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97年,漢江

1

清崗醫院的醫生判斷得沒有錯,初生嬰兒在省城經過數次會診,被確診患有法洛四聯癥加房間隔缺損,左心室發育不良,是先天性心臟病中極為復雜的一種,必須手術治療。

陳子惠不肯死心,輾轉托人請來兩位國內知名專傢再度進行會診,結論依舊。專傢告訴她,這種病個體差異非常大,可能表現為肺動脈伴有大量的側支血管閉鎖或近乎閉鎖,也可能僅僅是室間隔缺損伴流出道或肺動脈瓣輕度狹窄,因此手術療效也有較大差異。

其中一位專傢說話非常直接,坦白地告訴他們,大部分患法洛四聯癥的孩子,出生時體循環血氧飽和度滿足,低氧癥狀逐步進展,才會慢慢出現紫癜現象,而這個孩子一出生即出現嚴重癥狀,手術對於孩子來說非常痛苦,手術後並發癥較多,致死、致殘率也比其他心臟病手術要高,傢屬必須做好必要的心理準備。

陳子惠頓時眼前一黑,需要高翔攙扶才能站穩。可是她的態度十分堅決,那就是隻要有一線希望也要努力,絕不放棄。

對於治療,專傢也給出瞭不同意見。一位專傢建議越早手術越好,及早手術,可以減少右心室的繼發性肥厚,把患兒的心肌損傷降到最低;另一位專傢則認為,雖然近年來法洛四聯癥根治手術開展得越來越多,但要求肺動脈和左心室發育為正常的60以上才能進行,鑒於新生兒早產,除心臟有復雜問題以外,身體極其虛弱,各項指標無一達標,經受不起一步到位的根治手術,最好分兩步手術,先在小孩滿三個月以後進行一個分流手術,在體循環與肺循環之間造成分流,以增加肺循環的血流量,使氧合血液得以增加,改善孩子的缺氧癥狀。等孩子長大一些,心肺功能與肺動脈得到一定發育,再做進一步的根治手術。

高翔多方咨詢,瞭解到國內此類手術治療尚處於起步階段,兩種意見都不無道理,各有利弊。陳子惠則傾向於後一位專傢的觀點,她認為孩子身體實在太弱,等到大一些、身體稍微強壯時再動手術,會比較保險一些。

為瞭照顧孩子及時就醫,陳子惠住到高翔在省城的公寓。兩居室的房子以前住他一人,十分逍遙自在,現在加上母親、小孩、一個住傢保姆、一個白班護士、一個來做傢務的鐘點工以及各種嬰兒用品,頓時擠得滿滿當當。

病弱的孩子睡覺不安穩,易驚醒,經常感冒發燒,甚至毫無征兆地出現驚厥癥狀,嚇得他們不分時間便往醫院跑。

陳子惠與保姆一起看護,不過大半個月時間,保姆便提出抗議,嫌孩子難帶,而陳子惠又過分挑剔嚴苛,高翔提出給她加工資她也不幹,揚長而去。

高翔隻得放下工作,帶著秘書一起去勞務市場物色保姆,好不容易找到合適的人選,隔一天才能過來。

陳子惠獨自看護瞭兩天,沒能完整地睡上幾個小時,已經精疲力竭,高翔心疼母親,強行將小床推到自己房間,讓她去睡一會兒,由他代她守著。

房間裡異樣安靜,他盯著童床裡的孩子,那個面孔隻有桃子大小,雖在睡夢中,但淡淡的眉頭也皺著,加上向下扁著的小嘴,一副標準的不開心表情。

他沒法兒從這張臉上找出可供聯想的遺傳特征,卻想起瞭在鎮衛生院裡那雙抓住他衣襟不肯放的手,以及那張蒼白慘淡的面孔。

他們全傢人都被孩子的病情纏得喘不過氣來,還來不及操心怎麼給這孩子取名。大概是從陳子惠開始,都順口叫他“寶寶”。可是孩子會長大,總需要一個正式的名字。一想到自己曾咬牙向左思安保證不讓孩子姓陳,高翔不禁嘆瞭口氣。仿佛感知瞭他的煩惱,那個睡得好好的嬰兒突然小手一掙,哭瞭起來,他趕忙伸手輕輕拍他,可嬰兒越哭越兇,面部跟手足立刻出現紫癜,他頓時嚇得手足無措,想抱起他,觸到那個小小軟軟的身體,卻又不知道從何下手。

陳子惠聞聲披衣過來,抱起孩子輕輕呵哄著。

“這樣子也太嚇人,要不要去醫院”

他搖搖頭:“醫生說瞭,在手術之前,這些癥狀是不可能緩解的,去醫院也沒用。”

聲嘶力竭的哭號的孩子在陳子惠的安撫下總算漸漸平復,喂他喝過一點兒牛奶以後,她重新將他放回床上,憐愛地看著他:“你看他的鼻子,又高又挺,跟子瑜長得一模一樣,這是陳傢人遺傳的,你的鼻子也是這樣的。”

他皺眉:“根本還是一團肉,看不出來。”

“胡說,他明明”

“好瞭好瞭,你過去休息吧。”

陳子惠不肯走:“等滿三個月能動手術就好瞭,唉,也不知道手術安不安全。”

“別自己嚇自己。媽,明天我去租一個大一點兒的房子,請兩個保姆換班,不然你身體會吃不消的。”

陳子惠還是不同意:“租房子不方便,我打算去買一套大一點兒的房子。

不過保姆畢竟是外人,對寶寶不可能像我這樣上心,請再多我也丟不開手。

我沒事的,子瑜小時候也是個愛哭鬼,我一坐下來他就開始哭個沒完,我隻好整晚抱著他走來走去。”

她又提到陳子瑜,高翔隻好沉默瞭。

“你是不是跟你爸爸一樣,怨恨我在你小的時候一心照顧子瑜,根本沒管你。”

他搖搖頭:“別提那些事瞭。”

陳子惠怔怔看著他:“以前你爸爸一跟我說這話,我就說兒子都不計較,從來不提,隻有他心眼小。他說你不提不代表不介意,看來真沒說錯。”高翔捫心自問,他沒有耿耿於懷,但也確實不是完全不介意的。隻不過他已經是成年男人,陳子瑜更是已經死於非命,成為壓在他們全傢心上的沉重陰影,他根本沒有理由將那個介懷再拿出來跟疲憊的母親討論。

“你太累瞭,趕緊去好好睡一覺。”

1997 年的新年在忙碌與擔憂中過去,高翔想試著修補與女友的關系,然而孫若迪終於肯接聽他的電話時,他卻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這個欲言又止的態度,在孫若迪看來當然完全沒有誠意,她負氣掛斷瞭電話。

他知道最好見面談,而且孫若迪個性溫和,他一向有說服力,不難哄得她回心轉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提不起精神做進一步爭取瞭。

他的車經過徹底清洗,靠墊也換掉瞭,然而每天坐進去,他總疑心仍能聞到淡淡的血腥氣。他不知道這算不算無法走出某種影響,讓生活回到正軌的心理在作怪。左思安的生活能恢復正常嗎這個念頭時不時會浮上他的心頭。

這天下午臨近下班時,高翔在辦公室裡處理工作,突然接到於佳打來的電話:“高翔,麻煩你現在馬上去我傢看看。”

“出瞭什麼事”

於佳的聲音急迫得有些尖利瞭:“我現在在h 市,單位派我開一個很重要的會,實在沒法推掉,明天才能回。小安昨天還有些發燒,我要帶她去醫院,她堅決不肯,今天早上我讓她吃過藥才走的。兩個小時前我就開始往傢裡打電話,電話一直占線。我怕小安會有什麼事,對不起,我不能托別的人,隻能求你幫我過去看看。”

他問清地址,匆匆開車趕瞭過去。

左傢住在中山路的宿舍區內,他好不容易在一大片外觀相似的舊宿舍區樓房內找到於佳說的地址,上瞭三樓後,他反復按響門鈴,又直接敲門,都一直沒人應門。他打於佳的電話:“於老師,小安有沒可能出去”

“她動完手術還不到一個月,身體很弱,怎麼可能外出而且她一直處於抑鬱狀態,根本沒流露出想出門閑逛的意思。要不你去找個鎖匠上來把門打開吧。”

高翔試著再按一次門鈴,依舊沒有反應,他正要轉身下樓,門卻突然打開瞭,左思安頭發凌亂地披散在肩頭,穿著一套粉藍格子睡衣,一雙毛茸茸的粉色拖鞋,手裡抓著一個佈制小熊。她不僅恢復瞭小女生模樣,而且帶著過分標準的孩子氣,讓高翔有些哭笑不得。

她直直看著他,還是仿佛從來沒見過他一樣。他放下心來,又有些惱火:“怎麼這麼久不開門”

“我睡著瞭。”她聲音幹啞得幾乎聽不清。

“電話是不是沒有放好”

“不知道。”

“差不多到吃晚飯時間瞭,想吃什麼我給你買上來。”

她搖搖頭:“傢裡有雞湯,我不想吃。”

“那給你媽媽打個電話,接著睡吧。”

她“哦”瞭一聲,他伸手打算替她把門關上,門鎖在將要碰上的一刻,他突然覺得不對,重新推開門仔細打量她,她仍站在原處,面色帶著不自然的緋紅,目光散亂沒有焦距,明明看著他,卻似乎什麼也沒看到。他抬手摸她的額頭,她沒有跟從前似的下意識閃避,他掌心感受到的熱度讓他一怔,她顯然正在發著高燒。

“去穿衣服,我帶你去醫院。”

她似乎恢復瞭少許意識:“我討厭醫院,我不去。”

“那怎麼行你都燒成這樣瞭,不許任性。”

她沒有反應地站著,他無可奈何,隻得脫下外套,剛牽起她的手臂,她突然尖叫一聲,他嚇一跳,連忙解釋:“外面很冷,你必須穿上衣服。”

“好痛。”

“哪裡痛”

她卻咬住嘴唇不肯說話瞭,他疑惑而小心地替她穿上衣服:“跟我走。”

她仍舊抓著那隻小熊,跟他出來,他隨手帶上門,才發現她還穿著拖鞋,磕磕絆絆地下樓,隻走一步便險些踏空摔倒,他隻得抱起她。她完全沒有抗拒,夢遊一般地盯著前方。這是他第二次抱她,跟上次比,她輕得像一根羽毛般沒有重量。

他把她放進車內,向醫院開去,突然聽到她說:“不對,爸爸,這一站是上海路,下一站才是昆明路,我們還要坐三站路,到沈陽路下,對不對”

本市確實有很多以城市命名的路段,但眼下他走的既不是上海路,也不是昆明路。他瞥瞭一眼她,發現她的頭歪在一側,抵住玻璃窗,茫然看著前方,不知道陷入瞭什麼樣的幻覺之中,喃喃地說:“爸爸,別生氣,我再不會一個人亂跑瞭,我會等你來接我的。”

她細長的脖子彎曲得近乎危險,讓他腦中閃現瞭一個幾近湮沒的記憶。

在他隻有六七歲的時候,與同齡的陳子瑜在學校後面玩耍,陳子瑜抓到一隻夜鷺幼鳥向他炫耀,那隻鳥也有著這樣長長的頸項,仿佛不勝負荷地歪向一邊,眼神驚恐,啼叫異常凌厲。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到如此久遠的往事,尤其在此刻想到陳子瑜,更覺得胸中有百般滋味,攪得無法平靜下來。

2

高翔為左思安掛瞭急診,接診的女醫生詢問情況,左思安已經完全陷於意識渙散的狀態,無法回答醫生的提問,而高翔能提供的答案也十分有限。

女醫生拿出聽診器,剛一觸到左思安的胸部,她又是一聲尖叫,往後一縮:“好痛。”

女醫生大為驚訝,帶她去裡間,過瞭一會兒,她出來叫護士:“請王醫生馬上過來一下。”

王醫生是一位中年男醫生,他匆忙趕來,與護士一同走瞭進去。高翔隻得到走廊去給於佳打電話。

“我走的時候,她隻有一點兒低燒,我囑咐她吃藥瞭。怎麼會突然這麼嚴重醫生怎麼說的”

“她燒到39.7 攝氏度瞭,醫生正在做檢查。你別急,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我這就往回趕,麻煩你在醫院幫我守著。”

又過瞭十來分鐘,兩個醫生走出來,那位王醫生盯瞭高翔一眼,先離開瞭,女醫生看著高翔,神情凝重,目光嚴厲:“你是左思安什麼人”

高翔莫名其妙地反問:“大夫,左思安怎麼瞭”

女醫生抿緊嘴唇上下打量他:“我剛才請來外科醫生一同檢查,發現她得的是急性乳腺炎。問題是她隻是一個14 歲的小女孩,怎麼會得這種哺乳期產婦才可能得的病。她發生過什麼事你對她做過什麼”

高翔張口結舌,一時不知道怎麼解釋這個混亂的情況,女醫生越發起疑,看著他的目光中更多瞭幾分厭憎:“如果你不說,我可以報警的。她還是未成年人,我不能眼看著她受侵害不理。”

走廊上有人好奇地打量他們,他隻得正視著醫生:“大夫,你的懷疑和正義感都是合理的。我隻能說我什麼也沒做。這個女孩子確實在將近一個月前做瞭剖腹產手術,她媽媽人在外地出差,正往回趕。我不會離開,麻煩你去盡力救治她,並且尊重她的隱私,不要聲張。”

女醫生仍舊盯著他,似乎在判斷他的可信程度,過瞭一會兒,她一聲不響轉身走瞭。高翔泄氣地坐下,他從來沒想到會成為別人眼裡的罪犯,並且為自己辯護都無法來得理直氣壯。更重要的是,從別人的神情中,他再一次知道這種罪惡會激起多大的憤怒與厭惡,他不得不承認,其實他沒法兒保持一種完全坦然無辜的態度。

於佳趕到醫院時,已經是晚上九點鐘,那位嚴厲的女醫生也沒有放過她,劈頭蓋臉地質問:“你是怎麼做母親的”

“我她沒告訴我。”於佳艱難地解釋,“她還那麼小,又是提前剖腹產,沒有哺乳,我以為她根本沒有分泌奶水。”

“女兒遇到這種情況已經是傢長失職瞭。你要是稍微細心一點兒,在你女兒乳腺炎初期脹痛紅腫的時候,你就應該有所察覺,及時帶她來醫院,居然拖到高燒出現並發癥,還把她一個人丟在傢裡去出差。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於佳無可辯駁,呆呆地看著醫生。高翔忍不住插言道:“大夫,她丈夫在外地工作,她一個人照顧女兒已經很辛苦瞭,也不可能推掉所有工作不做在傢守著。”

醫生一時語塞,再看看於佳那個失魂落魄的樣子,也實在沒法兒再發作下去,揮一揮手:“好瞭好瞭,你女兒正在輸液,今天必須留院觀察一天,你去陪著她吧。”

醫生走後,於佳澀然說道:“謝謝你,高翔。今天真的麻煩你瞭。你先回去吧。”

“我明天來接你們回傢。”

“謝謝,不用瞭,我們打車回去很方便。”

高翔回傢打開房門,一下怔住,孫若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正抱著寶寶輕輕哼著歌。

“若迪,你怎麼在這裡”

陳子惠拿著奶瓶從廚房出來:“你怎麼才回來”

“我有點兒事。”

“保姆今天請假回去瞭,幸好若迪過來幫我換一下手。”陳子惠將寶寶接過去,喂他喝著牛奶,孫若迪將一個靠墊塞到她腰後,讓她坐得更舒服一些,她贊嘆道:“還是女孩子細心懂得照顧人。”

孫若迪到底有些羞澀:“阿姨,我先走瞭。”

陳子惠待她十分親熱:“讓小翔送你。有空再過來玩啊。”

高翔陪孫若迪下來:“你怎麼會過來”

孫若迪“哼”瞭一聲:“你還好意思問我。我過來取我的東西,順便準備還鑰匙給你的。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媽媽在這裡,我一開門跟她面對面,尷尬死瞭。”

“對不起,我”

孫若迪卻捂住瞭他的嘴:“該我說對不起,上次我亂發脾氣,沒等你講完就掛瞭電話。我真的完全沒想到你們傢發生瞭這麼多事。唉,寶寶真可憐,還沒出生,父親就出瞭車禍,媽媽又死於難產,他還這麼小,就有心臟病要動手術。”

他大吃一驚,馬上明白這隻可能是陳子惠編的一套說辭,他沒法兒指責母親在撒謊,也無法說明這個令孫若迪眼中閃現淚光的悲慘故事裡包含的那些陰暗罪惡的事實,隻能閉緊嘴保持著沉默。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知道你跟你小舅舅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兄弟,一定很受打擊。對不起,我都沒陪在你身邊安慰你,還凈跟你鬧別扭,是我不好。我太任性瞭”

“別再提這件事瞭。”他疲乏地握住她的手,“我送你回去。”

孫若迪坐進車內,拾起腳邊的佈制小熊:“咦,這是買給寶寶的玩具吧,真可愛。”

他接過來,隻見小熊穿著紅格子襯衫,黑色燈芯絨褲子,打著大大的領結,憨態可掬。他想起將它緊緊抓在手裡的那個脆弱的女孩子,不知道醒來之後會不會四處張望尋找,幾乎下意識地嘆瞭一口氣。

孫若迪誤會瞭,伸手摸摸他的臉,柔聲道:“放心,寶寶會好起來的。”

他點點頭,隨手將小熊放到中控臺上,發動瞭車子。

3

一個多月後的一個晚上,高翔與孫若迪剛買好電影票,正準備入場,手機響起,是於佳打來的:“小高,你現在忙不忙”

他稍微走開一點兒:“於老師,有什麼事嗎”

於佳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想麻煩你現在開車送我去一趟劉灣,幫忙把我女兒接回來。”

“小安怎麼會在劉灣”

“她離傢出走,我到處找她,剛才接到梅姨打來的電話,才知道她到瞭劉灣。我攔瞭好幾輛出租車,都拒絕去那麼偏遠的地方。對不起,我隻有找你,請務必幫我這個忙。”

他回來將票交給孫若迪:“對不起,若迪,我有點兒事得先走瞭。”

兩人好不容易才有一次約會,孫若迪當然不高興:“是不是你媽媽打來的要是寶寶需要人照顧,我可以跟你一起過去幫忙的。”

他匆忙地說:“是別的事,你一個人看電影吧,等會兒打車回去,我先走瞭。”

高翔趕到於佳說的位置接到瞭她。殘冬時節,連日陰雨綿綿,於佳這次頗為狼狽,褲管上濺滿瞭泥點,一雙高跟皮靴踩得看不出本來面目,挽起的頭發有些散亂。她坐上車,癱倒在座椅上,顯然疲憊已極,毫無以前腰背筆直、儀容高雅的風采。

他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問她:“於老師,我必須多事問清楚,小安為什麼會離傢出走”於佳短暫地沉默瞭一下,面無表情地說:“我丈夫向我提出離婚,小安大概認為婚姻破裂的責任在我,是我逼得她父親遠走西藏。她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跟我講一句話,前天她偷拿瞭錢去火車站買票,準備去成都,然後轉車進西藏到她父親那裡去。好在乘警看她年齡太小,及時攔住她,通知我去火車站把她接回來。她要到9 月才插班上學,我不能成天在傢看著她,沒想到她今天又跑掉瞭。”

高翔一時有說不出的惱怒:“女兒正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鬧離婚。於老師,請恕我直言,你們真是一對我無法理解的父母。”

“別來教訓我,”於佳疲憊地說,“我對發生在我女兒身上的事情一樣無法理解。”

他被堵得啞口無言。

“我知道我說過我們不必再聯系這句話,根本沒有理由要挾你來管這種閑事,可是我實在不能把不相幹的人扯進這件事裡來,隻好一再厚著臉皮跟你開口瞭,我真的很抱歉。”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他隻好不再說話,專心開車。

高翔和於佳趕到劉灣時,已經是深夜時分,村子裡安靜至極,唯一亮著燈的就是梅姨傢裡。她和晶晶、左思安坐在東邊廂房裡各自看書、做作業,看到他們進來,左思安迅速低下頭去。

梅姨站起來使個眼色,三個人走到瞭西邊廂房內。“我勸瞭她好久,她答應跟你回去。不過,她還是堅持要馬上去看她爸爸。”梅姨嘆瞭一口氣,“就是這麼小的時候,才有這份固執。”

於佳慘淡地一笑,沒有說話。晶晶突然跑瞭過來:“其實小安姐姐要是不想回去,就住我們傢跟我做伴多好。”

梅姨瞪瞭她一眼:“你不想想小安的媽媽有多擔心她。再說小安留在我們這裡怎麼上學趕緊去做作業,大人說話不許亂插嘴。”

晶晶嘟著嘴老大不服氣地出去瞭,梅姨對於佳說:“於老師,你別介意小孩子說的話。”

於佳搖搖頭:“誰都看得出我女兒不願意理我,我是一個失敗的母親,怎麼會怪一個誠實的孩子。”

高翔試探地說:“如果小安想去看她父親,你可以陪她去,你們也正好當面溝通。”

“說說倒是容易。從她出事到現在,我請瞭無數假,積壓瞭大堆工作,不打招呼提前結束出差跑回傢,已經完全沒法兒給領導和同事一個合理的交代。

除非我辭職,否則目前不可能抽出時間帶她去西藏。”

“這樣的話,你能不能跟她父親溝通一下,讓他勸小安暫時放棄這個念頭,等他回來。就算他想跟你離婚,也得親自回來辦手續吧。”

“你知道左學軍去的是西藏什麼地方嗎阿裡。大片的高原無人區,原始落後,通信時有時無,斷斷續續。他又存心回避,我差不多半個月能跟他通上一次話已經很瞭不得。他對他女兒說的不過就是好好在傢待著補習功課,等9 月開學之後上課不要掉隊,甚至沒有象征性地說一聲你媽媽很辛苦,你要聽她的話。”

高翔與梅姨互相看看,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這些話顯然在於佳心中積鬱已久,一旦開始,再難停下來:“是的,我不算是一個好母親,我不是那種把孩子當成一切的女人。我有自己的工作,還想幹出一點兒事業來。我每天上班路上要花一個半小時,經常要出差。小安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由她父親照顧,他送她上幼兒園、小學,從來沒離開過她。

為瞭讓我安心工作,他去掛職鍛煉時,又把她帶到清崗來讀中學。”

提到這一點,她神情黯淡,他們同時想到在清崗發生的事情,更加無法開口說什麼。過瞭好一會兒,於佳才用平淡的口氣接著說:“他對女兒付出得更多,女兒對他的感情遠比對我深,一直如此。那件事情以後,我很愧疚,我想補償她,給她更多的關心,能做的我全做瞭。我推掉工作,請長假去清崗陪她,一有時間就花三四個小時轉兩趟長途車去劉灣看她,賠笑臉找門路為她辦轉學手續,可是我做再多也沒有用,她就是不願意理我。”

“也許你想得太多瞭,她畢竟還小,無法承受這麼大的變故,所以才表現得反常。你還是要跟她多做交流,讓她講出心裡的想法。”

“她的想法,我當然清楚,但我認為她最應該做的就是盡快忘記那件事,反復提起,就像是舔傷口,隻會提醒自己經歷瞭傷害,更加自我憐憫。”

她的冷靜讓高翔難以反駁。梅姨隻得說:“小高說得對。現在她父親不在身邊,你是她最親的親人,恐怕你得付出更多耐心。”

“關鍵是她要的不是我的耐心,而是她的爸爸。現在她一直不跟我講話,身體不舒服也不肯告訴我。我答應她等我能夠休假時再送她去她父親那裡,她覺得我是敷衍她。”於佳將蓋住右手背的毛衣袖子向上捋,露出從手背到小臂的兩道長長的紅色抓痕,“前天我去火車站接她,她甚至跟我動瞭手。我從來沒想到,她從小到大一直都文靜乖巧,居然會在大庭廣眾下撒潑大哭大罵,跟我廝打。”

梅姨顯然也吃瞭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是因為她爸爸要跟我離婚我就詆毀他。出事之後,他完全變瞭一個人,對所有人都粗暴無禮,丟下工作,不理傢庭,對女兒不聞不問,甚至都不跟她告別,就甩手去瞭西藏。小安好像覺得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跟她講道理,她根本不聽,我安慰她說會好起來,她反而說我冷血。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瞭。”

說到這裡,於佳再也撐不住,緩緩坐下,撐住瞭太陽穴,顯然已經精疲力竭。梅姨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不必著急,高翔尷尬地站在一邊,一抬頭,發現左思安筆直地站在門外看著她母親,她穿著一件牛仔佈面的厚外套,身材瘦削得近乎單薄,那個姿態有著與她稚嫩的面孔不相稱的沉重凜冽。

她接觸到高翔的目光,轉身走瞭。

4

左思安來到院子裡,站在那棵桂樹下。夜空澄凈無雲,大半輪明月高遠地掛在西邊暗藍色的天際,皎潔的月光從桂樹繁茂的枝葉間篩下斑駁光影,樹葉像打瞭蠟一般閃著幽光。鄉村的夜晚如同她在這邊生活的那些天一樣寧靜安詳,她卻無法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對所有人都粗暴無禮,丟下工作,不理傢庭,對女兒不聞不問,甚至都不跟她告別,就甩手去瞭西藏”於佳做的是客觀描述,然而左思安心中的父親當然不是這樣的。

左學軍和於佳夫婦兩人的傢都不在本地,生下女兒後,於佳休完產假就繼續讀碩士。左學軍的母親、於佳的父母分別過來幫忙把左思安帶到一歲半,因為身體和生活習慣等原因,各自回瞭老傢,左學軍不得已早早開始帶左思安通勤,把她送到機關幼兒園的日托班,然後再去上班。

每天左學軍叫左思安起床,給她穿衣服,她眼睛都睜不開,他一松手,她就會歪倒睡著,弄得他又好氣又好笑。她一直迷迷糊糊,任由父親給她刷牙、梳頭洗臉,然後抱著她出門趕車。左思安很快就知道,掛在墻壁上的掛鐘長短針指到哪一個位置就意味著爸爸可能會趁著工休時間沖過來看她,再到另外一個角度,就是父親來接她回傢瞭。下瞭電車,左學軍帶著她順路去買菜,等他將晚飯做得差不多之後,於佳也下班瞭。

這樣每天重復、陷於瑣事的生活,對一個男人來講當然並不輕松,然而左學軍從不抱怨,是眾人眼裡的模范父親、模范丈夫。於佳承認,在丈夫的支持下,她懷孕生下小安的同時順利讀完瞭碩士,後來又讀瞭博士,她的時間大部分花在瞭工作上面,並且取得不俗的成績,不能算顧傢的賢妻,更說不上是個慈愛的母親;以左學軍的能力,本該在事業上有更多發展,但是為瞭照顧傢庭多少影響瞭升職。左學軍自己內心也是有同感的,這也是他在左思安13 歲時接受去清崗掛職鍛煉的原因。

左思安並未覺得自己缺乏母愛。左學軍對她的關愛彌補瞭一切遺憾,她跟父親一樣接受於佳對於事業的追求,毫無抱怨。她覺得她的童年過得十分完整,如果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她願意停留在那個階段,永遠不必長大。

隻是,時間從不為任何人停留,她還是長大瞭,並且以一種慘烈的方式從兒童過渡成為少女。

如果說被強暴懷孕這件事已經超出瞭14 歲的女孩子的理解和承受范圍,那麼生下孩子則遠遠不是左思安想象中的解脫,某種程度上,她被那個過程完全壓垮瞭。

她在半麻的狀態下接受剖腹產手術,清醒地意識到醫生剖開她的小腹,取出一團東西,同時當她不存在一樣小聲議論她的身份、剛出生孩子的身份。

“唉,這麼小,還真是怪可憐的。”

“是啊,聽說她爸爸要調走瞭。”

“出瞭這種事,怎麼待得下去。”

“陳傢人正在外面等著帶走這孩子。”

“嬰兒看上去有點兒不對勁”

這個過程似乎漫長得永遠不會結束,她麻木地躺著,一動不動任由他們一針一針縫合刀口。

上一次被縫合,是一年多前學騎自行車時摔倒,額頭磕破,隻縫三針,左學軍陪在她身邊,比她還要緊張,一再問醫生會不會留下疤痕。她的身體被縫合起來,但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已經永遠被撕裂瞭,再也不可能拼湊完整。

想到這裡,她終於哭瞭,醫生瞥見,動瞭憐憫之心,安慰她:“再忍一下,就快結束瞭。”

醫生所說的結束對左思安來講毫無意義。於佳艱難地對她解釋她父親的去向,她無法理解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隻知道左學軍不是短期出差,而是從她的生活裡徹底消失瞭,甚至沒有跟她說聲再見。腹中那個困擾瞭她許久的東西確實不見瞭,但是她的身體上永遠地留下瞭一道難看的疤痕,每次洗澡,一低頭就可以看到。

其實她根本不需要這樣的提醒,她腦海裡刻下的場景如此清晰,仿佛她當時靈魂出竅,俯瞰並錄下瞭整個過程,並且隨著時間推移,不停補充血腥的細節,在她的睡夢中自動播放。她頻頻從噩夢中驚醒,到後來已經分不清哪些真的發生過,哪些出自她已經不受控制的臆想。

恐懼、羞恥與絕望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她整晚失眠。於佳努力想跟她溝通,她愛母親,看得出以往不擅傢務、並不細致的母親在努力彌補她,可是她一向最依賴的親人是父親,從來不曾跟母親建立無話不談的親密關系,因為父親的突然離去,她更不知道從何說起。她得瞭那場讓醫生都無法解釋的急性乳腺炎,治療之後,她慢慢恢復,於佳痛苦地責備她:“你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告訴我就算怪我,也不能存心折磨自己來讓我內疚吧。”

母親會這樣誤解她,她無言以對。其實她完全沒有有意隱瞞的想法,她極度討厭去醫院是一個方面,另外,她的精神不堪重負,處於恍惚失神狀態,根本意識不到肉體的種種不適。猛烈的高燒、膿腫、劇痛險些要瞭她的命,但至少也讓她昏睡瞭幾天,將她暫時帶離瞭精神崩潰的邊緣。

經過治療,她身體慢慢恢復,但她還是無法從父親的不辭而別中解脫出來,以致一聽到母親批評父親就覺得憤怒,聽到他們在電話裡談到離婚,頓時再也無法在傢裡待下去瞭。

“以後別再這樣一個人亂跑瞭,太危險,你爸爸肯定也不希望你這樣。”

左思安一回頭,高翔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月色朦朧,他的神情十分溫和友善。

“請你不要把我爸爸掛在嘴邊。”

他有些無奈:“你媽媽”

“也不要提我媽媽。”

“好吧,你這樣不聲不響跑過來,梅姨也會很緊張。她的感受,你總應該尊重吧。”

左思安不吭聲,直直盯著前方。過瞭好一會兒,她突然開口:“那一次我是說那天,你真的去見過我爸爸嗎”

她知道自己自相矛盾,然而他認真地回答:“我當然是去見他瞭。”

“他跟你都說瞭什麼不要編他沒說過的話騙我,我能聽出來的。”

高翔被難住瞭,想瞭一想,隻得說:“我們並沒有談很長時間。他提到他有一位省裡的同事去援藏,出瞭車禍,他要趕去頂替那個人的工作,所以走得很急。”

左思安松瞭很大一口氣,喃喃地說:“我就知道媽媽說得不對,他不會故意要躲開我的。”

高翔發現,他讓自己再度陷於一個尷尬的境地。按照他的判斷,左學軍自願要求去援藏,在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對現實的逃避,於佳完全有理由表示憤怒。他不贊成於佳對左思安揭穿這一點,可是他覺得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如果加劇她與女兒之間的對立,哪怕出於好意,大概也算不上是個理智的做法。於佳一旦知道,簡直有理由斥責他偽善。

“不管怎麼說,他現在在西藏。在你最需要照顧的時候,一直在你身邊關心照顧你的人是你母親,你一再鬧著離傢出走,讓她著急,這樣做對她公平嗎就算你對她有什麼不滿,也不應該拿她對你的愛去懲罰她。”

她咬瞭一下嘴唇:“是她先怪爸爸的。她罵爸爸沒有盡到責任照顧好我。

可是她沒想想,一直照顧我的人是爸爸,她一直最關心的都是她的事業,沒空管我,才讓我跟爸爸到清崗來念書,去年放暑假的時候,她要去雲南做一個科研課題,也沒有接我回去。”

“父母之間有爭執是正常的,你不能把一切都歸罪於其中一方。”

“我沒有怪罪他們。我怪的是我自己,你是不會明白的。”

高翔愕然:“小安,你是受害者,沒理由責怪自己。”

“是啊,我是受害者,聽著多可憐,誰都可以來同情我。”

“不是你想的這樣。”

“那會是什麼樣”她的眼睛裡閃動著淚光,努力撐著不肯讓眼淚流出來,“我的老師同學都像看怪物一樣看我,轉過頭去就交頭接耳議論我;我爸爸甚至再也不正眼看我,媽媽隻告訴我,忘記這一切,當什麼也沒發生。可我要怎麼才能做到忘記”

“這件事會過去的。”

“會嗎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爸爸媽媽都不這樣看。他們吵架的時候,說我這一輩子已經給毀瞭。”

高翔艱難地說:“小安,人在吵架的時候,很難保持理性。你確實遇上瞭很糟糕的事情,但你還小,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左思安並不理會他,自顧自說:“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那天我好好待在傢裡,沒想著去看電影,就不會被抓上車,也就不會發生這些事情。

除瞭怪我自己,我還能夠怪誰”

她哽住,大口吸著氣,高翔也有窒息的感覺,幾乎要沖口而出,讓她別再說下去瞭。

“我想去看我爸爸,讓他看看我,我現在跟過去一樣瞭,沒什麼好擔心的。我要讓他別再提跟媽媽離婚,我要向他保證,那件事沒什麼,我甚至都記不太清瞭,我一定會忘記的,他們也不需要再放在心上。我會去新學校好好上學,我們傢可以像原來一樣生活。”

她垂下頭去,聲音越來越低微,仿佛知道這個願望一經講出來,就已經顯得不現實瞭,所以更加絕望。等她重新開口時,她並沒有哭:“不管我媽媽同不同意,我都要去我爸爸那裡。”

沉默瞭不知多久,高翔突然說:“如果你媽媽同意,我和我女朋友可以一起帶你去西藏。”

她猛地抬頭,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跟隨梅姨一起走出來的於佳也吃驚地站住瞭。

5

孫若迪問高翔:“你最近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在為寶寶擔心”

“寶寶情況還好,現在多少摸清瞭他的規律,比剛開始要好帶得多。”高翔看著女友,“你不是一直想去西藏嗎我陪你去吧。”

孫若迪好不驚訝:“你是說現在”高翔點點頭,孫若迪不解地看著他,問:“這怎麼可能寶寶還要準備動手術,你怎麼走得開”

“他的肺炎剛好,我們跟醫生商量過瞭,到5 月再給他動手術,去西藏大概用半個月時間就可以回來。”

孫若迪仍然遲疑:“夏天和秋天才是去西藏的最好季節,現在西藏肯定很冷。”

“你一畢業就該去上班瞭,現在正好沒什麼課。而且,剛好一個朋友在西藏阿裡工作,我要幫忙送他女兒過去一趟。”

“阿裡我一直想去阿裡,看看那裡的神山聖湖,不想隻在拉薩附近打個轉兒就回來,太好瞭。”

孫若迪一下興奮瞭,跳起來抱住高翔親瞭他一下,然後打開電腦展示她收集的攻略,指出她想去的那些地方,高翔心不在焉地聽著,多少有些負疚感。如果不是想送左思安去阿裡,他現在當然不會有閑心陪女友去西藏。就算他自認光明磊落,但如果孤身一人護送,仍非常不便。左思安這樣處於敏感時期的女孩子會有什麼反應不好說,於佳頭一個就不可能答應。帶上女友,看起來是一個兩全其美的安排,隻是對完全不知情的孫若迪來說似乎說不上公平。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在聽啊,你說什麼”

“你那個朋友在阿裡什麼地方工作”

“獅泉河鎮。”

孫若迪順著地圖找著:“那是阿裡地區行政公署所在地,你怎麼會有朋友在那麼遠的地方工作”

“他是過去援藏的幹部。”

“哦,他女兒多大太小瞭可不方便去高原地區。”

“14 歲。”

“她不用上學嗎”

“她因為身體原因休學一年。”

“身體不好也不適合去阿裡啊。”

“她已經康復瞭。明天我約一下,帶你和她跟她媽媽見個面。對瞭,她很內向,你不要問她休學的原因。”

於佳本來心存疑慮,根本不能下決心同意這件事,但是左思安所表現出的執拗讓她完全束手無策,而且正如高翔預料的那樣,她見瞭孫若迪後便放心瞭。孫若迪外形秀麗,談吐斯文,一看就是傢教良好的女孩子,與高翔十分親密,說起西藏來充滿憧憬,一口答應於佳會照顧好小妹妹,把她安全送到她爸爸那裡,再安全帶回來。

孫若迪馬上去聯絡其他可能的同伴,計劃行程。高翔回傢把這個出行計劃告訴瞭陳子惠和高明,陳子惠一怔之後,果然發作瞭。

“你怎麼還和他們有聯系他們不是說得那麼斬釘截鐵,孩子生下來後再不見面嗎我早說過給錢瞭斷,你和你爸爸都不聽我的。現在好瞭,被他們纏上瞭。”

“媽媽,話別說得這麼難聽。他們根本沒糾纏我,我覺得我有責任補償他們。”

“笑話,跟你完全不相幹的事,你有什麼責任”

“她還是個孩子,成年人不管用什麼方式參與這件事,都有責任。”

坐在一邊的高明也開瞭口:“讓他去吧,這是我們欠左傢的。”<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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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惠怒氣沖沖地瞪著他:“你少胡扯。欠他們傢的,子瑜早就已經拿命還瞭。你不攔著你兒子,還在慫恿他,是存心跟我作對吧”

高翔隻得攔在他們中間:“媽媽,講講道理。去西藏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跟爸爸沒關系。而且若迪也一直想去那裡玩,正好帶她一起過去。”

“你居然還把若迪扯進去,你怎麼跟女朋友解釋她的來歷”

“您都已經跟若迪講瞭那麼動聽的一個故事,我還有什麼可解釋的。”

陳子惠氣得拿手指著他:“你現在比你爸爸還會氣我。我告訴你,小翔,寶寶現在還小,為他的將來著想,你也不應該再跟左傢有任何來往。”

“所以我才想現在把這件事瞭結掉。”高翔知道跟母親再講下去徒勞而且傷神,不過他向來知道怎麼應付她,安撫地說,“媽,我已經決定瞭,不然我始終沒法兒安下心來。我會把工作安排好的,爸爸也會安排好那邊的工作,過來陪你照顧寶寶一段時間。你放心,我一定盡快回來。”

陳子惠再怎麼惱怒,也沒辦法一直追著心平氣和的兒子吵鬧,再加上聽說久別的丈夫要過來,也還是開心的,隻能悻悻地瞪著他:“反正你完全沒把我這個當媽的放在眼裡。”

去西藏畢竟是一次遙遠而陌生的旅行,準備工作比高翔預想的要復雜得多。他認真看瞭孫若迪收集的資料,然後請教有進藏經驗的朋友,得到的忠告是那裡交通極其不便,有大片的無人區,沒有固定班車,要到達他們想去的地方,隻能包車自駕。目前“國獅公路”是拉薩通往阿裡獅泉河鎮的唯一的主幹道,將近1800 公裡,路況極差,沿途人煙稀少,219 國道正在進行重點整治,其中幾百公裡行車困難,深入進去需要充足的給養,做好應對意外的準備。至少要有兩輛越野車同行,必要時相互救援會比較安全。

在那位朋友的幫助下,高翔與在北京的老張取得聯系,他曾經去過一次西藏,有豐富的越野自駕和徒步經驗,正準備跟另外七個驢友開兩輛車進藏,穿越阿裡。經過反復溝通,他們終於確定瞭行程。老張那一路人經青藏線自駕過去,而他這邊則是到拉薩後在當地租車。

4 月下旬的一天,高翔帶著孫若迪、左思安飛往成都,在那裡住一晚,再坐早班飛機飛往拉薩。

於佳送他們到機場,眼圈微紅,努力保持著鎮定,左思安仿佛習慣性地將頭低垂著不肯看她。她將高翔叫到一邊,悄聲說:“我還是10 天前好不容易跟她爸爸通瞭電話,剛一提小安想去看他,他就暴跳起來,罵我不負責任,在電話裡跟我大吵起來,完全不聽我解釋。我怕他知道小安真要過去就躲開,在那種地方怎麼找他見不到他,小安會傷心死的,所以我沒再給他打電話。”

“見到女兒,他肯定還是高興的。”

“那可未必。我隻希望小安去這一趟,能放下這個心事,回來好好念書。

拜托你瞭,高翔。”

高翔點點頭。她走過去,拉著孫若迪的手,懇切地說:“若迪,請一定幫忙照顧好小安。”

孫若迪也連連點頭:“於老師,我會的。”

坐到成都飛往西藏的飛機上,孫若迪充滿興奮,拿收集的資料給左思安看,逗她講話。左思安看上去聽得認真,盯著地圖細看,但回應很少。飛機準點降落在拉薩貢嘎機場,下來以後,看著這裡通透的藍天白雲,孫若迪更加興奮,不顧高翔的警告,到旅店放下行李,便拉著他和左思安先去看她向往已久的佈達拉宮,再去市區閑逛。

幾個小時之後,三個人都不同程度出現瞭高原反應。左思安和高翔隻是頭痛,過於激動的孫若迪還出現瞭胸悶氣短癥狀,再也撐不下去,隻好回旅店躺下。高翔知道,坐飛機到拉薩固然節約時間,卻不像開車過來那樣可以慢慢適應這裡的高海拔。他出去買來藥讓她們服下,囑咐她們早些休息。

到第二天下午,孫若迪才緩過來,對給她過來倒水的左思安說:“你媽媽還囑咐讓我照顧你,我太沒用瞭,真是慚愧。”

雖然已經共處三天,但左思安仍舊保持著拘謹疏遠,沒有跟孫若迪親熱起來,隻是牽嘴角算是微笑一下,什麼也沒說。

老張那邊從西寧集結出發,自駕豐田越野車經青藏線進藏,比高翔晚一天到拉薩。他們抵達旅館後,打電話給高翔,兩隊人碰頭,高翔發現他們那邊隻來瞭一輛車,兩男兩女。老張告訴他,另一輛車在過昆侖山的時候,因為路面結冰打滑翻倒,好在車速不快,車裡的幾個人隻受瞭輕傷,車子被拖去修理,已經不可能跟上行程。盡管經歷瞭這個變故,又開車歷時六天,沿途穿越瞭昆侖山、可可西裡無人區、唐古拉山,行程艱苦,他們幾個人風塵仆仆,但看不出有任何不適,精神都很飽滿,跟這邊兩個女孩子的病貓樣形成瞭有趣的對比。

老張在外企工作,其實隻比高翔大三歲,但長相看著比較老成,大傢都尊他一聲張哥。他風趣健談,先勸高翔跟他和另一個男人一樣去剃個光頭,路上比較方便,高翔還沒表態,孫若迪先反對瞭:“不用不用,他的頭發已經夠短瞭。”

老張撫摸著自己頭頂的短短發楂兒,咧嘴笑道:“過幾天你們就知道我這勸告多實用瞭。兩位妹妹,要是挺不住就趕緊說,在這裡打退堂鼓不丟人的。”

左思安顯然無法應對這種自來熟,閃在一邊不說話,孫若迪笑著搖頭:“我已經適應瞭,不會拖累大傢的。”

老張具有極強的組織和行動能力,而且交遊廣闊,已經托當地的朋友幫高翔租瞭一輛豐田,同時請一名叫多吉的藏族司機跟他們換班開車。多吉出生在阿裡,熟悉當地道路,可以兼任他們的向導。交接車輛後,他們當天抓緊時間補充好給養,次日清晨便出發瞭。

6

西出拉薩,一段超出想象的漫長而艱苦的旅程開始瞭。

這條公路屬於318 國道,也稱中尼公路,平均海拔4000 米。多吉開車走在前面,高翔開另一輛車緊隨其後,老張過來坐在副駕駛座上,在高翔開兩個小時後接手,並且一路高談闊論,好像完全不受高原反應的影響。

孫若迪聽他講著走青藏線過來的見聞,羨慕不已,高翔也覺得大開眼界。

車內唯一沉默的人是左思安,她坐在後座,一直側頭看著窗外陌生的風景,哪怕老張和孫若迪逗她講話,她也隻是含糊地“嗯”一聲算是回答。

他們抵達日喀則住下,第二天清晨上路,穿過彭措林鄉舊宗名,1960年與拉孜宗合並改設拉孜縣到達嘉措拉山山口,包括珠穆朗瑪峰在內,四座海拔超過8000 米的山峰赫然出現在他們的視野當中,他們都停車下去遠眺。孫若迪拉高翔拍瞭張合照後,招呼左思安過來合影,她搖頭拒絕,孫若迪悄聲問高翔:“這孩子是不是有些自閉”

“胡說。”

“我哪有胡說。你看她對她媽媽都那麼淡漠,臨走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

“那是別人的傢事。”

“好吧,這些天我們一直在一起,再怎麼樣也算熟人瞭,她到現在跟我講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

“她到底還小,又第一次出遠門。你對她耐心一點兒,多跟她講話,她總會習慣跟你交流的。”

孫若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他有些疑惑:“怎麼瞭”

孫若迪笑:“難怪就算她沒反應,你也一直堅持跟她講話。我現在才發現你也可以很細心呢。”

“我一向表現得很粗心嗎”

“你倒也不粗心,可是我以前覺得,你從來都沒花過多少心思在別人身上。”

“這比說我粗心還嚴重,是變相指控我自私。”

孫若迪瞪瞭他一眼:“少來。你也不自私,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對我很好,隻是你從來都不夠用心。”

高翔有些汗顏,孫若迪還是第一次這樣明確地抱怨他,他也大致明白孫若迪想說什麼。她是他的初戀,但他性格早熟,一向沒有像同齡人那樣全情投入的熱烈,也不認為他能夠做到像女友希望的那樣細致用心。他隻能輕聲說:“趁著缺氧的時候清算我,讓我深刻反省,可不太人道。”

孫若迪被他逗樂,而且這時處於興奮的旅途之中,心情大好,也並不是真正耿耿於懷,轉頭繼續去拍風景。

高翔走到蹲在一邊的左思安身邊,也蹲下,輕聲問她:“是不是難受”

左思安面色蒼白,猶豫瞭一下,說:“有些悶,喘不過氣來。”

“這裡空氣含氧量不到內地一半,感覺悶是正常的。”他擰開水壺蓋遞給她,“喝點兒熱水。”

她順從地接過去,喝瞭兩口,把水壺交還給他:“真的還要開六天車才能到嗎”

“順利的話可能隻要五天,不過有些地方需要停留遊覽的,行程還有可能被耽擱,總之,不要著急。要是覺得不舒服,就上車去躺一下。不方便跟我說的,隻管跟若迪講,她會照顧你的。”

她搖頭:“還好。我隻是在想,如果呼吸都這麼困難,長期生活在這裡會是什麼感覺”

“人會適應環境,”他知道她是擔心她父親,指指在遠處悠閑地站著的多吉,“你看看多吉,他真心熱愛這個地方,不會覺得生活有什麼艱苦。”

她看過去,剛好多吉也看向他們這邊,揮瞭揮手,露出雪白的牙齒笑瞭,高翔同樣笑著向他揮手。

“若迪很喜歡旅遊,總利用假期出去。我跟她不一樣,從上大學起,我的業餘時間都花在工作上瞭。現在想想,工作以外的閱歷太少,人生未免乏味。

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來這裡,所以,盡量把別的都放開,好好享受旅途。”

他並沒指望會得到回答,她卻輕輕“嗯”瞭一聲。

稍事休息,繼續上路。從拉孜出來上新藏公路,高翔開車,老張換班休息,盡管頭痛,還是搓著手說:“這次我們隻走阿裡,不過將來有時間,我一定要完整地走一走這條路。”

孫若迪看看手裡的資料,驚嘆一聲:“我的天,老張,這願望太宏大瞭,要知道新藏公路從噶爾縣到新疆葉城縣,全長有1179 公裡。”

“對,沿途要翻越五座5000 米以上的大山,經過16 個冰山達坂、44 條冰河,穿越幾百公裡的無人區,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條件最苦的公路,也是路段最艱險的公路之一。”老張顯然對此早就爛熟於心,“我認識一個朋友,單車走過這條路,而且從葉城一直開回瞭北京。”

孫若迪隻能表示拜服:“能到阿裡我就已經心滿意足瞭。”她轉頭問左思安:“小安,你以前最遠去過哪裡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裡”

她隻是響應高翔的囑咐,盡力將左思安帶進對話裡來,不過出乎她的意料,左思安想瞭想,回答說:“我小學畢業的時候,爸媽帶我去過北京。最想去的地方是新疆的喀納斯,我爸說那是他去過的最美的地方,他還說有機會要帶我和媽媽去的。”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隻是學校組織春遊才出瞭市區,單純得大腦接近空白,對外面的世界完全沒有一點兒想象。”

老張也哈哈大笑:“沒錯,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也是這樣的,我一個朋友分析說,這大概就是後來我報復性地想走遍所有沒有去過的地方的原因。”

“還有比這裡更遠的地方嗎”

盡管左思安更像自言自語,而不像提瞭一個等待別人解答的疑問,老張還是肯定地點頭:“一定有,我堅信。”

高翔從後視鏡看看左思安,她仍在出神,但表情不像先前那樣神思恍惚。

他猜想,倒也不是他的話對她有多大影響,而是交流畢竟是人的天然需求。

走在這樣人煙稀少的地帶,看到對面有車過來都會有小小的興奮。不要說活躍的老張,就連平素文靜的孫若迪也遠比在平原地區來得健談。對於一個14歲的孩子來講,人為的自我封閉狀態總是會被打破的。

7

左思安來阿裡的唯一目的是見她的父親。高翔對阿裡既無認識,也無向往,隻是為瞭護送她完成這個心願。老張很早便立志要看遍世間風景,體驗生命的極限,孫若迪與另一對來自東北的年輕情侶大明、小蕓一樣,急切想見識新奇的世界,而28 歲的南方姑娘施煒一心向往找到信仰與精神依托。每個人來此的目的都不相同,不管是匆忙上路,還是做足功課與準備,真正踏上這片方圓30 多萬平方公裡、平均海拔4500 米的遼闊大地,都能感受到同樣的震撼。

這裡的天空湛藍純凈,大團大團的白雲仿佛觸手可及,太陽顯得分外耀眼,到晚上10 點才遲遲落山。舉目望去,所有的色彩都濃烈飽滿,空氣異常清新,同時又稀薄冰涼。因為缺氧,幾乎所有人都有力不從心的感覺,稍一激動,便會心跳加快,一切舉動都隻能放慢。

在這片高原上,高山匯聚,大河發源,有著豐富的地貌,整個旅程穿越狹長得看不到盡頭的峽谷,經過連綿高聳的雪峰,沿途既有遼闊的草甸、草灘,也有杳無人煙的廣袤的戈壁灘。當你以為車窗外的荒漠永無止境時,面前突然又會出現碧綠如翡翠、深藍如大海的湖泊。璀璨的星空、繚繞著煙霧的寺院、迎風招展的五彩經幡、瑪尼堆、磕長頭朝聖的藏民、荒野上孤零零的帳篷、純真微笑的藏族孩子、肅穆壯美的神山聖湖,一一印在他們的腦中。

壯麗的風光讓他們感嘆狂喜,而公路旁邊卡車的殘骸則時刻提醒他們放棄所有綺麗的想象,死亡的陰影其實並不遙遠。缺氧引發的頭痛胸悶無時無刻不在困擾著每一個人,飲食單調,住宿通常是小縣城裡的大通鋪,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衛生設施,隻能簡單地刷牙洗臉。

他們差不多所有的時間都花在路上,一直毫不停頓地奔向指示牌上顯示的下一個陌生地名。道路比預想的更為艱險。漫長的公路線有很多路段缺乏養護,道路十分顛簸,粗糙的沙石子路不時神秘地消失,隻能憑車轍印小心行駛。出發的第四天,兩輛車接連爆胎,備用胎用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隻得停留在原地,在瑟瑟寒風中翹首張望,花瞭大半天時間等待過路車救援。

到瞭深夜,終於等來一輛大貨車,拖上它們走瞭兩個小時,到瞭一個由兩頂帳篷組成的臨時落腳點。帳篷的主人是一對藏族夫婦,招待他們擠住在一起,大傢剛剛勉強安頓下來,突然聽到左思安在外面尖叫,聲音裡帶著抑制不住的恐懼。

他們慌忙拿瞭手電筒跑出來,光柱亂晃之中,隻見她站在離帳篷不遠的地方,縮成瞭一團。

“怎麼瞭”

“是不是看到瞭狼”

“不會啊,這裡有藏獒,狼不會靠近。”

左思安縮在那裡,過瞭一會兒才勉強回答:“有老鼠,突然就跳瞭出來。”

大傢一怔,不禁全都樂瞭,孫若迪笑道:“小安,隻是老鼠而已,有必要叫得這麼恐怖嗎”

高翔也笑:“嘿,你看到蟑螂還不是尖叫得像看到瞭謀殺案現場。”

孫若迪橫他一眼,正要說話,他打圓場地說:“好瞭,外面好冷,進去吧。”

等他們進去,他對左思安說:“沒事,大傢不是笑你,女孩子怕老鼠也不奇怪。”

她沒說話,但是星光下她面色煞白,顯然仍處於極度驚恐之中,並不像簡單的受驚。

“怎麼瞭,小安”

“我”她囁嚅著,終於小聲說,“我做過有老鼠的噩夢。突然看到老鼠從這麼近的地方跑過,就嚇到瞭。”

他放下心來:“隻是個夢,不用怕。別多想瞭,進去吧。”

她低著頭,走進瞭帳篷。

高原氣候千變萬化,一時風和日麗,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一時狂風裹著風沙呼嘯而過,讓人無法睜開眼睛,有時突然又會飄起漫天大雪,鋪天蓋地,道路完全消失。除瞭高翔與孫若迪,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出行經驗,但是面對四野茫茫,看不到任何標志和人類活動的跡象,再膽大的人也不免會心生恐懼。

藏族司機多吉給他們展示瞭在他們看來完全不可思議的本領,他可以憑借著對山脈走勢、湖泊位置的記憶準確地辨認出正確的方向。老張對此嘖嘖稱奇,特意請教這中間的竅門,多吉盡管可以說流利的漢語,也無法準確解釋,被追問到最後,隻得搔頭憨笑,而老張也隻好承認,這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想學也學不來。

從拉薩出發的第六天傍晚,歷經日喀則、拉孜、昂仁、薩嘎、仲巴和普蘭等六個縣,高翔一行人終於到達瞭阿裡地區的交通樞紐獅泉河鎮。遠遠一片燈火出現在他們面前,其實完全比不上他們所習慣的城市的燈火那樣密集繁華,卻也足以令他們為之歡呼瞭,左思安更是興奮得兩眼熠熠生輝。孫若迪打趣她:“鎮定,鎮定,在這裡激動消耗氧氣,待會兒見你爸爸就沒有說話的力氣瞭。”

左思安不好意思地笑瞭。老張帶其他人去一傢賓館投宿,高翔帶著左思安在政府招待所先下車,她迫不及待地向裡跑,進去便扶著墻壁氣喘籲籲說不出話來瞭。

高翔跟進來,不免覺得好笑,示意她平靜下來,問前臺服務員左學軍住哪個房間,服務員打量著他們:“左縣長已經去瞭措勤。”

高翔問:“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服務員搖頭:“這個我可不清楚。”

這時一個正要往裡走的中年男人插言道:“老左半個月前去措勤上任,擔任那裡的縣長,短時間內不會回來的。”

高翔吃瞭一驚,轉頭看左思安,她眼睛發直,手扶住桌子才支撐著站住,他一把攙住她:“別急,我再送你去措勤就是瞭。”

中年男人說:“這裡不能走快瞭,也不能激動,你快讓她在沙發上躺躺。”

服務員十分善良,馬上端來熱茶給左思安喝,那中年男人責備高翔:“你怎麼能帶小姑娘上這個地方來,更別提還要帶她去措勤瞭。那裡是整個阿裡地區海拔最高、條件最艱苦的縣城,大人上去都會吃不消”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左思安“哇”一聲哭瞭出來,但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馬上堵住瞭她的嘴,哭聲中止,她大口大口急速地呼吸著,臉色轉瞬發青,嘴唇發紫,手腳痙攣起來。高翔被嚇住,馬上抱起她,問服務員:“這附近哪裡有醫院”

那中年男人一把攔住他,馬上拿來一張報紙,利索地卷成圓錐狀,將錐尖撕開,露出一個小孔,大口那邊緊貼到左思安面部,囑咐她別怕,就在面罩內呼吸。

高翔不放心地問:“這樣就可以瞭嗎”

“她這是呼吸性堿中毒。”那中年男人對高翔解釋著,“是高原反應的一種。

簡單講就是呼吸太深太急,把體內的二氧化碳全呼出去瞭,用這個面罩罩著,把呼出去的二氧化碳吸回來,過一會兒就沒事瞭。你這臉色也夠嗆,趕緊坐著休息一下。”

高翔長籲瞭一口氣,才發現自己頭暈目眩,心跳急驟,似乎要從嗓子裡蹦出來,腿頓時軟得無力支撐站住,他努力想把左思安放下,竟然提不起力氣。這時左思安將那個簡易面罩移開一點兒,啞聲說:“你快坐下。”

他抱著左思安癱坐到沙發上,緊張地低頭盯著她,面罩蓋住她的大半個面孔,隻露出一雙彎彎的眼睛,眼神空洞地看著他。這個看來簡單的措施竟然起瞭作用,她的呼吸慢慢恢復正常節奏,身體在他懷中松弛安靜下來。

他籲瞭一口氣,全身頓時松懈瞭下來。招待所小小的前廳內不時有人出入,墻角的電視機放著他們聽不懂的藏語節目。高翔一動不動坐著,在失望與高原反應的雙重作用下,一種精疲力竭的虛空感覺將他擊中,他心跳沉重,四肢失去協調能力,大腦仿佛再也無法有效傳達出一個行動的指令。所有的思緒都離他而去,隻有懷裡那個小女孩抓著他的衣襟,牢牢盯著他,提醒他必須保持呼吸,努力恢復正常。他下意識抱緊她,她也更深地依偎進他懷裡。

過瞭好一會兒,左思安先緩過勁來,從高翔懷裡爬起來,站在他面前,擔憂地看著他:“你怎麼瞭”

他頭痛欲裂,勉強一笑:“沒事。”

她沒有被說服,猶豫瞭一下,抬手用冰涼的手指抹去他額頭的冷汗,將服務員端來的熱茶遞給他。他根本不想動,也不口渴,但怕她著急,勉力接過來喝瞭一口。

那中年男人好奇地看著他們:“你們找左書記有什麼事”

“他是我爸爸,我想看看他。”

中年男人一怔:“我姓周,也是從內地過來援藏的,你爸爸去措勤之前跟我住同一個房間。小姑娘,你怎麼會不上學大老遠跑到這裡來”

左思安沒有解釋,隻是重復著:“周叔叔,我想看看我爸爸。措勤離這裡遠嗎那裡是不是真的很苦”

老周的眼圈突然有些紅瞭:“還是閨女惦著爸爸。這麼遠的路都走瞭,到措勤就不算遠瞭。放心,那裡就是海拔高些,其他還好,我明天給你們看看有沒有過去的便車。”

高翔說:“謝謝,我們開瞭車過來的,不麻煩您瞭。”

“小姑娘,你在這邊坐坐。”他對高翔說,“你跟我來一下,我給你一份詳細的交通圖。”

老周帶高翔走到後面,突然問他:“你跟老左是什麼關系”

“我是他傢的朋友,他妻子托我送他女兒過來的。”

老周點點頭:“有些話我不好當著那小姑娘的面說。要知道我們這些從內地過來的幹部,單身一人援藏,這裡又根本沒有別的娛樂,忙完工作閑下來肯定就是談自己的傢人,談在內地的生活。隻有老左這人古怪,心事重重,跟我一起住瞭三個多月,從來不接這個話題,也幾乎沒見過他往傢裡打電話,我還以為他是孤身一人,沒想到他有這麼可愛貼心的女兒。他知道他女兒要過來嗎”

高翔隻能搖頭。

“組織上本來安排老左就在地區行署工作,他堅決要求去最艱苦的地方。

我擔心”他顯然人情練達,欲言又止,“你要不還是先打個電話給老左,別讓他傷瞭小姑娘的心。”

“已經到瞭這裡,不管她爸爸說什麼,我也要把她送過去見他一面。他是疼他女兒的。”

“我也是當爸爸的人,這麼好的女兒,怎麼可能不疼唉。”老周嘆瞭一口氣,不再說這個話題,拿瞭一份地圖展開,指點給他看,“你們反正是要從這裡回拉薩再返回內地的,走這條線路,正好經過措勤,路稍微好走一些,就是沿途沒啥風景。路上千萬要小心。措勤那個地方,唉,你們最好有心理準備,條件確實很艱苦。”

高翔出來,左思安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身體蜷縮得小小的,眼睛馬上看向他,充滿瞭驚恐,仿佛被大人遺忘在陌生地方的孩子,唯恐動一動就失去瞭被找到的希望。

他走過去,將手伸給她:“走吧,我們回住的地方去。”

她站起來,遲疑一下,小心地捏住瞭他的手指,兩人慢慢走出來。

入夜的獅泉河鎮異樣冷清,風裹著沙塵呼嘯著撲面而來,路面上的廢紙與空塑料袋被吹得翻翻滾滾,竟然看不到一個行人。兩旁的房屋燈光零星,靜默地蟄伏於黑暗之中,有幾分說不出的詭異。她不由自主靠緊他,兩人緩緩地走在空曠的街道上。

“措勤離這裡有多遠”

“不算遠,差不多一天半的路程。回去我跟老張他們商量一下,放心,我會送你過去的。”

“可是我聽若迪姐姐說行程都計劃好瞭,還有很多她想去的地方。”

“她會理解的。”

“可是”她停住,顯然內心在交戰。

“不用多想瞭,你來就是為瞭見你父親,我來就是為瞭送你。我會把你送到的,小安。”

她不再說話,隻是緊緊握住他的手掌,兩人慢慢向前走著,昏暗的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拖曳得越來越長,逐漸與深黑的夜色融為一體。

8

旅伴們正聚集在房間裡吃著泡面,聽到高翔打算第二天就送左思安去措勤,大傢面面相覷,都非常意外。他們原定的行程是讓左思安在獅泉河與父親相聚兩天,他們去離獅泉河鎮隻百餘公裡的班公錯觀光,然後走自然景觀豐富的“超級大北線”一起返回拉薩。

如果繼續結伴同行,就意味著他們必須更改計劃,返程走小北線,先到措勤,再回拉薩;如果就此分道揚鑣,則意味著他們必須各自單獨駕車返回拉薩,路上無法相互救援。在經歷瞭來時的艱險以後,大傢都明白不管走哪條線路,都得結伴同行,一旦落單,將會面臨很多想象不到的危險。

一片沉默之中,施煒先開口瞭:“那我們就走小北線,送小安與她父親見面。”

老張接口說道:“我贊成,走這條線路也不錯。”

他們兩個表瞭態,大明和小蕓縱然心有不甘,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瞭。

左思安坐在一邊,一直低著頭沒有說話。老張註意到她肩膀緊繃的緊張姿態,俏皮地說:“哥們兒這趟出來的時間太久,歷險也夠瞭,正好早些回傢上班賺路費,爭取下次再來。”

孫若迪連忙說:“是啊,我也要回去修改論文瞭,高翔還得回傢幫著照顧他的小表弟呢。”

高翔一驚,迅速看向左思安,左思安抬起瞭頭,先是有些迷惘,隨即表情僵住,面孔驀然變得慘白。他連忙打岔:“老周告訴我,措勤的藏語意思是大湖,縣內有一個叫紮日南木錯的大咸水湖,不太為人所知,但是也很美,我們正好過去看看。”

他們入住的賓館條件簡陋,隻有一個限時開放的浴室,在一樓鍋爐房的旁邊。所有人都積瞭一路塵土污垢,吃完面條後急急收拾換洗衣物沖下去洗澡。澡堂封閉,過久地待在裡面更容易缺氧,他們不敢大意,盡快洗得神清氣爽出來,全都覺得身體輕快,高原反應似乎也輕瞭許多。

孫若迪進鍋爐房接熱水洗衣服,高翔陪在她旁邊。她突然感嘆道:“本來要去巴林鄉看藏羚羊和野驢,去札達東嘎鄉皮央村的古格王國遺址,這下都得放棄瞭。”

“看到神山聖湖的時候,你可是激動得說完全滿足,死而無憾瞭。”

“可是來這一趟太艱難,當然想把所有值得去的地方都去到。”她繼續數著計劃中要去的地方,“班公錯離得這麼近也不能去,還有日土巖畫、那曲的羌塘湖群,神秘消失的象雄文化遺址、石器時代遺跡、阿壟溝墓葬群唉,這些都要錯過瞭。好不容易走到這裡,真可惜。”

“若迪,不要在小安面前說這話。”

“我哪有說。我的表現還不夠大方嗎可是那個女孩子,不是我挑剔,她真是又以自我為中心,又沒禮貌,好像把大傢為她做的一切都看得理所當然,一句表示感謝的話都沒有,表情還那麼古怪。剛才我叫她去洗澡,她也沉著臉不肯去,真不知道是在鬧什麼情緒。”

他無法為左思安解釋,而且多少有些不悅:“這個年齡的孩子大概都有一點兒別扭。”

“我沒見過別的孩子別扭成她這樣。”

“你也知道她還是個孩子,對她寬容一些吧。”

孫若迪有些生氣瞭:“你對她寬容得過頭,對我未免太苛刻。我是你女朋友,姿態已經做足,不過私下裡跟你隨口發發牢騷,也要被你這樣批評”

“我不是批評你,隻是”

“隻是我不能批評她,對不對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麼這麼護著她。你甚至都沒提前跟我商量一下,就直接說你要去措勤。”

“若迪,老張和施煒都比你更熱愛旅行,行程是他們費盡心思安排出來的,可是他們都毫不猶豫就放棄瞭你說的那些地方,一點兒沒把遺憾掛在嘴邊。再說瞭,如果不是要送小安過來”

孫若迪一下勃然大怒:“你這算是提醒我要感激小安,沒有她,你根本不會帶我來這裡嗎”

高翔嘆氣,隻覺得缺氧大概也影響瞭自己的大腦,用和解的口氣說:“別在這裡發火,消耗氧氣,身體會吃不消的。”

但是孫若迪已經氣得胸口上下起伏,呼吸不均勻瞭。她站起來,張張嘴,一時間氣短,說不出什麼來,隻得狠狠甩一甩手上的肥皂泡,揚長而去。

高翔好不煩惱,腦袋又隱隱作痛,有心想抽煙,又自知在這裡抽煙,簡直是跟自己的肺過不去,光隻動瞭這個念頭,已經忍不住咳嗽起來。他悶悶地蹲下打算繼續洗衣服,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說:“你是不是感冒瞭我來幫你洗吧。”

他一抬頭,發現左思安端著一個塑料盆從鍋爐背後走過來,裡面裝著洗好的衣物。

“你在那兒站多久瞭”

“我先進來的,不能算我偷聽。”

這個孩子氣的說法讓他哭笑不得,他站起來:“她是對我發火,跟你沒關系。”

她撇瞭一下嘴角,露出一點兒譏誚的神情:“我又不是傻子。”

“好吧。你不能為她私下跟我說的話生她的氣。”

“我知道。”

高翔有些意外,不想再說這件事:“衣服我自己洗,你趕緊去洗澡。”她低下頭不作聲,他隻得耐著性子說:“這裡大概是回到拉薩之前唯一可以洗澡的地方,你不會想一身臟相地去見你爸爸吧。”

她沒有回答。

“等會兒就不供應熱水瞭。你看難怪若迪說你,她好意叫你去洗澡,你何必鬧別扭不理她,女孩子不是應該很愛整潔嗎”

她還是不動,也不說話。他有些焦躁瞭:“小安,我知道你不開心,不能強求你裝出開心的樣子來。不過除我以外,其他人真的沒理由承擔你的心事。

你這樣對他們是不公平的。”

她抬起頭看著他,輕聲說:“我肚子上有一道疤,很顯眼,不想進浴室給她們看到。”

高翔呆住,記起她四個多月前做的剖腹產手術,一時無話可說瞭。鍋爐房內靜默至極,隻有一個水龍頭在滴著水,那個滴答的聲音單調而讓人不安。

良久,左思安走過去,將水龍頭擰緊,重新開瞭口:“對不起,害你們吵架瞭。我真沒跟誰鬧別扭,也沒打算給任何人臉色看。若迪姐姐一路對我很好,我沒有生她的氣,也希望她別生我的氣。”

高翔擺瞭擺手:“算瞭,她不會一直生氣下去的。”

“我隻是不大知道該說什麼好,當然我是感激你還有所有人的。

大傢為我修改行程,放棄瞭很多,如果隻講一句謝謝,對你們為我做的一切來說,遠遠不夠。”

她突然之間擺脫瞭封閉和小孩子面對成年人時特有的不自在,直視他的眼睛,表達得誠懇而流利,讓他更加意外。鍋爐房內水蒸氣彌漫開來,她隻站在他幾步之外,卻顯得有些模糊不定。她多日沒有好好梳洗,衣服上蒙著灰塵,頭發打結,但那張被強紫外線照得有瞭高原紅的面孔卻顯得異常沉靜,仿佛突然長大瞭一些,具備瞭少女的特質。

高翔有些說不出地感慨:“若迪會明白的,不用說瞭。澡堂還有一刻鐘才關閉,施煒她們也都上去瞭,現在裡面沒有人,你趕緊去洗澡吧。”

9

從獅泉河鎮去措勤,要經過革吉、雄巴、改則、洞措四個地方,有將近800 公裡的路程。

第一天還算順利,道路兩邊的黃色荒原上不時出現如同調色板一樣小小的“錯”,偶爾有細長蜿蜒的小小河流靜靜流過,突然又進入大片白茫茫如雪覆蓋的鹽堿地。不過,他們一行人已經經歷瞭太多美景的刺激,再走這條線路,大傢都有些疲憊,提不起欣賞的興致。

左思安一向沉默,孫若迪更是生著悶氣,不肯講話,一直不離手的相機也擱到瞭一邊。就算老張跟高翔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一路的氣氛也頗為沉悶。

第二天上路,天氣十分陰沉,隨著海拔越來越高,大傢都開始不同程度地覺得呼吸困難、頭痛難忍,孫若迪和小蕓的癥狀尤其嚴重,不得不拿出攜帶的氧氣瓶開始吸氧,高翔也覺得心跳極不規律,呼吸有些困難。

停車休息的間歇,大傢都下去稍事活動,左思安突然扯一下高翔的衣角,輕聲問他:“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

“可是你的臉色很難看,而且,你今天好像在不停喝水。”

他的確口渴得厲害,沒想到她留意到瞭這一點,他看看她,她的面色同樣蒼白憔悴,嘴唇有些發紫:“我沒事,你也不要硬挺著,有什麼不舒服的馬上告訴我。”

到瞭中午,已經進入措勤境內,突然開始下起冰雹,手指頭大小的結晶體細密地打在車頂和玻璃上,聲音入耳驚心,泥濘的道路更加崎嶇難行,車子顛簸得厲害,隻能以緩慢的速度向前推進著。然而在轉過一個山口後,高翔開的車突然陷進泥沼內,車輪空轉,頓時動彈不得瞭。兩輛車上的男人都下去,開始往車輪下面盡可能地墊石塊。寒風刺骨,冰雹砸在頭上隱隱作痛。

高翔正蹲在車輪下往裡塞著石塊,突然發現搬石塊放到他身邊的是一雙纖細的小手,他一怔,回頭一看,發現左思安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來,正不停從路邊搬石塊過來。

“你趕緊上車,小心著涼。”

左思安搖搖頭,繼續氣喘籲籲地撿石塊,累瞭就蹲一會兒,稍微緩一口氣再繼續。施煒也下來幫忙,跟她一樣行動遲緩。

高翔清楚在高原搬石頭,要比平時花費更多力氣,他身為年輕強壯的男人都覺得吃不消,頭痛不說,呼吸也變得加倍艱難,更何況左思安隻是一個孩子,四個月前經歷瞭剖腹產,三個月前還曾經大病過。他抽空看看她那單薄的身影,心裡十分擔憂。

墊好石塊,他們掛上鋼絲繩,多吉開前面一輛車,老張開後面的車,隨著一聲號令,兩車同時發動,其他人到後面一齊推著,發動機轟鳴,鋼絲繩繃到筆直,後面這輛車仍然沒有動靜。他們既沮喪又疲倦,隻好繼續找來更多石塊往車輪下填著。

左思安抱著石塊步履蹣跚地走過來,腳下一滑,跌倒在泥水裡,高翔伸手將她拽出來,看到她的手上在流血,厲聲說:“你不許再幹瞭。”

她依舊不理,他抱起她,打開車門將她硬塞進去:“若迪,幫她清洗一下傷口,包紮起來。不許她再下車。”

他重重甩上車門,隻覺得已經精疲力竭,心臟狂跳,嗓子好像著火般灼痛,耳朵裡有不間斷的“嗡嗡”鳴響。再看看多吉、老張、施煒和大明,也都一樣靠著車子在呼哧呼哧喘氣。

老張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歇一下吧,不然都吃不消瞭。”

他們各自靠著車子休息,此時冰雹停瞭,飄起鵝毛般的大雪,雪花洋洋灑灑在他們頭頂、身邊盤旋著,老張發愁地看著暗沉的鉛灰色天空:“雪要下個不停可就麻煩瞭。”

多吉突然高聲說:“有車來瞭。”

一輛越野車打著車燈緩緩駛來,幾個人拼命揮手,那輛車子停下來,三個男人同時下車,他們都戴著氈帽,穿著厚厚的綠色軍用棉大衣,其中一人操著普通話問:“怎麼瞭”

老張說:“車陷進去瞭,泥水太多,拖不出來。”

那人過來蹲下查看著,鎮定地說:“別急,我們帶瞭鐵鍬。”

他站起來向後走,招呼著司機開後備廂。這時高翔靠著的這輛車車門突然打開,左思安沖瞭下來,孫若迪探頭出來叫著:“喂,你這孩子,叫你不要下車,你別去添亂好不好”

高翔也有些生氣瞭:“小安,回車上去。”

左思安沒有理會他們,一路踩得泥水飛濺地向那人跑去,從背後抱住瞭他的腰,啞聲叫:“爸爸。”

那人仿佛驚得呆住,好一會兒才緩緩轉過身來。

高翔這時也認瞭出來,他正是左思安的父親左學軍,隻是他的皮膚變得黝黑粗糙,跟這裡很多人一樣,因為長時間處於缺氧環境,面孔有些腫脹,完全不復當初在清崗時的斯文模樣。他仍處於震驚之中,盯著面前的女兒,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爸爸,是我,是小安啊。”左思安懇求地叫他,他終於回過神來,緩緩抬手抱住瞭女兒。

這個場面讓所有人都為之動容,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有風聲從他們之間呼嘯而過。靜默良久,左學軍拍拍女兒的背:“來,你上車等著,爸爸先幫他們把車拖出來。”

他們帶瞭工具,而且顯然有著應付這種情況的豐富經驗,效率頓時大大提高。一個小時後,車子終於從泥沼中掙脫瞭出來。左思安坐到他父親的車上,那輛車在前面帶路,他們重新出發,孫若迪握住高翔的手,輕聲說:“你是對的,我們確實應該送小安過來。”

高翔沒有說話,一方面他十分疲憊,頭痛欲裂,身體像那輛才從泥沼裡拖出的越野車一般沉重;另一方面,他不認為左學軍會這麼看。放開女兒後,左學軍顯然也認出瞭他,冷冷掃瞭他一眼,沒有任何感激的神情,然後有條不紊地佈置著拖車的步驟,神態十分冷靜,看不出有與女兒重逢的喜悅。

他倒從來不曾希望得到任何感激,隻是左學軍那個自我抑制的姿態讓他有強烈的不安感。

《誰在時間的彼岸(亦舞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