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心動

聖旨已下,事成定局。段胥並未再與秦帥多說什麼,待他告辭離開營中之時,秦煥達看著這個年輕人的背影消失在營門之後,突然有瞬間的恍惚。

他想他年輕的時候是否也像這樣,銳利輕狂,一往無前。

漫長的時間與邊關的安逸,消磨瞭收復河山的壯志,令他沉湎於朝中波濤洶湧的權力之爭。待到今日他卻發現,他身陷千頭萬緒的黨爭中,連欣賞提拔一個才華橫溢卻分屬不同陣營的年輕人,這樣的魄力都不再有瞭。

若這年輕人長到他這個年紀,還會記得自己的願望麼。會不會身陷塵網之中無法自拔,舉步維艱呢。

秦帥長長地嘆息一聲,合上瞭眼前的聖旨。

段胥剛從秦帥的大營中走出來,便看見一個眼熟的侍者等在門邊,他略略一想,這是鄭案身邊的人。

那侍者向他行禮道:“段將軍,鄭大人有請。”

段胥微笑點頭,道:“有勞。”

他跟著侍者從營帳中穿過,來到瞭鄭案的馬車邊,侍者撩起門簾對段胥道:“將軍請。”

段胥便一撩衣擺踏上馬車,彎腰進入馬車之中。一進馬車他便對上鄭案的目光,鄭案伸手指指旁邊的位置,對他說道:“坐啊。”

段胥坐下來,笑著行禮道:“鄭叔叔。”

鄭案一向嚴肅的臉色微微松動,出現一點笑容,他本想再拍拍段胥的肩膀,卻看見他輕甲下的衣服透出血色。

鄭案的手在半空頓瞭頓放下來,他長嘆一聲說道:“真是苦瞭你瞭,成章若是看到你現在這樣,不知道要多心疼。你大哥二哥早亡,現在他膝下就隻有你這一個兒子,若你再出什麼意外,成章該如何是好。”

“我小時候清懸大師便說瞭,我這一生自會逢兇化吉,叔叔和父親不必擔心。”

“朝中前陣子查出瞭馬政貪腐案,皇上龍顏大怒,你關於北岸戰事的奏折一呈上去便合瞭皇上的心意,皇上立刻交待我快馬加鞭道前線宣旨。聖旨裡雖然沒提你的名字,但皇上很是欣賞你,加上你的戰功顯赫,回朝必得重用。”鄭案說道。

段胥點點頭,笑意清朗道:“有賴杜相和各位叔叔幫襯。”

“我與你父親是同窗,這點小事不在話下。”

頓瞭頓,鄭案的臉色有些嚴肅:“舜息,我問你,你和方先野可有什麼過節?”

“您這是何意?”

“這次他彈劾你奏折不經秦帥直接上報,有違章程。若不是皇上對你的奏折很滿意,你怕是又要惹上麻煩。雖說方先野是裴國公的人,可他幾次三番針對於你,倒像是和你有私仇。我詢問成章卻沒得到答案。你可是有哪裡得罪瞭他,如今他在朝中勢頭很好,你說出來我們也好幫忙應對。”

段胥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說道:“這我也不知,同年登科前我並不認識他。父親倒是囑咐過我要避其鋒芒,卻也沒說過理由。”

鄭案沉默著思索瞭一會兒,長嘆一聲。

段胥再同鄭案講瞭幾句話便告辭,待他從馬車上下來,看著馬車遠去離開大營,笑意就變得虛虛浮浮。

段胥心想,這裡也不比天知曉好多少,不過是才出地獄又入火坑罷瞭。便是同黨,也變著法兒想從你嘴裡套出點兒把柄來。

想來世間便是連綿不斷的火坑,哪裡有桃源。

他獨自一人回府脫瞭輕甲,把出血的幾處傷口再次包紮好,便換上柔軟的圓領袍走上街頭。他在往來的人群之中走過,撫摸著手裡的劍,微微□□,再合上。

他剛剛在大營中跪拜行禮,如今邁步走在街上,全是憑借著身體的習慣。隻有看到自己的四肢做出瞭相應的動作時,他才能相信他的確成功控制著他的身體。

如果他此刻拔劍出鞘與人相鬥,僅憑著這種身體的慣性,勝算幾何呢?

失去感覺就像他五歲時掉進地洞一樣,漆黑一片無處下手,他嚴厲的父親站在洞口對他說——我不會救你,你要自己爬上來。

他從白天哭到晚上,最終真的自己爬上來瞭。從那以後他便再也沒有祈求過別人的拯救,他想沒人會救他的,父親不會神明也不會,唯有他自己爬出來。

那種幼稚的倔強,最終在天知曉救瞭他,因為他的父親真的沒有來救他。他不知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段胥舉起手放在頭頂,陽光滲過他的手指在他的眼睛上落下陰影,他透過指縫看著熱烈的陽光。

這是他的手,可他什麼都感覺不到。

他引以為傲的,這個讓他生存下來的最機敏強大的身體,如果有一天也不復強大,他能相信的還有什麼呢?

“將軍!”

一個熟悉的聲音將他喚醒,段胥放下手,便看見孟晚一臉菜色地向他跑過來,她說道:“舜息,你的這位朋友是怎麼回事?從街上一路走過來什麼都要摸,弄壞瞭不知道多少東西瞭。”

她隱晦地表達瞭“這未免太沒見過世面”的意思。

段胥抬眸望去,便看見賀思慕換上瞭現在姑娘時興的淺粉色褙子羅裙,拿著一個風車站在街邊的小攤邊。她伸出手徑直去捏攤子上面人的臉,那剛剛做好尚且柔軟的面人瞬間給她捏下去一個凹陷。

她繼續捏來捏去,直到把那面人捏得面目全非,滿眼新奇。

老板哎呦哎呦地叫著,賀思慕面不改色地轉頭沖孟晚喊道:“孟校尉,付錢!”

孟晚氣得跺腳。

賀思慕悠然地用手劃過一個個攤鋪的桌子,一邊笑著一邊向他們走來。

她左手的風車開始飛快轉動,陽光中和煦的春風自南方而來,掠過關河洶湧的河面,穿過亭臺樓閣,經過這條寬闊的街,拂過她發梢的間隙,推動她手裡彩色的小風車,發出呼啦呼啦的微弱聲響。

賀思慕張開瞭手臂,抬起頭閉上眼睛,陽光熠熠生輝地灑在她的身上,風從她的背後吹得衣袂飛揚。

段胥怔瞭怔。

他突然想起來,在他殺死十五的那個時刻。十五那句你永遠是怪物的詛咒回蕩在他精疲力竭,瘋狂而荒蕪的腦海裡,那種邪惡的興奮和絕望攀附而上扼住他的喉嚨。

然後這個姑娘走向他,她拍拍他的臉,對他說——“醒醒。”

這是這麼多年裡除瞭他自己之外,第一個,唯一一個,對他說“醒醒”的姑娘。

如今她被這光明的春天推著走向他,仿佛在這個世間獲得瞭無上的幸福。

段胥定定地看著賀思慕,他突然笑起來,笑得胸膛顫抖,眉眼彎彎:“這個世間真有這麼可愛嗎?孟晚你看她,她怎麼笑得這麼傻呀。”

孟晚有些怔忡地看著段胥。

風把他的發帶吹起,他笑顏明媚,如同春日裡南都的海棠花開成海。

段胥一向是很喜歡笑的,遇到好事也笑,遇到壞事也笑,很多時候孟晚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是否是真的開心。

可是她遍尋自己的記憶,也找不出一個同段胥此刻一般,真心實意的快樂笑容。

孟晚怔怔道:“舜息……你……”

她還沒問出那個問題時,賀思慕就已經走到瞭他們面前,她對孟晚悠然道:“孟校尉,你怎麼還愣在這裡呀,店傢可是要錢呢。”

孟晚尚未反應過來,段胥便把自己的錢袋拿出來遞給孟晚,囑咐她今天要賠的錢都從他這裡出。

孟晚問道:“舜息……這位姑娘是誰啊?”

還不等段胥回答,賀思慕便替他回答瞭:“不是說瞭麼?我叫十七,叫我十七就行。”

段胥沉默一瞬,笑道:“十七?”

“哎。”

孟晚看瞭看這兩人,便嘆息一聲轉過身去付賬瞭。

賀思慕絲毫沒有欠錢的負罪感,她拿著風車在原地轉瞭兩圈,道:“這就是風!”

她顯然還沒能適應這具有感覺的,凡人一般身體,轉瞭兩圈而已就被路上的石頭絆得踉蹌兩下。

段胥立刻扶住她的手,而賀思慕泛紅的手指於他的指縫間收緊,一根根手指交錯,與他十指相扣。

她似乎有瞭一個鮮活的身體,或許她的手現在是溫暖的,不再像從前那樣冰冷如寒風——她的溫暖是從他的身體中而來。

賀思慕則望著他們十指相扣的手,輕笑道:“我聽說十指連心。”

“嗯?”

“那我是不是握住瞭你的心臟?”

我是不是握住瞭你的心臟。

她說得很輕巧,段胥知道她隻是完全的好奇而已。

他們的手指嚴絲合縫地交纏,他分明完全感覺不到,卻又不是完全感覺不到。

手一無所覺,然而震顫於心。

那自她說出“疼”時刺在他心裡的冰碴子終於融化,融入他的血液,成為他正在進行中的生命的一部分。

段胥低眸一瞬,然後抬眼笑起來,明亮的眼睛含著一層光芒,他說道:“是啊。”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你便握住瞭,我的心臟。

賀思慕太過開心以至於沒有察覺少年望著她的專註眼神,她松開瞭段胥的手,環顧著四周這個人聲鼎沸的世間。

四百年歲月間的種種如潮水般從她的眼前流過,她低低地說:“原來你們真的沒騙我,這個世間這麼美,不枉我……這幾百年……”

幾百年裡,費心費力地保護這個世界。

父親,母親,姨母,姨夫。

賀思慕在心裡把他們的名字喊瞭一遍,她想說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風和陽光,就像他們描述的那樣溫柔,令人幸福。

她沒有辜負他們,他們也不曾欺騙她。

但他們如今又在何處。

賀思慕的眼神顫瞭顫,喜悅至極的心情突然像是蒙瞭一層霧一般,恍惚起來。

湛藍無雲的天空顯得很高,仿佛永遠也無法探到盡頭,一行大雁以整齊的人字形遙遠地飛來,慢慢消失於碧空之中。賀思慕望著那一碧如洗的晴空,目光又落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突然輕輕地笑瞭一聲。

天地遼闊,眾生蒼蒼,唯我獨行。

平生喜悲,無人可言。

這天晚上,惡鬼賀思慕四百年來第一次做瞭夢。因為她是個沒見識的,沒做過人的惡鬼,自然也不可能做過夢,於是一開始她還以為那是真的。

夢裡她年輕的母親拉著她的手,她的父親在夕陽餘暉裡,一片明亮的白色裡吹笛子給她們聽。

她問她的母親,這笛子有什麼好聽的,她完全聽不出來曲調。

母親說,其實她父親現在也聽不出來,隻是通曉技法罷瞭。

她便問,那父親吹笛子有什麼意義呢?

母親就笑瞭,她拍拍她的頭,說道——可是我聽得出來啊,你父親吹笛子給我聽是因為他愛我,他知道我能聽出來他的愛意。這就是活人鐘愛樂曲的原因,因為其中有情。

她的母親又說——思慕啊,世上活著的人們脆弱而敏感,熱烈又鮮活。你的力量太強瞭,你要學會理解他們,然後對他們溫柔些。

終有一天,你會像你的父親一樣,維系鬼和人之間的平衡,來保護這個世間。

???

《白日提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