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每個人都是媒體人

高飛和鄭雨晴還蹲著。

鄭雨晴的腿已經酸瞭,她站起來跺跺腳:“這手機交不交?你好歹給個傾向性意見啊?”看高飛動都不動,隻好又陪著蹲下。

高飛愁眉苦臉:“你要問我的意見。不動。”

“那亮亮不是白死瞭?”

“雨晴,你成熟點。不是每一次死亡都要有人買單。那個大貨司機已經自首瞭,人傢就是沒看見。行車記錄儀也證明,司機最多是民事處罰。你難道因為亮亮死瞭,就要把江市長送進監獄?”

“可……可……可他有……”鄭雨晴指瞭指手機。

“有違法行為?你就憑這個錄音,去把人傢檢舉瞭?說實話,我沒聽出市長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一筆投資款,300萬。不能是人傢自己的錢嗎?領導幹部都不能投資瞭?”

鄭雨晴有些賭氣加委屈:“我覺得能跟張國輝混在一起的,就不是什麼好人。”

“你不要把個人好惡帶到對人的有罪推論裡。張國輝是不是好人,臨離開這世界的時候,自有老天評判,你不要扮演判官的角色。他不好,自有天收,你做好你自己就行瞭。你現在去檢舉揭發,萬一告不倒呢?以前這個虧,又不是沒吃過。他出來以後,隻能跟你更加離心離德,給你制造更多麻煩。”

鄭雨晴噘嘴不說話。

“還有右右,一邊是她死去的愛人,一邊是她活著的爸爸。她沒辦法選擇。就把問題交給你。你不要到最後,讓她既沒瞭愛人,又沒瞭親爹。她會恨你的。”

高飛有一種背井離鄉的哀愁。右右一直不肯回傢,她仍然在逃避,不想面對父親。可右右不回傢,高飛也不能回傢。

鄭雨晴也不知道怎麼辦,右右那麼可憐,難道能狠心把她趕走?

高飛:“這日子過的!哎,周五的活動,我接你一起去。”是高飛公司十五周年的慶典,鄭雨晴這陣太忙瞭,已經把這事忘在瞭腦後。

她跟高飛商量:“能不去嗎?我心裡不靜,單位這陣事太多。”

高飛:“可是,你答應過我出席慶典,人不能言而無信。”

“非得去嗎?”

高飛有些難過,停瞭半晌說:“雨晴,我們倆之間,難道永遠隻有你的事業才是事業嗎?”

雨晴敏感地聽出高飛的哀怨,她立刻讓步:“好好好!我去!不過我當天上午還有個會,不能和你一起出發,而且,我不能陪你們耍那麼久,我頂多周日就得回來。”

高飛想瞭想說:“好。”

周五快到中午的時候,鄭雨晴才風塵仆仆趕到慶典的大酒店。

高飛問:“發給你的衣服呢?”慶典有服裝要求,出席者一律穿公司統一的休閑服。鄭雨晴穿著一身上班的衣服,和大傢明顯不搭調。

鄭雨晴抱歉地答:“早上走得急,忘記帶瞭。”

幸好公司徽標她是放在手包裡的,趕緊拿出來別在胸前。這樣,勉強也算跟團隊有瞭點聯系。

倆人走到酒店後面的沙灘排球場地,高飛一走近,球場一片歡騰,看得出,集團員工,對高飛這位老總,既尊重又喜歡。

高飛和雨晴在海岸邊散步,不時有員工走過跟高飛打招呼。

鄭雨晴好奇地問:“你們有萬把來人,這個酒店會議廳能坐下?”

高飛笑說:“坐不下。所以我們分批開,一共開八場。同樣的話說八遍,我都恨不得錄像放給他們看。”

雨晴有些感慨:“我覺得,我配不上你。”

高飛疑惑地看著鄭雨晴。

“高飛,我在這個位子上,站得羞愧。今天你所擁有的一切,沒有一絲榮耀是我與你共同創造的。我和這些人之間,沒有情感的紐帶,在他們眼裡,我們倆是強強聯合,不是相濡以沫。其實,今天,你該讓吳玲來,吳玲才是那個,從你開始創業,給你和你的隊伍做飯做後勤的人,這裡的一切,屬於她。”

高飛:“我的過去,你已經來不及參與瞭。但我們的未來,還很長。”

“要不……我辭職吧!你我現在的樣子,根本沒有進入生活狀態。你需要一個照顧你生活的人,而不是一個天天跟你討教治理企業的學生。”

高飛:“我要的,不是一個保姆。我也不想剝奪你在職場遊刃有餘的天賦。”

鄭雨晴自嘲:“我都顧頭不顧腚瞭,哪裡遊刃有餘?”

“你相信我的判斷。我走的路比你多,我爬的山,比你高,我站在現在的位子俯看你,但我內心知道,你不可估量。你的未來,在我之上。”

鄭雨晴撲哧一笑:“你指體位嗎?”

高飛也笑。

鄭雨晴說:“我沒有那麼大的野心。我最近,感覺心灰意冷,力不從心。累的時候,就特別贊自己的眼光,把後半生的退路都找好瞭,至少不想幹瞭還有你。我打算,未來把你伺候好,其他都往後放。”

高飛看著遠遠的海說:“你看,海浪來的時候,灰鵲拍拍翅膀就逃離瞭,海鷗卻很笨拙,它們從沙灘飛到天空,要花很長的時間,但真正能穿越大海的,卻是海鷗。你是海鷗,你永遠做不瞭灰鵲。不要毀瞭自己,去挑簡單的事情做。”

鄭雨晴好奇地問:“高飛,你從來沒有偷懶的念頭嗎?”

高飛笑:“我年輕的時候不理解,為何王永慶那麼多錢,要用爛絲瓜一樣的毛巾,馮小剛那麼有名瞭去飯店隻點一碗擔擔面。現在我懂瞭,人真正的成熟,是讓自己舒服,按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年紀越大,我越能接受,我就是幹活的命,我願意創造價值,讓別人分享我的價值,這才是我的快樂。所以,勤奮,是我骨血裡帶來的。我喜歡工作,幹嗎要偷懶?”

鄭雨晴悵惘地說:“媽的,你的境界,我永遠達不到。”

高飛抱瞭抱鄭雨晴說:“我愛你,是因為骨子裡,我們是一類人。”

清晨,當高飛被窗簾縫裡的一縷陽光照亮眼簾的時候,他揉揉眼,用手撈撈身邊的雨晴。

那半邊床,是空的。

手及之處,有一個信封。

那是鄭雨晴後半夜裡,坐在衛生間的地上,給高飛寫下的心裡話。

飛,那天,你跟我談起方成的小飯桌。你說,所有的創意,都要落地,才能創業。這句話一直在我心中縈繞。我想的是另一個問題:所有的愛情,都要落地,才是婚姻。而你我,註定走不進婚姻裡。

我們都太忙瞭,忙到在一起,慰藉的隻是彼此的靈魂,而我們的生活,顛沛流離。我和你,都很享受靈魂碰撞的瞬間,你懂我,我懂你,我們彼此提攜著前進。但是,像我們這樣的兩個人,為什麼一定要在一起生活呢?當生活的細瑣走進感情的時候,我們人到中年瞭,還要在習慣上彼此妥協適應。

我們已經把所有的耐心,給瞭責任。

我這兩天,有心病。我不能陪萌萌做作業,我把生病的你交給方成護理,我不知道怎樣去愛西西,我也不敢想象,在我紛亂的生活裡,還要摻雜進我爹我媽你爹你媽和奶奶。

我每天都活在對愛的歉疚裡。我把時間給瞭責任,給瞭我穿越大海的雄心,卻不能把貼身的照顧給我愛的親人們。

飛得再高的鷹,都要有歇息的巢穴,你和我,最合適的相會地點,就是在空中剎那的遙望,彼此會意。

請你接受,我們做回朋友。請你接受,我在靈魂上愛你。

雨晴

高飛看完信,深深地吸瞭口氣,又緩緩地舒出去。

他拿起手機,微信上回雨晴:“我接受你一切的決定。隻因我習慣瞭遠遠地愛你。”

鄭雨晴回到江州第一件事,是去找吳玲。

吳玲猶豫地請鄭雨晴進瞭門,讓茶、切水果,又拿瞭靠墊塞在鄭雨晴的腰後,讓她在沙發上坐得更舒適一些。她很安靜,默默地做事,並不多話,根本不問鄭雨晴來的目的。

鄭雨晴笑瞭:“你都不問我來幹什麼?”

“我不問,你也會說的。你總不會來是為瞭看我。”

鄭雨晴說:“我覺得,你和高飛正配。”

吳玲詫異地看著雨晴。

鄭雨晴這樣說,是有根據的,因為她一走進這個屋子,感覺自己被高飛附身。高飛在公司累瞭一天,說瞭一天的話,回到傢裡,接受吳玲安靜的照顧。鄭雨晴由衷誇贊吳玲:“真好。”

吳玲淡淡地說:“好什麼呀!”又沒話瞭。

“你是不是一直話很少?”

吳玲一笑:“所以我幫不瞭他什麼。我不擅交際,有時候他需要出去應酬的時候,該我說話瞭,我就緊張。我們傢的話,被他一人說完瞭。”

鄭雨晴好奇地問:“你沒打算再找?”

“你知道人們離婚的原因是什麼嗎?”

鄭雨晴搖頭。

吳玲:“結婚。我好不容易擺脫婚姻瞭,不想再找一個男人來煩我,還得讓我伺候。”

鄭雨晴一下就接不下去茬瞭。半晌,她才惴惴地說明自己的來意,她想勸吳玲回到高飛身邊。因為原生夫妻對孩子對傢,都是最好最合適的。

吳玲一愣,忽然笑瞭。先是輕輕笑,然後捂住臉,倒在沙發上大笑。

吳玲說:“你不如我。我和他在一起,12年,才忍不住分手。你倆好瞭才幾個月啊,你就想丟這個燙山芋。”

鄭雨晴也笑瞭:“我不是丟燙山芋啊!我覺得高飛真的挺好。”

“他好,你幹嗎不跟他,卻要把他塞回給我?”

“因為,我不如你好。”

吳玲肯定地答:“那當然。”

鄭雨晴:“嗨嗨嗨,謙虛點。”

“你知道,我和他離婚,是我提出來的嗎?”

鄭雨晴反問吳玲:“你知道高西西是他爸爸的孩子嗎?你冤枉他瞭,西西不是他的孩子。”

吳玲淡然答:“我知道。”

鄭雨晴又被顛覆三觀瞭。

“夫妻生活那麼久瞭,他外頭有沒有人,我都看不出,那我不是白當老婆瞭?他抱高西西回來那天晚上,為難的樣子,和生分的樣子,我大概就猜到瞭。”

“你都知道他那麼可憐瞭,你還忍心跟他離婚?”

吳玲反問:“你也知道他那麼可憐瞭,你幹嗎跟他分手?”

鄭雨晴有些不好意思:“我太忙瞭,要擔待的人和事太多,照顧不過來這些。”

吳玲:“我也是。我從認識高飛起,就把一個東西藏起來瞭。這個東西,叫自我。他需要我給他團隊燒飯的時候,我就去燒;他需要我去照顧他客戶的時候,我就去照顧;他需要我當一個媽的時候,我就當;他需要我代替他孝敬的時候,我就孝敬。我時間表裡隻有一個安排,就是高飛的需要。我以前給自己設定的底線是20年,等高興一上大學,我就過我自己的人生。那時候,傢裡老人估計也走差不多瞭。結果,又來一個西西。我等不到那個時候瞭。我想做我自己。”

鄭雨晴方明白過來,原來,每個女人心裡,都藏瞭一隻海鷗。

吳玲說:“我現在,過的是我夢想的生活。傢按我喜歡的裝修,時間,兒子之外的我自己支配。我既享受瞭高飛賺的錢,還不必看他臉色,顧忌他的情緒,那麼爽的日子,你給我一個回去的理由?”

鄭雨晴無功而返。

鄭雨晴回到自己租的房子,右右在臥室裡,沉靜地看一本書。雨晴憐惜地摸著她的頭問:“你還沒有跨出這道門的勇氣嗎?”

右右抬眼看看雨晴問:“你還沒有跨出那道門的勇氣嗎?”

鄭雨晴愣著瞭,不知怎麼接話。

右右:“我每天都在等著你回來跟我說,我交出去瞭。你還沒有。”

鄭雨晴有些難過:“你希望我交?”

右右點頭:“你比我勇敢,也沒有我那麼……疼。”

“這一步一旦跨出去之後,就沒有回頭路瞭。”

右右:“我想知道真相。就像亮亮也想知道一樣。哪怕,那個結果是我不想面對的。”

鄭雨晴一把摟住右右:“孩子,你比我勇敢。我想得比你復雜多瞭。”

右右抬頭,沖雨晴透徹而俏皮一笑:“爽快點!反正沒有誰可以活著離開這世界!別婆婆媽媽的!”

鄭雨晴抱著右右笑,眼裡有些淚光泛起:“一路走來,我發現,女人比男人強大。”

鄭雨晴帶著手機,走進省紀委巡查小組的辦公室,把手機交給紀委巡視組長王聞聲。

宋經理在工地上被帶走。

張國輝在女兒婚禮上被帶走。

江市長在市常委擴大會議上被帶走。

王聞聲跟盧書記說:“我看,鄭雨晴,是塊璞玉。這樣好的玉,要放在你身邊雕琢才成器。”

盧書記笑說:“我也有此意。這個小女子,渾身上下都是勁兒!敢想,敢幹,敢承擔責任,敢說真話。她沒有我們這裡常見的匠氣和迂氣,新生代的血液,就靠這樣的人來輸送瞭。”

王聞聲說:“而且,這個姑娘啊!格局大,都市集團這樣的地方,盛不下她。”

“那好,我們努力一下。她可不是那麼好調派來調派去的。當年升她當社長的時候,她也是擰著脖子不肯幹。”

王聞聲大笑:“那哪由得瞭她?葡萄怎麼釀成葡萄酒的?”盧市長跟著一句:“雪菜怎麼變成雪裡蕻的?”倆人齊聲大笑。

鄭雨晴站在盧書記辦公室裡,有抵觸情緒:“我正在跟新媒體決戰呢!我們的自媒體平臺剛有點模樣,我還想把社區報和相親網站結合起來,我還有好多計劃剛起瞭個頭,你能不能緩一緩?”

盧書記微笑,但堅定地答復:“不能。刻不容緩。人才培養,從今天下午……”盧書記看看手表:“三點半開始抓起。你都市報集團的辦公室,已經給收瞭。”

鄭雨晴心情復雜地回到都市集團自己的辦公室。

陳思雲指指裡間的辦公室,竟然一個下午,資料文檔電腦,一切一切都被搬空瞭。

鄭雨晴嘆息:“太快瞭,以至於靈魂都追不上。”

桌子上還有一張紙。鄭雨晴走過去一看,竟然是陳思雲的辭職報告。

“思雲,你幹嗎要走?我已經跟上面推薦瞭粟主任,這是讓我調走談的條件。小粟,也是一位好領導。”

陳思雲嘆口氣:“領導,其實,我早有去意,每天陪著你東征西戰,一直舍不得你一個人闖關。現在來瞭粟主任,他好歹是男人,我不至於放不下。老板,你對我,有知遇之恩。在你告訴我,我就像你的妹妹的那一刻,我就決定追隨你,到你離開這個辦公室的時刻。現在,終於輪到我離開瞭。”

“你要去哪裡?”

陳思雲說,男朋友為瞭自己回到國內,海歸創業小有起色,正等著她這個老板娘去輔佐一臂之力。

鄭雨晴對著空空的房間感嘆:“都走瞭。我們……都走瞭。”

粟主任敲門進來:“你們都走,剩下的崗,我來站。”

鄭雨晴忍不住撲哧笑瞭:“我感覺你好悲壯,好像陣地上的王成,拿著喇叭筒喊,向我開炮。”

粟主任笑:“任風雲變幻,我初心不變。再說瞭,報紙優勢仍未寫盡,我豈能自唱挽歌呢?”

劉素英和小李站在門口。

鄭雨晴很吃驚:“幹嗎?你們這些新聞逃兵,怎麼搞得好像還在一線一樣,消息這樣靈通?”

劉素英:“你這一舉一動,我都盡收眼底。雨晴啊!受那些捶打幹嗎呀!你這種從沒自由過的人,不曉得自由有多麼快活!你也別幹瞭,到我這兒來!我這個位子,交給你做!你的能力,帶著我們,不出三年,新三板上市不成問題啊!”

小李也說:“鄭社,是你幫助我,完成我開飯店的夢想。我最近也搞到融資瞭,在做網上點單外賣服務,我呢,能力不強,就喜歡做飯,我想把管理這一塊兒,丟給你。你做主,你當傢!”

鄭雨晴白瞭小李一眼:“你這是作踐我。我不給國傢當職業經理人,給你個作坊當職業經理人?”

小李嘿嘿一笑:“國傢請你當職業經理人,給你原始股嗎?”

鄭雨晴有些底氣不足地講:“談錢,傷感情。大傢都是讀書人,好歹有點士大夫精神。就算女人,也要有點情懷嘛!”

鄭雨晴有些迷惘地去瞭方成的傢。呂方成:“聽說你升官瞭?為啥又是一臉不情願?沒有升遷的喜慶啊。”

鄭雨晴抑鬱瞭:“我不想去。”

“你還真跟別人不一樣。秘書長啊!這是使勁栽培你的意思。說不定過兩年,你就是小民的父母官瞭。”

“可我不想當官。”

“為什麼?多少人都靠送禮溜須才能得到的位子。”

“方成,我這一輩子,都沒有過自我。”

呂方成大驚:“媽呀!你還沒有自我,你想把你那龐大的自我擱哪兒呀?”

鄭雨晴面有難色地說:“這個詞,是吳玲告訴我的。她說,她離婚,是因為沒有自我。我其實……心有戚戚焉。我也沒有自我。我從落地起,我爹媽就要我學文科……”

呂方成大笑:“那是因為你爹媽比你瞭解你自己。”

“可我都沒有選擇過。我上大學,學新聞,是我爹媽給我選的。我工作單位,是我爹媽給我找的,我當報社社長,是領導要求的,現在,又要我去當官,我沒有一天,是為自己活著。”

呂方成很嚴肅地看著雨晴,說:“當初你跟我結婚,也是我逼迫你的?”

鄭雨晴笑瞭:“這個,是自願的。”

呂方成說:“你學文科,是因為你理科真的不行;你當記者,是因為你真正熱愛這個行業。我覺得你非常適合當領導,你不想當官的真正理由,是高飛不讓你去?”

鄭雨晴搖搖頭:“我和他分瞭。”

“為什麼?”

“不知道。就是感覺,倆人在一起,不是天生地長的,是嫁接的。”

呂方成哈哈大笑:“你是想說,我倆天生一對兒?”

“我真沒有那個意思。我是說,人到中年,重新開始,背負的東西太多。我現在哪兒都不輕松,不想再背負更重的擔子瞭。”

“你要是不想當官,你想去哪兒?”

“去劉大姐那兒。她讓我跟她一起做物業。”

“那你不如,回我這兒,給我小飯桌當掌櫃。”

鄭雨晴眼睛又瞪上瞭。

“我這裡要大發展,缺個秤砣。我覺得你性價比合適,便宜又耐勞。”

鄭雨晴說,煲仔飯小李也請自己去,還給股份:“你給我多少幹股?”

呂方成說:“我今後所有的錢,要麼給萌萌瞭,要麼以後就捐瞭。你看你能來幹嗎?”

鄭雨晴自我解嘲瞭:“呵呵,呵呵,原來是給我閨女打工啊!說說看,你想讓我幹什麼?”

呂方成嘆口氣:“雨晴啊,我特別理解你說的天生地長。我倆,是原生夫妻,有多少分歧,一到閨女這兒,就都統一瞭。高飛,給我A輪投資瞭。”

鄭雨晴頭一下就大瞭:“哎媽……繞不開瞭。”

“我直到拿到他的錢,才知道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過來人的經驗。我有些後悔,為什麼要做大做強。我當時還不如就做這個小作坊。”

“都是親同學,你後悔瞭就退給他。”

“退不瞭。”

“為什麼?”

呂方成沒有退路瞭。現在這個社會,你不前進,自有洪流推著你前進。呂方成的工作室成名之後,全市呼啦啦跟著起來二十來傢小飯桌,有退休校長辦的,有學校自辦的,有企業傢專門做這條產品線的。呂方成說:“現在這個社會,你動作慢一點,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可我們為什麼要吃屎呢?”

“問題就在這裡—我們都來不及分辨,我們在吃的是什麼。我這個品牌,是全市最早的,原本是口碑最好的。但如果不迅速復制,就不僅僅是被別的小飯桌吃掉的問題瞭,而是也許再過一年兩年,那種全國連鎖的、上市的小飯桌,直接把我們的旗幟給拔瞭。高飛早早就看到瞭我的痛苦。而我,是走上這條路,才知道,拉弓沒有回頭箭瞭。”

鄭雨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鄭雨晴去市政府上班第一天,居然遲到瞭。

盧書記問秘書:“奇怪,今天早上開會,竟然沒有看到鄭雨晴。她是不是還沒適應自己已經是政府官員瞭?竟然政府辦公會議,她這個秘書長沒出席。”

秘書笑:“她這算不算瀆職?”

鄭雨晴在門口喊:“不算。我辭職瞭。”

盧書記心一驚,臉色變瞭:“胡鬧。都多大人瞭,還鬧情緒?你以為工作是過傢傢,你在傢裡跟你男人撒嬌嗎?”

鄭雨晴笑得很二的樣子:“我這個人吧!跟工作,從來不開玩笑。領導,謝謝您的賞識與栽培。但我的志向,真的不在仕途上,我已經立意辭職瞭。剛才去遞交瞭申請,所以沒參加我的第一場會議。”

盧書記趕緊讓鄭雨晴坐下,語氣緩和:“今天早上,我還有四十分鐘的空。我們倆好好聊聊。我,做做你思想工作。你說,我手下女下屬,也不少,怎麼就你這麼有個性呢?”

鄭雨晴又嘿嘿笑瞭:“領導,要不瞭四十分鐘,五分鐘就夠。上周五,我回單位,發現您動作比我快,把我辦公室都收瞭。我內心裡知道,您賞識我,愛護我。可我覺得,您愛我的方式,像我父母一樣野蠻。”

“哦?野蠻?”

“我從小,沒有按自己的意願生活過一天,都是聽老師的,聽父母的。他們沒有尊重過我。我的愛人,哦,前夫,我和他好的原因,是因為他是第一個把我當大人尊重的人。他為瞭我,沒有去上北大清華,陪我上瞭本地大學。後來又為瞭我和孩子,推掉瞭外地銀行的高薪聘請。他的恩情,值得我一輩子為他當牛做馬。我今年,37瞭。我的孩子,馬上要二年級瞭。我自從被推上前臺,對傢庭,對小孩照顧很少,對父母,對前夫的工作,也沒有盡到責任。我前夫,創建瞭一個教學與生活相結合的小飯桌,他想擴大,想找到復制的模式,但苦於傢庭的拖累,很難往前再走一步。我思來想去,政府,不缺我一個官員,但前夫的事業和我的女兒,卻缺一個掌門人。這個角色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所以……我想追隨他,開個夫妻店。”

盧書記笑瞭:“你們都離婚瞭,怎麼開夫妻店?”

雨晴又笑得很二:“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瞭呢?”

“你不要拿你慣用的一套,跟我打哈哈。說你真實的心裡話。”

鄭雨晴一看表:“那我就要超時瞭。再占用您五分鐘。”

盧書記:“我不趕時間啊!”

“這是我最近一段時間的思考,尤其是在我們報紙與新媒體對決過程中發現瞭一些問題。移動互聯網時代,講求顛覆,一切傳統終將被打破。但這些打破,包括不守法律,商業欺詐,抄襲造假和一切對仁義禮智信的破壞嗎?科技的進步,金錢的增加,並不能給我們帶來更多的幸福感。我們的幸福感,來源於內心的平靜。”

“以前,我們說,學而優則仕。但現在的環境,越來越鼓勵有才能的人離開四平八穩的生活,下海創業,過動蕩但有可能改變時代的生活。我雖然是一介女子,也有士大夫的魂魄。我的魂魄,不在仕途上,而在商戰裡。我不想,錯過這個時代。我把我的仕魂,放在商才裡。幹幹凈凈做企業,漂漂亮亮掙錢,最終,回饋給這個社會,給孩子們一個內心平靜的幸福世界。這,就是我未來想做的事情。”

盧市長想瞭很久,說:“好一個商才仕魂。我不如你啊,小鄭。”

鄭雨晴嚇壞瞭:“別別,哪兒呀!萬一撞得一頭烏青,我再回來給您打工。”

盧書記笑瞭:“你當我這是人才市場?來去自由?”

鄭雨晴笑:“您心胸大!”

鄭雨晴走到小飯桌門口,門口有一張招聘啟事:“世界這麼大,你不來看看?”

鄭雨晴揭瞭它,走進呂方成的教室。笑盈盈地對呂方成說:“老板,我來看看瞭!”說完揮揮手裡的招聘廣告。

“我應聘職業經理,負責狀元及第工作室的市場運營。這是我的簡歷。哦!電子版,發你郵箱瞭。”

“你開什麼玩笑?”

鄭雨晴溫柔一笑:“我辭職瞭。那天,我看到萌萌揪著你的衣領把你當狗牽著過街瞭,我覺得,在扮演動物方面,你不如我有天賦。以後,萌萌的導盲犬,換人瞭,哦!不對!換犬瞭。我不能讓你成為她的專寵。”

呂方成忍住笑說:“我這裡廟小,容不下大社長。工資低,待遇差,不提供住宿。”

“我有住宿,我到我閨女床上蹭住。”鄭雨晴看瞭一眼身邊的小徐,忽然笑瞭,“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你說。”

“我覺得你該把菜品外包給小李,讓合適的人做合適的事。小徐,做財務挺好的。”

呂方成眼睛一亮:“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需要你瞭吧?你總是一眼看清錯位的財富。來吧來吧!至少你能天天看得著閨女。”

鄭雨晴問呂方成:“你需要我做什麼?”

呂方成回答:“我現在把精力放在教師培訓上,小徐把精力放在菜品研發上,我希望你能制訂出行業標準。當我們成為標準的制訂者,那麼,我們就贏在前頭瞭。”

小徐的臉越來越難看。呂方成註意到,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小徐低聲說:“呂校長,萌萌媽來瞭,我就走瞭。”

呂方成和鄭雨晴一起問:“去哪兒?”

小徐看著呂方成說:“這裡,不需要我瞭。”

呂方成還沒表態,鄭雨晴先表態瞭:“小徐,這裡需要你。我也就是一個打工的,你是聯合創始人啊!”

呂方成想瞭想,跟小徐說:“小徐,很多人,這一生的承諾,不一定是愛情,而是彼此依靠。你始終是我,最可以依靠的人。留下吧!”

鄭雨晴嬉皮笑臉地說:“小徐,你不能走,你想攆走我,也不可能。我不但有十八般武藝,我還是萌萌娘胎裡自帶的程序,我是她親娘,這個是刪除不掉的。不如,你就把我當益生菌,跟我和平共處吧!我知道,你喜歡萌萌爸爸,我倆,現在在同一起跑線上。咱倆無論是工作,還是感情,各憑本事!”

小徐挑釁地看著鄭雨晴:“無論誰當瞭老板娘,都不拿股份。”

鄭雨晴伸手擊掌:“一言為定!”

呂方成幹涉:“定什麼定?定什麼定?股份在我這兒呢,哪輪到你倆分瞭?說不定勝出的是第三者呢?”

倆女人一人揪呂方成一隻耳朵。

門外,咣當一聲響,嚇仨人一跳。

鄭雨晴本能反應,抄起手機就奔出去,對著街口兩輛相撞的汽車進行多方位拍照,打120打110,然後開始發微信,在微博上@江州在線。

她曾經對高飛說過,自己的血液裡自帶瞭新聞記者的基因。誠哉斯言。

街頭,劉素英拿著手機在拍照。

街頭,小李拿著手機在拍照。

街頭,陳思雲在拍照。

街頭,右右在拍照。

在這個時代,我們每個人,都是媒體人。而媒介,是我們每個人。

全文完

2015年5月初稿

2015年7月二稿

《女不強大天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