做出認真研究碗筷的樣子。

《文摘報》老總年紀最長,他抬起頭,一臉苦逼:“老大,你的改革方案裡,直接就把我給並掉瞭。我也知道,《文摘報》,並掉的我們不是第一傢。可是……”

網站總編說:“新媒體發展需要大把投錢,鄭社,你的方案裡,還砍瞭投入。我們是報社的生命延長線啊!”

出版社老總也附議:“出版社,我看瞭一下,都不在鄭社改革預案裡,鄭社想必對我們,是有另外的打算。其實我們現在,每年真消耗不掉多少銀子……”

所有人都在抵觸。鄭雨晴半開玩笑:“哎哎哎,難得我請大傢團聚一次,怎麼搞得跟吊喪飯一樣啊?開心起來!振奮精神啊!”

張國輝得意地搓鼻子,抖著腿:“我們廣告已經超額完成今年任務。明年增長20%!妥妥地!鄭社,你答應的獎勵,可要兌現噢!”

鄭雨晴沒接張國輝的話茬,她端起茶杯:“我以茶代酒,拜托大傢,嚼得菜根吃得苦,抱樸守拙練內功。咱先把一己之利放一放,如果我們改革成功瞭,咱們業績上去瞭,效益出來瞭,明年這個時候,我擺大酒給你們慶功!”

劉素英自己站起來,端起茶杯,很認真地對著鄭雨晴,也是對著在座的各位,突然說話:“鄭社,你跟我談,希望我放棄副總的位子,去抓物業管理,經過慎重考慮,我接受您的邀請。我在這裡表態:作為集團最老的這一撥人,我堅決支持這次深化改革。我更進一步提出,在現有的改革方案下,我想走市場化的道路,放棄集團提供給我們物業的優厚條件,把物管部獨立出來成為物業公司,獨立核算,自負盈虧,保證做到不把大廳和會議室對外出租盈利,並盡量接近甚至超過香港仲量聯行這樣一類物管公司的水平。我的年紀,也許不再適合新媒體,但我的年紀,絕對不到給社會、給報社、給傢庭添累贅的時候。我自己不去主動拔掉老化的翅膀,我就沒有重生的機會。感謝鄭社在這個年紀上,讓我重新審視自己,重新來過一回。”

鄭雨晴的眼淚,唰地就盈到眼眶。她用瞭很大的努力,才將欲落的淚水咽回去,平復一下感激的心和哽咽的咽喉,鄭雨晴緩緩站起來:“劉副總,謝謝你對這次深化改革的支持,我們集團是我們成立以來幾千名老員工幾十年如一日創造出來的,而這一輪改革關乎生死,我不希望我們的員工像汽車來臨時代那些馬車工匠們,水平再高卻沒有這個行業瞭;改革是痛苦的,也是必須的,在集團有能力庇護你們,讓你們另起爐灶的時候,我會給各位最大的支持。劉副總,我們先不談市場化,我們隻做,不說,等時機成熟瞭,市場自然會向我們招手。”

嚼完菜根散瞭席,高鄭二人偏安一隅在吃消夜。街頭的燒烤攤,深夜生意正紅火,幾十個桌子坐滿食客,整條街煙火繚繞。

鄭雨晴說:“感謝師傅!你真是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百度百科。”

高飛搖搖頭:“當不起當不起。我不過備瞭一桌齋飯嘛。”隻聽得高飛頸椎咔咔作響,他疼得直揉脖子,“哎喲,這頸椎病啊……雨晴,你這心,操大瞭,你看你那深化改革的佈局,這哪是你這一屆力量能完成的啊?你又知道你能幹多久啊?餅畫那兒瞭,沒吃兩年,整個傳統媒體嗝屁瞭。”

鄭雨晴關切地問:“頸椎病又犯瞭?沒事吧?”

高飛伸伸腦袋:“沒事,我弄瞭個簡易的牽引機,天天吊呢。”

鄭雨晴咬著筷子頭,深深地嘆氣,而後目光慢慢堅定:“都說傳統媒體已死。我不相信。什麼是媒介?大眾傳播學奠基人麥克盧漢說的,媒介即信息。技術進步瞭,媒介就會改變。但我覺得,從事我們這個職業的人,隻要在學習著,在提供著內容,他就不會死。”

高飛笑瞭:“可不是,都還費著糧食呢!”

鄭雨晴:“我想帶著他們闖一闖,不僅僅我們報社,全國上下這麼多媒體人,不能因為移動互聯網瞭,就全抹脖子上吊。你說的,沒有垃圾,隻有放錯位置的財富。我想試試,能不能把他們都拉出懸崖。我要保證他們都不會失業。”

高飛:“光靠我出主意可不成,你得自己充充電啊!哎,對瞭,我上的那個EMBA班後天要去騰訊公司參觀學習,要不,你也一起去看看?”

鄭雨晴高興壞瞭:“好啊!”她靈光一閃,“我想明白瞭!就算市裡真把500萬要回去,我也要把事情漂漂亮亮辦掉!人傢一個球隊都能籌到錢,把自己送進甲級聯賽,我怎麼就沒能力發動老百姓給自己住的城市做一回壽?這跟互聯網沒關系,這跟內心的喜歡有關。我的報紙辦到老百姓喜歡瞭,他們就會掏錢!”

高飛肅穆瞭半晌,緩緩開口,帶著敬仰:“雨晴,你讓我刮目相看。以前真是被你中二婦女的表象給蒙瞭,直到今天晚上,是你,才讓我意識到,女人的境界要比男人高遠,女人的力量要比男人堅定。你知道嗎,我其實很早就知道你要當社長。”

鄭雨晴不解地看著高飛。

“你上任以前,組織來我這兒調查過你。”

鄭雨晴大驚:“上你那裡調查我?”

“對。你可記得你曾經抵押房產包下廣告位,解我困境瞭?”

鄭雨晴點頭。

高飛:“那是明顯的利益輸送,你們集團領導變相給自己發瞭獎金。普通員工,誰能把這麼多廣告位給推銷出去呢?結果,那趟包機,被你給踏上瞭。在調查他們案子的時候,有關部門特地來我這裡查賬,我把我的借款記錄,你買房以後按月還貸的賬單,一張一張都調出來給他們看。我看到那些人驚訝的眼光,我就知道,你會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麼多塊版面,你沒有從中漁一分利!我那時候就知道,你未來會走高。你是一個讓人欽佩的女子。”他拿著飲料跟鄭雨晴碰瞭碰杯。

鄭雨晴大笑:“你們別看我突然就當官瞭,其實我當官以前的那麼多年,天天都往我人格裡存錢。哎,你們去騰訊,哪個航班哪個酒店?我讓方成幫我跟你們訂到一起。”

“一會兒傳你手機上。”

燒烤攤另一頭,張國輝等人也在夜餐。張國輝喝得滿臉通紅,一抬眼看到角落裡的鄭雨晴和高飛,趕緊搗搗身邊人,讓他們一起看稀奇。喝著小酒吃著小菜,張國輝開始八卦鄭雨晴,他淫蕩地笑:“我們領導,那也是個長情的人啊啊啊啊……以前是李保羅,現在是抱樸齋……”

鄭雨晴現在滿腦子是省錢,恨不能訂紅眼航班和快捷酒店。怎奈高飛他們一班大款,不跟她來這套窮遊。她借來呂方成的信用卡,他金卡裡有積分,可以折成錢來用,多少也能給報社省幾個。

鄭雨晴前腳拎著行李箱到機場,呂方成後腳接到希爾頓的短信,大致內容是,大床房沒瞭,能不能換雙床房。呂方成隻當是錯發的信息,沒去搭理。但很快電話就打來瞭:“呂先生,您通過網上預訂的雙人雙早大床房,我們很抱歉地通知您,因為大床房沒瞭,不知道能不能換雙床房?”

呂方成莫名其妙:“為什麼是雙人雙早?”

對方答:“對的。訂單顯示是兩人的。這是您本人的訂單嗎?您和高……哦!不對,錯瞭,是鄭雨晴和高飛。”

呂方成腦袋嗡一聲大瞭!!他打電話給鄭雨晴,手機已關機。呂方成再撥高飛的手機,也關機。

飛機已經起飛瞭。高飛和鄭雨晴坐在飛機的前後排。高飛是商務艙,鄭雨晴在經濟艙。

騰訊之行,令鄭雨晴眼界大開!簡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她壓根兒沒有想到,原來世界已經變化到這種地步!人傢不僅僅是技術設備先進,人傢理論和管理更超前!

無論在新媒體那裡見到什麼,鄭雨晴都是一副下巴要掉地上的表情。高飛忍不住低聲調侃:“你算是我邀請來的,好歹給我留點臉面,不要總一副劉姥姥進大觀園,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鄭雨晴手裡捏著剛剛用3D機打出來的青蛙,也壓低聲音:“老大,這些全是你的同學。人傢認得我是哪個?這小青蛙我順走瞭,帶回去給萌萌。你也順一個,給你傢高興!”

高飛哭笑不得。

鄭雨晴把高飛拉到一邊:“其實我心裡慌得很。剛才那個動畫媒體,我都看呆瞭。我們還在小米加步槍,人傢都上隱形戰鬥機瞭!我還老在唱紙媒不死,紙媒挺住……”

高飛看著鄭雨晴一臉喪氣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機器生產包的時候,手工匠人都以為失業瞭,但現在看看,愛馬仕比機器包可貴多瞭。各有各的活路。你昨兒還心潮澎湃地馬車要跟汽車對決,今兒又心理崩潰瞭。兩個小人在你那兒的打仗,可得有一陣子呢,你得挺住瞭。”

鄭雨晴欲哭無淚:“師傅,你還有招數沒?”

《女不強大天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