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老天!那時候我們就是笑得停不下來。

1

一九六六年當我來到緬因大學時,哥哥給我的老舊休旅車上還貼著那張戈德華特貼紙,雖然已經褪色而且破破爛爛,但貼紙上“AuH2O-4-USA”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辨。等到我在一九七〇年離開學校時,我連車子都沒有瞭,有的隻是一把大胡子、披肩長發,以及貼著“尼克松是戰犯”貼紙的背包,而粗佈外套領子上別著的領章上面寫的是“我真不是個幸運兒”。我想,大學永遠是蛻變的時刻,是童年結束前最後一次天翻地覆;可是我懷疑,最驚天動地的大轉變莫過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在大學求學的年輕人所面對的天翻地覆。

這年頭,大傢差不多都不再談論那些日子的事情瞭,不是因為我們已經忘瞭那段時光,而是因為無法重拾那時候交談的語言。每當我試圖談論六十年代(或思考六十年代的種種)時,心中總交織著恐懼與歡欣的情緒。我的眼前浮現喇叭褲和地球鞋,鼻子聞到大麻、香料和薄荷的味道,耳朵聽到多諾萬·裡奇甜美的歌聲唱著那首關於亞特蘭蒂斯的蠢歌。直到現在,碰到失眠的夜晚,我仍然會想起那深奧的歌詞。年紀愈大,我就愈沒辦法隻聽他甜美的歌聲而不去聽那愚蠢的歌詞。我得提醒自己,當時我們年紀都還小,傻傻地躲在菌傘下過著多彩多姿的生活,而還一直以為那小小的菌就是大樹,在天空為我們遮風擋雨。我知道這麼說沒什麼意義,但是我已經盡力瞭。亞特蘭蒂斯萬歲!

2

大四那年,我搬到學校外面,住在迷幻天地——止水河畔的老舊木屋,但我在一九六六年初抵緬因大學的時候住在張伯倫舍。那裡是由三棟學生宿舍組成的住宿區:分別是張伯倫舍(男生宿舍)、金舍(男生宿舍)和富蘭克林舍(女生宿舍)。離宿舍不遠的地方有一傢豪優克餐廳。餐廳其實離宿舍不遠,大約隻有二百米遠,但是在寒風刺骨的冬夜、當室外溫度降到零度以下時,餐廳似乎變得十分遙遠,因此豪優克有個別名叫做“曠野上的宮殿”。

我在大學裡學到很多東西,但絕大多數不是在教室裡學的。我學會怎麼樣一面親吻女孩子、一面戴上保險套(這是每個男生必備的技能,但常受忽視);學會怎麼樣把四百五十克的罐裝啤酒咕嚕咕嚕一飲而盡,而不會嘔吐;也學會怎麼樣利用課餘之暇多賺點外快(大部分都是幫比我有錢的小子寫期末報告賺來的);我還學會如何避免加入共和黨,盡管我的傢族裡有一堆共和黨員;還有如何高舉牌子、走上街頭,嘴裡唱著:“一、二、三、四,我們不會為你打這場該死的戰爭”,以及“喂、喂,約翰遜,你今天又殺瞭幾個年輕孩子”;我也學會在警方施放催淚瓦斯時設法避開,如果沒辦法避開,就要用手帕或頭巾罩住口鼻,然後放慢呼吸;還學會當警棍齊發時側躺在地上,把膝蓋屈起貼近前胸,用手抱著頭部。一九六八年,我在芝加哥學到的教訓是,不管你把自己保護得多好,警察還是可以把你打得半死。

但是在學會這些事情之前,我先領略瞭“紅心”撲克牌遊戲的樂趣和危險。一九六六年秋季那個學期,張伯倫舍三樓的十六個房間總共住瞭三十二個男生,到瞭一九六七年一月的時候,其中十九個人不是搬出去就是被退學,成為紅心牌戲的受害者。那個學期,紅心牌戲仿佛惡性流行性感冒般,威力橫掃整個三樓,隻有三個學生完全免疫。一個是我的室友奈特·霍伯斯坦,一個是三樓舍監戴維·迪爾伯恩,還有一個是斯托克林·瓊斯,不久張伯倫舍眾生就開始稱他“哩噗—哩噗”。有時候,我覺得我想說的是哩噗—哩噗的故事;有時候,我覺得我想說的其實是柯克的故事(當然,由於電影《星艦迷航》裡柯克艦長的爆紅,後來大傢都叫他柯克艦長),在那些年間,柯克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有時候,我覺得我想說的是卡蘿爾的故事。其實多半時候,我認為我真正想說的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故事,雖然我總覺得不太可能說得明白。不過在談這些事情之前,我最好先解釋一下什麼是紅心牌戲。

柯克艦長曾經說過,對笨蛋來說,惠斯特牌戲等於橋牌,而對真正的笨蛋來說,紅心牌戲才是橋牌。我對這個說法沒什麼意見,盡管我覺得這麼說有點沒搔著癢處。重點在於紅心牌戲很好玩,當你拿它來賭錢時,很快就會不可自拔——當時張伯倫舍三樓的行情是每一個積分值五分錢。玩紅心牌戲的理想人數是四個人,所有撲克牌都發出去後,就開始玩牌。每一手牌共有二十六分:十三張紅心牌,每張牌都算一分,但單獨一張黑桃皇後(我們稱之為“婊子”)就值十三分。當四個人之中有一人的積分達到一百分時,牌戲便告結束,積分最少的人是贏傢。

在我們的馬拉松牌戲中,其他三個輸傢要根據他們的積分與贏傢的差距吐出錢來。例如,如果牌戲結束時,我的積分比艦長多瞭二十分,那麼依照每一分值五分錢的算法,我就得付他一元美金。你會說,這不過是小錢而已,但那時候是一九六六年,對住在張伯倫舍三樓半工半讀的窮學生而言,一塊錢可不隻是零頭而已。

3

我還清楚地記得這場紅心瘟疫在什麼時候開始蔓延的:那是十月的第一個周末。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當時期初考試才剛結束,而我過關瞭。對住在張伯倫舍三樓的學生而言,能否過關是很實際的問題;多虧瞭各式各樣的獎學金和助學貸款(包括我自己,都要感謝國傢教育國防法案的幫忙),再加上半工半讀,我們才能念大學。我們就好像開著一輛拼裝車,隻不過這輛車不是用釘子組裝起來的,而是靠糨糊把它粘住。盡管每個人的經濟來源各不相同——主要是看當初我們填寫各種申請表格的技巧有多高超,還有高中輔導老師有多用心輔導我們——但我們都要面對一個殘酷的事實。張伯倫舍三樓的交誼廳(也就是我們進行紅心牌戲馬拉松循環賽的地方)掛瞭一幅刺繡,上面繡的大字一語道破我們的艱難處境。那是東尼的媽媽繡的,她叫東尼帶著這幅刺繡來上大學,並且把它掛在每天都看得見的地方。一九六六年,當秋天過去、冬天來臨,牌桌上不時換手玩牌,“婊子”也不時發威,東尼媽媽的那幅刺繡似乎變得愈來愈顯眼、愈來愈炫目瞭。每天晚上當我終於躺到床上時,往往教科書連翻都沒翻,課堂筆記完全沒讀,報告也尚未動筆。有一兩次,我甚至夢見那個數字:

那幅刺繡上用針繡著這個大大的、鮮紅的數字。東尼的媽媽十分瞭解這個數字所代表的意義,我們也很清楚。如果你住在其他普通宿舍——例如傑克林舍、鄧恩舍、皮斯舍或查德伯恩舍——隻要成績平均達到一點六分(四分為滿分),就可以順利在一九七〇年畢業……換句話說,隻要爸爸媽媽繼續替你付學費的話就沒問題;別忘瞭,這是一所州立大學,我們說的不是哈佛或韋爾斯利這種貴族學校。但是,對於仰賴獎學金和助學貸款的學生而言,平均二點五的成績是底線;如果成績低於二點五(換句話說,從平均C掉到C-)你的小小拼裝車幾乎一定會崩壞瓦解。就像艦長以前說的:“保持聯絡吧,寶貝,再見瞭。”

期初第一次考試,我考得還可以,尤其是考慮我當時想傢想得快生病瞭(在那之前,我除瞭有一次參加一個星期的籃球營,從來沒有離過傢,而且籃球營結束、回傢的時候,我不但扭傷瞭手腕,而且腳趾間和睪丸間都長瞭奇怪的黴菌)。我修瞭五門課,除瞭大一英文以外,每門課都拿到B的成績。至於英文課,我得瞭A。英文老師在我的考卷上寫著:“你針對擬聲法舉的例子非常好。”他後來和太太離婚,在伯克利校園的斯普勞爾廣場賣藝。我把考卷寄回傢給爸媽看,媽媽回瞭我一張明信片,背面隻有幾個熱情而潦草的字:“太棒瞭!”回想起這件事著實令人心痛,我幾乎是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肉體的痛苦。我猜,那大概是我最後一次拿上面貼瞭星星的考卷回傢。

期初考試之後,我得意地算瞭一下目前的平均分數,得出三點三。從此以後,我的成績再也沒有達到三點三瞭。到瞭十二月下旬,我醒悟眼前可以選擇的路其實很簡單:停止玩牌,或許還能勉強保住獎助學金,存活到下個學期,或是繼續在三樓交誼廳東尼媽媽的刺繡下大玩獵捕婊子的牌戲,一直玩到聖誕節,然後就打道回府,永遠不必再回來瞭。

我應該可以在蓋茲佛斯的工廠找份工作。老爸發生意外、喪失視力之前,曾經在那裡工作瞭二十年,他可以想辦法讓我去那裡上班。老媽會很不高興,但是如果我告訴她這就是我想做的事,她也不會攔阻我。她終究還是傢裡的務實派。盡管不斷懷抱希望,又看著希望破滅,她幾乎快抓狂瞭,但她終究還是個很實際的人。也許我沒能完成大學學業會讓她傷心一陣子,而我也會有一段時間深受罪惡感折磨,但是我們兩個人都會熬過來。畢竟,我一直想當個作傢,而不是什麼該死的英文老師,而且我認為隻有那些浮誇自大的作傢才需要靠大學教育來實現寫作的夢想。

然而我也不想被退學,我的成年生涯不應該有這樣的開頭,感覺好像一開始就失敗瞭一樣,而我所有關於作傢應該置身於人群的沉思,感覺都好像在合理化自己的失敗。不過,我仍然經不起三樓交誼廳的呼喚——啪啦啪啦的發牌聲,某個人問到這張牌應該往左傳還是往右傳,另外又有人問誰拿到“賭氣鬼”(那是紅心牌戲的一手牌,一開始就出現梅花二,我們三樓這群牌鬼稱這手牌為“賭氣鬼”)。我曾經做夢,夢到龍尼打出一張張黑桃牌,用他的尖嗓子嚷嚷:“該是把婊子揪出來的時候瞭!”(自從我逃離高中那些太保學生以後,龍尼是我碰到的第一個天生的壞坯子。)我們眼中幾乎總是看得清怎麼樣才符合自己的最大利益,但有時候在內心感覺的驅策下,我們眼中所見就顯得無足輕重瞭。這句話很難令人接受,但卻是實情。

4

我的室友不玩紅心牌戲,而對於尚未宣戰的那場遠在越南的戰爭,我的室友奈特也發揮不瞭一絲作用。奈特每天寫信給還在威斯登中學讀高三的女朋友。如果你把一杯水放在奈特旁邊,那杯水都會立刻顯得比奈特還要生機盎然。

奈特和我一起住在三〇二室,就在樓梯旁邊,正對著舍監的房間(討厭的戴維住的獸窟),和走廊另一端的交誼廳遙遙相對——那裡擺著撲克牌桌、煙灰缸,還可以遠跳曠野上的宮殿。至少對我而言,我倆的組合表示大傢對於大學宿舍的許多可怕想法都是真的。一九六六年春季,我在寄給緬因大學住宿處的問卷上(當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畢業舞會結束後,是不是應該帶安瑪麗去吃點東西)寫著:第一,我有抽煙的習慣;第二,我是共和黨員;第三,我對民謠吉他有高度熱忱;第四,我是夜貓子。結果住宿處卻糊裡糊塗地把我和奈特分在同一個房間,奈特就讀牙醫系,不抽煙,而且他在阿魯斯圖克縣的傢人都是民主黨員(盡管約翰遜也是民主黨員,奈特卻不會因此贊同美國士兵在越南四處征戰)。我的床頭貼著亨弗萊·鮑嘉的海報;奈特的床頭則貼著狗和女朋友的照片。他的女朋友臉色蒼白,身上穿著威斯登中學樂隊指揮的制服,手上抓著好像短棍的指揮棒。她叫辛迪,那條狗叫靈弟。女孩和狗都同樣誇張地咧開嘴笑,真是離奇得很。

在我們看來,奈特最讓人受不瞭的地方就是,他會小心翼翼地將唱片依照字母順序排列在架子上(就在辛迪和靈弟的照片下面、小巧可愛的唱機正上方)。他有三張米契·米勒的唱片(《和米契同唱》、《再度和米契同唱》、《米契和幫派樂團演唱約翰·亨利及其他美國人最喜愛的民謠歌曲》)、《遇見特裡尼·洛佩茲》,還有迪恩·馬丁的唱片、蓋瑞與前導者合唱團的唱片,以及戴夫·克拉克五人組的第一張唱片(這或許是有史以來最吵的一張爛搖滾唱片),另外還有許多同類唱片,我沒有辦法全部記得,而這未嘗不是件好事。

“奈特,不要這樣,”有一天晚上艦長說,“喔,拜托,不要。”那是紅心狂熱開始之前沒多久的事,也許隻是幾天以前。

“喔,拜托不要什麼?”奈特問,他坐在書桌前,頭抬也不抬。他醒著的時間幾乎不是在教室上課,就是坐在桌前苦讀。有時候我會逮到他挖鼻孔或(把唱片徹頭徹尾地檢查後)在抽屜下面偷偷摸摸地擦拭唱片,那是他唯一的缺點……如果不計較他可怕的音樂品位的話。

艦長曾經檢查過奈特的唱片,他每次到別人的房間,都會毫不自覺地開始這麼做。現在他拿著其中一張唱片,表情就好像醫生正在研究一張看起來不太妙的X光片……上面可以明顯看到腫瘤的陰影(而且幾乎可以確定是惡性腫瘤)。他站在奈特的床和我的床中間,穿著繡有高中校名的外套,頭上戴著高中棒球帽;我在大學裡從來沒有碰到過比他還帥的典型美國大男孩,以後也很少碰到。艦長似乎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長得好看,但是他不可能完全不曉得,否則怎麼會經常有女生投懷送抱。雖然在那個時代,幾乎任何人都可以找到願意上床的對象,但即使照當時的標準,艦長仍然比別人忙碌。不過在一九六六年秋季的時候,這一切都尚未開始。一九六六年夏天,艦長和我一樣,整顆心都放在紅心牌戲上。

“這張唱片很爛,小老弟。”艦長帶著溫和的、斥責的語氣說,“很抱歉這麼說,但是真的很爛。”

我坐在自己的書桌前一面抽著寶馬牌香煙,一面忙著找我的餐券。我老是找不到那張該死的餐券。

“什麼東西很爛?你為什麼翻我的唱片?”植物學課本攤開在奈特前面,他頭上歪戴著大一新生的藍色扁帽,正在一張紙上畫著葉片。我相信奈特是唯一會一直戴著這塊愚蠢藍色抹佈的大一新人,他會一直戴到緬因大學倒黴的足球隊終於達陣得分為止……那要到感恩節前一星期左右。

艦長繼續研究那張唱片。“這張唱片真是爛到傢瞭!”

“我很討厭你這樣說話!”奈特嚷著,但仍然頑固地不願抬起頭來。艦長知道奈特很討厭他這樣講話,這正是為什麼他要這樣講話。“你到底在說什麼呀?”

“很抱歉我的話惹你不高興,但是我不會收回剛剛的意見,沒辦法,因為這張唱片真的很爛,爛得讓我心痛,小老弟,爛得讓我心痛啊。”

“什麼?”奈特終於氣得暫時放下正在畫的葉子,抬起頭來,那片葉子被精心刻畫得好像蘭德·麥克納利地圖集一樣。“什麼呀?”

“這張。”

艦長手中握的那張唱片封套上的女孩有一張生機盎然的臉孔,水手領罩衫下高聳著活潑的小小雙峰,似乎在甲板上跳舞。她高舉著手臂,伸出手掌,微微揮著手。頭上則戴著一頂小小的水手帽。

“我打賭你是全美國唯一會把《戴安·雷奈唱海軍藍調》這張唱片帶來學校的大學生,”艦長說,“這樣是不對的,奈特。你應該把這張唱片和維納褲一起束之高閣,我打賭你都是穿著這種褲子去加油大會和參加教會活動。”

如果維納褲指的是那種後面有著毫無用處的奇怪扣子的桑斯貝特合成纖維便褲,我猜奈特應該把大部分的唱片都帶來瞭……因為奈特當時正穿著一條那樣的褲子。不過我什麼話也沒說。我拿起裝瞭女友相片的相框,發現餐券就在後面,於是抓起餐券塞進牛仔褲袋中。

“那張唱片很好,”奈特義正詞嚴地說,“那張唱片非常好聽,帶著搖擺風格。”

“搖擺,是嗎?”艦長問,把唱片扔回奈特床上。(他不肯把唱片重新歸位,因為他知道這會讓奈特抓狂。)“‘我男朋友說,喂,船哪,於是加入海軍’?如果這就是你對‘好’的定義,提醒我永遠不要讓你開刀。”

“我以後會當牙醫,不是醫生。”奈特咬牙切齒地說,脖子上青筋畢露。就我所知,在張伯倫舍,或許在整個校園中,隻有柯克艦長有辦法惹我室友生氣。“我念的是牙醫預科,你知道牙醫預科的牙代表什麼意思嗎?代表牙齒!艦長,那表示——”

“這倒提醒我瞭,絕對不要讓你補牙。”

“為什麼你老是要說這種話?”

“什麼話?”艦長問,他明明知道奈特是什麼意思,卻偏要聽到奈特親口說出那句話。奈特終究會說,等到他終於說出來的時候,整張臉總是漲得通紅。艦長覺得有趣極瞭,奈特的點點滴滴都讓艦長覺得十分有趣。他有一次告訴我,他還挺確定奈特是外星人,從一個叫“好男孩”的星球降落到地球上。

“他媽的!”奈特說,他的臉頰立刻紅瞭起來,不一會兒就像極瞭狄更斯筆下的人物,《博茲隨筆》中描繪的熱情年輕人。

“壞榜樣,”艦長說,“我簡直不敢想象你將來會怎麼樣。萬一保羅·安卡東山再起怎麼辦?”

“你從來沒有聽過這張唱片,”奈特一邊說著,一邊從床上抓起《戴安·雷奈唱著海軍藍調》的唱片,把它放回米契·米勒的唱片和《史黛拉戀愛瞭》中間。

“我從來都不想聽這張唱片。”艦長說。“走吧,吃飯去,我他媽的快餓扁瞭。”

我拿起地質學課本——下星期二要小考。艦長從我手中把書拿走,放回書架上,敲敲我女朋友的照片。她不肯和我上床,但是心情好的時候會幫我打手槍,讓我爽得不得瞭。信天主教的女孩在這方面最內行瞭。隨著年齡增長,我對許多事情的想法都改變瞭,唯有這個想法一直沒變。

“你幹嗎把書拿走?”我問。

“不要在他媽的餐桌上看書,”他說,“即使吃的是學校餐廳裡的殘羹剩飯,都不要邊吃邊看。你到底是從什麼樣的谷倉裡蹦出來的?”

“事實上,艦長,從我出生以來,我的傢人真的會在餐桌上看書。我知道你很難相信除瞭你的做事方式外,別人還有其他的做事方式,但是的確如此。”

他看起來十分嚴肅,他抓著我的手臂,凝視著我的眼睛,然後說:“至少正在吃飯的時候,不要念書,好嗎?”

“好吧。”我在精神上保留瞭我愛在什麼時候看書(或覺得什麼時候需要看)就什麼時候看書的權利。

“繼續這樣過日子,你會得胃潰瘍,我老爸就是得胃潰瘍死的。他就是停不下來,拼命往自己腦子裡塞東西。”

“噢,真是遺憾。”

“別擔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走吧,免得菜都被吃光瞭。要不要一起去呀,奈特?”

“我得把這片葉子畫完。”

“去他的葉子。”

如果是其他人這樣說的話,奈特會瞪著他,好像翻開朽木時看到瞭什麼東西一樣,然後就靜靜地繼續忙著手邊的工作,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他考慮瞭一下就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把掛在門後的外套拿下來。他穿上外套、戴好帽子,連艦長都不敢對他執意要戴這頂新人扁帽發表什麼意見。我問艦長,他把帽子丟到哪兒去瞭——當時是我到緬因大學的第三天,也是我認識他的第一天——他說:“我拿來擦完屁股後就丟到樹上瞭。”(他也許沒說實話,但是我也從來不敢完全排除他這樣做的可能性。)

我們連下三層階梯,走到十月的薄暮中。學生紛紛從三棟宿舍裡走出來,往豪優克餐廳走去,我每個星期在那裡打工九次,擔任洗碗工。張伯倫舍和富蘭克林舍的地勢比較高,曠野上的宮殿也一樣。學生要從宿舍到餐廳的時候,都要走一條凹陷的柏油路,仿佛狹長的地槽一樣,然後才連接到寬闊的紅磚道,繼續往上爬。豪優克餐廳是四棟建築物中最大的一棟,在暮色中閃閃發亮,仿佛大海中的巡洋艦。

柏油路交會的窪地叫做班奈特小徑——即使我曾經曉得這個名字從何而來,也早已忘得一幹二凈瞭。金舍、張伯倫舍的男生分別從兩條小路走過來,富蘭克林舍的女生則走另外一條小路。到瞭三條小路交會處,男生和女生一邊說說笑笑,一邊大膽或害羞地四目交接,然後再從那裡一起踏上寬闊的班奈特紅磚道往餐廳走去。

斯托克林從對面走過來,低著頭穿過人潮,蒼白的臉上掛著他一貫拒人於千裡之外的表情。他長得很高,不過你幾乎看不出來,因為他總是弓著背、拄著拐杖,烏溜溜的頭發(幾乎看不到一絲淡色頭發)覆在前額上,把耳朵蓋住,還有幾撮頭發斜披在蒼白的臉頰上。

當時正是披頭四的發型最流行的時候,年輕男孩都小心翼翼地把頭發往下梳,而不是往後梳,讓頭發垂下來遮住額頭(以及臉上一堆青春痘)。斯托克林的頭發倒沒有整理得如此一絲不茍,他那頭中等長度的亂發愛往哪兒跑就往哪兒跑。他的背弓得太厲害瞭,即使現在還不是永久性的駝背,可能很快就會變成永久性駝背瞭。他的眼睛通常都往下看,仿佛在追蹤拐杖揮動的弧線。如果他剛好抬起頭來與你四目相接,你很容易被他狂野銳利的目光嚇一大跳。他是新英格蘭的希斯克利夫,隻不過臀部以下隻剩下兩根瘦骨頭。他去上課的時候,雙腿通常都包在巨大的金屬支架中,就像垂死章魚的觸須般,隻能勉強移動。相形之下,他的上半身十分粗壯,形成瞭怪異的組合。斯托克林就好像健美先生亞特拉斯的廣告,隻不過健身前和健身後的身影似乎全融合在同樣的身體中。每天豪優克餐廳一開門,他就去吃飯,開學不到三個星期,所有人都知道他這麼做不是因為他是殘障,而是因為他和葛麗泰·嘉寶一樣喜歡獨處。

“他媽的!”有一天我們一起去餐廳吃早餐時,龍尼說——他剛剛和斯托克林打招呼,而斯托克林隻是拄著拐杖自顧自往前走,連頭都不點一下。龍尼不停地小聲喃喃自語,而我們都聽見瞭,他說:“跛瞭腳、跳著走路的混蛋!”龍尼就是這樣,總是“如此”充滿同情心。我猜他是在路威斯頓的裡斯本街上臟兮兮的小酒館裡長大的,他溫文的舉止和獨特的魅力大概也是這種環境熏陶下的產物。

“斯托克林,上哪兒去啊?”有一天晚上,斯托克林拄著拐杖往我們這邊疾走過來時,艦長問他。斯托克林不管到哪兒,都是這樣拄著拐杖猛往前沖,佈魯托一般魁梧的上半身往前傾,好像船首裝飾的人頭像一樣,無論下半身踩到什麼東西,斯托克林會不停地罵“他媽的”,不停地比中指,用他那聰明狂野的眼睛瞪著你,嘴裡不停罵臟話。

他沒有回答,但是抬起頭來,兩隻眼睛盯著艦長,然後把臉一拉,匆匆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汗珠順著一頭亂發滴落在臉頰。他悶聲發出“哩噗—哩噗,哩噗—哩噗”的聲音,好像定時器一樣……或許他的嘴裡是在咕噥著咒罵我們的話……或許兩者皆是。你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刺鼻的汗臭味,他身上老是帶著汗臭;因為他不肯走慢一點,叫他走慢一點仿佛冒犯瞭他,但他身上還有其他味道。汗臭味雖然刺鼻,卻不討厭,但底下混雜瞭另外一種更難聞的味道。我高中的時候是田徑選手(一上大學就被迫在寶馬牌香煙和參加田徑隊之間做個抉擇,我選擇瞭棺材釘),曾經聞過那種特別的味道,通常是某個學生明明感冒瞭或喉嚨發炎卻還硬要來練跑時,就會出現那種味道。唯一比較相似的就是當電車的變壓器使用過度時,也會散發出這種味道。

然後卸下腿部支架的斯托克林就從我們身旁經過,往宿舍方向走去。不久以後,龍尼就為斯托克林取瞭“哩噗—哩噗”的綽號。

“嘿,那是什麼?”奈特問,他停下腳步,轉頭往後望。我和艦長也停下腳步,轉過頭去。我正要問奈特他是指什麼,然後就看到瞭。斯托克林的外套背上好像用黑色的奇異筆畫上什麼圖案,在初秋薄暮中,隻能看出好像畫瞭個圓圈的形狀。

“不曉得,”艦長說,“看起來好像是麻雀的爪印。”

拄著拐杖的男孩沒入十月的星期四晚上去餐廳吃飯的人潮中。大多數男孩都把臉刮得幹幹凈凈,女孩子則大半穿著水手衫和裙子。今晚幾乎是滿月,月亮冉冉上升,橘色的月光灑在這群孩子身上。兩年後,嬉皮的盛世才真正來臨。而在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都沒有意識到,那是我們生平第一次看到和平標志。

5

星期六上午早餐時間輪到我的班,我必須去豪優克餐廳洗碗部上工。排到這個班很棒,因為學校餐廳在星期六早上永遠都很清閑。負責洗刀叉銀器的女孩卡蘿爾站在輸送帶的最前端,我排第二個,工作是當輸送帶上的餐盤經過我面前時趕緊抓住餐盤,把它堆到身旁的手推車上。如果輸送帶上的臟碗盤太多——周末晚餐時間就是如此——那麼我隻需把盤子堆起來,等到輸送帶的速度放慢時再說。接在我後面的是“玻璃杯男孩”,他們負責把杯子挑出來,放在洗碗機的格子裡。在豪優克打工還不錯,偶爾龍尼會突發奇想,在沒吃完的香腸上套個保險套,或把餐巾紙撕成細長條,在裝麥片的盤子裡拼出“我上的是一所爛學校”幾個字(有一次,他在湯碗上面用醬汁寫著:救命啊!我被關在笨蛋大學裡);還有,你不會相信有些孩子有多惡劣,簡直就是豬——他們在盤子上擠滿番茄醬,在牛奶杯裡塞滿土豆泥、碎蔬菜——但這份工作真是不差,尤其是星期六早上。

有一次,我的目光越過卡蘿爾(清晨的她顯得格外美麗),落在斯托克林身上,雖然他背對著我們,不過身旁的拐杖和外套背上的圖案都十分醒目。艦長說得沒錯,那圖案看起來像麻雀爪印(一年後,我才第一次在電視上聽到有個傢夥形容這圖案為“偉大的美國小雞之爪印”)(“小雞”也有“膽小鬼”的意思)。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我指著那邊,問卡蘿爾。

她看瞭很久,搖搖頭說:“不知道,一定是在開玩笑。”

“斯托克林從不開玩笑的。”

“噢,你是詩人,而你居然不知道。”

“別這樣,卡蘿爾,別瞎說。”

下班後,我陪她走回宿舍(我對自己說,我隻不過展現紳士風度罷瞭,陪卡蘿爾走回富蘭克林舍並不代表我對安瑪麗不忠),然後自己再慢慢走回張伯倫舍,一直思索著誰會知道那麻雀爪印代表什麼意思。直到現在才想起來,當時我完全沒有想到要去問斯托克林本人。走上三樓時,眼前的景象讓我完全拋開瞭剛剛腦子裡想的事情。在我清晨六點半出門、睜著惺忪睡眼站到卡蘿爾身邊工作之後,有人把刮胡霜抹在戴維的房門上——門邊、把手都塗滿瞭刮胡霜,門下面還塗得特別厚,地上有赤腳踏過的痕跡,我不禁莞爾。戴維身上隻圍瞭一條浴巾,他打開門準備去洗澡,然後一推門!哇!

我笑著走進三〇二室。奈特坐在桌前寫東西,看到他屈著手臂擋住筆記本,生怕我看到,我推測他正在寫信給辛迪。

“有人在戴維門上塗刮胡霜。”我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書架前抓起地質學課本,計劃去三樓交誼廳為星期二的小考稍做準備。

奈特想要裝得嚴肅一點,露出不贊同的神情,但還是忍不住笑瞭。他當年老是想要表現出一副義正詞嚴的樣子,但總是不太成功。我想經過這些年應該有些改進瞭,但這樣更令人覺得悲哀。

“你實在應該聽一聽他的叫聲,”奈特說,他哼哼笑瞭幾聲,然後把拳頭塞進嘴巴,阻止自己進一步發出不得體的笑聲,“還有連連咒罵的聲音——那個時候,他變得和艦長那夥人一樣。”

“說到罵人,我不認為有任何人比得上艦長。”

奈特擔心地皺著眉頭望著我。“你沒有插一腳吧?因為我知道你一大早就起床瞭。”

“如果我想裝飾一下戴維的房門,會用衛生紙,”我說,“我的刮胡霜都會塗在自己臉上。我和你一樣是窮學生,記得吧?”

奈特這才舒展眉頭,恢復唱詩班男孩的神情。這時我註意到他身上隻穿著短褲,戴著那頂該死的藍色扁帽。“很好,”他說,“因為戴維一直嚷嚷著要把做這件事的人揪出來,看著他受罰。”

“隻因為塗抹他的房門就要受罰,我很懷疑。”

“聽起來不可思議,不過我覺得他是認真的,”奈特說,“有時候戴維會讓我想到那部關於瘋船長的電影,亨弗萊·鮑嘉演的,你知道我說的是哪一部吧?”

“知道,你是指《叛艦凱恩號》。”

“嗯。而戴維……這樣說好瞭,他當舍監就是為瞭享受發放留校察看通知的快感。”

根據校規,退學是大事情,隻有像偷竊、搶劫和持有毒品或吸毒等的重大違規行為,才會遭到退學處分。留校察看則是次一級的處罰。如果你把女生留在房裡過夜(當時過瞭女舍宵禁時間後還把女生留在房裡,就有瀕臨退學的危險,這在今天簡直是難以想象的事情),或在房間裡喝酒、考試作弊或抄襲等,理論上,後面幾項違規都可能遭到退學處分,考試作弊通常都會被退學(尤其是如果你在期中考試或期末考試作弊的話),但其他違規的處分多半隻是留校察看一個學期,我很不願意相信舍監會因為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向校方申請對學生處以留校察看的處分……但這就是戴維,他這個人一板一眼,直到現在還堅持每個星期檢查宿舍每個房間,他總是隨身攜帶一張小凳子,這樣才可以查看三十二個櫥櫃上方的架子上擺瞭什麼東西,似乎覺得這些櫥櫃也是他職責的一部分;這些觀念可能是從後備軍官儲訓團那兒得到的,他愛死瞭後備軍官儲訓團,就好像奈特愛辛迪和靈弟一樣。還有他會把內務不佳的學生名字記下來——當時內務檢查還是學校的正式規定。雖然除瞭在後備軍官儲訓團之外,大多數人都置之不理,但如果你被打瞭太多叉而留校察看的話,理論上,你有可能因此遭到退學處分,失去緩役資格,然後收到兵單,最後落得在越南戰場上躲子彈。而這一切全因為你老是忘記倒垃圾,或沒把床底下掃幹凈。

戴維也是靠獎學金和助學貸款上大學的學生,他的舍監工作理論上和我在餐廳洗碗沒什麼兩樣,不過他的理論可不是如此。戴維認為自己因此高人一等,屬於精挑細選出來的少數精英。他是東岸人,你知道,法爾茅斯人,那兒直到一九六六年,還承襲瞭五十幾條清教徒訂下的藍色法規。後來,戴維傢遭遇瞭一些變故,因此傢道中落,就好像以前舞臺上演的通俗喜劇情節一樣,但是他仍然打扮得像法爾茅斯貴族學校的畢業生,每天穿著法藍絨運動衫去上課,星期日則穿西裝上教堂。他和有一張賤嘴、充滿偏見卻精通數字的龍尼簡直南轅北轍,每當他們在走廊上擦肩而過時,你幾乎可以看得出來戴維拼命縮回身體,對龍尼避之唯恐不及。龍尼滿頭糾纏不清的紅發下是一張奇醜無比的臉孔,隆起的兩道粗眉下是那雙永遠睜不開的瞇眼和永遠流著鼻水的鼻子……更別提他的嘴唇永遠都那麼紅,好像塗抹瞭平價商店買來的便宜化妝品似的。

戴維不喜歡龍尼,但是龍尼不需要獨自面對戴維的嫌惡,因為戴維似乎討厭所有受他監管的大學生。我們也不喜歡他,龍尼更毫不掩飾對戴維的憎恨,柯克艦長對戴維的嫌惡則帶著點瞧不起的味道。他和戴維一起在後備軍官儲訓團受訓過(至少直到十一月艦長退訓為止),他說戴維除瞭懂得拍馬屁之外,其他什麼都不會。而艦長呢,他高三的時候,就已經差一點獲選為全州高中棒球明星球員。艦長最討厭我們舍監的一點是——他不認真。在艦長眼中,這是最嚴重的罪行。即使你隻是在喂豬,也要認真一點。

我和其他人一樣討厭戴維,我能夠容忍許多人性的弱點,但是很討厭愛吹牛皮的人。不過我有一點同情戴維,因為他完全沒有幽默感,相信這也是一種殘障,和斯托克林下半身的殘疾沒有兩樣。此外,我也不認為戴維喜歡自己。

“隻要他查不出這件事是誰的傑作,就不會有留校察看的問題,”我告訴奈特,“即使他找到作案的人,我懷疑蓋瑞森學務長會同意對學生施以這樣的重罰,隻不過因為他把刮胡霜抹在舍監房門上。”不過戴維有時候很有說服力,也許他已經被貶為平民,卻仍然帶著上層階級的傲氣。當然,這是另外一個我們討厭他的原因。艦長叫他“快走男孩”,因為在後備軍官儲訓團受訓時,戴維從來不會真的在足球場上奔馳,他隻是快步走。

奈特說:“隻要不是你做的就好。”我幾乎要大笑起來。奈特穿著內褲、戴著扁帽坐在那兒,孩子氣的狹小胸部上看不到任何胸毛,隻有些微斑點和一身瘦排骨。他熱切地看著我,扮演著老爸的角色。

他壓低聲音問我:“你認為是艦長做的嗎?”

“不是。如果真要猜三樓有哪個人會把刮胡霜塗在舍監房門上來表示不滿,我猜是——”

“朗尼。”

“對。”我用手對準奈特比著手槍,然後眨一眨眼睛。

“我看到你和那個金發女孩一起走回來,”他說,“卡蘿爾,她很漂亮。”

“隻是陪她走一段而已。”

穿內褲、戴扁帽的奈特坐在那兒微笑,一副他比我還清楚的表情。也許確是如此。沒錯,我喜歡卡蘿爾,雖然我對她瞭解不多——隻知道她是從康涅狄格州來的。這裡沒有幾個半工半讀的學生是從別州來的。

我手臂下夾著地質學課本,往交誼廳走去。龍尼戴著扁帽坐在交誼廳裡,他把前面的帽簷別瞭起來,看起來好像戴著軟呢帽的新聞記者。另外兩個也住三樓的傢夥——休·佈倫南和阿什利·賴斯——則坐在他旁邊。他們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龍尼看到我時,眼睛一亮。

“彼特!”他說,“我正要去找你!你知道怎麼玩紅心牌戲嗎?”

“知道啊!幸好我也知道該怎麼用功讀書。”我舉起地質學課本,心裡想著也許應該去二樓交誼廳念書……如果我真的想念點書的話。因為龍尼總是說個不停,他顯然沒辦法閉嘴,簡直就是一臺自動說話機。

“別這樣嘛,隻要玩一局就好,”他猛灌迷湯,“一個積分算五分錢,這兩個傢夥玩起牌來簡直像老頭子做愛一樣。”

休和阿什利隻顧傻笑,仿佛龍尼剛剛是在恭維他們。龍尼損人的時候往往口無遮攔、尖酸刻薄,因此大多數人聽瞭隻當他是在開玩笑,甚至以為他是明貶實褒。其實他們都錯瞭,龍尼損人時,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話。

“龍尼,我星期二要小考,而且我實在看不懂所謂的‘地槽’是啥鬼東西。”

“去你媽的地槽。”龍尼說,阿什利在旁邊偷笑。“你還有今天大半天和明後兩天可以讀你那個什麼他媽的地槽。”

“但是我星期一有課,而且艦長和我明天要去舊市區,我們——”

“住嘴,別說瞭,饒瞭我吧,別和我說這些鬼話。聽我說,彼特——”

“龍尼,我真的——”

“你們兩個沒用的東西待在這兒別動!”龍尼狠狠瞪瞭他們一眼,兩人一聲也不敢吭。他們可能和我們一樣今年十八歲大,但每個上過大學的人都會告訴你,每年九月,大學校園裡總會出現一些特別幼稚的十八歲大學生,位於鄉下的州尤其如此。龍尼在這類大學生中特別吃得開,他們對他十分敬畏。他會拿走他們的餐券,在浴室裡用毛巾打他們,指責他們不該支持馬丁·路德·金(龍尼會告訴你,那黑鬼開著捷豹汽車去示威遊行),向他們借錢,而且任何人向他借火都一律回答:“去你的!”盡管如此……而且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愛死龍尼瞭。他們愛他,正因為他是如此……有大學生的樣子。

龍尼一把抓住我的領子,拼命把我拉到走廊上好私下聊一聊。我一點也不怕他,而且想避開他腋下的濃濃異味,於是努力扳開他的手指,推開他的手。“別這樣,朗尼。”

“噢、噢、噢,好、好、好!隻要過來一下就好瞭嘛,可以嗎?別這樣扳我的手指,很痛哎!而且這是我打手槍用的那隻手!天哪!他媽的!”

我松開他的手(我很懷疑他自從上次打手槍之後有沒有洗過手),但還是任由他把我拉到走廊上。他抓住我的手臂,浮腫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熱切地對我說:“這兩個傢夥根本不會玩牌,”他氣喘籲籲地和我說著悄悄話,“他們是一對呆頭鵝,但都很愛玩紅心牌戲,簡直愛死瞭,你知道嗎?我不愛玩,但和他們不同的是,我懂得怎麼玩。而且我破產瞭,而今天晚上學校禮堂要放映兩部鮑嘉的片子,如果可以從他們身上榨出兩塊錢來——”

“鮑嘉演的片子?其中一部是《叛艦凱恩號》嗎?”

“沒錯,《叛艦凱恩號》和《馬耳他之鷹》,鮑嘉最好的片子,就在那兒等著你,甜心。如果我可以從這兩個笨蛋身上榨出兩塊錢來,就可以去看電影;如果我可以弄到四塊錢的話,就會打電話邀富蘭克林舍的女生一起去,說不定看完電影後還可以爽一下。”這就是龍尼,總是浪漫得一塌糊塗。我的腦中浮現出他好像《馬耳他之鷹》中的斯佩德般,叫阿斯特讓他爽一下的畫面,單單想到這件事,就足以讓我血脈賁張。

“但是有一個大問題,彼特。三個人玩紅心很危險。當你還得擔心那張剩下的牌時,誰敢放膽射下月亮呢?”

“你們怎麼玩?看誰最先得一百分,所有的輸傢都得付錢給贏傢?”

“對,如果你加入的話,我會把我贏的分數減半計算,同時把你輸的錢都還你。”他對我投以聖人般的溫暖微笑。

“萬一我贏你的話呢?”

龍尼似乎大吃一驚,然後咧開嘴笑瞭,“甜心,你這輩子都別做夢瞭,說到玩牌,我可是專傢。”

我瞄瞭一下手表,然後瞥瞭阿什利和休一眼。他們看起來的確不像我的對手,上帝愛他們。“這樣好瞭,”我說,“隻玩一局,玩到積分達到一百分為止,一分算五分錢。不需要誰讓誰,我玩完這局就去念書,大傢都過個快樂的周末。”

“歡迎加入牌局。”走回交誼廳時,他又說,“我喜歡你,彼特,但是咱們公事公辦——你高中時代的同性戀男友絕對沒辦法像我今天早上這樣,帶給你這麼多樂趣。”

“我高中時代沒有交過任何同性戀男友,”我說,“而且我周末多半都搭便車去路威斯頓幹你老妹。”

龍尼咧開嘴笑瞭,他坐下來拿起桌上的紙牌,開始洗牌。“我把她調教得不錯,對不對?”

你就算說破嘴也說不過龍尼,他的嘴博比誰都賤。很多人都試過,但是就我所知,沒有人真的成功過。

6

龍尼是個嘴賤的偏執狂,身上經常發出難聞的狐臭,但是他還真會玩牌,我不得不這麼說。他倒沒有像他自己說的那麼天才,至少在玩紅心牌戲上還不算,因為玩紅心時運氣的成分居多,但是他的確很厲害。當他全神貫註時,幾乎記得每一張出現過的牌……我猜這是為什麼他不喜歡會額外多出一張牌的三人牌局。如果沒有那張麻煩的牌,龍尼就很厲害。

不過那天早上,我表現得還不錯。當休斯在第一局積分超過一百分時,我的積分是三十三分,而龍尼是二十八分。我從兩三年前就開始玩紅心瞭,但這卻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在玩紅心的時候賭錢,不過為這次臨時起意的娛樂活動付出兩毛五,代價不算高。阿什利因為這個回合賠瞭兩塊五毛錢,倒黴的休則忍痛吐出三塊六毛錢。龍尼似乎果真贏夠去約會的錢瞭,雖然我覺得和他約會的女孩必須是不折不扣的鮑嘉迷,才肯提供龍尼額外的服務或和他吻別。

龍尼洋洋得意的樣子就好像烏鴉在馬路上守護著剛被汽車輾壓過的動物屍體。“我贏瞭,”他說,“很遺憾各位沒能贏錢,不過我贏瞭。彼特,就像那首歌說的,男人不瞭解,小女孩卻瞭然於心。”

“你有病啊,朗尼。”

“我要再玩一局。”休斯說。我想巴納姆說得對,的確每秒鐘都會誕生一個像休這樣的人。“我想把我的錢贏回來。”

“這個嘛,”龍尼說,咧開嘴猛笑,露出臟兮兮的牙齒,“我很樂意至少給你一個機會。”他朝著我看,“你怎麼說,大好人?”

地質學課本早被我遺忘在身後的沙發上,我也想贏回那二毛五分錢,同時最好再多贏幾枚銅板,我更想好好教訓龍尼一頓。“玩吧,”我說,“這次牌是向右傳,還是向左傳?”在未來那幾個星期裡,我深陷泥沼、不可自拔時,這句話不知說瞭上千次,但這還是我第一次說出這句話。

“新的牌局,向右傳。”龍尼嘴裡碎碎念著,伸伸懶腰,然後開心地看著一張張依序發出去。“天哪,我真愛這個遊戲!”

7

從第二局開始,我真的陷進去瞭,在龍尼的推波助瀾下,這次換成阿什利的分數一直狂飆到一百分,龍尼一逮到機會,就拼命把“婊子”往阿什利頭上灌。那場牌局,我隻拿到兩次黑桃皇後。第一次拿到黑桃皇後的時候是在成功轟炸阿什利之前,連續四圈,牌都一直在我手上丟不出去。最後,當我正以為終於得自己吞下這張牌時,休從阿什利手中贏得下一輪的出牌權,而且很快就打出一張方塊。他應該知道我手中一張方塊都沒有,而且從一開始也沒有,但是這個世界上叫休的人通常什麼都不懂。我猜這是為什麼叫龍尼的人老是喜歡和叫休的人一起玩牌。於是我丟出“婊子”,把鼻子抬得高高的,得意地學瞭幾聲雁鳴,在古靈精怪的六十年代,那是我們歡呼的方式。

龍尼拉長瞭臉。“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原本可以讓那個笨蛋出局的!”他對著阿什利點點頭,而阿什利則呆呆地看著我們。

“是啊,但是我才沒那麼笨呢!”我輕輕彈一彈計分表。龍尼那時的積分是三十分,我是三十四分,另外兩個人的分數就高多瞭。問題不在於龍尼會輸多少分,而在於懂得玩紅心牌戲的兩個人中哪個人會是贏傢。“你知道,我不介意自己去看鮑嘉的電影,甜心。”

龍尼咧嘴一笑,露出他可疑的牙齒。當時,我們已經吸引瞭六七個觀眾,其中也包括艦長和奈特。“你打算這樣玩,是嗎?好吧,笨蛋,小心一點,你會被整得很慘。”

兩圈以後,被整得很慘的人是他。最後一圈開始的時候,阿什利的積分是九十八分,很快就要爆瞭。旁觀的群眾一聲也不敢吭,全都等著看我會不會贏龍尼——必須想辦法拿到紅心牌,增加六分,我才有辦法擊敗他。

龍尼起初情勢一片大好,無論出牌的人拿出什麼花色的牌,他出的牌都比別人小。玩紅心牌戲的時候,如果你拿到的都是小牌,那簡直是刀槍不入。“彼特完蛋瞭,”他告訴圍觀的群眾,“他快被他媽的烤焦瞭!”

我也以為自己快輸瞭,不過至少手上還掌握瞭黑桃皇後。如果我設法讓黑桃皇後落入他手中,那麼還是有勝算。我不會贏龍尼太多錢,不過另外兩個呆瓜就要大失血瞭:要付出超過五塊錢。而且我可以看到龍尼臉色大變,那才是我最大的目的,看到他從洋洋得意變得呆若木雞。我想要他閉上那張大嘴巴。

玩到最後三圈的時候,阿什利打出一張紅心六,休打出紅心五,我打出紅心三。我看到龍尼的笑臉不見瞭,他打出紅心九,吞下所有的紅心牌。於是,他現在隻贏我三分瞭。更棒的是,現在輪到他先出牌瞭。我手上還剩下梅花傑克和黑桃皇後。如果龍尼打出梅花的小牌,那麼我就得吞下那張“婊子”,忍受他刻薄的炫耀。另一方面,如果……

結果,他打出方塊五,休打出方塊二,牌比他小,而阿什利呢,他困惑地露出微笑,說他不知道自己他媽的在幹嗎,出瞭別的花色的牌。

房間裡一片死寂。

然後,我帶著微笑結束這一圈,把黑桃皇後丟到其他三張牌上面。牌桌四周發出一聲輕嘆,我抬頭一看,發現原本隻有六七個旁觀者,現在幾乎已經有十來個人瞭。戴維斜靠在門上,雙手交叉、皺著眉頭看著我們。有個人站在他後面的走廊上,那個人拄著一對拐杖。

我想戴維一定已經查過他那本翻得破破爛爛的手冊《緬因大學住宿規章,一九六六年至一九六七年版》,而且很失望地發現裡面沒有任何一項規定禁止在宿舍玩紙牌,即使牽涉到賭金也一樣。但是你得相信我的話,他失望的程度和龍尼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這世界上有風度良好的輸傢,也有憤憤不平、死不認輸或眼淚汪汪的輸傢……還有一蹶不振的混蛋輸傢,而龍尼就是屬於後者。他的臉頰變成粉紅色,痘疤周遭更幾乎變成紫色,他緊緊抿著嘴,而當他咬著嘴唇時,我可以看到他的下巴在動。

“噢,天哪!”艦長說,“看看是誰吃癟瞭。”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龍尼發作瞭,完全不管艦長在說什麼,也不管屋裡還有什麼人,隻是瞪著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你這個笨蛋?”

他的問題讓我覺得很好笑——而且我不得不承認,看到他這麼生氣,我真是樂透瞭。“這個嘛,”我說,“隆巴迪說,贏不代表一切,卻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乖乖付錢吧,朗尼。”

“你這娘娘腔,”他說,“他媽的同性戀。剛剛是誰發牌?”

“是阿什利,”我說,“如果你想說我使詐,幹脆大聲說出來。我會繞到桌子那邊,趁你還來不及跑掉以前就把你逮住,打得你屁滾尿流。”

“在我的樓層,沒有人會把任何人打得屁滾尿流!”戴維在門口尖聲說,但是沒人理他,大傢都看著龍尼和我。

“我沒有說你使詐,隻是問剛剛是誰發牌。”龍尼說。我看得出他努力振作起來,一面咽下剛剛那口氣,一面擠出笑容,但是眼裡浮現憤怒的淚光(又大又亮的綠眼睛是龍尼的一大特點),而且可以看到他耳垂下面的嘴部棱角不停抽動,好像臉孔兩側各有一顆心臟在跳動似的。“有什麼瞭不起啊,你贏瞭我十分,總共五毛錢,有什麼大不瞭的!”

我上高中的時候,不是像柯克艦長那樣的運動健將——我隻參加瞭辯論和賽跑這兩項課外活動——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要打得他屁滾尿流。不過,拿龍尼開頭似乎還不錯,天曉得,我是說真的,我想其他人也都曉得。我可以感覺到屋裡的年輕人都熱血沸騰;你可以聞得到,也幾乎嘗得到。我心裡有某個部分希望他更囂張一點,這樣才有理由好好修理他,但另一部分又希望嘴巴占點便宜就算瞭吧。

桌上放著錢。戴維向前跨一步,眉頭比平時還要深鎖,但是沒有表示任何意見……至少沒有針對這件事說什麼。他隻問是誰把刮胡霜抹在他房門上,或有沒有人知道是誰幹的。我們全都轉過頭去望著他,同時看到當戴維走進交誼廳內,斯托克林的身影也移到門口。斯托克林拄著拐杖,目光炯炯地註視我們。

屋裡一陣沉默,然後艦長說:“說不定是你自己夢遊的時候做的好事,戴維?”他一說完,屋裡爆出笑聲,這回輪到戴維漲紅瞭臉。他先從脖子開始紅,然後血色一路往上沖,從臉頰、額頭一直到他留著平頭的頭頂——戴維對披頭四的發型可是敬謝不敏。

“把話傳出去,以後最好不要再發生這種事,”戴維說,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在模仿鮑嘉,“我可不會任憑別人挑戰我的權威。”

“放狗屁!”龍尼嘴裡咕噥著。他拿起撲克牌,悶悶地洗牌。

戴維又往前跨三大步,一把抓住龍尼的常春藤聯盟襯衫的肩頭,往上一拉。龍尼急忙站瞭起來,免得襯衫被扯破。他可沒有幾件像樣一點的襯衫,我們都沒有。

“你剛剛說什麼?”

龍尼環顧四周,我想他看到的是他大半輩子一再見到的景象:沒有人幫他忙,也沒有人同情他。他和往常一樣孤軍奮戰,而且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我什麼也沒說,戴維,別他媽的發神經瞭。”

“道歉。”

龍尼在他的掌握下拼命扭動身子。“我什麼也沒說,為什麼要道歉?”

“不管怎麼樣,先道歉再說,而且我要聽到真正的悔意。”

“噢,別鬧瞭!”斯托克林說,“你們這些人真該好好看看自己是什麼樣子,簡直笨得不得瞭。”

戴維驚訝地看著他。我想,我們全都覺得很驚訝,也許斯托克林自己也覺得很驚訝。

“戴維,你隻是很生氣有人把刮胡霜抹在你門上。”艦長說。

“你說得沒錯,我很生氣,現在我要你道歉,朗尼。”

“算瞭吧,”艦長說,“龍尼隻是因為剛剛玩牌輸瞭,講話沖動瞭一點。他沒有把刮胡霜抹在你門上。”

我盯著龍尼,想看看他面對居然有人為他挺身而出的稀罕經驗會有什麼反應,看到他的綠眼睛有點閃爍,似乎在躲什麼。在那一刻,我幾乎可以肯定在戴維門上抹刮胡霜的人是龍尼。在我認識的人之中,還有誰比龍尼更有可能做這種事呢?

如果戴維註意到龍尼內疚的閃爍眼神,相信他會和我得到相同的結論,但是他的眼睛看著艦長,艦長冷靜地回望他,幾秒鐘後,戴維裝出一副完全是自己的主意的模樣,松開龍尼的襯衫。龍尼動一動身子,撫平肩膀上的皺褶,然後開始從口袋裡掏出零錢付給我。

“對不起,”龍尼說,“不管是什麼事把你惹毛,我都向你說對不起,實在非常抱歉,抱歉得要命,抱歉得屁股痛,這樣可以瞭嗎?”

戴維退後一步。我之前能感覺到腎上腺素竄動,懷疑戴維現在是否也同樣清楚地感覺得到迎面湧來一波一波對他的厭惡,連長得像卡通熊寶寶的阿什利都滿懷敵意地瞪著他。這種情形,詩人加裡·斯奈德可能會稱為“惡業的棒球賽”。戴維是舍監——一好球,他管理三樓的方式就好像我們也是他最愛的預備軍官儲訓團的一支——兩好球。在大二生普遍認為騷擾大一新生是應盡義務的年代,他還那麼食古不化——三好球。戴維,你出局瞭。

“告訴大傢,我的樓層可不會容忍這種高中生的無聊廢話。”戴維說(你聽出他話裡的含義瞭嗎?他的樓層)。他穿著緬因大學的運動衫和卡其褲——燙得筆挺的卡其褲,站得直挺挺的,雖然現在是星期六。“各位,這裡可不是高中,這裡是緬因大學的張伯倫舍。你們那種捉弄女生的胡鬧日子已經過去瞭,現在應該要像個大學生。”

我猜我在蓋茲佛斯中學一九六六年那屆的紀念冊中被封為班上活寶不是沒有道理。我喀啦一聲兩腿一並,立正站好,向他行瞭個漂亮的英國式敬禮,就是幾乎把整個手掌心翻向外面的那種敬禮方式。“遵命,長官!”我大吼。觀眾席傳來一陣緊張的笑聲,龍尼惡意地狂笑,艦長則露齒微笑。艦長對戴維聳聳肩,揚一揚眉毛,雙手一攤,意思是:看吧,你是不是活該呀?你表現得像個混蛋,其他人也就把你當混蛋。我心想,真正的能言善辯往往都不發一語。

戴維看著艦長,同樣啞口無言。然後他又看看我,他面無表情,幾乎像死瞭一樣,但是我當時還真恨不得自己不要那麼自作聰明、沖動行事。問題是,像我這種天生就愛自作聰明的人,十次中總有九次腦袋瓜還來不及啟動,就已經憑著一時沖動而行事。我敢說,在騎士還很英勇的中古時代,一定有不止一位宮廷弄臣曾經被綁住膽子倒吊起來,《亞瑟王之死》中不會提到這件事,但是我相信這件事一定是真的——這個笑話聽聽就算瞭,你這他媽的小醜。總而言之,我曉得我剛剛又多瞭一個敵人。

戴維完美地向後轉瞭一百八十度,跨大步走出交誼廳。龍尼把嘴一扯扮個鬼臉,他的醜臉看起來更醜瞭,好像舞臺鬧劇中的壞蛋斜睨的樣子。他對著昂首闊步走出去的戴維比瞭個猥褻的手勢,休輕笑瞭幾聲,但是其他人都沒有笑。斯托克利不見瞭,顯然對我們這群人感到十分厭煩。

龍尼環顧四周,眼睛發亮。“那麼,”他說,“我還要繼續玩牌,一個積分算五分錢,還有誰想玩?”

“我要玩。”艦長說。

“我也要玩。”我說,看也不看我的地質學課本。

“紅心嗎?”柯比問,他是三樓最高的男孩,或許也是全校最高的男孩——至少有兩米,還有一張拉長的苦瓜臉。“當然要摻一腳,這個好玩。”

“那我們呢?”阿什利尖聲問。

“是啊!”休說,仿佛等不及要被修理。

“你們不夠格上這張牌桌。”龍尼說,說話的語氣就他而言已經算十分仁慈瞭,“你們為什麼不幹脆自己另開一桌呢?”

於是阿什利和休另開瞭一桌。不到四點鐘,交誼廳裡所有的牌桌都被四人一組的三樓新鮮人占滿瞭,一群靠獎學金念大學的窮孩子,教科書全是在書店的二手書部門買的,現在卻沉迷在一個積分算五分錢的紅心牌戲中。在我們的宿舍裡,瘋狂的季節已經揭開序幕。

8

星期六晚上,又輪到我在豪優克洗碗瞭。雖然對卡蘿爾愈來愈有好感,但我仍然試圖和佈拉德換班——佈拉德的班排在星期天早上,他幾乎和艦長一樣痛恨早起——但是佈拉德拒絕瞭。當時他也在玩牌,而且已經輸瞭兩塊錢,拼命想要迎頭趕上。他對我搖搖頭,然後打出一張黑桃牌。“大傢來把婊子揪出來吧!”他大叫,聲音陰惻惻的,好像龍尼一樣;龍尼最陰險的地方就是老是會引得那些意志薄弱的人模仿他。

我站起身來,我已經在這張牌桌上坐瞭一整天瞭,有個叫肯尼的年輕人立刻填補我的空缺。我贏瞭大約九塊錢(主要是因為龍尼換到另外一張牌桌去賭瞭,免得我削薄他的利潤),應該覺得很高興,但是卻不然。問題不在於錢的多寡,而是這場牌戲,我想繼續玩。

我悶悶不樂地走回房間,問奈特想不想提早吃晚飯,和餐廳員工一起用餐。他的頭連抬都不抬,隻對我搖搖頭,然後擺一擺手,繼續埋頭讀歷史。當人們談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學生運動時,我總是提醒自己,其實大多數年輕人都像奈特這樣走過狂飆年代。盡管歷史就發生在他們周遭,他們卻隻是埋首苦讀,眼睛緊盯著歷史課本。但奈特對這一切並非渾然未覺,或隻顧專心在圖書館裡用功。你慢慢就會知道。

我往曠野上的宮殿走去,拉上外套拉鏈,抵擋住外面快要結霜的寒氣。這時候是下午四點十五分,學校餐廳要到五點鐘才正式開放,所以通往餐廳的小徑此時幾乎空無一人。不過我仍然看到斯托克利,他弓著背,低著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地面。看到他,我倒不感到訝異,如果你有某種身體上的殘疾,你也會比其他學生提早一小時到餐廳等吃飯。就我記憶所及,那是殘障學生唯一的特殊待遇。如果你有身體上的殘障,吃飯時可以得到廚房的特殊協助。在夜色中,他外套上的麻雀爪印顯得非常清晰,而且特別黑。

當我走近的時候就明白他在看什麼瞭——是《社會學概論》。他不小心把書掉在褪色的紅磚道上,正在想辦法把書撿起來而不要跌倒。他一直用拐杖的尖頭去撥弄那本書。斯托克利有兩對或甚至三對不同的拐杖,他現在拿的是有金屬環套在他前臂上的拐杖。我可以聽到他一面徒勞無功地戳弄著那本書,嘴裡一面喃喃發出“哩噗—哩噗,哩噗—哩噗”的聲音。當他拄著拐杖快步走時,“哩噗—哩噗”聽起來有一種堅決的意味,但是在今天這種情況下,這個聲音透露著沮喪。我認識斯托克利的時候(我不會叫他“哩噗—哩噗”,雖然後來還不到學期末,龍尼的很多徒子徒孫就開始這樣叫他瞭),對於每個“哩噗—哩噗”之間竟然有這麼多細微差別覺得實在很有趣,但後來發現,印第安人中的納瓦荷族單單“雲”就有四十種不同的說法。事實上,後來我發現瞭很多其他的事情。

他聽到我的腳步聲,很快轉過頭去,結果幾乎跌倒。我雙手高舉,他猛然往回縮,似乎要躲進身上那件舊軍用大衣中。

“走開!”說話的語氣仿佛他預期我會給他一記悶棍。我雙手高舉,讓他看到我完全無意傷人,然後彎下腰去。“不要碰我的書!”

我沒有聽從這個命令,把書撿起來塞進他腋下,讓他好像夾報紙一樣把書夾住。

“我不需要你幫忙!”

我正準備犀利地回嘴,卻註意到他的兩頰是多麼蒼白,頭發全汗濕瞭,我又再度聞到他身上的味道——那種變壓器使用過度的味道——也醒悟到他的呼吸中帶著刺耳的鼻涕聲。假使斯托克利到現在還不知道醫務室在哪裡,我想他應該很快就會需要去那裡報到。

“拜托,我又沒有要背你。”我努力裝著笑臉。老天,我為什麼不該微笑?我口袋裡不是有九塊錢嗎?照張伯倫舍的標準來看,我今天可是發瞭一筆小財。

斯托克利睜著一雙黑眼睛望著我,抿著嘴唇,後來他點點頭。“好吧,謝謝你。”然後他繼續往上坡走。一開始他領先我很多,後來坡度愈來愈大,於是慢下腳步。他帶著鼻涕的呼吸聲愈來愈大聲、愈來愈急促。當我趕上他時,可以清楚聽到他的呼吸聲。

“你為什麼不放輕松一點呢?”

他不耐煩地瞄瞭我一眼,一副“你還在這兒呀”的神情。“你何不把我吃瞭算瞭?”

我指一指他的《社會學概論》。“又快滑下去瞭。”

他停下腳步把書夾好,然後調整一下拐杖的位置,像壞脾氣的蒼鷺般頂著一頭亂發瞪著我。“走開,”他說,“我不需要保姆。”

我聳聳肩。“我又沒有要當你的保姆,隻不過一起走罷瞭。”

“我可不需要伴。”

我舉步前行,盡管口袋裡有九塊錢,卻滿肚子氣。像我們這種愛耍寶的人對於交朋友其實並不真的那麼狂熱——一輩子有兩三個知心好友就夠瞭——但是如果別人給我們臉色看,我們的反應也不會太好。我們的目標是認識一大堆可以一起說說笑笑的人。

“彼特。”他在我後面說。

我轉過身去,以為他終於決定稍微解凍瞭,我真是大錯特錯。

“表達情緒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方式,”他說,“但是把刮胡霜抹在舍監房門,不會比隻因你不曉得怎麼告訴小露西你喜歡她,就把鼻涕抹在她座位上高明多少。”

“我沒有把刮胡霜抹在戴維的門上。”我說,簡直憤怒到極點。

“是啊,但是你和做這件事的混蛋一起玩牌,為他的公信力背書。”我想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這個詞後來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和可樂風行的八十年代到處被濫用,在政界尤其嚴重。我想“公信力”早在一九八六年就羞愧而亡瞭,當時正是六十年代的反戰示威人士和勇敢捍衛種族平權的民權運動者發明瞭垃圾債券、《瑪莎·斯圖爾特生活雜志》和樓梯王健身器材的時代。“你為什麼要虛擲光陰呢?”

這句話直率得令我驚慌失措,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的回答真是愚不可及,我說:“因為我有大把時間可以浪費。”

斯托克利點點頭,仿佛他對我再也沒有什麼好期望瞭。他又繼續往前走,一如往常快步走過我身旁,低著頭,弓著背,甩著濕答答的亂發,手臂下緊夾著書。我等著那本書再度掉下來,這回我可不會幫他,就讓他自己拿拐杖撥來撥去。

但是他沒有再掉書,後來我看到他走到豪優克餐廳門前,伸手打開門走進去,我也繼續走我的路。我拿完菜,和卡蘿爾及其他在洗碗部打工的學生一起坐,離斯托克利遠遠的,這正合我意。我記得斯托克利也沒有和其他殘障學生坐在一起。他離其他人遠遠的,是拄著拐杖的獨行俠。

9

五點鐘的時候,餐廳的食客紛紛上門瞭,再過一刻鐘,洗碗工全會忙得不可開交,忙碌的情況會持續一個鐘頭。很多住宿生都回傢度周末瞭,但星期六還留在學校的學生都會來這裡吃晚餐。今晚的菜色是豆子、香腸和玉米面包,餐後甜點是果凍,在曠野上的宮殿,甜點幾乎永遠都是果凍。廚師心情好的話,或許可以吃到摻著一點水果丁的果凍。

卡蘿爾負責洗刀叉湯匙,當輸送帶的交通不那麼繁忙時,她轉過身去笑得全身晃動,臉頰紅得發亮。艦長那天晚上後來坦承,輸送帶送來的是他的傑作,但其實我當時早已知道。雖然他就讀於教育學院,而且或許以後註定要在母校德斯特高中教歷史和當籃球教練,直到他在四十九歲左右心臟病發去世為止,但艦長其實應該學藝術……如果不是生長於世代務農的典型鄉下傢庭,他也許早就走上藝術這條路瞭。他是這個大傢族中(艦長曾經說,他們都信愛爾蘭酒鬼教)第二個或第三個上大學的孩子。柯克傢族可以想象傢裡出瞭個老師——卻無法想象當畫傢或雕刻傢是什麼樣子。而年僅十八歲的艦長也沒有辦法看得比傢人更遠。他隻知道自己似乎不太適合目前選的這條路,因此顯得煩躁不安,經常晃到別人的房間裡,翻弄別人的唱片,幾乎每個人對音樂的品位都被他挑剔過。

到瞭一九六九年,他已經比較清楚自己是誰以及想做什麼瞭。那年他用紙黏土做瞭一個越南傢庭的模型,在佛格樂圖書館前舉行的和平示威活動結束前點燃燒掉,當時借來的音響正播放著熱血青年樂團的歌曲《在一起》,一群業餘嬉皮則隨著音樂的節奏擺動身體,好像狩獵後手舞足蹈的部落戰士。你現在知道在我腦海中,這一切是多麼混亂瞭吧?我隻是很確定,這是沒入深海中的亞特蘭蒂斯。燃燒著紙黏土越南傢庭模型時,那群嬉皮一面跳舞、一面唱著:“汽油彈!汽油彈!”過瞭一會兒,他們開始丟東西,先是雞蛋,然後是石頭。

在一九六六年秋天的那個夜晚,輸送帶傳送過來、令卡蘿爾忍俊不住的不是紙黏土越南傢庭模型,而是一個長瞭角的熱狗人站在一盤烤豆子上面,一根小香腸洋洋得意地突出在適當部位上。熱狗人手裡拿著一支小小的緬因大學三角旗,頭上則戴著折成小片的藍色手巾,看起來就像新生的扁帽。餐盤前端還小心翼翼地用面包屑拼出一行字:多吃一點緬因豆子!

我在宮殿當洗碗工的時候看過很多食物做的藝術品,但是我認為這熱狗人是其中最出類拔萃的傑作。斯托克利一定會說這完全是浪費時間,不過我認為他錯瞭,能讓你三十年後想起來還捧腹大笑的事情,絕不會是浪費時間。我認為像這樣的事情已經接近不朽,有它永恒的價值呢。

10

我在六點半的時候打卡下班,拎著最後一袋垃圾走到廚房後面轉角的地方,把垃圾袋扔進排成一列的垃圾桶中。

我轉過身來,看到卡蘿爾和幾個學生站在角落抽煙,望著月亮冉冉上升。我一邊往他們那兒走去,一邊從口袋裡掏出寶馬牌香煙,其他兩人正好準備離開。

“嗨,彼特,再多吃一點緬因豆子。”卡蘿爾邊說邊笑。

“是啊,”我點燃香煙,然後沒怎麼多想就脫口而出:“今天晚上,學校禮堂會播兩部亨弗萊·鮑嘉的片子,七點鐘開始,我們走過去還來得及。你想看嗎?”

她吸瞭一口煙,沒有搭腔,但臉上仍然掛著微笑。我知道她會答應。原先我一心隻想回去宿舍三樓的交誼廳玩紅心牌戲,但是既然已經離開瞭原先的牌局,玩牌似乎不再那麼重要瞭。我之前玩牌玩昏瞭頭時,是不是說瞭些把龍尼打得屁滾尿流之類的話?似乎沒錯——我還記得很清楚——但是和卡蘿爾一起站在屋外冷冽的空氣裡,實在很難理解當時為什麼會說那些話。

“我在傢鄉已經有男朋友瞭。”她最後說。

“你的意思是,你不去囉?”

她搖搖頭,臉上仍然掛著淺淺的微笑,香煙的煙霧從她臉上飄過,脫下工作時戴的發網,她的發絲輕輕拂過眉梢。“隻是給你一點信息而已。你還記得《囚徒》那部電視劇嗎?‘六號,我們需要……信息。’”

“我在傢鄉也已經有女朋友瞭。”我說,“再多些信息。”

“我另外還有一份工作,當數學傢教。我答應今天晚上花一小時的時間教二樓的女孩微積分。她簡直無可救藥,而且很煩,但是我一個小時可以賺六塊錢。”卡蘿爾笑起來,“真不錯,我們拼命交換信息。”

“不過對鮑嘉而言,情況可不妙。”我說。不過我並不擔心,我知道我們終究會去看鮑嘉的電影。我想我也知道我們將會發展出一段戀情,因此有一種奇怪的輕松感,仿佛移去瞭胸中塊壘。

“我可以在禮堂打電話給艾瑟,告訴她今晚改成十點鐘才上微積分。”卡蘿爾說,“真是悲哀,艾瑟從來不出門。她大半時候都卷著發卷坐在房間裡寫信,向傢人抱怨大學生活真是難熬。我們至少可以看完第一場電影。”

“聽起來很棒。”我說。

於是,我們開始朝禮堂走去。那真是舊日的美好時光,你不必請保姆來傢裡看小孩,不必把狗趕出屋外,不必喂貓,不必設定防盜警鈴。可以說走就走。

“我們這樣算約會嗎?”過瞭一會兒,卡蘿爾問我。

“呃,可能算吧。”我說。我們那時候正經過東館,路上有很多學生都朝著禮堂走去。

“很好。”她說,“因為我把錢包留在房間裡沒帶出來,沒辦法分攤看電影的錢。”

“別擔心,我有的是錢,今天玩牌贏瞭一筆。”

“玩撲克牌嗎?”

“紅心牌戲,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開玩笑!我十二歲的時候,暑假在喬治湖畔參加溫維娜營,那是青年會辦的夏令營——我媽說那是給窮人傢小孩參加的夏令營。那時候幾乎天天下雨,所以我們整天都在玩紅心,獵捕‘婊子’。”她的眼神飄向遠方;當人們突然想起陳年舊事,就好像在黑暗中絆到一隻鞋子時,就會出現這樣的眼神。“找到黑女士,”然後他用法文重復一遍,“Cherchez la femme noire。”

“沒錯,就是這個撲克牌遊戲。”我說,我知道在那一刻,她幾乎無視於我的存在。

然後她回過神來對我露齒一笑,從褲袋中掏出煙。在那個年代,大傢抽煙都抽得很兇,所有人都如此;那時候你甚至可以在醫院候診室抽煙。我告訴我女兒這件事的時候,她起先還不相信。

我掏出自己的煙,我們兩人都點燃香煙,在火光中凝視彼此。不像親吻時那麼甜蜜,但感覺很好。我心裡再度感到一陣輕松,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有時候你的眼界大開,感到充滿希望;有時候你覺得眼前一片清明,周遭一切都無所遁形,也許確實如此。那真是美好的時刻。

我關上打火機,然後我們一邊抽著煙,一邊繼續往前走。我們的手背離得很近,但還沒有相碰。

“你贏瞭多少錢?”她問,“足夠我們私奔到加州嗎?還是沒有那麼多?”

“九塊錢。”

她大笑,握住我的手。“那麼這算約會沒錯,”她說,“你還可以買爆米花請我吃。”

“好。你會很在乎第一場放映的是哪一部片子嗎?”

她搖搖頭。“鮑嘉就是鮑嘉。”

“沒錯。”我說,但暗自希望他們會先放映《馬耳他之鷹》。

結果還真是如此。電影放映到一半,我看看卡蘿爾,她也看看我。於是我在大導演約翰·赫斯頓處女作的黑白月光下,低頭吻瞭她帶著爆米花奶油香的嘴唇。她的嘴唇很甜,反應積極。我退後一點,她仍然凝視著我,臉上又恢復淺淺的微笑,然後把手中的爆米花遞給我,我也把手裡的零食遞給她,我們把電影看完。

11

在回張伯倫—金—富蘭克林宿舍區的路上,我幾乎不假思索地牽起卡蘿爾的手,她也很自然地屈起手指握住我的手,但我現在可以感覺到她比剛剛多瞭點保留和自制。

“你還要回去看《叛艦凱恩號》嗎?”她問。“如果你還留著票根的話,可以回去看第二部片子,或是我也可以把票根給你。”

“不用瞭,我還有地質學要讀。”

“我打賭你會整晚都在玩牌。”

“我承擔不起這樣做的後果。”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真的想回去好好念書。真的。

“狄更斯動人心弦的小說——《孤單的奮鬥》或《領獎學金男孩的生活》,”卡蘿爾說,“當彼特發現學校的助學金處取消瞭他的學費補助而鼓起勇氣跳入河中時,你會流下傷心的淚水。”

我笑瞭,卡蘿爾說話真犀利。

“你知道,我也在同一條船上,如果搞砸瞭,我們也許可以相約跳河自殺。再見瞭,殘酷的世界。”

“我不懂,像你這樣的康涅狄格州女孩為什麼會跑來緬因州念大學呢?”

“原因有一點復雜,如果你還打算再邀我出去玩,應該要知道,你是在誘拐未成年少女。我要到十一月才滿十八歲,我跳過瞭七年級沒有讀,因為那年爸媽離婚,我心情簡直壞透瞭,如果不是成天埋在書堆裡,我可能會在哈維切的街上淪為不良少女。那些在街頭鬼混的女孩都精通法式接吻,往往十六歲就懷孕瞭。你知道我是指哪些人吧?”

“當然。”在蓋茲佛斯鎮,那些女孩通常三五成群在法蘭克冷飲店或戴瑞小吃店門口輕聲談笑,等著開福特汽車或普裡茅斯快速跑車的男孩經過。在大街另一頭,比那些少女長瞭十歲、胖瞭將近二十公斤的婦人坐在小酒館裡喝悶酒,你幾乎可以預見少女日後就是這個模樣。

“而我成瞭書呆子。我父親當時在海軍服役,他因為受傷而退伍,搬到緬因州的達馬瑞斯科塔住。那是靠海邊的一個小鎮吧?”

我點點頭,想到戴安歌中的男朋友,他說:船啊,喂!然後加入瞭海軍。

“當時我和媽媽一起住在康涅狄格,在哈維切中學念書。我申請瞭十六所大學,隻有三所學校沒有收我……但是……”

“但是他們希望你自費上大學,而你付不起學費。”

她點點頭。“我想我的SAT成績隻要再多二十分,就可以申請到獎學金,如果參加過一兩項課外活動也不錯。但是我花太多時間啃書本瞭,而且當時我和薩利打得火熱……”

“你的男朋友?”

她點點頭,但是對這位薩利似乎不怎麼感興趣。“隻有緬因大學和康涅狄格大學的助學方案符合我的實際需求,我決定來緬因大學念書,是因為當時和媽媽處得不太好,經常吵架。”

“你和爸爸的感情比較好嗎?”

“我幾乎很少看到他,”她以一種公事公辦的淡漠語氣說,“他和另外一個女人住在一起……他們經常喝酒、經常吵架,別再談他們瞭。不過他是緬因州居民,而我是他的女兒,而且這是州立大學,我沒有拿到全額獎助學金——老實說,康涅狄格大學的條件更優惠——不過我不介意打一點工,單單隻為瞭離開傢一陣子,都還是值得的。”

她深深吸瞭一口夜晚的空氣,然後又把它吐出來,吐出淡淡白霧。我們幾乎走到富蘭克林舍瞭。我可以看到大廳裡有幾個男生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等著女朋友下樓,好像罪犯照片陳列室一樣。她說,單單隻為瞭離開傢一陣子,都還是值得的;意思是包括離開她的媽媽、傢鄉小鎮、高中母校嗎?還是連她的男朋友都包括在內?

走到宿舍大門口時,我用手環住她的腰,再度親吻她。她把手放在我的胸前阻止我,沒有推開我,隻是用手擋住。她抬頭看著我,露出那淺淺的微笑,我心想,我會愛上她的微笑——那是你在半夜醒來時會想到的微笑。她的嘴唇微彎,嘴角深陷,露出酒窩。

“我男朋友的全名其實是約翰·蘇利文,”她說,“和那個拳擊手同名。現在輪到你說你女朋友的名字瞭。”

“她叫安瑪麗。”我說,當我嘴裡吐出這幾個字時,並不是很喜歡那個聲音,“安瑪麗·索思。她在蓋茲佛斯中學讀高三。”我放開卡蘿爾,她也松開按在我胸膛的手,然後拉著我的手。

“這是信息,”她說,“隻是信息罷瞭。你還想吻我嗎?”

我點點頭,我想得不得瞭。

“好吧。”她仰著頭,閉上眼睛,嘴唇微張,仿佛小女孩就寢前在樓梯口等著爸爸的睡前親吻一樣。她的動作實在太可愛瞭,我幾乎要笑起來,不過我忍住笑,低頭親吻她,她高興而熱情地回吻我,我們的舌頭沒有碰到,但這仍然是個探索式的、深深的一吻。當她把身子退後時,她的臉頰泛紅,兩眼發亮。“晚安,謝謝你請我看電影。”

“以後還想再一起出去嗎?”

“我得想一想。”她說,臉上掛著微笑,眼神卻很嚴肅。我猜她腦子裡想到傢鄉的男友,我知道我的腦子裡也想到安瑪麗。“也許你最好也想一想。星期一洗碗的時候見。你的班排在什麼時候?”

“中餐和晚餐。”

“我是早餐和中餐。那麼就中餐的時候見囉。”

“多吃一點緬因豆子。”我說,這句話把她逗笑瞭。我把衣領翻起,手插在褲袋裡,嘴裡叼支煙,感覺自己像鮑嘉一樣,目送她走進去。我看到她和櫃臺的女孩說瞭幾句話,然後匆匆上樓,臉上仍然帶著笑容。

我在月色中走回張伯倫舍,決定要認真研究一下“地槽”。

12

我隻是去三樓拿回我的地質學課本,我發誓我說的是真話。到瞭那裡時,看到每張桌子——加上一兩張從其他樓層掠奪來的桌子——全都被四人一組的紅心牌迷給占滿瞭。甚至角落上還有四個人盤腿坐在地板上,兩眼盯著手中的牌,好像瑜珈修行者一樣。龍尼對著大傢喊著:“大傢來追捕婊子吧,非把她揪出來不可!”

我從沙發上撿起我的地質學課本,那本書已經在那兒躺瞭一天一夜(之前有人坐在沙發上,所以把書擠到椅墊中間,不過這本寶貝課本實在太大、太厚瞭,不會輕易被椅墊埋沒),我茫然瞪著教科書。當我和卡蘿爾一起坐在禮堂看電影時,這個瘋狂的牌局仿佛一場夢,但現在換卡蘿爾變得好像一場夢瞭——卡蘿爾和她的酒窩,以及她那個和拳擊手同名的男友,全都像一場夢。我的口袋裡還剩下六塊錢,荒謬的是,我竟然因為每張牌桌都沒有我的位子而大失所望。

用功讀書才是正事,好好和地槽打交道吧。我應該去二樓交誼廳念書,或在地下室找個安靜的角落用功。

我把地質學課本夾在腋下,正打算離開時,柯比把牌一丟,大叫:“他媽的!我輸瞭!全都因為那張該死的黑桃皇後不停跑到我的手上,我會把欠你們的錢還清,但是,今天我真的把老本都輸光瞭!”他頭也不回地從我身旁走出去,經過門口時低下頭來——我一向認為,長那麼高一定好像受到詛咒一樣。一個月後,柯比更是全盤皆輸,他先是精神崩潰,然後自殺未遂,飽受驚嚇的父母為他辦瞭休學手續。在那年秋天,柯比不是紅心熱唯一的受害者,但他是唯一企圖借著吞下兩瓶橘子口味的嬰兒阿司匹林來終結生命的受害者。

雷尼看也不看柯比,隻顧盯著我,問:“想加入嗎?”

我內心短暫地交戰瞭一會兒。我必須念書,我也打算念書。對於像我這種靠助學金念大學的學生而言,這才是上策,當然比坐在煙霧彌漫的房間裡,在一片烏煙瘴氣中再添加我的寶馬煙煙味要明智多瞭。

於是我說:“好啊。”然後就坐下來玩紅心牌戲,一直玩到將近凌晨一點鐘。當我終於步履蹣跚地回房時,奈特正躺在床上讀《聖經》。這是他每晚睡前必做的功課,他曾經告訴我,這已經是他第三遍讀“上帝的話語”瞭。他已經讀到“尼赫邁亞記”。他抬頭看我,臉上帶著一種冷靜探詢的神情——他的表情從來都沒怎麼變。現在每當我回憶往事時,總覺得奈特一直沒什麼變。他念的是牙醫預科,而他也一直待在這一行。上次他寄給我的聖誕卡裡面塞瞭一張照片,是他在霍爾頓新辦公室的照片。照片裡覆蓋著白雪的辦公室草坪上,可以看見在鋪滿幹草的搖籃旁邊,三位博士站在瑪麗和約瑟夫後面,門上掛著的招牌上寫著:牙科醫生內森尼爾·霍本斯坦。他娶瞭辛迪,他們到現在還是夫妻,三個孩子也都大瞭。我想靈弟應該已經過世瞭,另外一隻狗取而代之。

“你贏瞭嗎?”奈特問。多年後,當我結束瞭星期四晚上的牌局、喝得半醉回傢時,我太太問我的語氣就和奈特當年問話的語氣幾乎一模一樣。

“確實贏瞭。”我在龍尼的牌桌上把剩下的六塊錢全輸光瞭,然後換到另外一張牌桌後又把錢贏回來,而且還多贏瞭幾塊錢。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讀一讀地質學或研究地殼板塊。

奈特穿著紅白條紋的睡衣。我想在我的大學室友當中,無論男女,他是唯一會在寢室穿睡衣的人。當然,他也是唯一擁有《戴安·雷奈唱海軍藍調》的人。我開始脫衣服時,奈特鉆進被窩裡,伸手到後面關掉書桌上的臺燈。

“你的地質學都讀完瞭嗎?”當黑暗將他吞沒時,他問我。

“情況還不錯。”我說。很多年後,當我在牌局結束後回傢,太太問我喝瞭多少酒時,我也用同樣快活的語氣說:“隻喝瞭兩杯。”

我鉆進自己的被窩裡,關掉我的臺燈,然後幾乎立刻進入夢鄉。我夢到在玩紅心。龍尼負責發牌,斯托克利拄著拐杖,弓著身子站在門口看著我——看著我們所有人——眼中帶著馬薩諸塞灣殖民地清教徒那種不贊同的嚴厲神情。在我的夢中,牌桌上放瞭大把鈔票,有皺巴巴的五元、一元鈔票、匯票,甚至一兩張私人支票,幾百塊美金全堆在桌上。我看看桌上的錢,然後回頭望一望門口,發現卡蘿爾站在斯托克利旁邊,穿著睡衣的奈特則站在斯托克利的另外一邊。

“我們需要信息。”卡蘿爾說。

“你拿不到信息。”我回答——在電視劇中,麥高漢老是回答“二號”這句話。

奈特說:“彼特,你窗戶沒關,房間裡很冷,你的報告被吹得到處都是。”

我想不出來該怎麼回答這句話,所以我拿起手上的牌,把牌翻開。十三張牌,每一張都是黑桃皇後,每一張都是婊子。

13

我們在越南的戰事進行得很順利——約翰遜總統飛越南太平洋時是這麼說的,隻不過吃瞭幾場小敗仗而已。越共在西貢的後院擊中瞭三架美軍休伊直升機;在西貢城外,大約一千名越共士兵把至少兩倍的南越正規軍打得落花流水。美國武裝直升機在湄公河三角洲擊沉瞭一百二十艘越共巡邏艇,結果船上載瞭——哇——大批逃難的越南兒童。那年十月,美國損失瞭越戰開戰以來的第四百架戰鬥機,一架F—105雷公戰鬥機。飛行員靠降落傘安全逃生。在馬尼拉,南越總理阮高祺堅持自己不是騙子,他說他的內閣閣員也不是騙子,而且十來個內閣閣員趁阮高棋去馬尼拉的時候辭職,也隻是巧合而已。

在聖地亞哥,鮑勃·霍普在勞軍表演時說:“我想打電話給平·克羅斯比,叫他和你們一起去,但是那個老煙槍的名字已經不在征兵名單上瞭。”阿兵哥都又叫又笑。

收音機一天到晚播放著“問號與神秘主義者”樂團的歌,他們的《九十六滴眼淚》在市場上發燒熱賣,但是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其他歌曲能掀起如此盛況。

在檀香山,跳草裙舞的女郎熱情歡迎約翰遜總統蒞臨。

在聯合國,秘書長吳丹懇請美國代表阿瑟·戈德堡至少暫時停止轟炸北越。阿瑟·戈德堡和正在夏威夷訪問的“偉大的白人教父”聯絡上,轉達瞭吳丹的要求。當時可能還掛著花環的“偉大的白人教父”回答,門兒都沒有,隻有當越共停火時,我們才會停火,在這同時,他們將哭著掉下九十六滴眼淚,至少九十六滴。(約翰遜和草裙舞女郎一起笨拙地擺動著身子;我還記得在新聞節目《亨特利與佈林克利報告》中看到這個畫面,我心想,他跳舞的樣子和我所認識的每一個白種男人沒有兩樣。)

警察在格林威治村驅散瞭一場和平示威遊行。警察說,示威群眾事先沒有獲得許可。在舊金山,警方以催淚瓦斯驅散在棍子上懸掛塑料骷髏頭、像啞劇演員般把臉畫得白白的反戰示威群眾。在丹佛,警方撕毀數千張海報,海報內容是宣傳博爾德市尚濤闊公園即將舉行的反戰集會。警方找到一條禁止張貼這類海報的法條。丹佛市警察局長說,法律並不禁止張貼電影廣告,或關於舊衣拍賣、海外退伍軍人舞會或懸賞尋找寵物的海報。警察局長解釋,因為那些海報不含政治意味。

至於在我們這塊小小的土地上,有人在東館靜坐抗議,因為科爾曼化學公司正在那裡舉行征人面談;科爾曼公司和道爾化學公司一樣,都制造燃燒彈。但是原來科爾曼公司同時還制造橙劑、生化肉毒桿菌毒素、炭疽菌,不過科爾曼公司在一九八〇年破產之前,沒有人曉得這件事。校刊上刊登瞭一小張抗議者被帶走的照片,另一張較大的照片則顯示有個抗議學生被校警從門口拖出來,另有一名警察站在旁邊,手上拿著抗議學生的拐杖——校刊上說抗議學生名叫斯托克利·瓊斯,當然囉,他仍舊穿著那件粗呢外套,背上畫著一個麻雀爪印。警察對他算是夠好瞭,我相信——當時反戰示威分子在大傢眼中還很新鮮,還不是那麼討厭——但把高大的警察和殘障男孩擺在一起,還是讓人毛骨悚然。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一年之間,我常常想到這張照片,套一句鮑勃·迪倫的形容詞,在那些年,“整場遊戲變得愈來愈艱難”。當期校刊最大的一幅照片——封面上唯一的一張照片——顯示在亮麗的陽光下,後備軍官儲訓團的那群傢夥穿著制服在美式足球場上行進,許多人在旁邊圍觀,標題寫著:演習吸引瞭破紀錄的群眾觀看。

更近距離的是,有個叫彼特的傢夥,他的地質學小考拿瞭個D,兩天後的社會學小考則拿瞭D+。星期五上課的時候,老師把我在星期一早上草草寫完交去的英文作業發下來瞭,那是一頁的“評論”,指定題目是:餐廳應不應該要求男人打領帶,我選擇的論點是:不應該。老師在我這小小的寫作練習旁邊空白處畫瞭大大的、紅色的C,自從來緬因大學就讀以後,這是我第一次在英文課拿C,高中時,我的英文成績從來都是A,而且我考SAT時,詞匯部分拿瞭七百四十的高分。那紅色弧形給我的驚嚇遠甚於地質學小考拿到D,而且也把我氣壞瞭。巴佈科克先生在作業上方寫著:“你的思路依然清晰,但就這篇文章而言,隻是更加凸顯瞭內容的貧乏。你的幽默遠遠稱不上慧黠。給你C已經是送分瞭,這篇文章寫得真不用心。”

我想過要不要下課後去找老師,但又打消瞭這個念頭。開學還不到一個月,喜歡打領結、戴塑料框眼鏡的巴佈科克先生就聲明他最瞧不起喜歡找教授要分數的學生。而且現在已經中午瞭,如果我很快到曠野上的宮殿吃點東西,還趕得及在一點鐘以前回到張伯倫舍三樓。交誼廳裡所有的牌桌(以及交誼廳的四個角落)在三點鐘以前都會被占滿,但是一點鐘的時候我還找得到位子。那時候,我已經凈賺二十塊錢,打算利用十月底的周末好好贏一筆錢,充實一下我的荷包。我也打算星期六晚上去參加體育館的舞會,卡蘿爾已經答應當我的舞伴。廣受歡迎的校園樂團——坎伯蘭樂團將會在現場演唱,還會演唱《九十六滴眼淚》這首歌。

我的良知已經用奈特的語氣提醒我,這個周末最好至少挪出一部分時間來念書,我得讀兩章地質學、兩章社會學、四十頁歷史(把中古世紀的歷史一股腦讀完),還得回答有關貿易路線的一連串問題。

我會念的,別擔心,我會念的,我告訴那個聲音。星期天我會用功讀書,相信我,我打包票。星期日的時候,我的確念瞭一點書,在玩牌的空當讀的。然後牌局變得愈來愈有趣,我的教科書也就掉到沙發下面的地板上瞭。星期天就寢的時候——星期天的深夜,我突然想到,我的荷包不但沒有增肥,反而縮小瞭,而且我也沒念什麼書。此外,我還有電話沒打。

如果你真的想把手放在那兒,卡蘿爾說,當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一直掛著那滑稽的、淺淺的微笑,臉上除瞭酒窩,還有一種特別的眼神。如果你真的想把手放在那兒。

星期六晚上,舞會進行到一半時,我和她到外面抽根煙。那是個柔和的夜晚,沿著體育館背面的磚墻下,至少有二十對情侶在月光下擁吻,卡蘿爾和我也加入他們的行列。沒多久,我就把手伸進她的毛衣裡,用拇指搓揉著她柔軟的棉質罩杯,感覺到她的乳頭微微挺起。我的體溫開始上升,我可以感覺到她的體溫也開始上升。她註視著我的臉孔,雙手仍然環住我的脖子,她說:“如果你真的想把手放在那兒,我想你還欠某人一通電話,不是嗎?”

還有時間,當我快要進入夢鄉時,我對自己說,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念書,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打電話,還有很多時間。

14

柯克艦長考砸瞭人類學小考——他有一半的答案都是猜的,結果隻拿瞭五十八分。他的高等微積分小考成績是C-,他之所以能拿到C-,還是因為高三的數學課已經教過一些高等微積分的概念瞭。我們一起修社會學,他的小考分數是D-,勉強拿到七十分。

不是隻有我們碰到這樣的問題,龍尼是紅心遊戲的大贏傢,他號稱在十天內贏瞭五十多塊錢(盡管我們都知道他一直在贏錢,卻沒有人完全相信他說的數目),然而卻是課堂上的大輸傢。他的法文考不及格,和我一起修的那堂英文課,也沒好好寫小論文,(他說:“誰在乎進餐廳要不要打領帶啊,我都去麥當勞吃東西。”)歷史小考之所以勉強及格,是因為在考前匆匆讀瞭一位仰慕者借他的筆記。

柯比現在開始不刮胡子,而且在牌桌上不時咬手指甲。他也開始逃課。盡管已經過瞭加退選的截止日期,傑克仍然說服指導教授讓他退掉統計學。“我稍微掉瞭幾滴眼淚,”有一天晚上,當我們繼續在交誼廳的牌桌上廝殺時,他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這招是我在戲劇社學會的。”幾天後的深夜,當我正在臨陣磨槍時,雷尼來敲我的房門(奈特早已呼呼大睡一個多小時瞭),問我有沒有興趣寫一篇關於阿塔克斯的報告,他聽說我可以代勞這類事情。雷尼說他會出個不錯的價錢;他目前還贏瞭十塊錢。我說很抱歉幫不上忙,因為自己也有幾份遲交的報告要趕。雷尼點點頭,便悄悄走出房門。

阿什利臉上冒出許多可怕的、化膿的粉刺;馬克在一個大難臨頭的晚上狂輸二十塊錢以後,就偶爾會夢遊;佈拉德和一個住在一樓的傢夥打瞭一架。那個傢夥開瞭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後來佈拉德自己承認那個玩笑無傷大雅——問題是,佈拉德剛剛在牌桌上連續拿到三次“婊子”,隻想去一樓的自動販賣機打一罐可樂來潤潤被煙熏得十分焦躁的喉嚨,所以他這時候的情緒可開不起無傷大雅的玩笑。於是佈拉德轉過身來,把還沒開罐的可樂往旁邊一扔,就對一樓的傢夥飽以老拳。那個男孩的眼鏡被打破,一顆牙齒也松脫瞭。於是,平常和圖書館的油印機一樣毫無危險性的佈拉德,竟然成為我們這群人當中第一個受到留校察看處分的人。

我想過打電話給安瑪麗,告訴她我認識瞭一個女孩,而且開始和她約會,但是已經有這麼多事要忙,打這通電話似乎太費神瞭。我暗自希望安瑪麗會寫信來說她覺得差不多是我們各自找其他對象的時候瞭。但相反的是,她來信拼命訴說有多麼想念我,並開始為我做一件聖誕節的特別禮物;她可能是指一件有馴鹿圖案的毛衣。安瑪麗最擅長織馴鹿圖案的毛衣瞭,還隨信附上一張她穿著短裙的照片。看著那張照片,我沒有性欲高漲,反而覺得疲倦、內疚,還有一種受騙的感覺。卡蘿爾也讓我覺得上當瞭。我想要捕捉戀愛的感覺,但並不想要讓生活有太大改變,也不想改變她的生活。不過我喜歡她,這倒不假,而且很喜歡她。我喜歡她的微笑、她的機智。很不錯,她曾經說,我們瘋狂地交換信息。

大約一星期之後,我在豪優克和卡蘿爾一起打完工回宿舍的時候,看到法蘭克兩手提著大皮箱,慢慢在三樓走廊上走著。法蘭克是西緬因州人,來自一個還未受到工商業污染、綠樹成蔭的小鎮,他的北方佬口音濃厚得讓你想幫他切掉一些鄉音。他的牌技普通,每當有人積分超過一百分時,他的積分總是排第二或第三,不過他是個大好人,臉上隨時掛著微笑……直到那天下午我看到他提著皮箱往樓梯口走去。

“你換房間瞭嗎,法蘭克?”我問他,但即使在那個時候,我想我早已心知肚明——因為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他神情嚴肅、臉色蒼白且垂頭喪氣。

他搖搖頭。“我要回傢。我接到媽媽的信,她說我們傢附近的湖濱度假村需要管理員。我說沒問題,反正在這裡也是浪費時間。”

“才不是呢!”我有一點震驚地說,“天哪,法蘭克,你是來接受大學教育的!”

“但是我並沒有接受大學教育,問題就在這裡。”走廊十分陰暗,外面下著雨。不過,我還是覺得法蘭克的臉頰開始泛紅,我猜他感到羞愧,所以才刻意選在一個星期的中間、宿舍最冷清的時候離開。“我什麼都沒做,隻是拼命玩牌。甚至連玩牌都沒有玩得很好。我修的每一門課進度都落後瞭。”

“你沒有真的落後太多!現在才十月二十五日而已!”

法蘭克點點頭。“我知道。但是我不像別人那麼機靈,高中的時候我讀書就沒那麼靈光。我必須腳踏實地,把東西牢牢記住才行。不過我沒有這樣做,如果你沒有在冰上先打洞,就不可能抓得到魚。我走瞭,彼特,我得趁他們還沒有把我退學以前就先休學。”

他繼續往前走,手裡拎著箱子,沉重地踏上第一級階梯。他的白色T恤飄浮在午後陰沉的空氣中;經過一扇滴著雨水的窗戶時,他的平頭閃爍著金光。

他走到二樓瞭,屋裡回蕩著他的腳步聲,我沖到樓梯口往下望。“法蘭克!嘿,法蘭克!”

腳步聲停住瞭。在黑暗中,我可以看到他抬起大圓臉看著我,還看到皮箱模糊的輪廓。

“法蘭克,你的兵役問題要怎麼辦呢?如果你休學,他們會把你抓去當兵!”

他沉默許久,仿佛在思索該怎麼回答。結果他一直沒有回答,沒有用嘴巴回答,而是用腳回答。樓下再度響起他的腳步聲,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法蘭克。

還記得當時我站在樓梯口,覺得很害怕,心裡想:同樣的事情也可能發生在我身上……也許現在正發生在我身上。然後,我努力拋開這樣的想法。

我認為,看到法蘭克拎著箱子是一大警訊。我得好好留意瞭,要想辦法進步。之前我的成績一直下滑,現在該是突飛猛進的時候瞭。但是,我可以聽到走廊另一端,龍尼高興地喊叫他要揪出婊子瞭、要把那娼妓給揪出來,於是我決定從今晚開始洗心革面,今晚我會有足夠的時間來重新升火待發。今天下午,我要玩最後一次紅心牌戲,或玩兩次,或玩四十次。

15

很多年來,我都把我和法蘭克最後那次談話的關鍵內容深鎖在心底。我告訴他,他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成績落後那麼多,他回答是因為他念書不太靈光,所以才會落後那麼多。我們都錯瞭。一個人的成績的確有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一落千丈,這種事固然會發生在我和艦長及馬克這種有小聰明的學生身上,但也發生在努力用功的學生身上。在我們內心的深處一定一直認為可以盡情玩樂,等時間到瞭再努力看書,盡情玩樂,再最後沖刺。我們大多數人在傢鄉高中念書時,不都是這麼過關的嗎?但是就像戴維所說,這裡可不是高中。

我得告訴你,在秋季開學時搬進張伯倫舍三樓的三十二個學生裡(如果把戴維也計算在內的話就有三十三個人,不過他對紅心牌戲完全免疫),隻有十五個人在春季開學時出現在張伯倫舍。但我倒不是說離開的那十九個人都是玩牌玩上癮的人,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事實上,一九六六年秋季,張伯倫舍三樓最聰明的傢夥恐怕就是還沒有真的被退學就趕緊搬走的那些人。住在我和奈特對面的史蒂夫和傑克在十一月第一個星期就搬去查德波恩舍,他們一起在申請表上列的理由是:受到幹擾。當住宿處問他們究竟受到哪一類幹擾時,他們說就是宿舍中常見的幹擾——整個晚上擺龍門陣、把牙膏擠在別人頭上、和幾個傢夥處不好等。兩人都補充瞭一句,他們可能花太多時間在交誼廳打牌瞭,聽說查德波恩舍比較安靜,是校園裡少數兩三個“適合讀書”的宿舍。

他們預先模擬瞭住宿處可能問的問題,然後像準備演說課的口頭報告般再三演練。史蒂夫和傑克都不希望幾乎永無休止的紅心牌戲會因此畫上休止符,如此一來,可能會招致各式各樣的抱怨,覺得他們多管閑事。他們隻希望趁還來得及挽回獎學金的時候,趕快搬離張伯倫舍。

16

小考分數難看和報告寫差瞭,隻不過是不愉快的前哨戰而已,對艦長和我及許多牌友而言,第二回合的考試才是真正的大災難。我的英文隨堂作文拿瞭A-,歐洲歷史考瞭D,但是社會學和地質學考的選擇題都不及格。社會學隻差一點點就及格瞭,地質學則差很多。艦長的人類學、殖民史和社會學都沒過關,他的微積分考瞭個C(但他告訴我隻是低空掠過),課堂作文則拿瞭B。我們都認為,如果隻考隨堂作文,也就是說,我們得在離三樓交誼廳很遠的地方完成指定作業,那麼一切就會變得單純多瞭;換句話說,我們暗自希望能重回高中時代,連自己都沒有察覺這一點。

“好瞭,不能再這樣下去瞭,”艦長在那個星期五晚上對我說,“我要開始用功瞭,彼特。我不在乎大學能不能畢業,或有沒有文憑可以掛在房間的壁爐架上,但是如果要我回去德克斯敦,每天和那群智障一起鬼混,直到山姆大叔征召我去當兵為止,那我還真是該死。”

他坐在奈特的床上。奈特這時候正在曠野上的宮殿咀嚼著星期五晚上的魚排;張伯倫舍三樓居然還有人食欲這麼好。無論如何,我們不願意在奈特面前談這種事;我的鄉巴佬室友自認上次考試考得還不錯,全部科目都拿B或C。就算他聽到我們談話,也不會說什麼,隻會看著我們,用眼神譴責我們沒出息。雖然不見得全是我們的錯,不過我們在道德上十分站不住腳。

“我加入。”我說,然後走廊另一端傳來痛苦的嘶吼聲,(“噢……該死!”)我們立刻明白:剛剛又有人拿到婊子瞭。我們四目交接。當然,我不知道艦長怎麼想(盡管他是我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仍然在想:還有一點時間……為什麼不會這麼想呢?當時對我來說,永遠有的是時間。

艦長開始咧嘴,我也牽動嘴角,他咯咯地笑瞭起來,我也跟他一起笑。

“管他呢。”他說。

“隻玩一晚,”我說,“明天我們一起去圖書館念書。”

“埋頭苦讀。”

“讀一整天。不過現在……”

他站起來。“走吧,咱們去把婊子揪出來。”

我們去瞭,而且不是隻有我們這麼做。我知道這不算什麼理由,隻是事情就這麼發生瞭。

第二天早餐時間,當我和卡蘿爾在洗碗部並肩工作時,卡蘿爾說:“我聽說你們宿舍裡玩牌玩得很兇,是真的嗎?”

“沒錯。”我說。

她回頭看我,對我微笑——每當我想起卡蘿爾時,總是念念不忘她的微笑,直到現在還常常想起。“紅心牌戲?揪出婊子?”

“紅心牌戲,”我點點頭,“揪出婊子。”

“我聽說有些人玩得太入迷瞭,成績愈來愈糟。”

“有可能。”我說。現在輸送帶上沒什麼東西要洗,偶爾才送來一個餐盤。我註意到,每當你需要的時候,偏偏輸送帶上就是沒啥東西。

“你的成績如何?”她問,“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不過——”

“交換信息,是啊,我明白。我的成績還好,而且,我要戒掉這個壞習慣。”

她又拋給我那個微笑,當然我現在還不時想起那微笑,換做是你的話也會這樣。她的酒窩、微翹的下唇、那麼懂得接吻的嘴唇,還有閃動的藍色雙眸。那還是男生宿舍女賓止步的年代……總而言之,我知道在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一月那段時期,卡蘿爾把很多事情都看在眼裡,看得比我還清楚。但是當然,她當時還沒抓狂。後來越戰令她抓狂,也令我和奈特抓狂。比起來,紅心牌戲根本微不足道,隻不過是地球微微抖動瞭一下而已,隻是會讓紗門啪啦啪啦開開關關,還有架子上的玻璃杯鏗鏘作響的那種輕微晃動。會引起天崩地裂、死傷無數的大地震這時候還沒有發生。

17

巴瑞和佈拉德都訂瞭《德裡新聞報》,報紙每天都會送到他們房間,然後整天在三樓傳閱——我們晚上在交誼廳坐下來玩牌時會看到大傢看剩的報紙,不僅頁面撕破、順序亂七八糟,填字遊戲上面還有三四個人不同的筆跡。照片上的林登·約翰遜、拉姆齊·克拉克和馬丁·路德·金臉上都被畫上胡子(我一直不曉得那是誰的傑作,不過有人總愛在副總統漢弗萊的頭上畫上一對冒煙的角,然後用小小的大寫字母在照片下面寫著“魔鬼漢弗萊”)。《新聞報》對於越戰采取鷹派立場,因此總是正面報道每天的戰況,把反戰示威的消息放到底下最不重要的位置,通常都是放在小區活動消息的下面。

不過,我們仍然發現在洗牌、發牌的空當,大傢討論電影、約會、功課或牌局的頻率愈來愈少,討論越戰的時間愈來愈多。無論消息多麼令人振奮、擊斃越共的人數有多少,每天報紙上都至少會出現一張照片,上面不外乎是進行伏擊後的美國大兵痛苦的表情,或哭泣的越南小孩茫然瞪著焚燒的村落。在艦長所謂的《每日殺戮專欄》底下總是有一些令人不安的細節,例如在湄公河三角洲被我們擊沉的越共巡邏艇上那些平白丟掉性命的小孩。

奈特當然沒有和我們一起玩牌。他也不和我們爭辯該不該打這場戰爭——我很懷疑,關於越南曾受法國統治或一九五四年駐紮在軍事重鎮奠邊府的那些倒黴的法國人後來命運如何,奈特知道的不會比我多,他當然更不知道是誰決定該是南越總統吳廷琰到天國報到的時候瞭,好讓阮高祺和那群將領奪得政權。奈特隻知道他和越共無冤無仇,而且在最近的將來,還不會在緬因州的瑪斯山或普雷斯克島看到越共。

“你到底有沒有聽過骨牌理論啊,你這呆頭鵝?”一天下午,有個叫尼克的矮腳雞問奈特,尼克是大一新生。我的室友幾乎從來不去三樓交誼廳,他寧可在二樓安靜地用功,不過那天,他剛好在那兒待瞭幾分鐘。

尼克已成為龍尼的虔誠信徒,他爸爸是捕龍蝦的漁夫。奈特看著尼克嘆口氣說:“有人把骨牌拿出來的時候,我就離開。我覺得骨牌遊戲很沉悶。這就是我的骨牌理論。”他瞥瞭我一眼,我很快把視線移開,但是速度還不夠快,仍然看到他眼神中流露的訊息:你到底吃錯瞭什麼藥啊?然後他就離開瞭,拖著毛茸茸的拖鞋回到三〇二室繼續用功——換句話說,回到他努力從牙醫預科邁向牙醫系學生的既定軌道。

“彼特,你的室友是混蛋,知道嗎?”龍尼說。他嘴角叼著一根煙,單手劃著火柴,這是他的專長——長得又醜又粗、交不到女朋友的大學生都有各式各樣的專長——然後點燃香煙。

才不是,我心裡想,奈特很好,我們才是混蛋呢。有那麼一剎那,我真的覺得很沮喪。霎時間,我明白自己已經陷入可怕的泥沼中,完全不可自拔。我知道艦長正看著我,我知道如果我抓起一把牌、把牌撒在龍尼臉上,然後走出交誼廳,艦長會跟著我走出去,可能也大大松瞭一口氣。但那種感覺很快就消失瞭,來得快,去得也快。

“奈特沒問題,”我說,“他隻是有些奇怪的想法罷瞭。”

“有些奇怪的共產黨思想。”休說。他的哥哥在海軍服役,最近聽到的消息是他們的軍艦開到瞭南中國海。休絕對不是鴿派。身為擁護戈德華特的共和黨員,我應該和他有同感,但是奈特開始對我產生一些影響。我吸收瞭各式各樣的罐頭知識,但是沒有發展出什麼支持參戰的實際論點,更不用提瞭解美國外交政策瞭,我沒有時間做這件事,隻是成天忙著念社會學。

我還蠻確定就在那天晚上,我差一點就打電話給安瑪麗瞭。交誼廳對面的公共電話正好沒人在用,我的口袋裡又裝滿零錢,都是剛剛玩紅心牌戲的戰利品,我突然決定該是時候瞭。我根據記憶撥瞭她傢的號碼,(雖然我得思索一會兒才想起來最後四位數是什麼,到底是八一四六還是八一六四?)然後接線生要求我投入七毛五的硬幣,我照她的話做瞭。我讓電話鈴聲響瞭一次,然後就把電話筒砰然掛回去,聽到硬幣當啷地掉入退幣口的聲音。

18

一兩天後——萬聖節之前——奈特買瞭一張我幾乎沒聽過的歌手菲爾·奧克斯錄制的唱片。奧克斯是民謠歌手,但不是民謠演唱會裡面那種乒鈴乓啷的斑鳩琴樂風。唱片封面是個狼狽的遊唱詩人坐在紐約街頭,和奈特其他唱片的封套(例如,穿著燕尾服、醉眼迷蒙的迪恩·馬丁、米契·米勒笑著帶動觀眾一起唱、穿水手領罩衫和戴水手帽的黛安·雷奈)擺在一起,顯得極不搭調。奧克斯這張唱片名為《我不要再行軍瞭》,當白晝漸短、天氣轉涼時,奈特經常播放這張唱片。我偶爾擅自拿這張唱片來播放,奈特似乎也不介意。

奧克斯的聲音帶著一種迷惑的憤怒;我想我喜歡他的聲音是因為我自己很多時候也覺得很困惑。他和迪倫很像,但表達方式比較沒有那麼復雜,而且也更清楚表達他的憤怒。這張唱片中最好、最令人憂心的一首歌,就是唱片的主打歌。在這首歌裡,奧克斯並非隻是暗示,而是明白表示戰爭毫無價值,從來都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一戰。即使有值得一戰的理由,仍然不值得發動戰爭。他的想法加上數以千計、數以萬計的年輕人反對約翰遜、反對越戰的畫面,激發瞭我的想象,和歷史、政策或理性思考毫無關系的想象。奈特時髦的小唱機傳出奧克斯的歌聲:我一定曾經殺瞭上百萬人,而他們現在要我重新回去,但是我不要再行軍瞭。換句話說,停止吧。停止聽他們的話,停止做他們要你做的事,停止玩他們的遊戲。這是個古老的遊戲,而且在這個遊戲中,是婊子在獵殺你。

於是也許為瞭顯示自己的誠意,你開始別上象征反抗的標志——其他人起先抱著懷疑的態度,後來可能同心協力、一起奮鬥。萬聖節後幾天,奈特告訴我們那個標志可能的長相,他是從扔在三樓交誼廳那些皺巴巴的舊報紙上看到這樣的標志。

19

“他媽的,你們看!”比利說。

哈維在比利那一桌洗牌,雷尼正在計算目前的積分,比利趁空當很快地瀏覽報紙上的地方新聞版。滿臉胡楂的柯比帶著他的兒童阿司匹林,正煩躁不安地準備出去約會,也傾著身子去看。

比利連忙把身子縮回來,在鼻子前面猛扇著手。“天哪,柯比,你上次洗澡是多久以前的事瞭?哥倫佈紀念日?還是國慶節?”

“讓我看看。”柯比說,根本不理會他剛剛說的話,一把抓過報紙。“他媽的,那是哩噗—哩噗!”

龍尼猛然站起來,因為動作太快,椅子都翻倒瞭,斯托克利上報令他大吃一驚。大學生通常隻有在惹麻煩的時候才會上報(當然刊登在體育版的新聞則是例外)。其他人都圍在柯比旁邊,艦長和我也不例外。沒錯,那人正是斯托克利,而且還不止他一個,在後面還有很多學生,他們的臉孔模糊不清……

“我的天!”艦長說,“我想那是奈特。”他的口氣似乎又驚又喜。

“站在他前面的是卡蘿爾。”我說,聲音透著古怪和震驚。我認得那件背上繡著哈維切中學的外套;認得垂在外套上金發綁成的馬尾;認得那件褪色的牛仔褲。我也認得那張臉,即使半轉過頭去,而且臉孔籠罩在寫著“美國立刻滾出越南”標語的陰影下,我還是認得那張臉。“那是我的女朋友!”這是我第一次提到卡蘿爾的名字時,嘴巴裡吐出“女朋友”這幾個字,雖然過去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都把她當做女朋友。

照片標題寫著:“警方驅散抗議征兵的群眾”,裡面沒有提到任何名字。根據旁邊的報道,來自緬因大學的十來個示威群眾聚集在德裡市區的聯邦大樓前面,他們攜帶瞭標語,繞著征兵處的入口遊行示威,嘴裡唱著歌,並且“呼喊口號,有些口號還夾帶臟話”。有人招來警察,起先警方隻做壁上觀,想順其自然,但是後來出現瞭立場對立的示威群眾——大多數是正值午休的建築工人。他們也開始呼喊口號,雖然新聞報道沒有提到他們的口號中是不是也夾帶臟話,但我可以猜到,口號中少不得要示威者滾回蘇聯去,建議那些標語用完後可以貯藏在何處,以及指點最近的理發店在哪個方向之類的。

當示威群眾開始對著建築工人罵回去時,建築工人拿起午餐盒中的水果往示威群眾的身上扔過去,這時候警察開始介入。警方表示,他們未經申請核準就聚眾示威(德裡市警察顯然從來都不曉得美國人有和平集會的權利),於是圍住那些年輕孩子,把他們帶往維臣街的警察局,然後就將他們釋放。“我們隻是想讓他們離開火藥味濃厚的現場,”報道中引用警方的話,“如果他們又回去那裡,那真是笨!”

這張照片和抗議科爾曼化學公司那次拍的照片其實沒什麼兩樣。照片上,警察領著示威群眾離開,而建築工人則搖晃著拳頭嘲笑他們(一年後,他們都會忙著炫耀鋼盔上的小小美國國旗),其中一名警察正要伸手抓住卡蘿爾,站在卡蘿爾身後的奈特似乎沒有引起他們註意。還有兩名警察正護送斯托克利離開,斯托克利背對著鏡頭,但是拄著拐杖的人絕對是他。如果還需要什麼輔助的身份認證的話,他外套上手繪的麻雀爪印是最佳證明。

“你們看那呆子!”龍尼得意洋洋地說,(上次考試中,他修的四科中有兩科不及格,不過他還是敢叫任何人呆子。)“好像沒別的事好做似的!”

艦長不理會他,我也一樣。對我們而言,無論龍尼說什麼,那些空話都毫無意義。我們都很訝異會看到卡蘿爾……還有奈特站在她後面看著示威群眾被警察帶走。奈特像平常一樣打扮整齊,穿著常春藤襯衫以及褲腳翻邊和有折縫的牛仔褲。奈特站在搖晃著拳頭、得意叫囂的建築工人附近,但是他們對他毫不在意。警察也一樣。雙方都不知道我的室友最近變成瞭顛覆分子奧克斯的忠實歌迷。

我悄悄溜進電話亭中,打電話到富蘭克林舍二樓。交誼廳裡有人接起電話,我請她叫卡蘿爾聽電話時,那個女孩說卡蘿爾不在宿舍,她和莉比一起到圖書館念書去瞭。“你是彼特嗎?”

“是啊。”我說。

“她留瞭字條在玻璃上,”那時候的宿舍很流行這種做法,“上面說她等一下會打電話給你。”

“好,謝謝。”

艦長站在電話亭外面,很不耐煩地招手叫我。我們沿著走廊去找奈特,雖然我們都曉得這樣一來,就保不住原本在牌桌上的位子瞭。但是就這次的情況而言,我們的好奇心壓過瞭癮頭。

我們拿報紙給奈特看並問他關於示威的事情時,他的表情很平靜,他臉上的表情從來都沒有什麼變化。我感覺到他很不快樂,甚至很痛苦。我不明白為什麼——畢竟這件事的結局還不錯,沒有人坐牢,報紙也沒有披露任何人的姓名。

我正在想,他平常都是這麼沉默,不要想太多瞭。此時艦長問:“你怎麼瞭?”

他的聲音裡透著關心。奈特的下唇顫抖瞭一下,然後緊緊抿住。他彎腰越過幹凈的書桌,在唱機旁的盒子裡拿起面紙(我的書桌上早已蓋瞭十九層垃圾)。他大聲而用力地擤鼻涕,然後又恢復正常,但我還是從他眼神中看到那種迷惑和不快樂的神情。我一方面(很卑鄙地)高興看到他這樣,高興知道即使他沒有迷上紅心遊戲卻還是碰上麻煩瞭。人性有時候就是如此卑劣。

“我和斯托克利、哈利,還有其他幾個人一起去。”奈特說。

“卡蘿爾也和你們一起嗎?”我問。

奈特搖搖頭。“我想她是和喬治那夥人一起去的。我們總共開瞭五輛車子去。”我完全不知道喬治是何許人也,但仍然湧起一股病態的妒意。“斯托克利和哈利都是反抗委員會的成員,喬治也是。總而言之,我們——”

“反抗委員會?”艦長問,“那是什麼啊?”

“是一個社團,”奈特說,然後嘆瞭一口氣,“他們覺得那不隻是個社團——尤其是哈利和喬治,他們是真正的反動分子——但其實那隻不過是個社團,和戲劇社或拉拉隊沒什麼兩樣。”

奈特說,他之所以參加是因為昨天是星期二,而他下午反正沒課。沒有人發號施令,沒有人傳著什麼誓言或聯名書要大傢簽名,也沒有非遊行不可的壓力,或後來反戰運動的那種軍事化狂熱。根據奈特的說法,他們離開停車場的時候,卡蘿爾和同伴還一直打打鬧鬧,拿標語互相打來打去。(笑笑鬧鬧。和喬治一起又笑又鬧,我心裡又升起一股妒意。)

當他們走到聯邦大樓時,有的人開始示威,在征兵處前面繞著圓圈遊行,有的人則隻在旁邊看。奈特是沒有參加遊行的人之一,他說到這裡的時候,素來平靜的臉孔痛苦地扭曲起來。

“我原本想和他們一起遊行的,”他說,“我一路上都想和他們一起遊行。真是好玩,我們六個人全擠進哈利的紳寶汽車裡。亨特……你們認識亨特嗎?”

艦長和我都搖搖頭。我想我們兩人都有一點訝異,這個擁有特裡尼·洛佩茲和黛安·雷奈唱片的人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尤其是他還認識那些會吸引警察和媒體註意的傢夥。

“反正他和喬治發起瞭反抗委員會。由於我們沒辦法把斯托克利的拐杖塞進車子裡,亨特替他拿著,伸出窗外,我們一路唱著《我不要再行軍瞭》,並且談著如果我們能團結在一起,說不定真的能阻止這場戰爭——大夥兒全都聊著這些話題,除瞭斯托克利,他一直很安靜。”

我心想,即使和他們在一起,他還是很安靜……或許除非他認為該是來場小小演講、談談公信力的時候,他才會開口。但是奈特心裡想的不是斯托克利,奈特想的是奈特,納悶的是他的腳為何莫名其妙地拒絕走向內心真正想走的方向。

“我一路上都在想,‘我要和他們一起遊行,我要和他們一起遊行,因為這樣做是對的……至少我認為是正確的……即使有人對我揮拳,我還是會采取非暴力手段,就像那些在餐廳裡靜坐的傢夥一樣。那些傢夥終於得到最後的勝利,或許我們也一樣。’”他看著我們,“我的意思是,我的心裡篤定,沒有絲毫懷疑,你們知道嗎?”

“是啊,”艦長說,“我知道。”

“但是到那裡以後,我卻辦不到。我幫忙發瞭一些標語,上面寫著:停止這場戰爭,美軍撤出越南,讓年輕人回傢……卡蘿爾和我幫斯托克利系好他的標語,所以他可以一面拄著拐杖、一面高舉標語……但是我自己卻沒辦法拿起標語。我和比爾、凱瑞、還有一個叫蘿莉的女孩一起站在人行道上……我們在植物實驗室一起做實驗……”他從艦長手中拿起報紙來讀,仿佛想再次確認,沒錯,這一切真的發生瞭,靈弟的主人兼辛迪的男友真的去參加瞭反戰示威。他嘆瞭一口氣,報紙從他手中飄落地面。這實在太不像他瞭,我有一點受傷的感覺。

“我以為我會和他們一起遊行,否則我去那裡幹嗎呢?你們要知道,我一路上絲毫沒有動搖過。”

他用懇求的眼光看著我,我點點頭,仿佛真的明白似的。

“但是結果我沒有參加遊行,我不知道為什麼。”

艦長在床上坐下來,坐在他旁邊。我看到奧克斯的唱片,並把唱片放在唱機上。奈特看著艦長,然後又轉頭看別的地方。奈特的手很小、很幹凈,就像他的人一樣,隻有指甲例外,他的指甲被咬得亂七八糟,幾乎隻剩下肉根。

“好,”他說話的語氣仿佛艦長剛剛大聲問瞭他一個問題,“我知道為什麼,我害怕他們會被抓起來,而我會和他們一起被抓起來。我的照片會登在報紙上,然後傢人會看到。”接著是長長的沉默,可憐的奈特拼命想把話講完。我拿著唱針對準旋轉唱片上的第一道溝槽,等著看他會不會把話講完,最後他的確把話說完。“我怕我媽媽會看到。”

“沒關系,奈特。”艦長說。

“我不覺得沒關系,”奈特以顫抖的聲音回答。“我真的不覺得。”他不肯抬頭正視艦長,隻坐在床上,戴著扁帽、穿著睡褲,露出一身瘦排骨和白皮膚,低頭看著被咬得亂七八糟的指甲。“我不喜歡辯論該不該打這場仗的問題。哈利喜歡辯論……還有蘿莉和喬治。天哪,你簡直沒法讓喬治閉嘴,委員會大多數人都和他一樣。在這方面,我和斯托克利比較像,和他們比較不一樣。”

“沒有人像斯托克利。”我說。我想起那次在小徑上碰到他的情形。我問他:“你為什麼不放輕松一點呢?”而公信力先生回答我:“你為什麼不把我吃掉算瞭?”

奈特仍然端詳著他的手指甲。“我的想法是,約翰遜把美國年輕人送去戰場白白送死。但這不是哈利認為的帝國主義或殖民主義,這根本和任何主義無關。約翰遜隻是在腦子裡把越戰和西部拓荒英雄大衛·克洛科特、丹尼爾·佈恩,以及紐約洋基隊全混在一起瞭。我心裡既然這麼想,就應該把它說出來,我應該努力阻止這件事,不管在教會、學校或在童軍團裡,他們都是這樣教我的。你應該挺身而出,如果你看到瞭不義的事情,例如有人正在以大欺小,就應該挺身而出,或至少試圖阻止他。但是我擔心媽媽看到我被警察逮捕的照片會哭起來。”

奈特抬起頭來,我們發現他在哭。隻是微微啜泣;眼瞼和睫毛被淚水潤濕瞭,如此而已。不過對奈特而言,這已經是非同小可。

“我發現一件事,”他說,“我知道斯托克利外套背上的圖案是怎麼回事瞭。”

“是什麼?”艦長問。

“這個圖案綜合瞭兩個英國海軍旗語字母。你們看。”奈特光腳站起來,對著天花板舉起左手臂,然後把右手臂對著地板,垂直成一條直線。“這是N。”然後他把手臂伸出去,和身體成四十五度角。我現在看出這兩種形狀交疊在一起,形成瞭斯托克利舊粗呢大衣背上的圖案。“這是D。”

“這兩個字母代表的是‘廢除核武’。伯特蘭·羅素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發明瞭這個象征符號,”他在筆記本背面畫上這個符號,“他稱它為和平標志。”

“真酷。”艦長說。

奈特微微笑,用手指擦幹眼角的淚水。“我也這麼覺得,”他附和著,“酷斃瞭。”

我放下唱針,大傢一起聆聽奧克斯的歌聲。就像我們這些亞特蘭蒂斯人常說的,好好享受一番吧!

20

張伯倫舍三樓的交誼廳已經成為我的木星瞭——吸力超強的恐怖星球。不過那天晚上我還是抗拒瞭強大的誘惑,鉆進電話亭中打電話到富蘭克林舍。這次我找到卡蘿爾瞭。

“我沒事,”她說,輕笑瞭幾聲,“我很好。有個警察甚至稱呼我小姐。彼特,多謝你關心。”

那個叫喬治的傢夥又對你表現出多少關心瞭?我很想這樣問,但即使隻有十八歲,我都知道不應該這麼做。

“你應該打電話給我,”我說,“也許我會和你一起去,我們可以開我的車去。”

卡蘿爾咯咯笑瞭起來,聲音很甜,但令人困惑。

“什麼?”

“我隻是想到,開著一輛貼著戈德華特貼紙的休旅車去參加反戰示威是什麼樣子。”

我猜確實挺滑稽的。

“何況,”她說,“我猜你有其他事情要做。”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說的好像我沒聽懂似的。透過電話亭和交誼廳的玻璃可以看到三樓大多數房客都在煙霧彌漫的交誼廳中玩牌。即使關著門,還是可以聽到龍尼的尖叫聲。趕快追殺婊子,我們很快就會把她揪出來!

“不是在念書,就是在玩牌,”她說,“我希望你是在念書,和我住同一層的女孩和雷尼約會,或是應該說曾經和雷尼約會,當雷尼還有空出去約會的時候。她說紅心遊戲是從地獄來的牌戲。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嘮叨?”

“不會。”我說,不太知道她到底嘮不嘮叨,也許我正需要有個人來嘮叨一下。“卡蘿爾,你還好吧?”

電話裡一陣沉默。“是啊,”最後她說,“我當然很好。”

“那些建築工人——”

“基本上隻是嘴巴叫叫而已,”她說,“別擔心,真的。”

但是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好……而且我還得擔心那個喬治。我擔心喬治就像擔心薩利一樣,卡蘿爾在傢鄉的男友。

“你參加瞭奈特說的那個委員會嗎?”我問她,“那個反抗委員會。”

“沒有,”她說,“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喬治邀請我加入,喬治和我是在修課的時候認識的,你認識他嗎?”

“我聽過他的名字。”我說,緊緊抓著電話筒,絲毫不肯放松。

“這次示威活動就是他告訴我的。我和其他人搭他的車一起去。我……”她沉默瞭一會兒,然後好奇地問,“你不會忌妒他吧?”

我小心翼翼地說:“他整個下午都和你在一起,我猜,我對這點很忌妒。”

“你不用忌妒。他的頭腦很好,很聰明,但是發型卻很糟糕,而且眼神飄忽不定。他常刮胡子,但老是好像有一塊沒有刮幹凈似的。他沒什麼吸引力,相信我。”

“那麼,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我們能不能見個面?我想給你看一個東西,不會花很多時間,但是如果我能解釋一下可能比較好……”她的聲音發顫,我明白她已經快哭瞭。

“怎麼回事啊?”

“你是說,除瞭我爸爸看到報上的照片之後,可能不準我走進傢門以外嗎?他這個周末以前就會把門鎖換掉,假如他現在還沒換掉門鎖的話。”

我想到奈特說他很怕媽媽看到他遭到逮捕的照片。媽媽的乖小孩因為未經許可在聯邦大廈前遊行遭到逮捕。丟臉,真丟臉。至於卡蘿爾的爸爸呢?情形不太一樣,但也差不多,畢竟他愛說:“喂,船哪”,而且他加入瞭海軍。

“他可能不會看到這則報道,”我說,“即使看到瞭,報紙上也沒有登你們的名字。”

“那張照片,”她耐著性子說,仿佛在對一個不可救藥的笨蛋講話,“你沒有看到照片嗎?”

我說她的大半張臉都轉過去、沒有對著相機,而且臉上還罩著陰影。然後我想起她的高中外套背上耀眼的哈維切中學幾個字。更何況,看在老天的分上,他終究還是她父親啊。即使卡蘿爾大半張臉都轉過去,當爸爸的還是能認出來。

“他可能不會看到那張照片,”我無力地說,“那則新聞登在角落。”

“彼特,你就是想用這種方法過你的人生嗎?”她的聲音仍然透露著耐心,但是現在已經比剛剛尖銳瞭一些,“做一些事情,然後希望別人不會發現。”

“不是。”我說。我能因為她這麼說而生氣嗎?想到安瑪麗到現在還渾然不知世上有卡蘿爾這號人物。我沒有向卡蘿爾求婚,我們之間也沒有什麼承諾,不過結不結婚不是問題所在。“我沒有這麼想,不過卡蘿爾……你總不需要把那張該死的報紙故意放到他鼻子下面吧?”

她笑瞭,笑聲裡完全沒有原先的輕快,不過我覺得即使懊悔的笑聲都比不笑來得好。“我不需要這麼做,他自己會發現,碰巧他就是這種人。不過我得走瞭,彼特。還有,或許我終究還是會參加反抗委員會,雖然喬治總是像小孩一樣,而哈利的口臭叫人避之唯恐不及。因為……因為……你知道……”她在我耳邊沮喪地嘆瞭一口氣,“我沒辦法解釋。嘿,你知道我們出去透氣抽煙的地方嗎?”

“豪優克餐廳外面嗎?當然知道,就在垃圾桶旁邊。”

“十五分鐘後在那裡碰面,好嗎?”

“好。”

“我還有很多書要念,所以我沒辦法逗留很久,不過我……我隻是……”

“我會在那裡和你碰面。”

我掛斷電話,走出電話亭。阿什利站在交誼廳門口,一邊抽煙,一邊走來走去。我推測現在是牌局之間的休息時間。他的臉色十分蒼白,臉頰上冒出點點胡楂,襯衫臟得不得瞭,眼睛睜得大大的且炯炯有神,好像毒癮很深的人。紅心牌戲的確像毒品一樣,但不是那種會讓你飄飄然放輕松的毒品。

“怎麼樣啊,彼特?”他問,“要不要來玩幾把?”

“晚一點也許會。”我說,開始往走廊走去。斯托克利披著破舊的浴袍從浴室登登地走回房間。他的拐杖在暗紅色的地毯上留下水漬,一頭長長的亂發也濕答答的。我很好奇他怎麼洗澡,在今天的公共澡堂裡,把手和扶欄已經是標準配備,但是當時什麼都還沒有。他一副完全不想討論這個話題的樣子;不管是這個話題或其他任何話題。

“你還好嗎,斯托克利?”我問。

他不搭腔,隻是低頭走過去,濕淋淋的頭發貼在臉頰上,手臂下夾著肥皂和浴巾,咕噥著“哩噗—哩噗,哩噗—哩噗”的聲音,他甚至根本沒有抬頭看我。不管你想和斯托克利說什麼,他一定會毫不遲疑地回罵你幾句。

21

我抵達豪優克餐廳的時候,卡蘿爾已經在那裡等我。她從垃圾桶那兒搬來幾隻牛奶箱子,然後交叉雙腿坐在上面抽煙。我坐在另外一隻牛奶箱子上,同時用手環住她、親吻她。她把頭靠在我肩上好一會兒,什麼也沒說,不太像她平日的作風,不過感覺很好。我繼續用手環著她,抬頭望著星空。就秋末而言,今晚的天氣很舒服,很多人——大多數是情侶——都趁好天氣出來散步。我可以聽到他們喁喁低語。上面的餐廳裡傳來收音機播放的音樂,大概是清潔工的收音機吧。

卡蘿爾抬起頭來,把身體稍稍移開一點——暗示我該把手拿開瞭。事實上,這樣反而比較像她。“謝謝,”她說,“我剛剛還真需要有人抱抱。”

“我很樂意。”

“我有一點害怕面對我老爸。沒有真的嚇壞瞭,但確實有一點害怕。”

“不會有什麼事的。”我這麼說倒不是真的相信會沒事——我不可能這麼神通廣大——隻是應該要這麼說,不是嗎?應該這麼說。

“我參加哈利、喬治和其他人的行動不是因為我爸爸的緣故,不是弗洛伊德式的反叛情結作祟,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她彈掉香煙,我們看著煙落在人行道上冒出火花。然後她打開膝上的手提包,拿出皮夾打開它,手指伸進去摸索著塞在透明塑料夾層中的照片。她停下來,抽出其中一張照片,然後遞給我。我傾身向前,就著餐廳窗口透出的燈光看清楚那張照片,清潔工可能正在餐廳裡拖地板。

照片上是三個十一二歲的小孩,一個是女孩,另外兩個是男孩。他們都穿著藍色T恤,上面有“斯特林會館”幾個大字。他們站在不知是哪裡的停車場中手臂互相環繞,一副會當一輩子死黨的樣子,看起來挺美的。女孩站在中間,當然那個女孩就是卡蘿爾。

“哪一個是薩利?”我問。她看看我,有一點訝異……但帶著笑意。無論如何,我想我已經知道瞭,薩利應該是寬肩膀、笑得很燦爛、一頭亂發的那個男孩,這讓我想到斯托克利的頭發,雖然小男孩顯然已經梳過頭發瞭。我指著他,“是他,對不對?”

“沒錯。”她同意,然後指一指另外一個男孩。他曬得黑黑的,臉比較窄,兩隻眼睛靠得比較近,胡蘿卜色的紅發剪成短短的平頭,看起來好像漫畫傢洛克威爾為《周末晚郵報》畫的封面上的小孩,他微微皺著眉頭。薩利的手臂強壯有力,另外這個男孩的手臂則好像竹竿一樣細。沒有搭著卡蘿爾肩膀的那隻手上戴著大大的棕色棒球手套。

“他是博比。”她說,不過聲音和剛剛不太一樣,多瞭一些我從來沒聽過的東西。是感傷嗎?但是她還在笑?“博比·葛菲是我交的第一個男朋友,可以說是我的初戀。那時候,他和我及薩利是好朋友,其實不是太久以前,一九六〇年,不過感覺好像很久瞭。”

“他後來怎麼樣?”我滿以為她會告訴我他死瞭,這個小臉、剪平頭的男孩。

“他和媽媽一起搬走瞭。我們陸續通信瞭一段時間,然後就失去聯絡瞭。你知道小孩子常常都這樣。”

“很漂亮的棒球手套。”

卡蘿爾的臉上還掛著笑容。我們坐著端詳那張照片時,我看到她的眼眶裡已經充滿淚水,但是臉上仍然在笑。在餐廳的日光燈透出的白光下,她的淚水看起來仿佛是銀色的——是童話故事裡公主的眼淚。

“那是博比最喜歡的東西。有個球員叫阿爾文·達克,對吧?”

“沒錯。”

“博比的手套就是那種,阿爾文·達克手套。”

“我的是泰德·威廉斯手套,我想我媽媽幾年前把我的手套拍賣瞭。”

“博比的手套被偷瞭。”卡蘿爾說。我不確定她知不知道我還在那兒,她不停用指尖碰觸那張小小的、皺著眉頭的臉孔,仿佛時光倒流,她又回到過去,我聽說催眠師有時候有辦法這麼做。“威利把手套拿走瞭。”

“威利?”

“威利·席爾曼。一年後,我看到他戴著那隻手套在斯特林會館打棒球。我氣壞瞭,那時候我爸媽一天到晚吵架,正準備離婚,我經常感到很生氣。我氣他們,氣我的數學老師,氣整個世界。我還是很怕威利,但主要還是很氣他……何況,我那天不是自己一個人。所以我直接走到他面前,說我知道那是博比的手套,他應該把手套給我。我說我有博比在麻省的地址,會把手套寄給他。威利說我瘋瞭,那是他的手套,他讓我看看手套上有他的名字。他把博比的名字擦掉瞭——盡可能把字跡擦幹凈——然後寫上自己的名字,但我還是看得到博比原先寫的‘比’字的痕跡。”

她的聲音裡透著憤慨,因此聽起來年輕許多,看起來也年輕許多。當然我有可能記錯,但是應該不會紀錯。坐在餐廳流瀉出的白色燈光下,我想她看起來隻有十二歲左右,最多十三歲。

“但是他沒辦法擦掉裡面阿爾文·達克的簽名,或用新的字把它蓋住……他的臉紅瞭起來,漲得通紅,好像紅玫瑰一樣。然後——你知道怎麼樣嗎?——他向我道歉,為之前他和朋友對我做的事情道歉。他是唯一向我道歉的人,而且我想他是真心道歉,但是他對手套的事情撒謊。我不認為他想要那隻手套,那隻手套又破又舊,又不合他的手,但是他為瞭保有這隻手套而撒謊。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一直都不明白。”

“我不懂。”我說。

“你怎麼會懂呢?那天發生的一切在我的腦子裡也是亂糟糟的,我媽媽說,出過意外或挨瞭揍的人有時候會這樣。有些事情我還記得很清楚,大多是和博比在一起的部分——但是其他事情就不太記得瞭,很多都是別人後來告訴我的。

“我當時正在離傢不遠的公園裡,三個男生走過來——哈利、威利和另外一個男生,我不記得他的名字瞭。他們把我痛打一頓,當時我才十一歲,但他們不管。哈利用球棒打我,威利和另外那個男生用手抓住我,不讓我逃走。”

“球棒?你在開玩笑嗎?”

她搖搖頭。“我猜他們起先是在開玩笑,後來……就不是瞭。我的手臂被打得脫臼,我大聲尖叫,我猜他們就跑走瞭。我坐在那裡托著手臂,實在太痛瞭,而且也太……太驚訝瞭,我想……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可能我想站起來求救,可是卻辦不到。然後博比來瞭,他扶著我走出公園,然後把我抱起來,一路抱著我回傢,在全年最熱的一天抱著我一路爬坡,用手臂抱著我。”

我從她手裡把照片拿過來,就著燈光低頭註視著那個留平頭的男生。我看著他瘦竹竿一般的手臂,然後看著照片上的女孩,她比男孩高出三五厘米,肩膀也比他寬。我再看看另外一個男孩,有一頭黑色亂發的薩利,臉上是美國男孩典型的開朗笑容,頭發亂得像斯托克利,燦爛的笑容則像艦長。我可以想象薩利抱著卡蘿爾是什麼樣子,但另外這個男孩——

“我知道。”她說。“他看起來不夠壯,對不對?但是他抱著我,我昏倒瞭,而他一直抱著我。”她把照片拿回去。

“所以他抱你回傢的時候,那個叫威利的男生回去偷走他的手套嗎?”

她點點頭。“博比帶我去他傢。有個老頭子住在他傢樓上,叫泰德,好像什麼事情都知道一點點。他把我的手臂推回去,我還記得他這樣做的時候,讓我咬著他的皮帶。也許那是博比的皮帶。他說這樣做可以把痛攔住,我真的就不痛瞭。後來……後來,發生瞭可怕的事情。”

“比被人傢拿球棒痛揍一頓還可怕?”

“可以這麼說。我不想談那件事。”她把眼淚擦幹,先擦一邊,然後擦另一邊,眼睛仍然註視著照片。“後來,在博比和他媽媽搬離哈維切鎮之前,他把那個用球棒打我的男生痛揍瞭一頓,那個哈利。”

卡蘿爾把照片放回皮夾。

“那天我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也是唯一值得記住的事情——博比為我挺身而出。薩利長得比較壯,如果那天他也在場的話,說不定也會為我挺身而出,可是他當時不在。而博比在那裡,他一路抱著我爬坡回傢,他做瞭正確的事情,那是這輩子別人為我做過最好的事情、最重要的事情。你懂嗎,彼特?”

“我懂。”

我還在她臉上看到其他東西;她說的話和奈特一小時前說的話幾乎一樣……隻不過卡蘿爾去參加遊行瞭,她拿起標語和其他人一起遊行。當然奈特從來不曾被三個原本隻想開開玩笑、後來突然認真起來的男生痛打一頓,或許分別就在這裡。

“他抱著我爬坡,”她說,“我一直想告訴他,因為他那樣做,我是多麼愛他,還有因為他讓哈利知道,傷害別人,尤其是欺負比你弱小、對你毫無惡意的人,就要付出代價。”

“所以你去遊行。”

“我去遊行。我想要告訴別人為什麼這樣做,找個聽得懂我說的話的人。我爸爸不會聽我說,我媽媽聽不明白。她的朋友蕾安達打電話給我,她說……”她沒有把話說完,隻是坐在牛奶箱子上,把玩她的小袋子。

“她說什麼?”

“沒什麼。”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很孤單。我想親吻她,至少用手臂擁著她,但是又害怕這些動作會破壞剛剛發生的事情,因為剛剛發生瞭一些事。她的故事裡有一種魔力,不是在故事中間,而是環繞著故事邊緣,我感覺得到。

“我參加遊行瞭,而且我想我也會加入反抗委員會。室友覺得我瘋瞭,如果我的大學紀錄顯示曾參加過共黨組織,以後絕對找不到工作,不過我還是覺得要這樣做。”

“那麼你爸爸呢?他會怎麼說。”

“管他媽的!”

在那片刻間,我們兩人都有點震驚她剛剛會說出那句話,然後卡蘿爾咯咯笑瞭起來。“這才是弗洛伊德情結。”她站起來,“我得回去念書瞭,謝謝你出來和我碰面,彼特。我從來沒有拿這張照片給任何人看過,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沒看過這張照片瞭。我現在覺得好多瞭。”

“很好,”我也站瞭起來,“回宿舍之前能不能幫我一點忙?”

“當然可以,什麼事?”

“我待會兒會告訴你,不會花你多少時間。”

我陪她走到豪優克餐廳旁邊,然後順著後面山坡往上爬。蒸汽工廠停車場就在大約兩百米外,申請不到停車貼紙的大學生(大一、大二生和大多數的大三生)都把車停在這裡。在冷天裡,這裡也是校園情侶最喜愛的親熱地點,但那天晚上,我心裡壓根兒沒有想要帶卡蘿爾來這裡親熱。

“你有沒有告訴博比是誰偷瞭他的棒球手套?”我問她,“你說你曾經和他通信。”

“我覺得不需要告訴他。”

我們沉默著走瞭一段路,然後我說:“感恩節的時候,我要和安瑪麗提分手的事。我差一點打電話給她,但後來又沒打。如果我要做這件事,我想最好鼓起勇氣當面告訴她。”我之前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做瞭這樣的決定,不是有意識的決定,不過顯然我確實下瞭決心。當然,我不是為瞭討好卡蘿爾才這樣說的。

她點點頭,用鞋子磨著地上的樹葉,手裡抓著小手袋,眼睛卻不望著我。“我隻能用電話告訴薩利,我在和一個男生約會。”

我停下腳步,“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星期。”現在她抬起頭來看我,臉上又浮現酒窩,還有微翹的下唇和那熟悉的微笑。

“上個星期?你竟然沒有告訴我?”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她說,“是我和薩利之間的事。我的意思是說,他不會跑來找你,帶著一根……”她停頓的時間足以讓我們兩人腦子裡都想到帶著一根球棒,然後她繼續說,“他不會跑來找你,或做任何事情。別這樣,彼特,如果我們要這麼做,就放手去做吧。不過我不和你去兜風,我真的得回去念書瞭。”

“我們不兜風。”

我們繼續向前走。那時候,這座停車場在我眼中簡直大得不得瞭——幾百輛汽車在月光下排成幾十列。我幾乎不記得我把老哥的舊福特休旅車停在哪裡瞭。上次以校友身份回緬因大學的時候,停車場已經變成過去的三四倍大,可以容納一千輛左右的汽車。隨著時光流逝,除瞭我們自己以外,所有事物都變得愈來愈大。

“嘿,彼特?”她一邊走著,再度低頭望著球鞋,現在地面上已經沒有樹葉可以磨蹭瞭。

“嗯?”

“我不希望你為瞭我和安瑪麗分手,因為我總覺得我們是……暫時的。好嗎?”

“好啊。”她的話讓我很不開心——亞特蘭蒂斯的公民會形容這種感覺為“失落”——但是我並不驚訝。“我猜終究會有這樣的結果。”

“我喜歡你,也喜歡像現在這樣和你在一起,但隻是喜歡,僅止於此,我最好坦白告訴你。所以如果你感恩節回傢的時候想絕口不提這件事——”

“有點像和她若即若離?萬一我在學校爆胎瞭,在傢鄉還有個備胎?”

她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笑瞭起來。“哇!”

“為什麼哇?”

“我也不曉得,彼特……不過我真的喜歡你。”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用手臂環住我的脖子。我們在兩排車子中間親吻瞭一會兒,然後又繼續往前走。

“你告訴薩利的時候,他有什麼反應?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不過——”

“——不過你想得到一些信息。”她用“二號”說話時那種傲慢無禮的語氣說,接著就笑起來,笑聲中透著悲哀。“我以為他會很生氣,甚至哭起來。薩利長得又高又壯,在足球場上可以把對手嚇得半死,但是他從來無法掩飾自己的感覺。我沒料到的是,他竟然松瞭一口氣。”

“松瞭一口氣?”

“松瞭一口氣。他和佈裡吉港的一個女孩交往一個多月瞭……不過我媽媽的朋友蕾安達告訴我,其實應該稱她女人,她可能有二十四五歲瞭。”

“聽起來不太妙。”我說,暗自希望我的聲音聽起來慎重而經過深思。事實上,我覺得很高興,當然啦,如果軟心腸的薩利誤闖入西部鄉村歌曲的情節中,誰管他呀,我更是加倍不在乎。

我們已經快要走到我的車子旁邊,隻不過是一輛廉價的破老爺車,但是感謝我的哥哥,這輛車屬於我所有。“他的腦子裡不止想著新愛人而已,還有很多事情要想,”卡蘿爾說,“他明年六月高中畢業後就要去當兵瞭。他已經和征兵處談過,一切安排好瞭。他簡直等不及要去越南,讓這個世界更民主、更安全一點。”

“你們有沒有為瞭越戰吵過架?”

“沒有。有什麼好吵的?我又能跟他說什麼呢?跟他說,對我而言,一切都和博比有關?告訴他哈利、喬治和亨特所說的一切和博比抱著我爬坡比起來,都隻是鏡花水月,過眼煙雲?薩利會認為我瘋瞭,或說那是因為我太聰明瞭。薩利同情太過聰明的人,他說聰明是一種病,也許他說得對。你知道,我確實有一點愛他,他很甜,是那種需要別人照顧的男人。”

我心想,我希望他找到人來照顧他,隻要那個人不是你就好。

她明快地看瞭車子一眼。“好,”她說,“這輛車很醜,需要好好清洗一番,不過總是個交通工具。問題是,咱們在這裡幹嗎?我應該在宿舍裡讀弗蘭納裡·奧康納的小說。”

我拿出隨身的折疊小刀,把刀子打開。“你的袋子裡有沒有銼刀?”

“事實上,我還真的有。我們要大打一場嗎?二號和六號在蒸汽工廠停車場上大戰一場?”

“別自作聰明瞭,拿出來跟著我做就是瞭。”

等到我們繞到車子後面時,她笑瞭起來,不是苦笑,而是開懷大笑,就好像那次碗盤輸送帶上出現艦長做的熱狗人時的那種笑聲。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要來這裡瞭。

卡蘿爾抓住貼紙的一端,我抓住另外一端,我們在中間會合,然後看著貼紙的碎片飄過碎石子路。再見瞭,AuH2O-4-USA,再見瞭,戈德華特。然後我們大笑。天哪,我們就是笑得停不下來。

22

幾天後,我的朋友艦長在和佈拉德合住的寢室裡靠近自己的那面墻上,貼瞭一張海報(真難以想象他剛上大學的時候,還好像軟體動物一樣,毫無政治頭腦)。海報上有個穿三件式西裝、笑瞇瞇的生意人,一隻手伸出來握手,另外一隻手藏在背後,手裡緊捏著一個東西,那東西淌著血,血滴到他的鞋子中間。戰爭是一門好生意,海報上的標語寫著,把你的孩子投資進去。

戴維嚇壞瞭。

“所以你開始反戰囉?”他看到海報時問艦長。盡管裝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我想我們親愛的舍監被這張海報嚇壞瞭。畢竟艦長念高中時是一流的棒球球員,大傢也預期他上大學以後會加入棒球隊,兄弟會和馬術社也都競相爭取他入會。艦長不像斯托克利是個跛子,也不是像喬治那樣的蛙眼怪胎。

“嘿,這張海報想說的不過是很多人都從這場血腥混亂中大撈一筆,”艦長說,“包括麥道、波音、奇異、道爾化學公司和科爾曼化學公司,還有他媽的百事可樂,以及其他很多公司。”

戴維試圖以眼神表示,針對這個問題,他的想法比艦長更有深度。“我問你,你認為我們應該袖手旁觀,讓胡志明大叔一手掌控那邊的局勢嗎?”

“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什麼,”艦長說,“目前還不知道,我幾個星期前才開始對這個議題產生興趣,現在還在努力趕上進度。”

現在是早上七點半,艦長的房門口聚集瞭一小群準備出門上第一堂課的學生。我看到龍尼(還有尼克;這時他們兩個人已變得形影不離)、阿什利、雷尼、比利,也許還有四五個人。奈特站在三〇二室門口,穿著T恤和睡褲。斯托克利拄著拐杖站在樓梯口,顯然正準備出門,但轉過頭來聽大傢的討論。

戴維說:“越共進入南越村莊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找找看有沒有人身上佩戴瞭十字架、聖克裡斯托弗聖章、瑪麗聖章之類的。他們殺死天主教徒,殺死信奉上帝的人。當這些共產黨殺死上帝的信徒時,你覺得我們應該袖手旁觀嗎?”

“為什麼不該?”斯托克利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我們袖手旁觀,然後讓納粹屠殺瞭猶太人六年。猶太人也信上帝,我是這樣聽說的。”

“他媽的哩噗!”龍尼大叫,“哪個混蛋請你發表意見瞭?”

但這時候斯托克利已經往樓下走瞭,樓梯間回蕩著他拄著拐杖的聲音,讓我想到最近離開的法蘭克。

戴維回頭看著艦長,雙手握拳頂著臀部,白T恤前面掛著一串狗牌。他告訴我們,他的父親在德國和法國作戰的時候就掛著這些狗牌;當他躲在樹後面、避開機關槍掃射時,身上就掛著這些狗牌(當時那陣機關槍掃射已經殺死他的兩名戰友、射傷四名戰友)。我們都不太明白士兵掛的狗牌和越南戰事有什麼關系,但是顯然在戴維眼中意義重大,所以我們都沒有問他,連龍尼都識相地閉上嘴。

“如果我們讓他們占領南越,連柬埔寨都會落入他們手中。”戴維的目光從艦長身上轉向我,然後看著龍尼……把我們每個人都看瞭一遍。“接下來是老撾、菲律賓,一個國傢接著一個國傢。”

“如果他們這麼有辦法,也許他們有資格贏得這場戰爭。”我說。

戴維看著我,十分震驚。我自己也嚇瞭一跳,但沒有收回我說的話。

23

感恩節假期之前還有更多的考試,對張伯倫舍的年輕學生而言,簡直是大難臨頭。到瞭這時候,我們大多數人都已經明白,這下子可慘瞭,簡直是在集體自殺。柯比猛吃迷幻藥,然後就像魔術師手中的兔子般消失不見瞭。在我們沒日沒夜地玩牌時,肯尼通常都坐在角落,他老愛在遲遲無法決定該打哪張牌時拼命挖鼻孔,有一天他突然就逃走瞭,隻留下黑桃皇後和“我不玩瞭”幾個字在枕頭上。喬治加入史蒂夫和傑克的行列,搬到查德波恩舍,那個有腦子的宿舍。

六個人離開瞭,還有十三個人待在這裡。

應該適可而止瞭。可惡,單單發生在可憐的老柯比身上的事情應該就夠瞭;在他嗑藥嗑出問題之前三四天,他的手抖得非常厲害,連把紙牌拿起來都有困難,而且如果走廊傳來有人把門啪啦關上的聲音,他整個人都會彈起來。柯比早就該適可而止瞭,但是他沒有。我花很多時間和卡蘿爾在一起也無濟於事。和她在一起時,沒錯,我很正常;和她在一起時,我隻想多知道一些信息,但是一回到宿舍,尤其等我走進該死的交誼廳,就完全變瞭一個人。在三樓的交誼廳裡,彼特·賴利變得連我自己都不認識瞭。

感恩節愈來愈接近,交誼廳籠罩著一股盲目的宿命論氣氛,不過我們之間沒有人提起這個話題。我們會討論電影或談性(“我比遊樂場裡的旋轉木馬上過的女孩還多!”龍尼會毫無預警、冷不防地突然冒出這類大話),但是大半時候都在討論越戰……和紅心牌戲。討論牌戲的時候,我們談的不外乎是現在誰領先、誰落後,以及誰玩牌時完全不懂得幾個最簡單的訣竅,例如至少要趕快清掉其中一種花色的牌,把中等分數的紅心牌倒給喜歡射月的人,還有如果你非得贏一手牌不可,盡量用高分的牌來贏。

我們對即將來臨的考試唯一的反應是重新安排牌局,所以牌局變成無休無止的循環賽。賭註仍然是一個積分算五分錢,不過現在要玩到“賽末點”,賽末點的得分算法頗復雜,不過蘭迪和休斯在兩個熬夜打牌的瘋狂夜晚一起設計出很好的公式。順帶一提,他們兩人修的數學概論後來都沒及格,因此上學期結束後都沒能回來繼續學業。

從那個感恩節前的一連串考試到今天,已經過瞭三十三個年頭瞭,而從男孩長成的男人迄今仍然覺得那段時光真是不堪回首。那個學期除瞭社會學和大一英文之外,我其他科目都被當掉瞭,而且不需要看分數就心知肚明。艦長說,他除瞭微積分之外也都不及格,而且微積分也是低空掠過。那天晚上我帶卡蘿爾出去看電影,是感恩節假期前最後一次約會(也是我們的最後一次約會,雖然我當時並不曉得)。去開車的路上,我看到龍尼。我問他考得如何,他笑著對我眨眨眼,然後說:“每一擊都得分,就好像打他媽的大專杯的時候一樣。我一點都不擔心。”但是在停車場的燈光下,我看得出來他掛著笑容的嘴角在微微顫抖。他的膚色十分蒼白,臉上的痘痘比九月剛開學時又更糟糕瞭。“你呢?”

“他們打算讓我當文理學院的院長,明白瞭嗎?”我說。

龍尼爆笑。“你真是他媽的混蛋!”

他拍拍我的肩膀,原本那種洋洋得意的眼神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害怕,因此讓他看起來年輕不少。“出去嗎?”

“是啊。”

“和卡蘿爾一起?”

“對。”

“很好,她長得很漂亮,”就龍尼而言,已經是難得的有誠意瞭,“如果之後沒有再碰面,先祝你火雞節快樂。”

“你也一樣,龍尼。”

“是啊,當然。”他沒有正視我,反而用眼角餘光瞄我,想保持微笑。“不管怎麼樣,我想我們都會把那隻鳥吃掉,對不對?”

“是啊。”

24

天氣很熱,即使關掉引擎和暖氣還是很熱,我們的身體把汽車內部弄得暖烘烘的,車窗上彌漫著蒸汽,因此停車場的燈光透過車窗照入車內時變得蒙矓一片,仿佛透過毛玻璃射入浴室的陽光。我開著收音機,名DJ神奇馬歇爾播放著老歌,謙虛但神奇的馬歇爾播著四季合唱團、多佛斯合唱團以及傑克·斯科特、小理查德,還有卡農的歌。她的毛衣敞開,胸罩垂下來,一邊的肩帶已經脫落,是白色的粗帶子,當時的胸罩科技還沒有大躍進。喔,天哪,她的皮膚真暖和,含在我口中的乳頭澀澀的;她還穿著內褲,算是穿著吧,但已經被擠到一邊,我先伸一隻手指進去,然後兩隻手指全伸進去。查克·貝裡唱著《約翰尼當自強》,皇傢少年樂團唱著《短短的短褲》,她的手伸進我的褲子裡,手指撥弄著我裡面“短短的短褲”的松緊帶。我可以聞到她,她脖子上的香水和額頭發際的汗水;我可以聽到她,聽到她呼吸的脈動、親吻時嘴裡的呢喃。我把汽車前座盡可能往後推,腦子裡不再去想考試不及格或越南戰事或約翰遜身上的花環或紅心遊戲或其他任何事情,隻是單純地想要她,而且就在此時此地。她突然坐直瞭身子,同時也把我拉起來,兩隻手緊緊按在我胸前,把我往駕駛盤那兒推過去。我又往她那兒靠過去,一隻手滑到她的臀部,她尖聲說:“彼特,不要!”然後把雙腿夾緊,膝蓋相碰時的聲音大得我都聽得見瞭,那個聲音表示親熱時刻到此結束,不管你喜不喜歡。我雖然不甘心,還是停瞭下來。

我把頭靠回駕駛座旁起霧的車窗,用力吸一口氣。我的小弟弟好像鋼條般塞在內褲裡,硬得發痛。這種反應很快就會消退——沒有任何勃起反應會永遠持續不退,我想這句話是本傑明迪斯雷利說的——但即使在勃起反應消失後,沮喪的睪丸仍然茍延殘喘。這就是男人生命的真相。

我們早早就離開電影院,回去停車場,腦子裡想著同樣的事情……至少我希望是如此。我猜我們想的是同樣的事情,隻是我的期望有一點點超乎實際。

卡蘿爾把上衣拉好,但是胸罩還垂掛在後面,呼之欲出的乳房以及在昏暗的燈光下依稀可見的乳溝,令她顯得格外誘人。她打開錢包,用顫抖的手翻找香煙。

“呼!”她說,聲音和雙手同樣發顫,“我是說,天哪。”

“你的上衣那樣敞開時,看起來好像碧姬·芭杜。”我告訴她。

她抬起頭來,露出驚訝和——我猜——高興的表情。“你真的這樣覺得嗎?還是隻不過因為我的頭發也是金色的?”

“頭發?不是,主要是……”我指著她的胸部。她低頭看看,然後笑瞭起來。不過,她還是沒有把扣子扣好,也沒有把上衣拉緊一點。反正我也不確定她真的有辦法把它拉好一點——我記得那件上衣非常貼身。

“我小時候,街上有傢電影院叫帝國戲院。現在拆掉瞭,不過我們小時候——博比、薩利和我小時候——戲院前面好像總是擺著她的照片。我想那部叫《上帝創造女人》的片子大概在那裡演瞭有一千年瞭吧!”

我大笑,從儀表板那兒拿出自己的香煙。“蓋茲佛斯鎮的露天電影院在每個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第三部晚場電影一定都是這部片子。”

“你看過嗎?”

“開玩笑!除非露天電影院演的是迪斯尼電影,否則我爸媽根本不會準我去看。我想,薩爾·米涅奧演的《駿馬豪情》我至少看瞭七遍。但是我記得碧姬·芭杜披著浴巾的預告片。”

“我不會回學校。”她說,接著點燃香煙。她的語氣如此平靜,起先我以為話題還是老電影或加爾各答的午夜,或任何足以說服我們該讓身體好好休息、今天的活動到此為止的話題。然後,她的話驚醒瞭我。

“你……你剛剛是不是說……?”

“我說感恩節過後不會回學校。因此,今年的感恩節在傢裡一定很不好過,但是管他的。”

“你爸爸呢?”

她搖搖頭,吸瞭一口煙。她的臉在香煙火花下出現橘紅色的亮光和灰黑色的暗影,令她顯得比較蒼老,還是很漂亮,但比較老。收音機裡,保羅·安卡正唱著《黛安娜》這首歌。我把收音機關掉。

“這件事跟我爸爸沒關系。我要回哈維切鎮,你還記得我提過媽媽的朋友蕾安達嗎?”

我好像有一點記得,所以點點頭。

“我拿給你看的那張照片就是蕾安達拍的,裡面有我、博比和薩利。她說……”卡蘿爾低頭看著掀到腰部的裙子,開始把裙子拉好。你永遠弄不清楚什麼事會讓別人感到難堪;有時候是上廁所的問題,有時候是親戚老愛開色情玩笑,有時候是愛吹牛的作風,當然有時候是酗酒問題。

“這麼說好瞭,我爸爸不是傢裡唯一有酗酒毛病的人。他還教我媽媽喝酒,而我媽媽是個好學生。我媽戒酒已經很久瞭——我猜她參加瞭匿名戒酒會——但是蕾安達說她最近又開始喝酒瞭,所以我要回傢去。我不知道有沒有辦法照顧她,但是要試試看,為瞭我弟弟,也為瞭我媽媽。蕾安達說伊恩每天都過得糊裡糊塗的,當然啦,他從來都是這樣。”她微微笑著。

“卡蘿爾,這樣不太好吧,就這樣中斷學業——”

她生氣地抬起頭來。“你想談談中斷學業的事嗎?你知道我一直聽到別人怎麼說你們在張伯倫舍三樓進行那些該死的牌局嗎?他們說,住在三樓的每個人聖誕節以前都會被退學,包括你在內。潘尼說,下學期開學的時候,三樓的人全都會走光光,隻剩下你們那個蠢舍監還留在那裡。”

“不會啦,”我說,“他太誇張瞭。奈特會留下來,斯托克利也會,如果他沒有在哪天晚上滾下樓梯、摔斷脖子的話。”

“你好像還覺得這件事很好笑似的。”她說。

“這件事不好笑。”我說。不,一點也不好笑。

“那你為什麼不戒掉呢?”

現在輪到我生氣瞭。正當我開始想和她在一起、需要她陪伴我的時候,她卻一把推開我、把雙腿夾起來,告訴我她要離我而去,留給我世界上最憂鬱的蛋蛋……而現在,全都是我的問題瞭;現在,全都是玩牌的問題瞭。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戒掉?”我說,“你為什麼不找其他人照顧你媽媽呢?為什麼不讓她那個朋友,盧安達——”

“是蕾—安—達。”

“——照顧她呢?我的意思是,你媽媽是酒鬼又不是你的錯。”

“我媽媽不是酒鬼!你不可以這樣說她!”

“唔,她總是個什麼吧,如果你竟然得為她休學的話。如果真那麼嚴重,總不是小問題吧。”

“蕾安達在上班,而且她自己也有媽媽要操心。”卡蘿爾說。她的怒氣已經消散瞭,好像泄瞭氣一樣,十分沮喪。我還記得那個站在我身旁、看著戈德華特貼紙一片片隨風飄散而開懷大笑的女孩,和現在這個女孩判若兩人。“媽媽就是媽媽,隻有伊恩和我能照顧她,而伊恩幾乎連高中都快讀不下去瞭。更何況再不濟,我還是能進康涅狄格大學。”

“你想要知道一點信息嗎?”我問她。我的聲音顫抖,愈來愈濁重。“不管你想不想知道,我都會告訴你,好嗎?你傷瞭我的心,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信息,你讓我心碎。”

“但是我沒有,”她說,“我們的心堅固得很,彼特,多半時候都不會碎,多半時候都隻是彎曲而已。”

是啊,是啊,孔子曰,把飛機倒轉過來飛的人會撞得粉身碎骨。我哭瞭起來,哭得不是很厲害,但是有眼淚,我想主要是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好吧,或許我也是為自己哭泣,因為我很害怕,害怕自己除瞭一科以外,其他科目可能全部不及格;害怕朋友打算按下“緊急彈出”的按鈕,離我而去;我也害怕自己好像老是戒不掉玩牌的壞習慣。沒有一件事情符合我剛上大學時的期望,我簡直嚇壞瞭。

“我不想你離開,”我說,“我愛你。”然後試著擠出微笑,“多透露一點信息好嗎?”

她註視著我,臉上有一種我說不出來的表情,然後搖下車窗,把香煙往外丟,接著又把車窗搖上,張開手臂。“過來這裡。”

我捻熄香煙滑到她那邊,投入她的懷抱。她親吻我,凝視我的眼睛,“也許你愛我,也許你不愛我。我隻能告訴你,我絕不勸別人不要愛我,因為周遭的世界太缺乏愛瞭。但是你現在很困惑,彼特,不管是對學校、對紅心牌戲、對安瑪麗或對我,都覺得很困惑。”

我說我沒有,但當然很困惑。

“我可以回去念康涅狄格大學,”她說,“如果媽媽情況好轉,我就可以在佈裡吉港半工半讀,或在斯特拉福特或哈維切讀夜間課程。我可以這麼做,相信我,因為我是女生,可以享受到這樣的奢侈待遇;約翰遜特別關照過這件事。”

“卡蘿爾——”

她輕輕用手掩住我的嘴。“如果你在十二月被退學,明年十二月就會在叢林作戰瞭。彼特,你得好好想想這件事。薩利和你不一樣,他贊成打這場仗,他也想上戰場,而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或自己怎麼想,而且如果你一直玩牌,就會一直迷糊下去。”

“嘿,我把車子上的戈德華特貼紙撕掉瞭,不是嗎?”這句話連我自己聽著都覺得很蠢。

她什麼也沒說。

“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明天下午。我買瞭四點鐘到紐約的車票,哈維切巴士站離我傢隻有三個路口。”

“你會在德裡搭車嗎?”

“會。”

“我可不可以載你去車站?我可以三點鐘左右去宿舍接你。”

她考慮瞭一下,然後點點頭……但是我看到她眼中閃瞭一下,我不可能沒看到,因為那雙大眼睛平常都十分直率。“這樣很好,”她說,“謝謝你,我沒有騙你,對不對?我早就說過我們的關系不會長久。”

我嘆瞭一口氣。“是啊。”隻是這段交往比我預期的短暫許多。

“好,現在,六號:我們需要……信息。”

“你拿不到的。”當你泫然欲泣的時候,實在很難裝出麥高漢在電視劇《囚徒》中的兇狠語氣,但是我盡力而為。

“即使我拜托你都不成嗎?”她拉起我的手,讓我的手滑進她的毛衣、貼在她的左胸上。我身體裡某個部分原本已經沒精打采瞭,如今又突然警醒過來。

“呃……”

“你以前有沒有做過?我的意思是,真的做?我想要的就是這個信息。”

我猶豫瞭一下,針對這個問題,男生通常都很難啟齒,而且多數人會撒謊。但我不想對卡蘿爾撒謊。“沒有。”我說。

她優雅地褪下褲子、丟到後座,然後把手繞到我頸後,十指緊扣。“我做過兩次,和薩利。我不認為他很厲害……不過他從來沒有上過大學,而你是大學生。”

我覺得口幹舌燥,不過這一定隻是幻覺,因為當我吻她的時候,我們的嘴唇都是濕潤的,我們的嘴唇、舌頭、牙齒滑來滑去。等到終於能開口說話時,我說:“我會盡力善用我的大學教育。”

“打開收音機,”她說,一邊松開我的皮帶、解開我的牛仔褲紐扣,“打開收音機,彼特,我喜歡聽老歌。”

於是我轉開收音機,然後親吻她,她的手引著我到某個部位,那裡十分溫暖。很溫暖,也很緊。她在我耳邊呢喃,她的嘴唇弄得我皮膚癢癢的。“慢慢來,把每一片蔬菜都吃完,也許就有甜點可吃瞭。”

收音機裡,傑基·威爾森唱著《寂寞的淚珠》,我慢慢來;羅伊·奧比森唱著《隻是寂寞》,我慢慢來;萬達·傑克遜唱著《開個派對吧》,我慢慢來;播瞭一段廣告,我慢慢來。然後她開始呻吟,指甲嵌入我的頸背,當她的臀部開始緊貼著我猛烈上下晃動時,我沒有辦法再慢慢來瞭,這時候的收音機裡,五黑寶正唱著《黃昏時分》,她開始不自覺地呻吟,喔,彼特,喔,天哪,喔,耶穌基督,彼特,她的嘴唇親吻我的嘴唇,又吻我的臉頰,吻我的下巴,她瘋狂地親吻我。我可以聽到椅子吱吱嘎嘎的聲音,聞到香煙的味道和吊在後視鏡的空氣清潔劑的棕櫚味,這時候我也開始呻吟瞭,我不知道為什麼。五黑寶正唱著:“我每天都祈禱夜晚來臨,隻是為瞭和你在一起。”然後就發生瞭,我在狂喜中抖動。我閉上眼睛,閉著眼睛摟著她,然後進入她的身體,我全身搖晃,聽到鞋跟抽搐般冬冬敲打著駕駛座旁的車門,心裡想著,即使我快死掉瞭也要這麼做,即使我快死掉瞭,即使我快死掉瞭;我心想,這也算是信息。我在狂喜中晃動,紙片落在該落下的位置,這世界從來不會錯過任何一個拍子,皇後躲起來瞭,皇後找到瞭,而這些全都是信息。

25

第二天早上,我和地質學講師短暫會晤瞭一下,他說我正“逐漸陷入嚴重危機”。六號,這完全不是新聞,我想這麼對他說,但沒有說出口。那天早上,整個世界都不一樣瞭,變得比較好,同時也變得比較糟。

回到張伯倫舍的時候,我發現奈特已經準備啟程回傢瞭。他一手提著行李,皮箱上的貼紙上寫著“我攀登瞭華盛頓山”,肩膀扛著裝滿臟衣服的袋子。奈特今天看起來很不一樣,就好像其他的一切都顯得不一樣。

“感恩節快樂,奈特。”我說,打開衣櫥,開始隨意拉出一些衣褲。“多吃一點,你太瘦瞭。”

“我會的,還會多吃一點蔓越橘醬。剛到這裡的頭一個星期是我想傢最厲害的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我媽媽做的蔓越橘醬。”

我把行李箱塞滿,心想可以先載卡蘿爾到德裡的巴士站,然後繼續開車回傢。如果一三六號公路的車子不太多的話,可能天還沒黑就到傢瞭。說不定我甚至可以在到傢之前,先在法蘭克冷飲店買杯沙士。突然之間,離開這個地方——離開張伯倫舍和豪優克餐廳,離開這整間該死的大學——成為我現在最想做的事。你現在很困惑,彼特,卡蘿爾那天晚上在車子裡說,不管是對學校、對紅心牌戲、對安瑪麗或對我,都覺得很困惑。

對我來說,這是遠離牌局的好機會,卡蘿爾要離開的消息,我覺得很難過,但是如果說那是我當時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在說謊。在那一刻,離開三樓交誼廳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逃離“婊子”的誘惑。如果你在十二月被退學,明年十二月就會在叢林作戰瞭。保持聯絡,寶貝,再見囉,正如柯克艦長所說。

我把行李箱關好,環顧四周,奈特還站在走廊上。我跳起來,發出一聲驚呼,好像見鬼似的。

“嘿,走吧,快走吧,”我說,“時間如潮水,一去不復返,即使你念的是牙醫預科,時間也不會停下腳步等你。”

奈特仍然站在那裡,看著我。“你會被退學。”他說。

我再度想著,奈特和卡蘿爾兩個人還真像呢,好像同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我想擠出一絲微笑,但是奈特沒有回我微笑。他苦著蒼白的小臉,標準北方佬的臉孔,你看到一個老是曬傷,而不是曬出一身古銅膚色的瘦子,他所謂的精心打扮隻是打著一條細領帶,頭上隨意抹點美發水,而且他應該是在新罕佈什爾州白河北岸長大的,臨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很可能是“蔓越橘醬”。

“不會啦,”我說,“別瞎說,奈特,沒問題的。”

“你會被退學。”他又重復瞭一遍。臉頰浮現暗紅色的紅暈。“在我認識的人當中,你和艦長是最好的大好人,我在高中從來沒有碰到過像你們這樣的好人,至少在我那所高中裡沒有,但你們就快被退學瞭,真是愚蠢。”

“我不會被退學。”我說……但從昨晚起,我已經接受瞭可能被退學的想法。我不隻是即將步入嚴重危機,而是已經深陷危機中。“艦長也不會,情勢還在掌控中。”

“整個世界都快崩潰瞭,而你們兩個卻為瞭玩牌快被踢出學校!隻因為愚蠢、該死的撲克牌遊戲!”

我還來不及搭腔,他就離開瞭,回鄉下去吃媽媽烤的火雞,甚至還可以得到辛迪的服務。嘿,這可是感恩節呢!

26

我不算命,也很少看《X檔案》,從來不撥靈媒熱線的電話,但我相信我們偶爾都能未卜先知。那天下午就是如此,當我把老哥的老爺車停在富蘭克林舍前面的時候,她已經離開瞭。

我走進去。宿舍大廳通常會有八九位來訪的年輕紳士坐在塑料椅子上等候,今天卻出奇的空空蕩蕩。穿著藍色制服的清潔工正在用吸塵器清潔地毯,櫃臺小姐邊看《麥考爾》雜志、邊聽收音機。事實上,她聽的是“問號與神秘主義者”的音樂。哭吧,哭吧,哭吧,寶貝,九十六滴眼淚!

“麻煩通報一下,彼特要找卡蘿爾。”我說。

她抬起頭來,把雜志放下,拋給我一個甜蜜、同情的眼神,仿佛醫生要宣告“哎,抱歉,你的腫瘤沒有辦法動手術取出來”時一樣。你真倒黴,還是和耶穌做朋友吧。“卡蘿爾說她必須早一點離開,她已經搭穿梭巴士去德裡車站瞭。但是她說你會來找她,要我把這個東西拿給你。”

她遞給我一個信封,封套上寫著我的名字。我謝謝她,拿著信封走出富蘭克林舍。我沿著人行道走下去,在車子旁邊佇立片刻,眺望前面的豪優克餐廳,這座曠野上的宮殿、頭上長角的熱狗人之傢。而下面就是班奈特小徑,秋風掃過落葉,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樹葉的顏色早已失去原先的光亮,隻留下十一月的暗褐色。那天是感恩節前夕,冬天的腳步即將踏上新英格蘭,周遭隻有寒風呼嘯和冷冷的冬陽。我又哭瞭起來,可以感覺到臉頰上的熱淚。九十六滴眼淚,寶貝;哭吧,哭吧,哭吧!

我爬進車子裡,昨晚就是在這裡失去瞭童貞,然後打開信封,裡面有一張紙。莎士比亞說過,警句貴在簡潔。如果莎士比亞說得對,那麼卡蘿爾的短箋可真是字字珠璣。

親愛的彼特:

我覺得我們應該把昨晚當做最後的道別——這樣不是最好嗎?我可能會寫信到學校給你,也可能不會,目前我很困惑,沒有辦法說定(說不定我會改變主意回來念書)。但是請不要找我,讓我主動和你聯絡,好嗎?你說你愛我,如果你真的愛我,讓我主動和你聯絡。我一定會和你聯絡的,我答應你。

卡蘿爾

附:昨晚可以說是我這輩子最美好的經驗。

又附:千萬不要再玩牌瞭。

她說這是她這輩子最美好的經驗,但是在底下簽名的時候卻沒有寫上“愛你的”,隻是簽上名字而已。如果還有比這更棒的經驗,我不知道怎麼可能受得瞭。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伸手摸摸座椅上她躺過的地方,我們曾經躺在一起的地方。

打開收音機,彼特,我喜歡老歌。

我看看手表。由於提早開車到她的宿舍(也許是出於下意識),現在還不到三點鐘。在她回康涅狄格州之前,我很容易就可以在德裡巴士站趕上她……但是我不會這樣做。她說得對,我們在這輛老爺車裡面有瞭最精彩的道別;再有任何動作都是畫蛇添足。最多隻是重復昨天說過的話而已,甚至發生爭論,反而讓昨晚的美好蒙上污點。

我們需要信息。

是啊,我們也得到信息瞭,老天爺知道我們得到信息瞭。

我把她的信折好塞進牛仔褲口袋裡,然後開車回傢。起先淚水模糊瞭我的雙眼,我不停拭淚,然後打開收音機,音樂讓我覺得好過一點;音樂總是有這樣的功效。現在我已經五十開外瞭,音樂還是能讓我覺得好過一點。

27

我大約在五點半回到蓋茲佛斯鎮,經過法蘭克冷飲店時,我放慢速度,然後又往前開。到瞭這時候,我迫切地想回傢,相較之下,喝喝啤酒、和法蘭克聊聊八卦就沒那麼重要瞭。媽媽歡迎我回傢的方式是一邊嘴裡念著我太瘦瞭、頭發太長瞭,還有“胡子也不好好刮一刮”,一邊為浪子歸來而掉下歡喜的眼淚。老爸吻瞭吻我的臉頰,用一隻手臂摟瞭我一下,然後仿佛一隻好奇的烏龜般,從褐色舊毛衣裡探出頭去,打開冰箱倒瞭一杯老媽泡的紅茶。

我們——媽媽和我——認為他可能隻剩下五分之一的視力,也許多一點點,很難說,因為他難得開口。那是一次可怕的意外造成的,他從二樓跌下去,左臉和脖子都留下瞭疤痕,頭蓋骨還有一塊補丁,所以那裡長不出頭發。那次意外破壞瞭他的視力,同時影響到他的腦力。但是他還不算“癡呆”,我有一次在理發店聽到一個混蛋這麼說;我父親也沒有啞掉,雖然有人似乎以為他是啞巴。他昏迷瞭十九天,醒來以後,大半時候都悶不吭聲,而且腦子裡經常混沌一片,但有時候他還是在那兒,仍然在場,而且也還像個父親,足以在我回傢的時候親親我,還有用一隻手緊緊摟我一下,自從我有記憶以來,他都是這樣擁抱別人。我很愛老爸……和龍尼玩牌玩瞭一學期之後,我學到的是,說話是被過度高估的才能。

我和爸媽一起閑坐瞭一會兒,和他們說瞭一些學校裡的事情(不過沒有談到玩牌),然後就出去外面。我在暮色中掃瞭一下落葉——冷冷的空氣吹到臉上,未嘗不是一種福氣——向路過的鄰居揮手打招呼,晚餐時吃瞭三個媽媽做的漢堡。然後,她說要去教會為臥病在傢的人準備感恩節晚餐;她不認為我回傢的第一個晚上會想和一群嘮叨的老太婆一起度過,不過如果我想參加也很歡迎。我謝謝她,說我想給安瑪麗打個電話。

“喔,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件事?”她說,然後就出去瞭。我聽到她發動車子的聲音,然後毫不興奮地打電話給安瑪麗·索西。一小時後,安瑪麗就開著她爸爸的貨車,掛著微笑來到我傢,她的頭發垂在肩上,嘴上塗瞭亮麗的口紅。她的笑容沒多久就消失瞭,我想你也猜得到,十五分鐘後,安瑪麗就走出我傢,也走出我的人生。保持聯絡,寶貝,再見瞭。大約在伍德斯托克音樂會舉行的那段時間前後,她嫁給路威斯頓的保險經紀人,成為賈爾伯特太太。他們生瞭三個小孩,到現在仍然有婚姻關系。我猜這樣很不錯,不是嗎?即使沒那麼好,你還是得承認這是典型的美國式生活。

我站在廚房水槽邊的窗前,看著索西先生的貨車尾燈消失在馬路上。我覺得很慚愧——天哪,想到她睜大眼睛、微笑消失、開始顫抖的神情——但是我也覺得很開心,十分差勁地有種松瞭一口氣的感覺,輕松地想要像舞王佛雷亞斯坦那樣沿著墻壁跳舞,一直跳到天花板上。

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我轉過身去,看到老爸穿著拖鞋,慢慢拖著腳步在地板上走著,一手往前伸出去,手上的皮膚松垮垮的,像戴著又大又松的手套般。

“我剛剛是不是聽到一位年輕小姐叫一位年輕男士混賬東西?”他輕輕地問。

“這個……是啊,”我說,“我想你大概聽到瞭吧。”

他打開冰箱摸索瞭一下,拿出一壺冰紅茶,喝起不加糖的紅茶。我偶爾也學他喝不加糖的紅茶,我可以告訴你,喝起來淡而無味。我的推論是,老爸總是喝紅茶,原因是紅茶是冰箱裡最明亮顯眼的東西,他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麼。

“剛剛那是索西傢的女孩,對不對?”

“對,爸,是安瑪麗。”

“索西傢的人脾氣都不好,彼特。她剛剛摔門,對不對?”

我忍不住笑瞭,那扇老舊的玻璃門居然沒有碎掉,還真是奇跡。“我猜她的確摔瞭門。”

“你在大學裡看上瞭別的漂亮女孩,對不對?”

這是個頗復雜的問題,簡單回答的話——而且或許也是最誠實的答案——應該說我沒有,我也就這樣回答老爸。

他點點頭,從冰箱旁的櫥櫃中拿出最大的玻璃杯,一副準備把紅茶倒得櫃臺和腳上到處都是的模樣。

“我幫你倒,好不好?”我說。

他沒有搭腔,但是退後幾步讓我倒茶。我把七八分滿的玻璃杯放在他的手裡,把裝紅茶的水壺放回冰箱。

“好喝嗎?”

他沒有搭腔,隻是站在那兒,兩手捧著玻璃杯,像個孩子一樣小口地啜飲著紅茶。我等瞭一下,覺得他不會回答我的問題,於是提起放在角落的行李箱。整理行李的時候,我把教科書扔到衣服上,現在得把書一一拿出來。

“放假的第一個晚上就開始用功。”老爸說,把我嚇瞭一跳——我幾乎忘瞭他還站在那裡。

“這個嘛,我有幾堂課的進度落後瞭,老師教課的速度比高中的時候快很多。”

“大學,”他說,然後停頓瞭很久,“你在讀大學。”

聽起來像個問題,所以我說:“是啊,爸。”

他又多站瞭一會兒,仿佛要看我整理書和筆記本。也許他在註視著我,也許隻是站在那兒,我不太確定。最後,他開始慢慢走向門口,伸長脖子,微微舉起一隻手,另外一隻手——拿著一杯紅茶的那隻手——現在屈起來放在胸前。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對我說:“你甩掉索西傢的女孩很好。索西傢的人脾氣都很壞。你可以把他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卻沒辦法帶他們出門。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女朋友。”

他走出去,屈在胸前的那隻手還握著那杯紅茶。

28

哥哥和嫂嫂返抵傢門之前,我的確讀瞭一點書,接下來三小時稍微趕上瞭社會學的進度,還埋頭苦讀瞭四十頁地質學。停下來泡咖啡的時候,我燃起一線希望。我的成績落後瞭,嚴重落後,但或許還沒有到不可救藥的地步。我覺得自己好像外野手,順著球飛的方向,不停往後退、往後退,一直退到左外野的墻邊;然後站在那裡抬頭往上看,但沒有放棄希望,知道那顆球會越過圍墻,但是如果抓準時機跳起來,還來得及攔截到那顆球。我也辦得到。

換句話說,假如我未來可以不再踏進三樓交誼廳的話。

十點十五分的時候,我那大白天還不見蹤影的哥哥終於開車抵達。他懷著八個月身孕的妻子披著有真正貂毛領子的漂亮外套,手裡提著面包佈丁走進來,戴夫則拿著一盅奶油燉豆。全世界大概隻有我老哥會想到老遠帶著一大碗奶油燉豆來過感恩節吧。他是個好人,比我大六歲,一九六六年的時候在一傢小型漢堡連鎖店擔任會計師,他的公司在緬因州和新罕佈什爾州開瞭六傢漢堡店,到瞭一九九六年已經有八十傢店瞭,而我哥哥和另外三個合夥人變成連鎖店的老板,身價高達三百萬美金——至少賬面上的價值是如此——而且已經動過三次冠狀動脈繞道手術,我猜你可以說,新增的每一個繞道血管都值一百萬美金。

媽媽緊跟在戴夫和凱蒂後面走進來,身上沾滿面粉,但因為剛剛準備好晚餐而覺得十分開心,更因為兩個兒子都回傢而雀躍不已,興奮得說個不停。老爸則坐在角落靜靜聽著我們聊天,什麼都沒說……但臉上一直掛著微笑,瞳孔放大的古怪眼睛從戴夫臉上移到我的臉上,又把目光移到戴夫臉上。我猜,他的眼睛其實是對我們的聲音有反應。戴夫想知道安瑪麗在哪裡,我說安瑪麗和我決定冷卻一下彼此的關系,戴夫問我這是不是表示我們已經——

他還沒說完,媽媽和太太都狠狠瞪瞭他一眼,暗示他現在不要提,不要在這個時候提這件事。看到媽媽睜大眼睛,我猜她等一下就會自己開口問我,也許會提出一連串的問題。媽媽想得到信息,當媽媽的總是這樣。

除瞭被安瑪麗罵,還有不時想著卡蘿爾現在到底怎麼樣瞭(主要是她會不會改變主意、決定回緬因大學,還有她會不會和老友薩利一起過感恩節),這個假期還真不賴。星期四和星期五,親戚輪流來訪,大傢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啃著火雞腿、又吼又叫地觀賞電視轉播的美式足球賽,還劈柴供應廚房爐火(還沒到星期天晚上,媽媽已經有足夠的木柴供整個冬天取暖之用)。晚飯後,我們吃甜點、玩拼字遊戲。最富娛樂效果的是,戴夫和凱蒂為瞭他們打算買的房子大吵瞭一架,結果凱蒂把一盒剩菜往戴夫身上扔過去。多年來,我也挨過戴夫幾記老拳,所以我很高興看到那個裝南瓜的塑料盒落到戴夫頭上又彈開來。天哪,真是太有趣瞭。

但是,在所有的好事底下,和傢人團聚的那種快樂情緒底下,我仍然暗自害怕回學校之後可能發生的事情。星期四晚上,當冰箱裡塞滿剩菜,其他人都各自就寢後,我讀瞭一小時書,然後又在星期五下午讀瞭兩小時,當時沒什麼親戚來訪,而戴夫和凱蒂暫時解決瞭分歧,小憩片刻(雖然我認為他們的“小憩”也很吵)。

我仍然覺得自己可以迎頭趕上——事實上,我知道我可以——但也知道沒辦法單打獨鬥,或和奈特一起奮戰。我必須找個很瞭解三樓交誼廳那種致命吸引力的搭檔,他很瞭解每當有人開始打出黑桃牌、試圖逼出婊子時那種熱血澎湃的感覺,也充分明白在牌桌上擊敗龍尼的那種單純的快樂。

我心想,我必須找艦長一起奮鬥。即使卡蘿爾回來,她絕沒有艦長那麼清楚我的感覺。我必須和艦長並肩作戰,奮力向岸邊遊去,避免滅頂。我倒不是真的那麼關心他,而是想如果我們同心協力,兩個人應該都可以過關。承認這點讓我覺得自己很齷齪,但這是實情。到瞭星期六,我已經好好探索瞭自己的靈魂一番,知道我最關心的還是自己。假如艦長也想利用我,那很好,因為我確實想好好利用他。

星期六中午前,我已經花瞭很多時間讀地質學,我知道需要有人很快解釋一些概念給我聽。這學期隻剩下兩次大考:期中考之後就是期末考,我必須兩次都考得很好,才能保住獎學金。

戴夫和凱蒂在星期六晚上七點左右離開,仍然在為該買哪棟房子拌嘴(但是心情已經好很多瞭)。我在餐桌旁坐定,開始讀社會學中關於“外團體制裁”的那一章,課本想說的似乎是即使書呆子都需要有人可以欺負。這觀念還真令人沮喪。

讀著讀著,我感覺到廚房裡並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我抬起頭來,看到媽媽穿著粉紅色舊傢居服站在一旁,臉上抹瞭旁氏冷霜,像鬼似的。我不訝異我完全沒有聽到她的腳步聲,在這棟小房子裡住瞭二十五年以後,她很清楚哪些地方踩下去會吱嘎作響。我想她終於要來問我關於安瑪麗的事情瞭,但結果她壓根兒就沒有想到我的愛情生活。

“你到底惹上多大的麻煩瞭,彼特?”她問。

我想瞭大約一百種不同的答案,最後決定實話實說。“其實我不知道。”

“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這一回我沒有說實話,現在回頭看就明白當時我撒謊泄漏瞭心底的秘密:我內心仍然有一股與我的最佳利益背道而馳的強大力量,很可能把我推到懸崖邊……推下懸崖。

是啊,媽,問題就出在三樓交誼廳和紙牌——每次我都告訴自己,玩幾手牌就好瞭,然後抬頭看鐘的時候都已經過瞭午夜,我已經累得沒法念書瞭;太沉迷其中,沒辦法用功讀書。除瞭玩紅心以外,整個秋天,我真正認真做的事情,就隻有失去瞭我的童貞。

如果我當時至少說出前面那部分,那麼情形大概就好像猜出紡稻草的小矮人叫什麼名字,然後大聲說出來。但是我什麼都沒說,隻告訴媽媽,大學老師上課的進度太快瞭,我過去的讀書方法都不管用,必須建立新的讀書習慣。但是我一定辦得到,我很確定我辦得到。

她交叉著雙臂在那兒站瞭一會兒,雙手埋進衣領中——樣子看起來好像中國娃娃一樣——然後說:“我永遠愛你,彼特,你爸爸也一樣。他沒有說出口,但是他感覺得到。我們都愛你,你也知道。”

“是啊,”我說,“我知道。”我站起來抱住她。她得瞭胰臟癌,至少這個病很快,但還不夠快,我猜當發生在你摯愛的人身上時,什麼都不夠快。

“但是你一定要用功念書。不肯用功的男孩子現在一個個都步上死亡之路,”她微笑著說,但是臉上看不出笑意,“或許你也知道這件事。”

“我聽到一些謠言。”

“你還在長大。”她說,把頭抬起來。

“沒有吧。”

“有,從去年夏天到現在至少又長瞭三厘米。看看你的頭發!為什麼不去剪剪頭發呢?”

“我喜歡這個樣子。”

“你的頭發長得像女孩子一樣。聽我的話,彼特,剪剪頭發,看起來整齊一點。畢竟你不是滾石合唱團的團員!”

我忍不住笑起來。“我會考慮考慮,好嗎,媽媽?”

“記得去剪頭發。”她又緊緊抱瞭我一下,然後就放我走瞭。她的樣子很疲倦,但是也很漂亮。“他們在大海的另一頭殺瞭很多男孩子,”她說,“起先我以為他們有很好的理由,但是你爸爸說他們瘋瞭,說不定他說得對。你一定要用功讀書。如果需要額外的錢來買書——或請傢教——我們會想辦法挪一點錢給你。”

“謝謝,媽,你真是蜜桃。”

“我不是,我隻是一匹累壞的母馬。我要去睡覺瞭。”

我又讀瞭一小時書,後來所有的字在我眼中都變成兩個字或三個字,於是我上床睡覺,但是又睡不著。每次我在蒙矓間快進入夢鄉時,就看到自己拿起一手牌,開始照著花色把牌重新排列一遍。最後,我幹脆睜開眼睛,瞪著天花板。不肯用功的男孩子現在都一個個步上死亡之路,我媽媽這麼說。卡蘿爾告訴我,在這個時代,身為女孩有很大好處,約翰遜特別關照到這點。

咱們把婊子揪出來吧!

向左傳,還是向右傳?

天哪,該死的彼特射月瞭!

我的腦子裡充滿各種聲音,聲音似乎從空氣中慢慢擴散開來。

就我的問題而言,唯一明智的解決辦法就是不要再玩牌瞭,但盡管三樓交誼廳離我現在躺著的地方有一百三十英裡遠,那裡對我仍然有一種吸引力,完全超乎理性的吸引力。在積分賽中,我已經累積瞭十二分,隻有龍尼贏我,他有十五分,我怎麼可能從此不踏進交誼廳、放棄那十二分、讓那吹牛大王所向無敵呢?卡蘿爾幫我看清楚龍尼的為人,瞭解他是個心胸狹窄、令人討厭的投機分子。可是現在卡蘿爾離開瞭——

我心底理性的聲音說:龍尼不久也會離開。如果他還能撐到這學期結束,那真是天大的奇跡。

沒錯,而且除瞭紅心牌戲之外,龍尼一無所有。他的樣子又醜又笨,挺著個大肚子,但胳膊很細,已經可以看出他老瞭以後會是什麼樣子。他隨身帶著籌碼是為瞭稍稍掩蓋住強烈的自卑感,而且老愛吹牛自己多會把妹,這也很可笑,何況他其實不太聰明,就好像其他快被退學的男孩一樣(例如艦長)。在我看來,龍尼擅長的就隻有紅心遊戲和空洞的吹噓,所以何不退出牌局,讓龍尼去玩他的牌、去信口開河呢?

因為我不想,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因為我想抹掉他臉上齷齪虛偽的假笑,讓他無法再發出刺耳的笑聲。說起來很卑鄙,但卻是真心話。我最愛看龍尼悶悶不樂的樣子,看他額頭垂著幾撮油油的頭發、噘著嘴、拉長瞭臉怒視著我的樣子。

而且,牌戲本身也很有吸引力。我很愛玩牌,即使躺在傢裡從小睡著的床上,我還是忍不住想著紅心牌戲,所以等我回學校以後,怎麼可能不踏進三樓交誼廳呢?當馬克大聲叫我快點、還剩一個位子、記分表上每個人的分數都歸零、牌戲即將開始時,我怎麼可能假裝聽不見呢?我的老天!

當客廳的報時佈谷鳥高唱出兩點鐘時,我還沒睡著。於是我爬起來,披上睡袍走下樓去。我倒瞭一杯牛奶坐在餐桌旁喝,廚房裡一片漆黑,隻有爐臺的日光燈發出的亮光,周遭一片安靜,隻聽到壁爐燃燒柴火的沙沙聲和臥室傳來老爸輕柔的鼾聲。我覺得有一點昏昏沉沉,仿佛火雞和餡料在我腦子裡掀起瞭小小的天搖地動,仿佛我可能陷入沉睡,一睡就睡到三月的聖帕特裡克節。

這時候,我碰巧瞥見門口木箱的鉤子上掛著我的高中制服外套,胸前有白色的GF兩個大字母交疊在一起,隻有這兩個字母縮寫,沒有其他圖案。我不是運動健將。和艦長剛認識的時候,他曾經問我有沒有因為運動場上的優良表現而得過繡字母代號的榮譽?我告訴他有,就是代表手淫(masturbation)的M——我是一軍,最擅長高手擊球。艦長笑得流眼淚,也許我們就是那時候開始變成好朋友的。事實上,我猜我也可能因為辯論和戲劇上的表現而獲得D,但是他們不會為這些項目頒發榮譽字母,對不對?當年不會,現在也不會。

那天晚上,高中生活似乎離我很遠,幾乎已經是在另外一個星系瞭……但是外套還掛在那裡,那是十六歲生日時傢人送我的禮物。我走到門口取下外套,把它貼在臉上,聞著外套,想到梅曾錫克老師上第五節課的情形——鉛筆屑的苦味、女生說悄悄話和偷笑的聲音、外面隱約傳來學生上體育課的叫聲。我看到外套掛在鉤子上的部位凸瞭出來,猜想從四五月以後就沒有人穿過這件外套瞭,連我媽媽穿著睡衣、去門外拿信的時候,都不曾披上這件外套。

我想到那天看到卡蘿爾的照片刊登在報紙上,寫著“美軍立刻撤出越南”的標語陰影籠罩在她的臉上,馬尾垂在高中外套的衣領上……我想到一個主意。

我傢的電話放在前廳的桌上,是轉盤式的老古董。電話下面的抽屜裡放瞭一本蓋茲佛斯鎮的電話簿、我媽媽的地址簿,還有亂七八糟的文具。其中有一支黑色的馬克筆,我把筆拿出來,然後回到餐桌旁坐下來,我把高中外套鋪在膝蓋上,用馬克筆在外套背後畫瞭個大大的麻雀爪印。這麼做的時候,我感到原先的緊張逐漸消失,肌肉漸漸放松下來。我覺得如果我想要的話,可以用字母獎勵自己,而且現在就正在這麼做。

我畫完以後,把外套拿起來看一看。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畫的圖案顯得很粗糙,而且有一點孩子氣:

但是我很喜歡。我喜歡這個他媽的圖案,盡管不確定當時自己對越戰的想法是什麼,但就是很喜歡這個圖案,而且覺得終於可以上床睡覺瞭;畫上這個圖案居然有這樣的功效。我把牛奶杯洗幹凈,夾著外套上樓去。我將外套塞進衣櫃裡,然後躺下來,想到卡蘿爾拉著我的手伸進她的毛衣裡面,還有嘴裡感覺到她的氣味;還想到我們在老爺車起霧的車窗裡展現出真實的自我,也許流露出我們最好的一面;又想到我們站在停車場中,看著戈德華特貼紙的碎片隨風飄散時一起大笑的情景。我進入夢鄉時腦子裡想的就是這件事。

星期天回學校的時候,我把改裝過的高中外套塞進皮箱裡——盡管我媽媽最近開始質疑約翰遜先生和麥克納馬拉先生的戰爭,但如果她看到這個圖案的話還是會問一堆問題,而我沒有辦法回答那些問題,目前還沒有答案。

不過,我覺得自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可以披上這件外套瞭,而我也的確這麼做瞭。我把啤酒灑在上面,將煙灰彈到上面,嘔吐在上面,血滴在上面,在芝加哥穿著它被噴催淚瓦斯攻擊,同時一邊扯著喉嚨大喊:“全世界都在看!”女孩子靠在我左胸前纏繞在一起的GF字母上哭泣(大四的時候,那兩個字母已經不是白色,而變成臟兮兮的灰色瞭),還有一個女孩和我做愛的時候,就躺在這件外套上。我們做愛時沒有任何防護措施,所以很可能外套上還沾瞭些許精液。一九七〇年,我打包行李離開迷幻天地時,我在傢裡的廚房畫在外套背上的和平標志雖然隻剩模糊一片,但是還留在那裡。其他人也許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我始終知道那是什麼。

29

感恩節過後,我們在星期日陸續回到學校:艦長首先在五點鐘回到宿舍(他住在德斯特,我們三人之中,他傢離學校最近),我在七點鐘左右抵達,奈特則在九點鐘到。

我甚至連行李都還沒打包,就打電話到富蘭克林舍。櫃臺接電話的小姐說:“沒有,卡蘿爾·葛伯沒有回學校。”她不想再多說,但我一直煩她,後來她說,桌上有兩張離校卡,其中一張上面寫著卡蘿爾的名字和房間號碼。

我向她道謝,然後掛斷電話。我在那兒呆呆地站瞭一會兒,任憑香煙的煙霧彌漫電話亭,然後才轉過身來。在走廊另一端可以看到艦長坐在其中一張牌桌上,把散落的紙牌一張張撿起來整理好。

有時候我懷疑如果卡蘿爾回來瞭,或我有機會在艦長踏進三樓交誼廳前先找到他,情況會不會大不相同。不過,真實情況並非如此。

我站在電話亭中抽著寶馬牌香煙,為自己感到難過。然後,有人在走廊那端叫著:“噢,可惡,不!我不相信!”

龍尼則高興地回答(我看不到他的臉,不過那種仿佛鋸開松樹幹的聲音鐵定是他)。“哇,你們看——蘭迪在後感恩節時代揪出瞭第一個婊子!”

不要走進去,我告訴自己,如果你走進去,就真是活該,絕對是活該。

但是我當然還是走瞭進去,每張牌桌都坐滿瞭人,但是比利、東尼和休還站在旁邊,如果想玩牌的話,我們四個人可以湊一桌。

艦長抬起頭來,隔著煙霧對我揮一揮手,說:“歡迎回到瘋人院。”

“嘿!”龍尼說,他環顧四周,“看看誰來瞭!這裡唯一懂得玩牌的人!你跑到哪裡去瞭?”

“我去路威斯頓!”我說,“去幹你老母!”

龍尼咯咯笑,長滿痘痘的臉頰漲得通紅。

艦長嚴肅地看著我,眼神中似乎流露瞭什麼,我不太確定。隨著時光流逝,亞特蘭蒂斯愈來愈往下沉,沉到深海中,而我們喜歡把它說得很浪漫,把它變成神話。也許我看出來他打算放棄瞭,他打算繼續留在那裡玩牌,不管未來會怎麼樣,就走一步算一步;也許他是在暗示我,盡管選擇走自己的路無妨。但是我當時才十八歲,雖然不想承認,就許多方面而言其實和奈特蠻像的。我從來沒有交過像艦長這樣的朋友。艦長什麼都不怕,他說的每句話都要加個“幹”字,在曠野上的宮殿吃飯時,女孩子都忍不住盯著他瞧,他是少女殺手,是龍尼隻有在做春夢時才當得成的角色。但是艦長心裡有些東西蠢蠢欲動,就好像一小片骨頭在他體內無害地到處遊走,直到多年後才刺穿心臟或阻塞腦部。他自己也知道這點。即使在那個時候,高中生活還記憶猶新,還以為自己日後會當高中老師和棒球教練,他仍然曉得這點。我愛他,我愛他的神態,愛他的微笑,愛他走路和說話的樣子。我愛他,我不會離他而去。

“怎麼樣,”我對比利、東尼和休斯說,“你們想好好上一課嗎?”

“每一點積分算五分錢!”休斯說,像瘋子一樣狂笑。他媽的,他還真是個瘋子。“那麼就來吧!”

很快地,我們四個人就在角落玩瞭起來,四個人都拼命抽煙,紙牌飛來飛去。我還記得感恩節的那個周末,我發狂似的猛K書;還記得媽媽說,這些日子以來,不用功讀書的孩子都逐漸步上死亡之路。我還記得這些事情,但這些事情感覺十分遙遠,就好像我和卡蘿爾在車子裡,邊聽著五黑寶的歌聲邊做愛一樣遙遠。

我再度抬起頭來,看到斯托克利站在門口,拄著拐杖,用慣有的輕蔑眼神冷冷看著我們。他的黑發看起來比往常都要濃密,一圈圈鬈發肆無忌憚地盤踞在耳朵上方和落在衣領上。他不停抽著鼻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但除此之外,他看起來並不會比放假前更加病懨懨的。

“斯托克利,”我說,“近來好嗎?”

“喔,誰曉得呢,”他說,“也許比你好一點吧!”

“進來吧,哩噗—哩噗,拉張凳子坐下來,”龍尼說,“我們會教你怎麼玩。”

“我想學的東西,你沒有一樣懂。”斯托克利說,然後就走開瞭。我們聽著他的拐杖聲和咳嗽聲漸漸遠去。

“那個跛腳怪胎愛死我瞭,”龍尼說,“他隻是沒有表現出來。”

“如果你不開始發牌,我可會給你好看。”艦長說。

“我好害怕,我嚇壞瞭。”龍尼裝著卡通人物的聲音說,不過隻有他自己覺得好笑。他把頭靠在馬克的手臂上,裝出害怕的神情。

馬克用力把他甩開。“他媽的,你別靠過來,這件襯衫是新買的,我可不想沾到你臉上的膿。”

在龍尼放聲大笑之前,我看到他臉上閃過一絲受傷的神情。但我仍然不為所動,也許龍尼真的碰到瞭問題,但他並不會因此變得討人喜歡。對我而言,他隻是一個很會玩牌的吹牛大王。

“來吧,”我對比利說,“快發牌吧!我等一下還要念書。”但是當然,那天晚上我們沒有一個人念瞭書。這股紅心熱非但沒有因為假期而冷卻,反而比以往都強烈而炙熱。

我在十點十五分左右走到走廊上抽煙。這裡和我的寢室還隔瞭六個房間,但我已經知道奈特回來瞭。尼克和巴瑞的房間裡傳出“我的羅斯瑪麗在哪兒,愛情就在哪兒”的歌聲,從更遠的房間裡則傳來奧克斯的歌聲。

奈特整個人埋進衣櫥裡,在那裡掛衣服。奈特不但是我認識的大學生中唯一會在寢室穿睡衣的人,同時也是唯一會用衣架把衣服掛在衣櫥裡的人。我唯一用衣架掛著的衣服隻有高中外套。現在我拿出外套,摸摸口袋裡有沒有煙。

“我說,奈特,怎麼樣啊?蔓越橘醬吃夠瞭沒?”

“我——”他剛要開口,就瞄到我在外套上畫的圖案而爆笑起來。

“怎麼瞭?”我問,“很好笑嗎?”

“還蠻好笑的。”他說,把頭埋得更深瞭,“你看。”他探出頭來,手裡拿著海軍外套。他把外套翻過來讓我看看背後,上面也畫瞭麻雀爪印,但比我的手繪圖案整齊許多,因為奈特的圖案是用明亮的銀色寬膠佈貼成的。這一回,我們兩人都笑瞭。

“我們真是哼哈二將,腦袋瓜想的東西都一樣。”我說。

“胡說。偉大的心靈都彼此相通。”

“是嗎?”

“呃……反正我喜歡這麼想。所以,你對戰爭的看法改變瞭嗎,彼特?”

“什麼看法?”我問。

30

安迪和阿什利根本沒有回來繼續學業——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八個人陣亡瞭。對我們而言,在冬天第一場暴風雪來臨前那三天,顯然情況變得更糟瞭;在其他人眼中,情況很明顯。不過如果你深陷其中、在紅心熱之中熱昏瞭頭,事情看來就隻不過是稍微偏離常軌而已。

感恩節假期之前,交誼廳的四人牌局在上課時間往往不時拆散、重組;偶爾當大傢都去上課的時候,交誼廳裡甚至空無一人。但現在玩牌的搭檔幾乎都很固定,隻有當有人搖搖晃晃地回房睡覺,或換到別桌打牌以避開龍尼高超的技術和粗暴的言語時,才會有些許變動,這是因為三樓的紅心迷大都不是為瞭接受更高深的教育而回來這裡,包括巴瑞、尼克、馬克、哈維,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盡管上瞭大學,卻幾乎已經放棄受教育瞭。他們之所以回學校,隻是為瞭追求毫無價值的“賽末點”。事實上,許多住在張伯倫舍三樓的男生現在都主修紅心牌戲,悲哀的是,我和艦長也加入他們的行列。我星期一去上瞭幾堂課,然後心想“管他的”,就把其他的課全逃掉瞭。星期二我什麼課也沒去上,在夢中玩瞭整晚的牌(還記得夢境中有個片段是我的黑桃皇後掉到地上,上面變成卡蘿爾的臉),然後星期三整天都在玩紅心。地質學、社會學、歷史……全都是沒有意義的空洞概念。

在越南,一群B—52戰鬥機擊中瞭越共在東河的集結地,也順帶打中瞭一隊美國海軍陸戰隊士兵,十二人死亡,四十人受傷——哎,可惡。氣象預報說,星期四的天氣會從下大雪轉為下雨,而下午將會下冰雹。但沒幾個人註意到氣象報告,當然我絕對沒想到這場暴風雨將改變我的人生軌跡。

星期三,我在午夜時分上床睡覺,而且睡得很沉,即使夢到瞭卡蘿爾或紅心牌戲,也全都不記得瞭。星期四早上八點鐘醒來時,外面正下著大雪,我幾乎看不見富蘭克林舍的燈光。洗完澡後,我走到走廊的另一端去看看牌局開始瞭沒有,隻有一桌人在玩牌——是連尼、蘭迪、比利和艦長。他們都臉色蒼白、滿臉胡楂,而且神情疲憊,好像通宵都在玩牌,也許他們真的徹夜未眠。我靠在交誼廳門口看著他們玩牌,而外面雪地裡正發生一件比玩牌還有趣的事情,隻是我們當時都渾然未覺。

31

湯姆住在金舍,是附近另外一棟男生宿舍,貝卡則住在富蘭克林舍。他們倆近三四個星期以來相處得頗為融洽,融洽到經常一起吃飯。在十一月下旬這個飄雪的早晨,他們一起吃完早餐、走回宿舍的時候,看到張伯倫舍的北面,也就是面對校園的那面墻上……正對著大企業舉行面試的東館,墻上畫瞭一些東西。

他們走近一點,走下小徑,踏在新的積雪上,這時積雪大約已經有十厘米厚瞭。

“你看,”貝卡指著雪地說。雪地上出現瞭奇怪的痕跡——不是足跡,比較像拖曳的痕跡,而且在拖曳的痕跡外面還出現一個一個小孔。湯姆說,這些孔讓他想到有人穿著雪橇、拄著滑雪桿在雪地上走過的痕跡。他們倆都沒想到,拄著拐杖的人也可能留下這樣的痕跡。

他們再走近宿舍側面,上面的題字又大又黑,但那時候雪愈下愈大,他們得走到離那面墻隻有三米左右的地方,才有辦法看清楚有人用噴漆噴在墻上的大字……而且從歪七扭八的字跡看來,他當時顯然氣瘋瞭。(他們倆都沒想到,噴漆的那個人可能同時需要用力拄著拐杖來保持身體平衡,因此沒辦法把字噴得很整齊。)

墻上的大字寫著:

幹!約翰遜總統,殺人總統

美國立刻撤出越南!

32

我曾經在書上讀到,有些罪犯——或許有很多罪犯——其實很想被逮到。我想斯托克利的情況就是如此。無論他當初來緬因大學是想追求什麼,他始終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我相信他下定決心,覺得該是離開的時候瞭……而如果他即將離開,就要在離開前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是拄著拐杖的傢夥能力所及最驚天動地的臨別秋波。

湯姆和幾十個人提到宿舍墻上的噴漆;貝卡也一樣,還告訴富蘭克林舍二樓的舍監瑪喬麗,她長得很瘦,是個自以為是的女孩。一九六九年之前,瑪喬麗早已是校園中的風雲人物,是CCA,也就是美國大學基督徒協會的創辦人兼會長;CCA贊成美國參與越戰,他們在學生活動中心販賣尼克松時代流行的小旗幟別針。

我被排在星期四中午到曠野上的宮殿工作,盡管我偶爾會逃課,卻從來不打算蹺班——我不是那種人。我把交誼廳的位子讓給東尼,在十一點鐘左右開始往豪優克餐廳走去,看到雪地上聚集瞭一大群學生,全盯著我們宿舍北面看。我走過去,看看上面寫什麼,立刻明白這些字是誰寫的。

有一輛校車停在班奈特路旁,還有一輛校警的車子停在通往宿舍的小徑上。瑪喬麗站在四名校警、男生訓導長以及訓導人員查爾斯的旁邊。

那裡大約聚集瞭五十個人,我走在人群後面伸長脖子東張西望,五分鐘後,人數增加到七十五人左右。等到我在下午一點十五分洗完碗、走回宿舍的時候,那裡可能已經聚集瞭兩百個人,大傢三五成群傻乎乎地在那裡看熱鬧。我猜現在很難想象墻上的塗鴉會吸引這麼多人註意,尤其那天的天氣那麼糟,但是那個年頭和今天的世界截然不同,當年美國沒有一傢雜志刊登的裸照會露毛(除瞭《大眾攝影》雜志偶爾會這麼做),報紙也絕對不敢對政治人物的性生活指指點點。在很久以前,距離遙遠的世界裡,當時亞特蘭蒂斯尚未沒入海底,諧星曾因在公開場合說出“幹”這個字而入獄。在那個世界裡,有些字眼仍被視為驚世駭俗。

沒錯,我們都知道“幹”這個字,我們當然都知道,我們經常說這個字:幹,幹你的狗,幹你老妹等等。但是在離地五英尺高的墻壁上,用黑色噴漆大大寫著:幹!美國總統!殺人總統!居然有人膽敢叫美國總統殺人犯?我們簡直不敢相信。

我從豪優克走回宿舍的時候,另外一輛警車也開到這兒來,總共來瞭六名校警——幾乎全部的校警都來瞭——他們想用一塊長方形的黃色帆佈把墻上的字蓋住。圍觀的群眾竊竊私語,然後發出噓聲,警察看看他們,顯得很不高興。其中一名警察叫大傢散開,各自回自己該回的地方。他說得可能沒錯,但是顯然大多數人就是喜歡待在那兒,因為圍觀群眾並沒有減少多少。

抓著帆佈左角的警察在雪地滑瞭一跤,幾乎跌到地上,有幾個圍觀的人鼓掌叫好,跌跤的警察怒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臉上堆滿深深的恨意。對我而言,一切就是從那一刻開始轉變的,當世代之間開始出現裂痕的時候。

滑瞭一跤的警察轉過身去,繼續努力把帆佈鋪好。最後,他們終於用帆佈把第一個和平標志和“幹!約翰遜總統”的那個“幹”字遮住,當他們把那個最糟的字眼遮住以後,群眾確實開始散去。天空飄下的雪花現在夾著冰雹,站在那裡很不舒服。

“最好不要讓警察看到你背後的圖案。”艦長說,我轉過頭去,看到他穿著有帽兜的運動服站在我旁邊,雙手伸進衣服前面的肚袋裡,嘴裡吐出的熱氣形成一道煙柱,目不轉睛地盯著校警和還沒被蓋住的大字:約翰遜總統!殺人總統!美國立刻撤出越南!“他們會認為是你做的,或是我做的。”

艦長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轉過身去。他的運動服背上,用鮮紅色墨水畫上那個麻雀爪印。

“天哪,”我說,“你是什麼時候畫的?”

“今天早上,”他說,“我看到奈特的圖案,”他聳聳肩,“實在太酷瞭,我忍不住學他。”

“他們不會認為是我們做的,絕對不會。”

“我想也是。”

唯一的問題是,他們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盤問斯托克利……不需要問太多問題,他就會從實招來。但是如果訓導處的人和男生訓導長還沒有和他談,那隻不過是因為他們還沒有機會問——

“戴維在哪裡?”我問,“你知道嗎?”現在雨很大,冰雹打在樹葉上,也乒乒乓乓地打在我每一寸裸露的皮膚上。

“英雄氣概十足的迪爾波先生和十來個青年軍官儲訓團的朋友在路上來回操練,”艦長說,“我們從交誼廳看到他們,他們開著真正的軍車繞來繞去。龍尼說,他們的小弟弟可能硬得讓他們一星期都沒辦法趴著睡。我想對龍尼而言,這樣還挺好的。”

“等戴維回來的時候——”

“是啊,等他回來的時候。”艦長聳聳肩,仿佛表示那些事情不是我們能控制的。“咱們離開這堆泥濘,回去玩牌如何,你說呢?”

關於很多事情,我都有滿肚子話想要說……但是我依舊什麼也沒說。我們回去屋裡,下午的牌桌照例又是滿座,有五張牌桌在進行著四人牌戲。整個房間裡煙霧彌漫,有人搬來一架留聲機,因此我們可以一邊玩牌,一邊聽著披頭四和滾石合唱團的歌。還有人拿來《九十六滴眼淚》的唱片,至少連續播放瞭一小時:哭吧、哭吧、哭吧。從交誼廳的窗口可以清楚地眺望班奈特小徑和班奈特路,我不停地往那邊望,希望會看到戴維和他那群穿卡其制服的同伴瞪著宿舍墻上的噴漆,也許正在討論是不是應該帶著卡賓槍或拔出刺刀去追捕斯托克利。當然他們不會這樣做。他們在足球場上操練時,可能會高唱:“殺死越共!美國加油!”不過斯托克利是跛子,他們會很高興看到他那熱愛共產黨的屁股被一腳踢出緬因大學。

我不希望看到這樣的事情,但也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不讓它發生。從一開學,斯托克利的外套背上就有麻雀爪印的圖案,早在我們其他人還不曉得圖案的意義之前,戴維就很清楚這點。更何況斯托克利一定會老實承認,他面對訓導長和訓導人員的質問時會完全豁出去。

無論如何,整件事情在我眼中似乎愈來愈遙遠,就好像我修的那些課,也像卡蘿爾一樣,現在我明白她真的離開瞭;被征召入伍、開拔到海外,然後死在叢林裡,對我而言也同樣遙遠。對我們這群人而言,眼前最真實而迫切的事情莫過於揪出那可惡的婊子或射下月亮,並把二十六分奉送給同桌牌友。在我眼中,目前最真實的事情隻有紅心牌戲。

可是後來發生瞭一件事。

33

四點鐘左右,冰雹變成雨,到瞭四點半,天色開始變暗之後,可以看到班奈特小徑上面有八九厘米的積水。小路仿佛變成運河,水底下是結瞭冰後又逐漸融化的泥濘。

當我們註視著在餐廳洗碗部打工的倒黴鬼從宿舍往曠野上的宮殿走去時,牌局進行的速度慢瞭下來。有幾個人——比較聰明的傢夥——直接從斜坡切過去,踏過正快速融化的雪地。其他人則照常穿過下面的小徑,不時在結冰的地面上滑倒。濃霧逐漸從潮濕的地面升起,讓行人更難辨識方向。有個住在金舍的傢夥在兩條小徑交匯的地方碰到瞭從富蘭克林舍走出來的女生,他們一起踏上班奈特路時,男生滑瞭一下,他趕緊抓住女孩。他們幾乎一起滑倒,但想辦法維持平衡。我們全都鼓掌叫好。

在我們這張牌桌上,我們開始玩第一手牌。龍尼狡猾的朋友尼克發給我十三張不可思議的牌,也許是我拿過最好的一手牌,很可能有射月的機會:我有六張高分的紅心牌,沒有一張牌真的是小牌,另外還有黑桃國王和皇後,加上其他兩種花色的人頭牌。我有一張紅心七,不大不小的牌,但是在剛開始時,你可以趁別人不註意的時候突襲成功,因為沒有人會料到你在還沒機會改善手中的牌時就計劃射月。

一開始,雷尼先打出梅花二。龍尼缺這個花色的牌,所以扔出一張黑桃A。他以為情勢大好。我也這麼覺得,我的兩張人頭黑桃牌都可能會贏,黑桃皇後算十三分,但是如果我拿到所有的紅心,就不必把那些積分吞下去,反而是龍尼、尼克和雷尼得吞下那些分數。

我讓尼克贏瞭這一圈,接下來三圈我們輪流贏牌,先是尼克,接著是雷尼,都挖到鉆石(拿到方塊牌),然後我拿到混在一堆梅花牌中的紅心十。

“心開始碎瞭,彼特吃下第一個紅心!”龍尼高興地喊叫,“你要倒黴瞭,鄉巴佬!”

“也許吧。”我說,心想也許龍尼很快就笑不出來瞭。如果能夠成功射月,我會讓那個白癡尼克的積分立刻超過一百分,並讓一路玩得很順手的龍尼輸掉這局。

三圈以後,大傢都看出來我在盤算什麼。不出我所料,龍尼原本堆滿假笑的臉現在臉色大變,臉上正是我最想看到的表情——噘著嘴,滿臉不高興。

“你不可能辦得到,”他說,“我不相信,根本不可能。”不過他的聲音透露出,他知道其實這是有可能的。

“這個嘛,你們看!”我說,然後打出紅心A。我現在不再掩飾我的盤算,何必掩飾呢?如果紅心牌平均分佈在每個人手中,我立刻就可以贏瞭這局。“我們就來看看——”

“你們看!”艦長在最靠近窗戶的牌桌上嚷著,他的聲音流露出不敢相信和敬佩不已的感覺。“我的老天!那是他媽的史托克!”

我們全放下手中的牌,把椅子轉過去,從窗口往下面滴滴答答下著雨的昏暗世界望去,在角落打牌的四個男生則站起來看。班奈特路老舊街燈的微弱燈光投射在霧氣中,我不禁想到倫敦、泰恩街和開膛手傑克。山坡上的豪優克餐廳比以往更像一艘巡洋艦,雨水順著交誼廳的窗戶往下流,豪優克的形象也模糊起來。

“他媽的哩噗—哩噗,這種爛天氣還到戶外去,我真不敢相信。”龍尼驚呼。

斯托克利從張伯倫舍北側快步走下通往窪地的小徑,四面八方的小徑都在窪地交會。斯托克利穿著他的粗呢舊外套,顯然他並不是剛從宿舍走出來,因為外套都濕透瞭。即使窗戶上都是雨水,我們還是看得見他背上的和平標志——和墻上的字一樣黑(盡管現在已經有一部分用長方形帆佈遮住瞭)。他的一頭亂發因為濕透而貼在頭上。

斯托克利沒有抬頭看一看他在墻壁上的塗鴉,隻是往班奈特路快步走去。我從來不曾看過他走得這麼快,完全無視於落在頭上的大雨、逐漸升起的濃霧和拐杖濺起的泥水。他想跌倒嗎?他想冒險試試在泥濘中會不會滑倒嗎?我不曉得。也許他隻是陷入沉思,完全沒註意到自己走得多快或路況有多糟。無論如何,如果他不冷靜下來,一定走不瞭太遠。

龍尼咯咯笑瞭起來,仿佛星火燎原般,他的笑聲傳染給其他人。我不想和他們一起笑,但卻停不下來,艦長也一樣。一方面笑聲仿佛會傳染,另一方面也確實很好笑。我知道這句話聽起來很無情,我當然知道,但是到瞭這個地步,我一定要說出那天的真實情況……因為即使過瞭大半輩子,我仍然覺得很好笑,每當回想起他的樣子,一個穿著粗呢外套的發條玩具在傾盆大雨中快步前行,一邊走著,手中的拐杖一邊濺起泥水。你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事,你就是曉得,而這正是整件事最好笑的地方——問題是在該來的終於來瞭之前,他能撐多久。

雷尼用一隻手撐著臉狂笑,眼睛從張開的手指縫隙往外望,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休用手捧著肚子,好像陷入泥洞裡的蠢驢一樣拼命鬼叫。馬克則笑得停不下來,說他要尿出來瞭,他喝瞭太多可樂,快尿在他媽的牛仔褲上瞭。我笑得太厲害,連紙牌都握不住,仿佛右手神經完全麻痹一般,我松開手指,手上的牌散落在我的膝蓋上。

斯托克利走到窪地底部時,不知為瞭什麼原因停下腳步,瘋狂地來瞭個三百六十度大旋轉,似乎靠著一支拐杖來維持平衡,另外一支拐杖拿在他手裡好像機關槍一樣向四周掃射——殺死越共!宰掉舍監!趕走那些上層階級的人!

“所以……奧運裁判給他的分數是……滿分十分!”東尼惟妙惟肖地學著體育播報員的聲音宣佈。這句話成瞭引爆點,整個交誼廳頓時成瞭瘋人院,撲克牌到處亂飛,煙灰缸翻倒在地,其中一隻玻璃煙灰缸還打碎瞭。有人跌到椅子外面,在地上滾來滾去,一邊頓足一邊吼叫。天哪,我們就是笑得停不下來。

“我的媽呀!”馬克大吼,“我剛剛尿濕褲子瞭!我實在忍不住!”尼克在他後面往窗口爬去,眼淚從發熱的臉頰流下來,雙手往前伸出去,無言地懇求著:拜托,停下來,趕快停下來,否則我的腦血管快爆開瞭,我會笑死在這裡。

艦長站起來把椅子轉過來,我也站起來。笑夠瞭之後,我們勾肩搭背,蹣跚地往窗口走去。令人吃驚的是,斯托克利仍然雙腳著地站著,渾然不知上面有二十幾個興奮過度的撲克牌友正註視著他,而且大笑瞭一場。

“加油,哩噗—哩噗!”龍尼開始呼喊。“加油,哩噗—哩噗!”尼克附和,他已經爬到窗戶旁邊,用額頭頂著窗,仍然繼續笑著。

“加油,哩噗—哩噗!”

“加油,寶貝!”

“加油!”

“好好撐住拐杖啊,好小子!”

“加油啊,他媽的哩噗—哩噗!”

場面熱烈得好像比分接近的足球賽中最後一次進攻,隻是每個人都高喊著“加油,哩噗—哩噗”,而不是“好好守住”或“擋住他,不要讓他踢球”。幾乎每個人都在高聲喊叫,但我沒有喊,而我認為艦長也沒有喊,不過我們都在笑,我們和其他人笑得同樣厲害。

突然之間,我想到卡蘿爾和我坐在豪優克餐廳外面的牛奶箱上的那個晚上,就是她拿童年和朋友合照給我看的那個晚上……並告訴我那些男孩怎麼欺負她、他們用球棒做瞭什麼事。卡蘿爾說,他們起先隻是在開玩笑。當時他們也在笑嗎?也許吧,是啊。因為當你玩得很開心、猛開玩笑時,不都會這樣嗎?你會笑個不停。

斯托克利站在那裡好一會兒,低著頭、拄著拐杖……好像二戰時美國海軍陸戰隊登陸塔拉瓦環礁般開始往上坡進攻。他走在班奈特路上,飛舞的拐杖把泥水濺得到處都是,我們仿佛在註視著一隻患瞭恐水癥的鴨子。

三樓的喊叫聲震耳欲聾:“加油,哩噗—哩噗!加油,哩噗—哩噗!加油,哩噗—哩噗!”

他們起先隻是在開玩笑,我們坐在牛奶箱上抽煙的時候,卡蘿爾這麼說。當時她正在哭,在餐廳透出的白色燈光下掉下銀色的眼淚。他們起先隻是在開玩笑,但後來……就不是玩笑瞭。

想到這裡,我立刻停止拿斯托克利當笑柄——我敢發誓,真的是這樣。不過,我仍然忍不住一直笑。

當斯托克利終於滑倒時,他已經往上坡走瞭三分之一的路程。他把拐杖往前伸得太遠——即使沒有下雨,都伸得太遠瞭——當他的身體往前移時,兩支拐杖從他的腋下飛出去。他的腿猛然彈起來,就好像體操選手在平衡木上做出驚人的花式動作一樣,然後就四腳朝天躺下,啪啦濺起許多泥水。我們從宿舍三樓都聽得到那個聲音,簡直是最後的神來之筆。

三樓交誼廳現在簡直變成瘋人院,裡面的瘋子同時食物中毒。我們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又笑又叫,眼睛噴出淚水。我靠在艦長身上,因為我的雙腿已經撐不住身子,膝蓋感覺好像面條一樣。這輩子從來不曾笑得這麼厲害過,我想以後也沒有再像這樣笑過,但還是一直想到卡蘿爾兩腿交叉坐在牛奶箱上,一手夾著煙、另一手拿著照片的樣子。卡蘿爾說,哈利打我……威利和其他人抓住我,讓我沒辦法逃跑……起先他們隻是在開玩笑,但後來……就不是瞭。

在外面的班奈特路上,斯托克利掙紮著坐起來,努力讓一部分上身脫離水面……然後又直挺挺躺下來,仿佛那冰冷的泥濘是一張床。他向著天空舉起雙臂,似乎在祈求什麼,然後又頹然放下手臂。這三個動作仿佛投降三部曲:先是身體躺回泥濘中,然後舉起手臂,最後雙手張開,手臂重重摔下,再度濺起泥濘。簡直就是去他媽的,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放棄瞭。

“走吧。”艦長說,他還在笑,但是也十分認真;我可以聽到他帶著笑意的聲音裡透著認真,同時也看到他笑得歇斯底裡的扭曲臉上夾雜著嚴肅的神情。我真高興看到他這樣,老天,我真高興。“走吧,在那王八蛋還沒有把自己淹死以前。”

艦長和我並肩走出交誼廳門口,快速跑過走廊,好像彈珠一樣不時相互碰來碰去,跌跌撞撞地往前奔,幾乎像斯托克利在小徑上疾走時一樣快失控瞭。其他人大都跟在我們後面,隻有一個人我很確定沒有跟來,就是馬克,他回寢室去換掉濕瞭的牛仔褲。

我們在二樓的樓梯口碰到奈特——幾乎把他撞倒。他抱著一堆書站在那兒,緊張地看著我們。

“天哪!”他說,這已經是奈特最強烈的語氣瞭,天哪。“你們到底怎麼瞭?”

“走吧。”艦長說。他的喉嚨很緊,近乎咆哮般喊出那幾個字。如果不是先前還和他在一起,我會以為他剛剛哭過。“不是我們,是他媽的斯托克利。他跌倒瞭,他需要——”艦長突然忍不住又爆笑起來。他往後倒在墻上,眼睛轉個不停,仿佛興奮得快休克瞭。他搖搖頭,仿佛拒絕接受這樣的行為,但是你當然無法拒絕笑。當笑聲不請自來的時候,它會啪嗒坐在你最喜歡的座位上,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們上面的樓梯開始轟隆作響,是三樓的牌友下樓梯的聲音。艦長擦擦眼睛,把話說完。“他需要別人幫忙。”

奈特看著我,神情愈來愈困惑。“如果他需要別人幫忙,你們幹嗎笑得那麼厲害?”

我沒有辦法解釋給他聽,可惡,我甚至沒辦法解釋給自己聽。我抓住艦長的手臂,猛拉他。我們開始走下樓梯,奈特跟在後面,其他人也跟在後面。

34

當我們推開左側大門走出宿舍時,看到的第一個東西就是長方形的黃色帆佈;帆佈攤在地上,上面滿是積水和一團團爛泥巴。然後,路上的積水開始湧入我的球鞋中,我完全拋掉瞭看熱鬧的心態,外面真是天寒地凍,冰冷的雨水仿佛一根根細針般紮在我的肌膚上。

班奈特小徑的水淹到我的足踝那麼高,我的雙腳起先隻是冰冷,後來整個凍僵瞭。艦長滑瞭一下,我一把抓住他,奈特從後面穩住我們,免得我們往後跌倒。我可以聽到前面傳來悶聲咳嗽的聲音。斯托克利像根濕透的木頭般直挺挺躺在地上,粗呢外套在身邊漂浮著,一團團黑發漂浮在他的臉上。他咳得很厲害,每一次悶聲咳嗽都口沫橫飛。一根拐杖平躺在手臂和身體之間,另外一根拐杖則朝班奈特廳的方向漂去。

雨水灑在斯托克利蒼白的臉上,他的咳嗽聲中有一種悶聲漱口的喉音,眼睛直直看著眼前的雨和霧。他似乎沒有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但是當我在他身旁跪下來,而艦長在另外一邊跪下來,他卻想用力推開我們。雨水灌進他的嘴裡,他開始拼命擺動身子,快在我們面前淹死瞭。這時候我不再覺得好笑,但是仍然可能笑出來。起先他們隻是在開玩笑,卡蘿爾說,起先他們隻是在開玩笑。打開收音機,彼特,我喜歡聽老歌。

“把他拉起來。”艦長說,然後抓住斯托克利的一邊肩膀。斯托克利虛弱地甩瞭他一巴掌,艦長毫不在意,也許他根本不覺得痛。“快點,看在老天的分上!”

我抓住斯托克利的另外一邊肩膀。他把水潑在我臉上,仿佛我們正在某人的後院遊泳池裡嬉戲。我原本以為他一定和我一樣凍僵瞭,但是他的皮膚很熱,有一種病人的熱度。我看著艦長。

艦長對我點點頭。“預備……起。”

我們把斯托克利拉起來,斯托克利腰部以上的部分離開瞭水面,但是僅此而已。我很訝異他竟然這麼重。他的襯衫不再塞在褲子裡,而是松開來,好像芭蕾舞裙般飄浮在他的腰部。我可以看到襯衫下面的白皙皮膚和肚臍,還有疤痕,已經愈合得歪七扭八的傷痕。

“快來幫忙,奈特!”艦長大吼,“把他拉起來!”

奈特跪下來,泥水濺到我們三人身上,他從背後抱住斯托克利。我們三人掙紮著想把他拉出水面,但是紅磚道上的泥濘讓我們搖搖晃晃的,幾乎沒辦法一起用力。斯托克利雖然仍在咳嗽,而且半個身子泡在水裡,但他還在和我們作對,拼命想掙脫我們回去躺在水裡。

在龍尼的帶頭下,其他人也來瞭。“他媽的哩噗—哩噗,”他喘著氣說。他還在笑個不停,但是微微露出敬佩的表情。“毫無疑問,你這回麻煩大瞭。”

“不要隻是站在那裡,笨蛋!”艦長大叫,“幫幫我們!”

龍尼沉吟瞭一會兒,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在評估該怎麼做最好,然後他轉過頭去看看後面還有什麼人。他在爛泥巴上滑瞭一下,還在咯咯笑的東尼一把抓住他、讓他穩住。三樓交誼廳的所有牌友現在都齊聚在淹水的紅磚道上,大多數人還是忍不住笑。他們看起來好像什麼,我當時不曉得是什麼。如果不是卡蘿爾的聖誕禮物,我可能永遠不會曉得他們像什麼……不過當然啦,那是後來的事瞭。

“你,東尼!”龍尼說,“還有佈拉德、連尼、巴瑞,我們一起抓住他的腳。”

“我呢,龍尼?”尼克問,“我要做什麼?”

“你太矮瞭,沒辦法把他抬起來,”龍尼說,“不過如果你吸一吸他的小弟弟,說不定可以幫他打打氣。”

尼克退後。

龍尼、東尼、佈拉德、連尼和巴瑞從我們旁邊走過去,龍尼和東尼抓住斯托克利的小腿肚。

“我的老天!”東尼大叫,一邊笑著,一邊露出厭惡的表情。“他的腿簡直像細竹竿一樣!”

“他的腿簡直像細竹竿一樣,他的腿簡直像細竹竿一樣!”龍尼不懷好意地模仿他的腔調。“把他抬起來,現在可不是在上藝術欣賞課,死意大利佬!雷尼和巴瑞,他們把他抬起來的時候,你們把手放在他的瘦屁股上。當其他人把他抬起來的時候——”

“——我們就站起來,”雷尼幫他把話說完,“知道啦,你別老叫我們死意大利佬。”

“別管我,”斯托克利邊咳嗽邊說,“停下來,走開……他媽的失敗者……”又是一陣咳嗽,他開始發出可怕的作嘔聲,嘴唇在街燈下呈現一片死灰而又帶著些許光澤。

“瞧,是誰在這裡嚷著失敗者啊,”龍尼說,“是他媽的快淹死的跛腳同性戀。”他看著艦長,雨水從他的鬈曲的頭發間流到長滿青春痘的臉上。“柯克,可別指望我們。”

“一……二……三……起來!”

我們奮力一抬,斯托克利好像一艘待援的船般脫離水面,我們也隨之前後搖晃。他伸出一隻手在我前面揮舞,起先隻是懸在那兒,後來就舉起來狠狠在我臉上摑瞭一巴掌。哇!我又開始大笑。

“把我放下來!你們這群混蛋東西,把我放下來!”

我們在泥濘中搖來晃去,大雨淋在他身上,也淋在我們身上。“艾科爾!”龍尼大吼,“馬崔特!佈倫南!天哪!你們這幾個他媽的愚蠢的混蛋,稍微幫幫忙好嗎?”

蘭迪和比利往前踏瞭幾步,其他人——有三四個人是聽到叫聲和啪啦濺起水的聲音而跑出來的,但大多數人都是三樓玩紅心的那群人——也一起抓住斯托克利。我們笨手笨腳地把他轉過來,好像全世界最愚蠢的拉拉隊,不知為瞭什麼緣故在大雨中練習。斯托克利現在不再掙紮瞭,他躺在我們手中,兩手垂在身體兩側,手掌朝上,手中都是雨水。雨勢漸弱,雨水從他濕透的外套和褲子滴下來。他把我抱起來,卡蘿爾談到那個理平頭的男孩、那個初戀的男孩時曾經說道,他在一年中最炎熱的日子裡,一路爬坡把我抱回傢。她的聲音始終在我的腦中縈繞不去,直到現在。

“回宿舍嗎?”龍尼問艦長,“我們把他抱回宿舍嗎?”

“不對,”奈特說,“帶他去醫務室。”

由於我們已經把他弄出水——這是最困難的部分——而我們已經辦到瞭,因此帶他去醫務室很合理。醫務室在班奈特廳後面的一棟小磚房裡,離這裡不過三百多米。我們隻要離開這條小徑,走到大路上,就會好走多瞭。

於是我們抱著斯托克利到醫務室;把他抬在肩膀上,就好像把作戰陣亡的英雄儀式般的抬離戰場一樣。有些人還在偷笑,我也是其中之一。偶爾看到奈特用十分不屑的眼神看著我,我則拼命忍住,不讓自己發出笑聲。我成功地忍瞭好一會兒,然後想到他拄著拐杖旋轉的模樣,(“所以……奧運裁判給他的分數是……滿分十分!”)我又忍不住笑起來。

一路上,斯托克利隻開瞭一次口,他說:“讓我死吧!在你們愚蠢、貪婪的一生中做件好事,讓我死吧!”

35

候診室裡空蕩蕩的,放在角落的電視機正在重播《牧野風雲》,但一個觀眾也沒有。那時候彩色電視的技術還不成熟,卡爾萊特的臉色好像新鮮酪梨一樣。我們一定喧嘩得好像一群剛爬出水坑的河馬一樣,值班的護士趕緊跑來,她的助理跟在後面(可能也像我一樣,是個半工半讀的學生),還有一個穿著白袍的小個子,他的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嘴裡叼著一支煙。在亞特蘭蒂斯,即使醫生都會抽煙。

“他怎麼瞭?”醫生問龍尼,可能是因為他一副老大的樣子,或是他離醫生最近。

“他在班奈特路跌瞭一跤,”龍尼說,“差一點淹死瞭。”他頓瞭一下,然後接著說,“他是個跛子。”

仿佛為瞭強調這點,比利揮一揮斯托克利的一根拐杖,顯然沒有人費心去撿起另外一根拐杖。

“把那根東西放下,你想打破我的腦袋瓜嗎?”尼克生氣地說。

“什麼腦袋瓜?”佈拉德回答,我們全都爆笑起來,結果斯托克利差一點掉到地上。

“親親我的屁股吧,蠢驢。”但尼克自己也笑瞭起來。

醫生皺著眉頭。“把他抱進來,你們的瘋話可以省省瞭。”斯托克利又開始咳嗽,低沉的悶咳。你預期他的嘴裡會噴出血絲,因為他咳得實在太厲害瞭。

我們成兩列抱著斯托克利沿著醫務室的走廊往前走,但是沒辦法以這樣的隊形穿過房門。“讓我來。”艦長說。

“他會跌下來的。”奈特說。

“不會,”艦長說,“我不會讓他掉下來的,先讓我把他抱穩。”

他往前跨一步,然後先對站在右邊的我點點頭,然後再對右邊的龍尼點點頭。

“把他放低一點。”龍尼說,我們照他的話做瞭。艦長接過斯托克利的時候悶哼瞭一聲,脖子上青筋畢露。然後我們退後,讓艦長把斯托克利抱進房間裡,放在看診臺上,覆蓋在皮墊上的薄紙立刻濕透瞭。艦長退後幾步,斯托克利瞪著他,整張臉一片死灰,隻有兩頰紅彤彤的,雨水從他的發際汩汩流下。

“抱歉。”艦長說。

斯托克利把頭轉開,然後閉起眼睛。

“出去。”醫生告訴艦長。他已經吐掉嘴裡的煙,環顧我們這十來個鬧哄哄的大男孩,大多數人的臉上仍掛著笑容,身上還滴著雨水。“有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跛腳?這可能會影響我們的治療方式。”

我想到先前看到的傷疤,那些糾結的疤痕,但是我什麼也沒說,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現在,原本那種忍不住的笑意已經消失瞭,我覺得非常羞愧,羞愧得不敢開口。

“不就是平常那些跛腳的原因嗎?”龍尼說。面對真正的大人時,他不再那麼趾高氣揚,聲音有點遲疑,甚至似乎有一點不安。“肌肉癱瘓或腦部營養失調之類——”

“他出過車禍。”奈特說,我們都轉過頭去看他,盡管渾身濕透,奈特的樣子仍然白白凈凈的。那天下午,他戴著福肯高中的滑雪帽。緬因大學足球校隊終於達陣成功,奈特不必再戴扁帽瞭。“四年前,他的父母和姐姐都在那場車禍中喪生,全傢隻有他一個人活瞭下來。”

屋裡靜悄悄的。我從艦長和東尼肩膀間的空隙往裡面看,斯托克利仍然躺在看診臺上,把頭轉向一邊,眼睛閉起來。護士正在替他量血壓。他的褲子緊貼在大腿上,我想到小時候在傢鄉看到的七月四日遊行,山姆大叔夾雜在學校樂隊及摩托車陣中,昂首闊步地跟著遊行隊伍行進,他戴著藍色高帽子,至少有三米高,但是起風時,褲子被吹得緊貼著大腿,這時他在褲子裡耍的花招就無所遁形瞭。斯托克利濕透的褲子包裹下的大腿看起來就是如此:仿佛在玩什麼花招,隻是個惡作劇,在鋸短的高蹺下面套瞭雙球鞋。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艦長問,“是他告訴你的嗎?”

“不是,”奈特顯得很慚愧,“有一次開完反抗委員會後,他告訴哈利的。當時哈利直接問他的腿是怎麼回事,斯托克利告訴他的。”

我想我明白奈特臉上為什麼會出現那樣的表情。他剛剛說,在那次會議之後。之後。奈特不曉得那次會議中討論瞭什麼事情,因為他當時不在場;奈特不是反抗委員會的一分子。奈特絕對隻是個旁觀者,他也許贊同反抗委員會的目標和策略……但是他得考慮他的媽媽,還有以後能不能當牙醫的問題。

“脊椎傷害嗎?”醫生問,聲音比剛剛輕快。

“我想是吧。”奈特說。

“好。”醫生揮揮手,仿佛在趕鴨子一樣,“回宿舍去吧,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

我們開始退後,往門口走去。

“你們抱他進來的時候,為什麼都在笑?”護士突然問,她站在醫生旁邊,手上套著血壓計。“你們現在為什麼還咧著嘴?”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生氣,該死!她簡直憤怒極瞭。“他的不幸有這麼滑稽嗎?會讓你們大傢笑個不停。”

我不認為會有人回答她的問題。我們隻是低頭盯著自己的腳,明白我們其實比自己想象得更幼稚,幼稚得像四年級的小學生一樣。但是的確有人回答她的問題。艦長回答瞭,他甚至努力抬頭正視她。

“他的不幸,女士,”他說,“正是如此,你說得對,正因為是他的不幸,所以好笑。”

“真可怕,”護士說,眼角泛著憤怒的眼淚,“你們實在太可怕瞭。”

“是啊,”艦長說,“關於這點,我想你也說得很對。”他轉過身去。

一群人濕答答、垂頭喪氣地跟著他回到候診室。我不確定被人傢形容為“可怕”是不是我大學生活的低潮,(有個叫葛瑞威的嬉皮士曾說:“如果你還記得六十年代的很多事情,就表示你不曾經歷六十年代。”)也許是吧。候診室依然空蕩蕩的。現在出現在電視屏幕上的是小喬·卡特賴特;邁克爾·蘭登後來和我媽媽一樣,得瞭胰腺癌。

艦長停下腳步。龍尼低著頭,從他身旁經過往門口走去,尼克、比利、雷尼和其他人跟著他。

“等一下,”艦長說,他們轉過身來,“我想和你們談談。”

我們圍在艦長身邊,他瞄瞭一下通往看診室的那扇門,確定沒有其他人後才開始說話。

36

十分鐘後,艦長和我獨自走回宿舍。其他人都先離開瞭,奈特和我們一起逛瞭一會兒之後,大概感覺到我想和艦長私下聊聊;奈特在這方面一向很敏銳,我敢打賭他一定會是個好牙醫,小孩子尤其會特別喜歡他。

“我不要再玩牌瞭。”我說。

艦長沒搭腔。

“我不知道是否還來得及拉高成績、保住獎學金,不過我要試試看。無論結果怎麼樣,我都不在乎。重點不在那該死的獎學金。”

“他們才是重點,對不對?龍尼和其他人。”

“我想他們是其中一部分。”天色漸暗,我冷得不得瞭——又冷又濕,心情又壞。似乎夏天永遠不會再來。“老天,我想念卡蘿爾,她為什麼非離開不可呢?”

“我不知道。”

“他跌倒時,那裡簡直像瘋人院一樣,”我說,“不像大學宿舍,而像他媽的瘋人院。”

“你當時也在笑,彼特,我也一樣。”

“我知道。”我說。如果我當時是獨自一個人的話,可能就不會笑,如果隻有艦長和我兩個人可能也不會笑,但是你怎麼知道呢?事情已經這樣發生瞭。我一直想到卡蘿爾,以及拿球棒打她的那個男孩。我想到奈特看著我的眼神,仿佛對我不屑一顧。“我知道。”

我們沉默著走瞭好一會兒。

“我想,我還可以忍受曾經嘲笑斯托克利這件事,”我說,“但是我不想到瞭四十歲的時候早上醒來,孩子問我大學生活是什麼樣子,而我什麼都想不起來,隻記得龍尼說的波蘭笑話,還有那個居然想服用兒童阿司匹林自殺的可憐混蛋。”我想到斯托克利拄著拐杖旋轉的模樣,不禁想笑;想到他躺在醫務室看診臺上的樣子,又不禁想哭。你知道嗎?那是同樣的感覺。“我隻是感覺很不好,覺得糟透瞭。”

“我也是。”艦長說。大雨淋在我們身上,感覺又冷又濕。張伯倫舍燈火通明,但卻不能撫慰我們的心。我可以看到警察蓋上的黃色帆佈現在鋪在草地上,上面則是模糊的噴漆字跡。雨水沖刷著字跡,到瞭明天,這些字全都看不清楚瞭。

“我小時候,老愛扮英雄。”艦長說。

“是啊,我也是。哪個小孩會想扮演動私刑的暴徒呢?”

艦長低頭瞧瞧濕透的鞋子,然後抬頭看我。“接下來幾個星期,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念書?”

“隨時都可以。”

“你真的不介意嗎?”

“我為什麼要介意?”我假裝很生氣,因為我不想他聽出我在聽到他這麼說時是多麼高興,簡直大大松瞭一口氣。因為這樣一來,我們也許會成功。我沉吟一下,然後說:“其他……你覺得我們辦得到嗎?”

“我不知道,也許吧。”

我們幾乎走到北邊入口,走進宿舍之前,我指著逐漸褪色的字跡。“也許蓋瑞森訓導長和那個叫艾柏索的傢夥會放斯托克利一馬。斯托克利用的噴漆根本沒辦法持久,明天早上就會不見瞭。”

艦長搖搖頭。“他們不會放過他的。”

“為什麼?你怎麼會這麼篤定?”

“因為戴維不會放過他。”

當然,他說對瞭。

37

幾個星期以來,三樓交誼廳頭一遭這麼空蕩蕩,因為全身濕透的玩牌高手們全都在擦幹身子,換上幹凈衣服,其中許多人也在處理艦長在候診室建議的事情。當奈特和我及艦長吃完晚餐回來時,交誼廳又恢復瞭平常的盛況——三張牌桌全滿,牌局正熱烈地進行著。

“嗨,彼特,”龍尼說,“特威勒說他約瞭女友一起念書,如果你想補上他的位子,我會教你怎麼玩這種牌戲。”

“今天晚上我不玩瞭,”我說,“我也有書要念。”

“是啊,”蘭迪說,“要念自我虐待的藝術。”

“沒錯,蜜糖,隻要好好用功幾個星期,我的手上功夫就可以和你一樣高明。”

我走開的時候,龍尼說:“我沒讓你的詭計得逞,彼特。”

我轉過身去。龍尼在椅子上往後一靠,臉上掛著討厭的微笑。在那短暫的時間裡,在大雨中,我瞥見瞭和平常不一樣的龍尼,但是現在那個年輕人又躲起來瞭。

“沒有,”我說,“你沒有。那局已經玩完瞭。”

“沒有人能在第一手牌射月。”龍尼說,又更往後靠瞭點,然後用手搔搔臉頰、戳破幾顆痘痘,滲出幾絲黃白色的膿。“至少在我的牌桌上不會發生這種事。我用梅花牌打破你的如意算盤。”

“你根本沒有梅花牌,除非第一圈明明有梅花牌卻不跟。雷尼出梅花二時,你出的是黑桃A。而我手中拿到全部的紅心牌。”

在那短暫片刻,龍尼臉上的笑容不見瞭,然後又咧嘴笑。他朝地板揮揮手,原本散落地面的撲克牌現在已經都收拾幹凈瞭(從翻倒的煙灰缸掉落的煙蒂還留在地板上;我們大多數人從小到大都很習慣讓老媽收拾傢裡的臟亂)。“你手裡有所有高分的紅心牌,是嗎?可惜我們現在沒辦法檢查。”

“是啊,太糟瞭。”我再度邁開腳步準備離開。

“你的賽末點會落後!”他在我後面大喊,“你知道吧?”

“你可以把我的點數全拿去,我已經不想要瞭。”

於是我在大學裡不曾再玩過任何一次紅心牌戲。許多年後,我教孩子玩這個牌戲,他們立刻喜歡上這種遊戲,就好像鴨子喜歡待在水裡一樣。我們每年八月在鄉間度假的時候都會進行比賽,我們的玩法沒有賽末點,但是會有個亞特蘭蒂斯紀念獎——一個充滿愛心的獎杯。有一年我贏瞭,便把獎杯放在書桌上,隨時可以看到它。我在冠亞軍決賽中射下兩次月亮,但是兩次都不是在第一手牌,就好像我的老同學龍尼所說,沒有人能在第一手牌射月。同樣的,你也不可能期待亞特蘭蒂斯從海底升起或看到棕櫚樹搖晃。

38

那天晚上八點鐘的時候,艦長坐在我的書桌前,埋頭苦讀人類學。他的手深深插入發中,仿佛頭很痛。奈特也坐在書桌前寫植物學報告。我則攤在床上和我的老朋友地質學奮戰。收音機正播放著鮑勃·迪倫的歌:“她是我所見過最滑稽的女人,克林先生的曾祖母。”

門上響起瞭重重的“砰—砰”的敲門聲。一九三八年到一九三九年蓋世太保敲猶太人的門時,一定也是這樣的聲音。“三樓住宿生大會!”戴維喊著,“九點鐘要召開大會!每個人都必須參加!”

“噢,老天!”我說,“趕快燒掉秘密文件,把收音機吞下去。”

奈特把收音機關小聲一點,我們聽到戴維沿著走廊一路拍打每間寢室的房門,大叫著等一下要召開三樓大會。大多數寢室可能都空無一人,但這不是問題,他一定可以在交誼廳找到那些正忙著揪出婊子的人。

艦長看著我說,“我早就說過瞭吧!”

39

這個住宿區的每一棟宿舍都是同時建造的,每一棟宿舍的地下室都有共同活動區域,就好像每一樓的中央都有個交誼廳一樣。地下室有臺電視機,播放連續劇或周末球賽時通常會聚集許多觀眾;角落裡放著三臺自動販賣機;還有一張乒乓球桌和幾個棋盤。另外有一區是會議區,那裡擺著幾排木制折疊椅,前面放著一個講臺。我們在這個學年剛開始時,曾召開過一次三樓住宿生大會,戴維解釋宿舍規則給我們聽,同時說明沒通過內務檢查的悲慘下場。我不得不說,內務檢查是戴維心目中的頭等大事,當然另外一件大事就是後備軍官儲訓團瞭。

他站在小小的講臺後面,講臺上攤著一個薄薄的檔案夾,我想裡面是他的筆記。他身上還穿著又濕又臟的後備軍官儲訓團的制服,一天勞動下來,他的樣子很疲憊,但也很興奮……一兩年後,我們都說他當時好像“開關被開啟瞭”一樣。

戴維以前都獨自召開一樓住宿生大會,但是這回他有後援。男生訓導長坐在綠色空心磚墻前面,雙手拘謹地放在大腿上。他在會議中幾乎沒有說什麼話,即使討論變得愈來愈激烈時,仍然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訓導處的艾柏索則站在戴維旁邊,灰色西裝外面披著黑色外套,一副積極任事的模樣。

等到我們都坐定、抽煙的人也把煙點燃之後,戴維首先回頭看看蓋瑞森,然後又看看艾柏索,艾柏索對他微微一笑。“請你開始吧,戴維,這些都是你的孩子。”

我感到一陣憤怒。我也許是卑鄙小人,也許會嘲笑在傾盆大雨中跌倒的跛子,但我不是戴維的孩子。

戴維抓著講桌嚴肅地看看我們,心裡可能想著:有朝一日,一批批部隊開拔往河內作戰時,他可能會像這樣對軍官訓話。

“斯托克利不見瞭。”他終於說。他的語氣中有一種嚴肅傷感的意味,好像查爾斯·佈朗森電影裡的臺詞。

“他在醫務室裡。”我說,很高興看到戴維臉上驚訝的表情。艾柏索也很驚訝,蓋瑞森則隻是繼續和氣地看著前方。

“他怎麼瞭?”戴維問。劇本上原本沒有這句話——不管是他自己寫的劇本或是艾柏索和他一起準備的劇本裡,都沒有這句話——戴維皺起眉頭。他把講桌抓得更緊瞭,仿佛害怕講桌會飛走似的。

“他摔瞭個狗吃屎,”龍尼的話逗得身邊的人大笑,他顯得洋洋得意,“我想他得瞭肺炎或支氣管炎之類的。”他和艦長四目相接,艦長微微點頭。這是艦長的場子,不是戴維的,但是如果我們夠幸運的話——如果斯托克利夠幸運的話——講臺上的三個人永遠不會曉得。

“從頭說給我聽。”戴維說。他臉上的表情從皺眉變成怒目而視,他發現房門被抹上刮胡霜時也是這副表情。

艦長告訴戴維和他的新朋友,我們怎麼樣從三樓交誼廳窗口看到斯托克利往曠野上的宮殿走去,他怎麼樣在水中跌倒,我們怎麼樣把他救起來並帶他去醫務室,而醫生又是怎麼說斯托克利的病。醫生其實什麼也沒說,但是他不需要說什麼,碰觸到斯托克利的每一個人都曉得他在發高燒,而且我們全都聽到他沉重而可怕的咳嗽聲。艦長沒有提到當時斯托克利走得有多快,仿佛斯托克利想要毀掉整個世界,然後自己也死掉;他也沒有提到我們當時都在笑他,馬克甚至還因為笑得太厲害而尿濕瞭褲子。

艦長說完後,戴維不確定地看瞭艾柏索一眼,艾柏索面無表情地回看他,蓋瑞森訓導長繼續在他們背後露出慈祥的笑容。他們的意思很清楚,這是戴維的場子,他最好表演得精彩一點。

戴維深深吸瞭一口氣,然後看著我們。“我們認為,斯托克利應該為今早不知道幾點鐘在張伯倫舍北面惡意破壞公物的下流行為負責。”

我現在告訴你的就是他當時說的話,沒有捏造任何一個字。除瞭“為瞭拯救這個村子,我們必須先摧毀它”之外,那可能是我這輩子聽過最荒謬的話。

當真相快速揭露時,我相信戴維預期我們會像梅森探案最後一幕法庭戲中的臨時演員一樣議論紛紛,但我們卻很安靜。艦長仔細觀察戴維的表情,當他看到戴維深深吸瞭一口氣、預備發表下一個聲明時,他說:“你怎麼知道是他,小親親?”

雖然我不是百分之百確定——我從來不曾問過他——但我相信艦長是故意叫戴維的綽號,好挫挫他的銳氣。無論如何,這招很有效。戴維逐漸受不瞭,他看著艾柏索,心裡重新盤算一番,血色逐漸從脖子湧上臉龐。我看著他漲紅的臉,覺得有趣極瞭,有點像是看到迪斯尼卡通影片裡的唐老鴨努力按捺自己的脾氣一樣。你知道他不可能按捺得住,所以懸疑之處就在於他到底能夠保持理性多久。

“我想你應該知道答案,艦長,”戴維最後說,“斯托克利的外套上面有一個很特殊的圖案。”他拿起帶來的檔案夾,從裡面抽出一張紙,看瞭一下後把紙翻面,讓我們都能看到。我們看到瞭,沒有人感到訝異。“就是這個標志。這是共產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發明的標志,代表‘通過滲透獲勝’的意思,顛覆分子稱它為‘斷裂十字架’。這個標志在都市激進團體之間也很流行,例如黑色穆斯林或黑豹之類的團體。由於在我們宿舍的墻上出現這個標志之前很久,斯托克利的外套上早已經有這個圖案,我想即使我不是火箭科學傢,也可以猜到——”

“戴維,你根本在放屁!”奈特站起來說。他臉色蒼白,而且還在顫抖,但他顫抖是因為憤怒,而不是出於恐懼。我以前聽過他在公開場合說出“放屁”二字嗎?我想沒有。

蓋瑞森仍然對著我的室友展露和善的微笑,艾柏索揚揚眉毛,禮貌性地表示興趣,戴維則顯得很錯愕,我猜他完全沒料到奈特會找他麻煩。

“那個標志是源自英國的旗語,象征的意義是廢除核武,是一位很有名的英國哲學傢發明的,我想他可能還曾經受封為爵士。你居然說那是俄國人發明的標志!老天爺!難道他們在後備軍官儲訓團就是這麼教導你們的嗎?教你們這些屁話?”

奈特憤怒地瞪著戴維,雙手插在臀部的褲子口袋中。戴維現在目瞪口呆,原本的氣焰一掃而空。沒錯,後備軍官儲訓團就是這麼教他的,而他也全盤照收,不隻吞下魚鉤,連釣絲和鉛錘都一並吞下肚。你不禁好奇那些參加後備軍官儲訓團的孩子還吞下瞭什麼東西。

“我相信有關斷裂十字架的信息非常有趣,”艾柏索這時候平穩地插話,“如果真是如此,這當然是很有價值的信息。”

“確實是真的,”艦長說,“不過發明標志的人是羅素,而不是斯大林。五年前英國年輕人遊行抗議美國核子潛艇在英國港口附近出沒時,衣服上就已經出現這個圖案瞭。”

“他媽的!”龍尼大吼,對空揮拳。一年後,黑豹黨員——就我所知,羅素的和平標志對他們從來沒什麼用處——在他們的集會中,也做瞭同樣的動作。當然,二十年後,我們所有洗心革面的六十年代寶寶也在搖滾演唱會中做同樣的動作。佈魯——斯!佈魯——斯!

“加油,寶貝!”休邊笑邊唱和,“加油,艦長!加油,奈特!”

“訓導長在這裡,註意你的用語!”戴維對龍尼吼著。

艾柏索對於圍觀群眾的粗話和起哄完全置之不理,隻是一直用一種感興趣、懷疑的眼神盯著我的室友和艦長。

“即使你說的都是真的,”他說,“我們還是要面對一個問題,對不對?有人破壞公物並公然猥褻,而且納稅人現在比過去更嚴苛地盯著大學年輕人的行為。我們學校必須仰賴納稅大眾的支持,各位先生,大傢都責無旁貸。”

“好好想想吧!”戴維突然高聲嚷著。他的臉頰現在幾乎變成紫色,前額仿佛烙印般滿是紅點,兩眼間青筋猛烈跳動。

戴維還來不及多說——顯然他有很多話想說——艾柏索就把手一伸,制止他開口。戴維好像泄瞭氣一樣,他原本有機會的,但自己把它搞砸瞭。之後他可能安慰自己,全是因為他太累瞭;當我們整天都在暖和舒服的交誼廳裡玩牌和耽誤自己的前途時,他一直在外面鏟雪和在人行道上鋪沙子,免得老教授跌倒而摔破屁股。他累瞭,反應比較慢,討厭的艾柏索又不肯給他公平的機會證明他是對的。不過這些想法此時完全無濟於事:他已經被拋在一邊瞭,成年人重新掌控全局,爸爸會解決掉所有的問題。

“我想大傢都有責任指認做這件事的人,並讓他受到嚴厲處罰。”艾柏索繼續說。他大半時間都盯著奈特瞧,當時我感到很驚訝,因為他把奈特當做他在屋內感受到的反抗運動核心人物。

奈特昂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上帝保佑他的牙齒不要被打掉,雙手仍然插在後褲袋中,眼神堅定而毫不遲疑,更不會閃避艾柏索的目光。“你有什麼建議嗎?”

“你叫什麼名字,年輕人?請告訴我。”

“奈特·霍伯斯坦。”

“呃,奈特,我想這個案子究竟是誰做的,我們已經掌握特定人選瞭,對不對?”艾柏索以教師的語氣很有耐心地說,“或者我們可以說這個人自己已經露餡瞭。就我所知,這個不幸的傢夥斯托克利簡直是斷裂十字架標志的活廣告,從——”

“別再這樣叫那個標志!”艦長說,他聲音中的怒氣把我嚇瞭一大跳,“那不是什麼斷裂的東西!而是和平標志!”

“你叫什麼名字?”

“史丹利·柯克,朋友都叫我艦長。你可以叫我史丹利。”他的聲音暗藏笑意,但艾柏索似乎渾然未覺。

“柯克先生,我註意到你的說詞瞭,不過你仍然無法改變一個事實,就是斯托克利從開學第一天起,就在校園內到處展示那個特殊標志。”

奈特說:“迪爾波先生甚至連和平標志是什麼或起源自哪裡都不知道,所以我認為你還這麼相信他說的話,實在太不明智瞭。我自己的外套上剛好也有這個和平標志,艾柏索先生,你怎麼知道墻上的噴漆圖案不是我做的呢?”

艾柏索嘴巴張大,沒有真的張得很大,不過已經足以破壞他臉上同情的笑容和仿佛雜志廣告明星般的堂堂相貌。蓋瑞森訓導長皺著眉頭,仿佛被搞糊塗瞭。很少見到聰明的政客或大學行政主管像他這樣大吃一驚,這真是值得紀念的一刻,我從那時候起就一直把那一刻珍藏在心底,直到今天還沒有忘記。

“你撒謊!”戴維說,聲音聽起來難過甚於憤怒。“你為什麼要撒謊,奈特?三樓所有人當中,我最沒有料到的就是你——”

“我沒有撒謊,”奈特說,“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可以上樓到我的寢室,從衣櫥裡把我的外套拿出來檢查。”

“是啊,也可以順便檢查一下我的外套,”我說,站到奈特旁邊,“我的舊高中外套。你絕對不會看漏的,外套背後也畫著和平標志。”

艾柏索微微瞇起眼睛,仔細端詳我們,然後他問:“年輕人,你們到底是什麼時候把這個所謂的和平標志畫在外套上的?”

這一回奈特撒瞭謊。我當時已經很瞭解他瞭,知道他這樣做一定很痛苦……但是他仍然像個勇士般說:“九月。”

對戴維來說,他真是受夠瞭。今天如果我的孩子碰到這種情形,可能會形容說他核爆瞭,隻不過這麼說還不夠貼切。戴維簡直變成氣炸的唐老鴨,他並沒有真的暴跳如雷,像唐老鴨生氣的時候那樣揮舞著手臂、呱呱亂叫,但是他真的高聲怒吼,用手掌猛拍滿是斑點的前額。艾柏索抓住他的手臂,要他冷靜下來。

“你是誰?”艾柏索問我,語氣不像先前那麼客氣瞭。

“彼特·賴利。我在外套背面畫上和平標志是因為我很喜歡斯托克利身上的圖案。我對於美國在越南做的事情有很多疑問。”

戴維掙脫艾柏索,他高抬著下巴,露出整排牙齒。“我們在越南做的事情就是幫助我們的友邦,笨蛋!”他吼著,“如果你太笨瞭,自己想不明白的話,我建議你選修安德森上校的軍事史概論!還是你隻不過是另一個膽小鬼,不——”

“噓,迪爾波先生,”蓋瑞森說,他沉靜的聲音不知怎麼的比戴維的吼叫還要大聲,“這裡不是辯論美國外交政策的好地方,現在也不是談論個人抱負的好時機。恰好相反。”

戴維垂下憤怒的臉孔,盯著地板,開始拼命咬嘴唇。

“賴利先生,你是什麼時候把和平標志畫在外套上的?”艾柏索問。他的語氣仍然很客氣,但是眼裡有一種醜陋的神情。我想,那時候他已經知道,斯托克利將可以躲過這次懲罰,他因此覺得很不開心。和斯托克利比起來,戴維根本微不足道,斯托克利代表的是一九六六年在美國大學校園中出現的新人類。不同的時代需要不同的人,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就需要艾柏索這樣的人。他不是教育傢,而是輔修公共關系的執法者。

他的目光告訴我們,不要對我撒謊,彼特,不要撒謊。因為如果你撒謊,然後一定會發現,我就會要你好看。

但是管他呢。反正到瞭一月十五日的時候,我可能已經離開學校瞭。到瞭一九六七年聖誕節的時候,我可能已經身在越南,先替戴維把地方暖一暖。

“十月,”我說,“我大約是在哥倫佈日那會兒把它畫在外套上的。”

“我把它畫在我的外套和一些運動衫上,”艦長說,“衣服都收在寢室裡,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可以拿給你看。”

戴維仍然低頭盯著地板,滿臉通紅,一直紅到發根,而他的頭一直單調地前後晃動。

“我有好幾件運動衫上也有這個圖案,”龍尼說,“我不是和平主義者,但是這個標志很酷,我很喜歡。”

東尼說他的一件運動衣背後也有這個圖案。

雷尼告訴艾柏索和蓋瑞森他在好幾本教科書的封底都畫上這個標志,還有一本筆記本用這個圖案作為封面,如果他們想看的話,他也可以拿給他們看。

比利的外套也有這個圖案。

佈拉德的新人扁帽上也畫瞭這個標志。扁帽放在他衣櫃裡的某處,也許放在他忘記帶回傢給媽媽洗的臟內衣褲下面。

尼克說,他把和平標志畫在他最喜歡的《遇見披頭四》和《韋恩·方塔那與迷幻藥》這兩張唱片的封套上。“你根本沒有腦子可以迷,笨蛋。”龍尼咕噥著,後面有人掩嘴偷笑。

其他好幾個人也報告他們的書本或衣服上有和平標志。所有人都聲稱早在張伯倫舍墻壁上的塗鴉出現之前很久,他們的衣物上就已經有這個標志瞭。最後由休極其超現實地畫下神來之筆,他起身站到走道上,拉起褲腳讓我們看到他毛茸茸小腿上發黃的運動襪,他用馬克筆在媽媽給寶貝兒子準備的衣物上畫瞭一個和平標志——這很可能是他整學期第一次用這支馬克筆。

“你看吧,”當大傢都自首完畢以後,艦長說,“我們中間隨便一個人都可能是嫌疑犯。”

戴維慢慢抬起頭來,臉上的紅潮全消退瞭,隻剩左眼附近還紅彤彤的,看起來好像水腫一樣。

“你們為什麼要替他撒謊?”他問,等瞭一下,但是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感恩假期之前,我敢發誓,你們根本沒有一個人有任何東西上面畫瞭和平標志。而且我敢打賭,在今天晚上之前,你們大多數人也沒有任何東西上面有和平標志;你們為什麼要為他撒謊?”

仍舊沒有人回答,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我們在沉默中開始感覺到力量,所有人都明顯感覺到這股力量。但是這股力量屬於什麼人呢?屬於他們,還是屬於我們?我們說不上來,經過這麼多年後還是沒辦法說清楚。

然後蓋瑞森訓導長往講桌走去,戴維甚至似乎還沒看到他,就挪動身子讓開。蓋瑞森的臉上帶著開心的笑容望著我們。“愚蠢,”他說,“瓊斯先生寫在墻上的東西很愚蠢,而你們的謊話更愚蠢。說實話吧,坦白招認。”

沒有人開口。

“我們明天早上會和瓊斯先生談一談,”艾柏索說,“也許等我們和他談過以後,你們之中有幾位會想稍微改改你們說的故事。”

“噢,我不會太相信老瓊斯說的任何事情。”艦長說。

“是啊,他就好像茅坑裡的老鼠一樣瘋狂。”

周圍響起一陣慈愛的笑聲。“茅坑裡的老鼠!”尼克嚷著,眼睛發亮,他就好像終於找到合適字眼的詩人一樣開心。“茅坑裡的老鼠!是啊,那就是老瓊斯!”然後尼克惟妙惟肖地模仿卡通人物來亨雞的聲音胡言亂語,那可能是當天最後一次瘋言瘋語壓制瞭理性的討論。

尼克逐漸意識到艾柏索和蓋瑞森正看著他,艾柏索的眼神中帶著輕蔑,蓋瑞森則頗感興趣,就好像透過顯微鏡發現瞭新細菌一樣。

“你知道,腦袋瓜有點毛病。”尼克最後說。當他逐漸恢復自我意識(所有偉大藝術傢的致命傷)時,他不再模仿,趕緊坐下來。

“這和我說的病不太一樣,”艦長說,“我指的也不是他跛腳這件事,而是自從他來這裡以後就一直打噴嚏、咳嗽和流鼻水,戴維小親親,連你都應該註意到這件事吧。”

戴維沒有回答,甚至連艦長叫他的綽號這件事都沒有反應。他一定是累壞瞭。

“我想說的是,他可能會聲稱一大堆事情都是他做的,”艦長說,“他甚至可能真的相信是他做的,但是他和這件事情無關。”

艾柏索的臉上重新露出笑容,但是毫無笑意。“我想我掌握到你話裡的重點瞭。柯克先生,你希望我們相信瓊斯先生不該為墻上噴的字負任何責任,即使他真的招認瞭,我們也不應該相信他的供詞。”

艦長也笑瞭,那是電力超強、會讓少女心頭小鹿亂撞的微笑。“沒錯,”他說,“我正是這個意思。”

此時屋裡有短暫的沉默,接下來蓋瑞森說的話,幾乎可說是我們年輕歲月的墓志銘。“你們真是令我失望,”他說,“走吧,艾柏索,這兒沒我們的事瞭。”蓋瑞森提起公文包,邁開大步往門口走去。

艾柏索似乎很訝異,但還是趕緊跟著走瞭出去,隻留下戴維和受他管轄的三樓住宿生彼此大眼瞪小眼,眼神中混雜瞭不信任和譴責。

“謝瞭,各位,”戴維幾乎快哭瞭,“多謝瞭。”然後就低著頭走出去,一隻手緊緊拿著檔案夾。之後的那個學期他搬離張伯倫舍,加入兄弟會。考慮所有的情況之後,也許這是最好的決定。斯托克利可能會說,戴維已經毫無公信力可言瞭。

40

“所以,你也偷瞭那個圖案。”斯托克利終於可以開口說話時,躺在醫務室的病床上說。我剛剛告訴他,現在張伯倫舍幾乎每個人身上都至少有一件東西上面有那個圖案,我原本以為這個消息會讓他開心一點,我錯瞭。

“冷靜一點,”艦長說,拍拍他的肩膀,“別發脾氣。”

斯托克利仍然以譴責的眼神瞪著我。“你先是搶走瞭我的功勞,然後又把和平標志也搶走瞭。你們有沒有人翻一翻我的錢包?我想裡面還剩下九塊錢或十塊錢,你們幹脆連那點錢也拿走算瞭,把我洗劫一空。”他把頭轉過去,虛弱地咳起來。在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初的寒冷早晨,他看起來比十八歲蒼老許多。

那時候離斯托克利淹在水裡已經四天瞭。由於我們不停到醫務室詢問斯托克利的狀況,到瞭第二天,卡伯瑞醫生似乎已經相信我們大都是斯托克利的朋友,盡管我們抱他進來時舉止十分怪異。卡伯瑞醫生在緬因大學醫務室開藥給喉嚨發炎的學生或治療在壘球賽中脫臼的手腕已經很多年瞭,他可能很清楚一大群年輕人在一起時做的事情很多都不能算數;他們看起來或許像大人,但大多數還保有許多孩子氣的怪癖。例如,尼克在訓導長面前模仿來亨雞——我的情況就更甭說瞭。

卡伯瑞從來不曾告訴我們斯托克利的病情有多嚴重。其中一位助理護士(我相信她一看到斯托克利,幾乎就愛上他瞭)向我們做瞭比較清楚的說明。卡伯瑞讓他待在私人病房,而不是男性病房,透露出某些訊息;斯托克利住院的最初四十八小時,他們不讓我們經常來看他,又透露出更多訊息;而他一直沒有搬到隻有十六公裡外的東緬因,則說明瞭一切。卡伯瑞根本不敢搬動他,即使由學校救護車載他都不成。斯托克利的病情真的很嚴重。根據助理護士的說法,斯托克利得瞭肺炎,因為泡在水中而體溫過低,還有高達四十度的高燒。她曾經聽到卡伯瑞講電話時說道,如果斯托克利的肺部因為他的殘障而更加萎縮,或者他現在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而不是不到二十歲的小夥子,他幾乎一定會死掉。

艦長和我最先獲準進入病房探視。如果換做是其他學生,他們的爸爸或媽媽一定會來探病,但我們現在知道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斯托克利身上,即使他還有其他親戚,那些親戚也懶得找這個麻煩,根本沒有出現。

我們把那天晚上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他,隻隱瞞瞭一件事,就是從我們看到他在路上滑倒到我們抱著半昏迷的他到醫務室,大傢都笑個不停。我告訴他,艦長建議大傢把和平標志畫在書本和衣服上,這樣一來,斯托克利就不會單獨被挑出來受罰。我說連龍尼都加入瞭這次行動,而且他一口答應,毫不推托。我們告訴他這些事情是為瞭讓他的口供和我們一致;同時也讓他曉得,如果他現在硬要強出頭,承擔在墻上噴漆的責罰也好、功勞也好,他不但自己會惹上麻煩,也會帶給我們麻煩。我們沒有明說,但其實也不需要明說。雖然他的腿殘廢瞭,但是腦袋瓜仍然管用得很。

“把你的手拿開,柯克。”斯托克利把身子縮在床的一邊,離我們愈遠愈好,然後又咳瞭起來。我還記得當時我心想,他看起來好像隻能再活四個月。但是我錯瞭。亞特蘭蒂斯雖然沉沒瞭,斯托克利卻依然隨著浪潮在大海中浮沉。目前他在舊金山當律師,滿頭黑發早已變成漂亮的銀絲,還買瞭紅色輪椅,在CNN的報道中看起來炫得很。

艦長往後一靠,兩手交叉。“我沒有期待你會感激我,但是這樣也未免太過分瞭,”他說,“這回你真的太過分瞭,哩噗—哩噗。”

他的眼睛發出怒火。“不要這樣叫我。”

“那麼,不要隻因為我們想要救你這瘦皮猴,就說我們是小偷。真該死,我們還真救瞭你這個混蛋!”

“沒有人要你們這樣做。”

“的確沒有,”我說,“你從來不要求任何人做任何事情,對不對?以你這副臭脾氣,我想不必再過多久,你就會需要更大的拐杖瞭。”

“好吧,我就是有一副臭脾氣,你又有什麼呢?”

我有一大堆進度要趕,但我沒有這樣對斯托克利說,覺得他不會因為同情而軟化。我問他:“那天的事情,你記得多少?”

“記得我把‘幹,約翰遜’這幾個字噴在宿舍墻壁上——我已經計劃瞭幾個星期——還記得我去上一點鐘的課。上課時我大半時間都在盤算,蓋瑞森把我叫進辦公室的時候,我要說什麼、要發表什麼聲明。之後,其他事情就成瞭片段、模糊一片。”他冷笑幾聲,眼珠子仿佛在瘀青的眼眶中轉著。他已經在床上躺瞭快一個星期瞭,但似乎仍然有說不出的疲倦。“我想我還記得曾告訴你們我想死,我有沒有這樣說過?”

我沒有搭腔。他一直在等我回答,但是我堅持我有權保持緘默。

最後斯托克利聳聳肩,是那種表示“好吧,算瞭”的聳肩,結果他穿的病服就從他瘦巴巴的肩膀上滑下去瞭。他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拉好,因為手上還在打點滴。“所以你們發現瞭和平標志,嗯?很好。你們去冬日嘉年華看尼爾·戴蒙德或佩圖拉·克拉克演唱時,就可以戴著和平標志瞭。至於我呢,我要離開瞭,我在這裡待夠瞭。”

“你以為你到西岸上大學,就可以丟掉拐杖嗎?”艦長問,“也許還參加賽跑?”

聽到艦長這麼問,我有一點驚訝,但斯托克利卻笑瞭。那是真正的笑容,充滿陽光、發自真心的微笑。“拐杖一點也不重要,”他說,“人生苦短,不能虛擲光陰,這才是重點。這裡的人完全不曉得外面發生瞭什麼事,他們也不關心,隻是得過且過。在緬因大學,隻要買一張滾石樂團的唱片,就會被當成驚世駭俗的行為。”

“有些人知道比較多的事情。”我說……但是一想到奈特,又覺得很困惑,奈特擔心媽媽可能會看到他被警察逮捕的照片,因此站在馬路邊上。這是一張在後面背景中的臉孔,在二十世紀邁向牙醫之路的男孩陰鬱的臉孔。

卡伯瑞探頭進來:“你們該離開瞭,瓊斯先生需要好好休息。”

我們站起來。“蓋瑞森找你談話的時候,”我說,“或是那個叫艾柏索的傢夥……”

“他們隻會知道,我完全不記得那天發生什麼事瞭,”斯托克利說,“卡伯瑞會告訴他們,我從去年十月就有支氣管炎,感恩節後又得瞭肺炎,所以他們隻好接受事實。我會說,除瞭丟掉舊拐杖和參加賽跑之外,我那天很有可能做出任何事情。”

“我們沒有偷你的標志,”艦長說,“隻是借用一下而已。”

斯托克利似乎好好思考瞭一番,然後嘆瞭一口氣。“那不是我的標志。”

“不是,”我同意,“不再是你的標志瞭。再見,斯托克利,我們會再回來看你。”

“別把這件事看得太重要。”他說,我猜我們把他的話聽進去瞭,因為我們再也沒有回去看他。我後來在宿舍又看到他幾次,但隻有幾次。當他等不及學期結束就搬走時,我正在上課。我再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後的事瞭,那是一九八四年或一九八五年法國炸沉“彩虹勇士號”之後,我在電視新聞中看到他在綠色和平組織的群眾大會上演說。從此以後,我經常在電視上看到他。他為環保運動籌款,坐著炫目的紅色輪椅在各大學校園演講,在法庭上為環保激進分子辯護。有人稱他為“擁抱樹木”的保育分子,我猜他應該很喜歡這個封號。我很高興看到他還是那副臭脾氣,正如他所說,他有的也隻是一副臭脾氣罷瞭。

我們走到門口時,他喊瞭一聲:“喂?”

我們回頭看看枕在白色床單的白色枕頭上那張蒼白瘦削的臉孔,一頭雜亂黑發是他臉上唯一的顏色。他藏在床單下的雙腿形狀又讓我想起傢鄉國慶節遊行時看到的山姆大叔。我忍不住心裡又想到,他看起來好像隻剩下四個月壽命的小孩。不過現在這幅圖畫中增添瞭幾顆白牙,因為斯托克利正對我們展露笑靨。

“喂什麼?”

“你們兩位真的很關心我的情況,才會對蓋瑞森和艾柏索說……也許我有自卑情結之類的毛病,不過我很難相信你們是真的關心我。你們兩位決定要來點改變瞭沒有,決定要好好上學瞭嗎?”

“如果我們真的做瞭這個決定,你認為我們辦得到嗎?”艦長問。

“你或許辦得到,”斯托克利說,“關於那天晚上,有件事我一直記得,而且記得很清楚。”

我以為他會說記得我們一直笑他——艦長也這麼想,他後來告訴我——但結果不是。

“你自己一個人抱著我進看診室,”他對艦長說,“而且沒有讓我掉在地上。”

“不可能掉下來,因為你沒有多重。”

“不過還是一樣……即使快死瞭,還是沒有人喜歡掉在地板上,那樣很丟臉。就因為你沒有把我掉在地上,我要給你一些忠告。柯克,除非你必須仰賴運動員獎學金才能繼續學業,否則就盡快退出校隊。”

“為什麼?”

“因為他們會把你改造成另外一個人。也許需要的時間比後備軍官儲訓團改造戴維的時間久一點,但是他們終究會讓你變成另外一個人。”

“你對運動瞭解多少?”艦長客氣地問,“你對於參與一個團隊又知道多少?”

“我知道對於穿制服的男生而言,現在真不是好時候。”斯托克利說完之後就把頭靠在枕頭上,閉上眼睛。但卡蘿爾曾說現在是當女生的好時候;在一九六六年的時候,當女生真好。

我們回到宿舍,然後回到我的寢室念書。在走廊的另一端,龍尼、尼克、雷尼和其他大多數人仍在想辦法揪出婊子。過瞭一會兒,艦長把門關上,阻隔他們的噪音,但沒什麼用,於是我打開奈特的唱機聽奧克斯的歌;如今奧克斯已經過世瞭,和我媽媽及蘭登一樣,都死瞭,他用皮帶把自己吊死瞭。當年存活下來的亞特蘭蒂斯人自殺率還蠻高的。我想這倒不足為奇,當你的大陸在腳底沉下去時,對你的腦子一定形成極大的震撼。

41

到醫務室探望斯托克利之後一兩天,我打電話告訴媽媽,如果她真的負擔得起,請她寄點錢給我,我想采納她的建議,找傢教來替我補習。她沒有問什麼問題,也沒有罵我——當她不罵人的時候,你就知道這次麻煩可大瞭——不過三天後,我收到三百元的匯票,再加上我玩牌贏的錢(加起來居然將近八十元,令我十分震驚),還真是一大筆錢。

我從來沒有告訴媽媽,不過事實上,我用她寄來的三百元請瞭兩個傢教,一位是研究生,她教我如何解析地殼板塊運動和大陸漂移之謎,另一位傢教住在金舍,是個抽大麻的大四學生,叫做哈維,他幫艦長補習人類學(可能還替艦長寫瞭一兩篇論文,不過我不是十分確定)。

艦長和我一起去找文理學院院長——十一月在張伯倫舍開過那次會以後,我們不可能去找蓋瑞森求助——把碰到的問題攤在他面前。就技術上而言,我們兩人都不屬於文理學院,因為大一新生還沒有決定主修科系,但是蘭德爾院長耐心地聽我們說。他建議我們去找每門課的授課老師,把我們的問題解釋給他們聽……差不多就等於向他們求情。

我們照他的話做瞭,過程中每一分鐘都很難熬。在那些年裡,我們兩人之所以能成為好朋友,原因之一是我們在成長過程中受到相同的北方佬哲學的熏陶,其中一個觀念是除非萬不得已,否則絕不向別人求助,甚至即使萬不得已,都不開口。而當時也唯有靠彼此間有難同當的情誼,才能支撐我們度過許多尷尬時刻。當艦長進去辦公室和老師談話時,我會在走廊抽著一支又一支的煙,等他出來。輪到我時,他也會在外面等我。

整體而言,我萬萬沒料到老師還頗同情我們的,大多數的老師都盡心盡力幫助我們過關,不止低空掠過,而且高分過關,因此可以保住獎學金。隻有艦長的微積分老師毫不通融,不過他的微積分考得不錯,所以即使老師沒有特別幫忙,仍然順利過關。多年後我才明白,當時對許多教師而言,這是個道德問題,而不是學術問題:他們不希望日後在越戰傷亡名單上看到學生的名字時,會一直納悶自己是否要為此負部分責任。而成績單上D和C-的差別,可能就影響一個孩子究竟日後是毫無知覺地呆坐在某處的榮民醫院裡,還是能聽能看、活蹦亂跳的。

42

有一次在經過類似的會談後,由於期末考即將來臨,艦長去咖啡廳和人類學傢教老師碰面,準備在補充咖啡後好好臨陣磨槍,我則去豪優克餐廳打工。當碗盤輸送帶停止轉動之後,我回到宿舍繼續用功。經過大廳時去看瞭一下信箱,裡面有一張粉紅色的包裹領取單。

包裹用棕色的紙包著,外面綁著棕色的繩子,但是裝飾著聖誕鈴鐺和冬青樹枝後顯得生機盎然。看到回郵地址時,我的肚子好像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挨瞭一記悶棍:卡蘿爾·葛伯,一七二步洛街,哈維切鎮,康涅狄格州。

我一直沒有打電話給她,不隻是因為我忙著挽救課業。但直到我看到她寫在包裹上的名字,才明白背後真正的原因。我一直認為她會回到薩利身邊。那天晚上我們在車上聽著老歌做愛,對她而言早就是陳年舊事瞭,而我,也早已成為往事。

奈特的唱機播放著奧克斯的歌曲,但是奈特卻靠在床上打瞌睡,一本《新聞周刊》打開來攤在他臉上,封面人物是威廉·威斯特摩蘭將軍。我坐在書桌前,把包裹放在面前,伸手去拆包裹上捆的繩子,又遲疑瞭一下。我的手指在顫抖。她曾經說過,心是很堅固的,大多數時候我們的心都不會碎,隻會彎曲。當然,她說得對……但是,當我坐在那兒看著她寄給我的聖誕包裹時就覺得心痛;很痛。唱機播放著奧克斯的歌聲,然而我腦子裡聽到的是更古老、更甜蜜的歌聲;我聽到的是五黑寶的歌聲。

我扯斷繩子,拆開膠帶,打開棕色包裝紙,拿出一個小小的百貨公司白色紙盒。裡面是用炫目的紅紙和白色緞帶包起來的禮物,還有一個正方形信封,上面她用那熟悉的字跡寫上我的名字。我打開信封,拿出賀卡,上面有銀箔雪花和吹著銀箔號角的銀箔天使。當我打開卡片時,從裡面掉出一張剪報,落在她送我的禮物上面。那是從《哈維切日報》上剪下來的,卡蘿爾在報紙的上緣、頭條標題的上方寫著:這次我辦到瞭——可以得紫心勛章!別擔心,在急診室縫瞭五針之後,我就回傢吃晚飯瞭。

那篇報道的標題是:征兵處的抗議活動變成一場混戰,六人受傷,十四人被捕,照片則和刊登在《德裡新聞報》的那張照片形成強烈對比。在《德裡新聞報》的照片上,警察和臨時起意展開反示威行動的建築工人都一副輕松模樣;但在《哈維切日報》的照片上,每個人顯然都繃緊神經、神情困惑,絲毫輕松不起來。現場可以看到在鼓起的手臂上刺青、臉上充滿恨意的強硬分子,而留著長發的年輕孩子則以憤怒叛逆的目光回瞪他們,其中一名年輕人還伸出手臂,仿佛在說:你恨不得宰瞭我吧,盡管放馬過來呀?警察擋在兩群人中間,樣子顯得很緊張。

照片左邊(卡蘿爾畫瞭一個箭頭指向左邊,仿佛擔心我會沒看到)可以看到一件熟悉的外套,背面印上瞭“哈維切中學”幾個字。她又轉頭瞭,不過這回不是把頭轉開,而是迎向相機鏡頭。雖然我並不想看得那麼清楚,但是照片清晰地顯示鮮血從她的臉頰流下來,她盡可以開玩笑地畫上箭頭,然後在旁邊寫些好笑的話,但是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她臉上流的可不是巧克力糖漿。警察抓住她的手臂,但照片上的女孩似乎滿不在乎,也不在乎自己的頭上流血瞭(如果她當時知道頭上流血的話)。照片上的女孩隻是不停地微笑,一隻手舉著“停止殺戮”的標語,另一隻手則對著鏡頭,用兩隻手指擺出V的形狀。我當時以為那個V代表勝利的意思,但當然不是如此,在一九六九年的時候,那個V字是要和麻雀爪印搭配在一起的,就好像火腿要配上雞蛋一樣。

我匆匆看瞭一下報道內容,但是裡面沒有什麼特別引人註意的地方:示威抗議……反示威……丟石塊……相互叫囂……有幾次互毆……警察抵達現場。報道的語調是傲慢而充滿反感的,讓我想起那天晚上艾柏索和蓋瑞森的模樣:你們真是讓我失望。後來除瞭三名示威者之外,警方釋放瞭其他所有被捕的人,而且沒有提及任何人名,所以他們應該都不到二十一歲。

她的臉上流血瞭,但仍然一直微笑……事實上,那是勝利的微笑。我逐漸意識到奧克斯還在唱著:我一定曾經殺瞭上百萬人,現在他們要我再回去——我的背上突然起滿雞皮疙瘩。

我把卡片拿起來看,上面是押韻的典型聖誕賀詞;這些賀詞總是大同小異,對不對?聖誕快樂,希望你不會在新的一年翹辮子。我很少認真讀這些賀詞。卡蘿爾在卡片另一面的空白處寫瞭一些話,她寫得很長,幾乎填滿整個空白。

親愛的六號:

我隻是想祝你有個最快樂的聖誕節,並且告訴你我很好。我沒有回學校念書,雖然我一直和一些學生混在一起(請參見我附的剪報),我希望我最後還是會回學校念書,也許等明年秋季班吧。我媽媽的情況不太好,不過她還在繼續努力,而我弟弟的行為已經恢復正常,蕾安達也幫瞭不少忙。我和薩利見過幾次面,不過感覺已經和過去不同瞭。有天晚上他來我傢和我一起看電視,我們變得像陌生人一樣……也許我的意思其實是我們變得好像舊識,或是兩列往不同方向行駛的火車。

我想念你,彼特。我想我們的火車也同樣駛往不同的方向,但是我永遠忘不瞭我們共度的那段時光,那是我一生中最甜蜜、最美好的時光(尤其是最後一晚)。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寫信給我,不過我有點希望你不要寫,因為那樣或許對我們兩個人都不好。這並不表示我不在乎你或不記得你,因為我確實在乎你、記得你。

還記得那天晚上,我拿照片給你看、告訴你我挨打的事嗎?還有我的朋友博比如何照顧我?那年夏天他收到一本書,是住在他樓上的老人傢送他的。博比說那是他讀過的書中最好的一本。當你隻有十一歲的時候,通常說得不多,但是我高三時看到學校圖書館有這本書,於是我讀瞭這本書,隻是想瞭解這本書到底在說什麼。我覺得這本書還蠻棒的,不算是我讀過最棒的一本書,但是寫得蠻好的。我想你可能會想有一本,雖然這本書是十二年前寫的,不過我有點覺得它其實是在談越南的事情。即使不是,裡面也充滿信息。

卡蘿爾

附:趕快擺脫那愚蠢的牌戲吧!

我把信讀瞭兩次,然後小心翼翼地折好剪報,放回卡片中,雙手仍然抖個不停。我想我還留著那張卡片……就好像我確定“赤色卡蘿爾”到現在還把她童年玩伴的照片收藏在某個地方一樣,也就是說,如果卡蘿爾還活著的話。我不太確定,因為她的一票朋友都已經不在世上瞭。

我打開包裹,裡面——和充滿歡樂氣息的聖誕包裝紙及白色緞帶形成鮮明對比——是一本平裝版的《蠅王》,作者是戈爾丁。我高中的時候沒有讀這本書,因為高三文學選讀的課程,我選瞭《另一種和平》這本書,而沒有選《蠅王》,因為《另一種和平》看起來比較短。

我打開書,心想卡蘿爾可能在裡面題字,她的確寫瞭一些東西,不過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完全不一樣。以下就是我在書名頁空白處發現的東西:

我突然熱淚盈眶,用手掩著嘴,差一點就哭出聲來。我不想吵醒奈特,也不想讓他看到我哭。但我還是哭瞭,坐在書桌前為卡蘿爾哭泣、為我自己哭泣、為我們倆哭泣,也為我們所有人哭泣。就我記憶所及,我這輩子就數那次最傷心瞭。她曾經說過,我們的心是很堅固的,大多數時候心都不會碎,她說得對……但是,那段日子又要怎麼說呢?當我們年輕的時候又如何呢?我們留在亞特蘭蒂斯的心,又要怎麼說呢?

43

無論如何,艦長和我存活瞭下來。我們補交瞭作業,期末考低空掠過,然後在一月中旬回到張伯倫舍。艦長告訴我,他在寒假中寫瞭一封信給棒球教練溫金,說他改變主意不參加校隊瞭。

奈特也回到張伯倫舍三樓,令人訝異的是,雷尼也回來瞭——盡管在不及格邊緣,但還是回來瞭,不過他的死黨東尼卻離開學校,其他離開的人還包括馬克、巴瑞、尼克、佈拉德、哈維、蘭迪……當然,還有龍尼。三月的時候,我們收到龍尼寄來的卡片,上面蓋著路威斯頓的郵戳,收件人隻寫著:張伯倫舍三樓的那群笨蛋收。我們把它貼在交誼廳的墻壁上,就在龍尼玩牌時經常坐的位子上方。卡片正面是《瘋狂》雜志的封面男孩紐曼,龍尼在背面寫著:“山姆大叔在呼喚瞭,我得走瞭,棕櫚樹在前面等著我,管他的!我哪需要擔心呢,我最後拿到瞭二十一個賽末點,所以我是贏傢。”後面署名“龍”。據我們所知,在龍尼的媽媽眼中,直到他合上眼睛的那一天,這個愛說臟話的小男孩始終都是“龍尼”。

斯托克利也離開瞭。有一陣子,我幾乎沒怎麼想到他,直到一年半以後,他的臉孔和與他相關的一切記憶突然之間鮮活起來。當時我被關在芝加哥的監牢裡。我不知道休伯特·漢弗萊被提名的那個晚上,警察在會議中心外面到底抓瞭多少人,不過人數絕對很多,而且很多人受傷——一年後,藍帶委員會在報告中稱這次事件為“警方暴動”。

結果我被關在拘留室中,這個拘留室原本隻打算容納十五人——最多二十人,但卻關瞭六十個吸瞭太多催淚瓦斯、嗑瞭太多藥、被打得半死、狼狽不堪、工作過度、做愛過度、滿身是血的嬉皮,有的人在吸大麻,有的人在哭泣,有的人在嘔吐,有的人唱著抗議歌曲(從遠處的角落,幾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傢夥散發著《我不再行軍瞭》的歌詞),好像某種比賽擠電話亭一樣的古怪刑罰。

我擠在鐵柵欄旁邊,努力護住襯衫口袋(裡面是寶馬牌香煙)和褲袋(裡面是卡蘿爾送我的那本《蠅王》,現在變得破破爛爛,封面有一半不知去向,整本書快松脫瞭),突然之間,我的腦海中閃現斯托克利的臉孔,明亮而清晰,好像高畫質照片一般,似乎莫名其妙地突然冒出來,或許是因為頭上挨瞭一記警棍或吸瞭催淚瓦斯後清醒過來,某個原本呈休止狀態的記憶線路突然熱瞭起來。我同時想到一個問題。

“一個跛子到底在三樓幹嗎?”我大聲問道。

有個滿頭蓬亂金發的小個子四處張望——一個長得像搖滾歌星彼得·弗蘭普頓的矮子。他臉色蒼白,滿臉痘痘,臉頰上和鼻孔下的鮮血已經幹瞭。“你說什麼?”他問。

“一個跛子到底在大學宿舍的三樓幹嗎?而且還沒有電梯?他們難道不會讓他住一樓的寢室嗎?”然後我想到斯托克利昂首往豪優克沖的情形,頭發在眼睛前面不住晃蕩,喘著氣,喃喃發出“哩噗—哩噗”的聲音。無論到任何地方,斯托克利都把周遭的一切當成敵人;給他一枚銅板,他會試圖射殺整個世界。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

“除非他主動要求,”我說,“除非他可能直接要求他們這樣做。”

“答對瞭。”滿頭弗蘭普頓式金發的小個子說,“你有大麻嗎?我想要快樂一下,這個地方爛透瞭,我想去哈比村。”

44

艦長成為藝術傢,而且還蠻有名的。他和諾曼·洛克威爾這類畫傢不同,你永遠不會在富蘭克林明特禮品公司的瓷盤上看到艦長的雕塑復制品,但是他開過很多展覽會——在倫敦、羅馬、紐約,去年在巴黎也經常可以看到關於他的藝評。許多藝評傢說他的作品不夠成熟,隻是一時流行(有的人二十五年來都說他是一時流行),表現方式老套而缺乏想象力,其他人則盛贊他的真誠與活力。我比較贊同後者的說法。我從以前就認識他,我們一起逃離那個逐漸沉沒的大陸,他一直都是我的朋友;而且從某種角度而言,他到現在還是我的死黨。

也有些藝評傢註意到他的作品中流露的憤怒,我第一次清楚看到這樣的憤怒是在一九六九年,他在學校圖書館前、在熱血青年樂團喧鬧的樂聲中,燃燒紙制的越南傢庭模型。是啊、是啊,那件事透露瞭艦長的某一面。艦長做的事情有的滑稽,有的悲傷,有的怪誕,但大多數都充滿怒氣,他做的那些肩膀僵硬的紙黏土人形都仿佛在低語:把我點燃吧,喔,把我點燃吧,聽我尖叫,現在真的還是一九六九年,我們還在湄公河三角洲,而且一直都在那兒。“柯克的創作最珍貴之處就在於作品中流露的憤怒。”他的作品在波士頓展出時,一位評論傢這麼說。我猜兩個月後造成他心臟病發的也是同樣的憤怒。

艦長的太太打電話給我說他想見我。醫生認為他的心臟病不算太嚴重,但是艦長拼命否認。我的老搭檔柯克艦長以為自己快死瞭。

我飛到棕櫚灘,當我看到他的時候——枕在白色枕頭上幾乎全白的頭發下面是一張慘白的臉孔——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乍看之下又想不起來曾在哪兒看過。

“你想到斯托克利。”他聲音沙啞地說,當然他說對瞭,我咧嘴一笑,在剎那間,我感覺背脊一涼,有時候往事突然之間就湧上心頭,隻是如此而已。有時候,過往的一切全回來瞭。

我走進去,坐在他旁邊。“你看起來還不錯嘛!”

“不算太苦,”他說,“隻不過把醫務室那天的情景重演一遍,不同的是卡伯瑞可能已經過世瞭,而且這回手背上綁著管子打點滴的人變成瞭我。”他舉起一隻極具藝術天分的巧手,讓我看看那管子,然後又把手放下來。“我現在不覺得自己會死瞭,至少這次還死不成。”

“很好。”

“你還在抽煙嗎?”

“去年就不抽瞭。”

他點點頭。“我太太說,如果我不戒煙,她就要和我離婚。所以我想我最好試試看。”

“抽煙是最壞的習慣。”

“事實上,我想活著才是最壞的習慣。”

“省省吧,把你的俏皮話留給《讀者文摘》吧。”

他大笑起來,然後問我有沒有奈特的消息。

“就像往年一樣,隻收到一張聖誕卡,裡面附瞭一張照片。”

“他媽的奈特!”艦長很高興,“那是他的辦公室嗎?”

“是啊,他這次在院子裡擺瞭耶穌誕生圖,隻是東方三博士看起來都需要補一補牙瞭。”

我們互看一眼,就咯咯笑瞭起來。但才笑瞭幾聲,艦長就開始咳嗽。真恐怖,這情景還真像斯托克利——有那麼片刻,連他的樣子都像斯托克利——我又感覺背脊發涼瞭。如果斯托克利已經過世,那麼我會以為是他陰魂不散,但是他還沒死。而且以斯托克利自己的方式,他和從賣可卡因到電話推銷垃圾債券的那些退休嬉皮其實沒兩樣,他們都出賣瞭自己。他超愛上電視。在辛普森受審的那段時間,你每天晚上都可以在某個電視頻道上看到他,就好像禿鷹環繞著腐屍一樣。

我猜,卡蘿爾沒有出賣自己。但卡蘿爾和她的朋友,以及他們用炸彈炸死的化學系學生又怎麼說呢?我由衷地相信那是一次失誤——我所認識的卡蘿爾絕不會認同槍桿子出政權的理論。我認識的卡蘿爾會明白,那樣做和說“為瞭拯救這個村子,我們必須先摧毀它”這類屁話沒什麼兩樣。但是你覺得那些年輕孩子的傢人會在乎那是不是失誤嗎?真是抱歉,炸彈沒有在既定的時間內爆炸?你覺得他們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愛人、朋友會在乎誰出賣瞭自己,誰沒有出賣自己嗎?你認為那些需要撿拾屍體碎片、想辦法繼續活下去的人會在乎嗎?心確實可能會碎,沒錯,心確實可能會碎。有時候,我覺得當我們心碎的時候,不如當場死掉還比較幹脆,但是我們活瞭下來。

艦長努力調勻呼吸。放在他床邊的監視器發出令人擔心的嗶嗶聲。一位護士探頭進來,艦長揮揮手要她出去。嗶嗶聲逐漸恢復原先的穩定節奏,所以護士也離開瞭。護士走瞭之後,艦長說:“那天斯托克利跌倒的時候,我們幹嗎笑得那麼厲害呀?我心裡始終感到疑惑。”

“我也想不通。”我說。

“所以答案是什麼?我們為什麼笑?”

“因為我們是人。有一段時間,我以為答案就在伍德斯托克利和肯特州立大學之間。我們自以為不同,但其實不是。”

“我們以為自己是星塵。”艦長說,幾乎面無表情。

“我們以為自己是黃金世代,”我笑著表示贊同,“我們拼命想辦法要回那座創世花園。”

“靠過來一點,小嬉皮。”艦長說,我靠過去,看到曾經智取戴維、艾柏索和訓導長、到處向老師求情、教我豪飲啤酒和用十幾種不同音調罵粗話的老友,現在正微微啜泣。他對我張開手臂;經過這麼多年後,他的手臂變細瞭,肌肉松松垮垮地垂掛著,而不是隆起在手臂上。我彎下腰來擁抱他。

“我們努力試過瞭,”他在我耳邊低語,“千萬不要忘瞭這點,彼特,我們努力過瞭。”

我想我們的確努力試過瞭。卡蘿爾以她的方式,比我們任何人都努力,也付出瞭最大的代價……如果不計算那些丟掉性命的人的話。雖然我們已經忘瞭那些年所用的語言——就好像喇叭褲、手染T恤、尼赫魯式上衣,還有寫著“為和平而殺戮,就好像為貞潔而做愛”的標語都消失不見瞭一樣——隻是偶爾浮現一兩個字。信息,你知道,信息。偶爾午夜夢回或回憶往事時(年紀愈大,我的夢境和回憶似乎就愈是一成不變),我可以聞到那個地方的味道,在那兒,我是如此輕松而權威地說著那個時代的語言:一縷塵煙、一陣橘香,還有愈來愈淡的花香。

一九八三 年  盲眼威利

上帝保佑我們每一個人

早上六點十五分

他在音樂聲中醒來,總是在音樂聲中醒來;每天清晨剛睡醒的恍惚時刻,他實在無法忍受收音機鬧鐘刺耳的嗶嗶聲,好像垃圾車倒車的聲音似的。不過每年到瞭這個時節,收音機的節目也夠難聽瞭;他的收音機鬧鐘都固定在輕音樂電臺,而這段時間從早到晚都在播放聖誕歌曲。今天早上他醒來時,聽到的是他最痛恨的兩三首聖誕歌曲之一,歌聲中充斥著換氣的聲音和虛偽的驚嘆,大概是克裡希納合唱團或安迪·威廉姆斯合唱團之類的團體唱的。“你有沒有聽到我所聽到的”,那充滿氣音的聲音唱著,他在床上眨著眼坐起來,滿頭亂發往四面八方亂翹。他下瞭床,苦著臉,踏著冰冷的地板往收音機鬧鐘的方向走去,啪噠一聲按掉鬧鐘時,他們正唱著:你有沒有看到我所看到的。當他轉過身來,莎朗恢復她一貫的防衛姿勢——把枕頭折起來蒙住頭,隻露出蓬松的金發、柔滑的肩膀和有蕾絲邊的睡衣肩帶。

他走進浴室,把門關上,脫下睡褲丟進籃子裡,按下電動刮胡刀的開關。他一面刮胡子,一面想:何不把其他的感官也都唱一遍呢?你有沒有聞到我所聞到的,你有沒有嘗到我所嘗到的,你有沒有感覺到我所感覺到的!

“鬼扯!”他一邊轉開淋浴器,一邊說,“全都是鬼扯!”

二十分鐘之後,他穿衣服的時候(今天早上他穿上深灰色的保羅·斯圖亞特名牌西裝,還系上他最愛的蘇卡領帶),莎朗稍微清醒瞭一點,不過他仍然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

“再講一遍?”他問,“我聽到你說蛋酒,但是其他的就不知道你在說啥瞭。”

“我是在問你,今天下班回傢的路上可不可以順便買兩誇脫蛋酒回傢,”她說,“今天晚上艾倫夫婦和杜佈瑞夫婦要來吃飯,記得嗎?”

“聖誕節。”他說,仔細端詳瞭一下自己在鏡子裡的發型,他現在和其他搭七點四十分火車進紐約市的上班族沒什麼兩樣,原先清晨五六點鐘被音樂吵醒時坐在床上發呆的迷惘樣子已經不見瞭,而他正希望如此。

“聖誕節怎麼樣?”她掛著滿是睡意的微笑說,“全是鬼扯淡,對不對?”

“對。”他同意。

“假如記得的話,也買一些肉桂——”

“好。”

“——但是如果你忘瞭買蛋酒,我會把你殺瞭,比爾。”

“我不會忘記。”

“我知道,你很可靠,今天的樣子也很好看。”

“謝瞭。”

她躺回床上,用手肘撐著身體,看著他在臨出門前再調整一下深藍色領帶。他這輩子從來沒打過紅色領帶,而且希望自己進棺材前都可以不要碰那種特殊病毒。“我替你準備瞭金箔。”

“嗯?”

“金箔,”她說,“就放在廚房餐桌上。”

“喔,”他記起來瞭,“謝謝。”

“不客氣。”她再度躺下來,很快就進入蒙矓狀態。他倒不羨慕她每天可以在床上待到九點鐘才起來——如果她想的話,甚至可以睡到十一點——但是他很忌妒她可以隨時醒過來說說話,然後又睡著。他當年在叢林打仗的時候也有這種本事——大多數人都辦得到——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瞭。新人和記者老是喜歡稱之為“下鄉”;但如果你曾經去過那裡,你會說在叢林裡或草原上。

在草原上,是啊。

她又說瞭一些話,但說得含糊不清。他知道她大概是說: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謝謝,”他說,親親她的臉頰,“我會的。”

“你今天的樣子很好看。”她又咕噥瞭幾句,雖然眼睛已經閉起來瞭,“我愛你,比爾。”

“我也愛你。”他說完就走出傢門。

他的馬克卡羅斯手提箱——即使不算最高檔的手提箱,也相差不遠瞭——立在前廳衣架旁邊,他的大衣就掛在那裡。他經過時迅速拿起箱子,走進廚房。咖啡已經煮好瞭——上帝保佑咖啡機——他為自己倒瞭一杯咖啡。他打開手提箱,裡面空空的,他把放在餐桌上的金箔球握在手裡好一會兒,看著金箔球在日光燈下閃閃發亮,然後把球放進手提箱裡。

“你有沒有聽到我所聽到的。”他對著空蕩蕩的廚房說,然後關好手提箱。

早上八點十五分

從左邊臟兮兮的玻璃窗往外望,可以看到紐約市愈來愈近瞭。透過滿是污垢的玻璃窗,整個城市看起來像座骯臟的大廢墟——也許逝去的亞特蘭蒂斯正浮到水面上怒視灰蒙蒙的天空。早上下瞭一場雪,不過他並不擔心,離聖誕節隻有八天瞭,生意會很好。

火車裡彌漫著各種氣味,早晨的咖啡、早晨的香皂、早晨的刮胡水、早晨的香水,還有早晨的胃散發出的各種氣味。幾乎每個座位上的乘客都打著領帶,今天甚至連一些女士都打瞭領帶。早晨八點鐘,一張張浮腫的臉上流露著若有所思又毫無戒心的眼神,敷衍地聊一些有的沒的。每天這個時段,即使平常不喝酒的人都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樣,大多數人都埋首報紙中。當然啦,裡根是美國之王,股票和債券都變成黃金,死刑再度成為時尚。人生一片美好。

他自己則打開《紐約時報》上的拼字遊戲,雖然他在幾個方塊中填入字,不過這動作主要還是一種防衛措施。他不想在火車上和別人談話,不喜歡任何形式的閑聊,而且這個世界上他最不想做的事莫過於結交一起通勤的哥兒們。每當他開始在車廂裡看到熟悉的面孔,每當有人在找座位時開始和他點頭寒暄,他就會換一節車廂。想要一直默默無聞並不那麼困難,他隻不過是從康涅狄格的郊區搭火車上班的通勤族之一,堅決不願打紅色領帶是他唯一的與眾不同之處。也許他曾經讀過教會學校,也許他曾經在朋友用球棒反復重擊一個哭泣的小女孩時幫忙按住那個女孩,也許他曾經在草原上作戰。不過,火車上的通勤族完全不需要知道這些事情,這就是搭火車的好處之一。

“準備好迎接聖誕瞭嗎?”靠走道的乘客問他。

他抬起頭,幾乎要皺眉瞭,但又覺得這不過是無聊的閑談,有的人搭火車的時候似乎非要這樣哈啦一番、打發時間不可。坐在他身旁的是個胖子,毫無疑問,不到中午他就會滿身汗臭,不管早上抹瞭多少體香劑都沒用……不過他幾乎沒有在看比爾,所以沒什麼關系。

“是啊,呃,你也曉得,”他說,低頭看著放在兩腳中間的手提箱,裡面除瞭一個金箔球以外,什麼都沒有,“我愈來愈感覺到聖誕氣氛瞭。”

早上八點四十分

他和成千個穿著大衣的男男女女一起走出中央車站,他們大都是企業中階主管,一群打扮光鮮的沙鼠,到瞭中午又會去健身房拼命踩腳踏車。他在那裡站瞭一會兒,深深吸瞭一口灰暗的冷空氣。萊克星頓大道上掛滿聖誕燈飾,不遠處有個看起來像波多黎各人的聖誕老人搖著鈴鐺,手裡拿著缽請人捐錢,旁邊一塊廣告牌上寫著“今年聖誕節,請幫助無傢可歸的人”。打著深藍領帶的男人心想:聖誕老公公,廣告裡講點實話好嗎?為什麼不說,今年聖誕節資助我繼續吸毒?盡管如此,他走過聖誕老人旁邊時,仍然丟瞭兩塊錢進去。他今天心情很好,很高興莎朗提醒他金箔的事——要不然他可能會忘記帶;他總是會忘記諸如此類的裝飾品。

十分鐘後,他就走到他的辦公大樓。一個年輕黑人站在大門外,可能才十七歲左右,穿著黑色牛仔褲和臟兮兮的紅色連帽運動衫,擺動著身體,嘴裡噴出白煙,不時咧嘴微笑、露出金牙。他手裡拿著殘破的保麗龍咖啡杯,裡面有一些零錢叮當作響。

“給點錢吧?”往旋轉門走去的上班人潮經過黑人身邊時,他不斷說著,“給點錢吧,先生?給點錢吧,小姐?謝謝你,上帝保佑你,聖誕快樂。給點錢吧,先生?幾毛錢就好。謝謝你。給點錢吧,小姐?”

比爾經過他旁邊時,把一枚五分錢和兩枚一毛錢的硬幣丟進瞭咖啡杯裡。

“謝謝你,先生,上帝保佑你,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走在他旁邊的女人皺皺眉頭說:“你不應該鼓勵他。”

他聳聳肩,不好意思地笑瞭笑。“聖誕節的時候,很難對任何人說不。”他告訴她。

他和人潮一起走進大廳,那個意見多多的女人往報攤走去,他瞪瞭她一眼,然後走到樓層號碼都裝飾著漂亮花樣的老式電梯那兒。等電梯的時候,有幾個人向他點頭打招呼,他和其中一兩個人閑聊瞭幾句——畢竟這裡不是火車,沒有辦法換車廂。更何況這是一棟舊建築,電梯速度很慢,而且吱嘎作響。

“你太太好嗎?”一個在五樓辦公、臉上經常掛著笑容的瘦皮猴問他。

“卡蘿爾很好。”

“孩子都好嗎?”

“都很好。”他根本沒有孩子,他太太也不叫卡蘿爾。他太太以前叫莎朗·安·多納休,聖蓋伯利中學一九六四年畢業生,但是這個骨瘦如柴、笑瞇瞇的男人永遠也不會曉得這件事。

“我猜他們簡直等不及瞭,巴不得聖誕節早點來到。”那個瘦皮猴說,他的嘴咧得更開瞭,變得難以形容。在比爾·席爾曼眼中,他就好像漫畫傢筆下的死神一樣,整張臉隻看到兩隻大眼睛、巨大的牙齒和拉長且發亮的皮膚。他的笑容讓比爾想到阿肖山谷的譚保,那些第二營的傢夥走進來時趾高氣揚,仿佛他們是全世界的主宰,撤退時卻活像剛從地獄半畝地逃出來似的,身上燒焦瞭,眼睛睜得老大,還露出巨大的牙齒。在東河的時候,他們的樣子也差不多是那樣,才不過幾天,他們全都變成一個樣子。在叢林裡,他們經歷瞭很多震撼和烘烤,大傢全都變成一個樣子。

“當然等不及啦,”他同意,“但是我想莎拉已經開始懷疑那個穿紅衣的老傢夥瞭。”他心裡咕噥著:電梯、電梯,快點下來呀,老天爺,救救我吧,別讓我一直應付這些蠢話。

“是啊,是啊,通常都這樣。”那個瘦皮猴說,在那片刻間,他的笑容消失瞭,仿佛他們現在正在討論癌癥,而不是聖誕老人。“莎拉現在幾歲瞭?”

“八歲。”

“感覺好像她一兩年前才出生一樣,天哪,快樂的時光真是過得飛快,你說是不是呀?”

“是啊,真是光陰似箭。”他很希望瘦皮猴別再說瞭。就在這時候,四部電梯中的一部喘著氣把門打開,他們全都一擁而進。

比爾和瘦皮猴一起在五樓走廊走瞭一小段,然後瘦皮猴在一扇舊式玻璃門前面停下腳步,門上的毛玻璃一邊寫著“聯合保險”,另一邊寫著“美國保險理賠核算服務”。門後面靜靜響起敲打鍵盤的噠噠聲和稍稍響亮一點的電話鈴聲。

“祝你今天一切順利,比爾。”

“你也一樣。”

瘦皮猴走進辦公室,比爾看到裡面有個房間門上掛著大花環,玻璃窗也噴上雪花的裝飾。他打瞭個冷顫,心想:上帝救救我們,救救我們每一個人。

早上九點零五分

他的辦公室——他在這棟大廈中的兩間辦公室之一——在走廊最裡面,相鄰的兩間辦公室過去六個月來都閑置著,裡面一片漆黑,他很滿意這個狀況。他自己辦公室門上的毛玻璃印著“西部土地分析公司”幾個字。門上有三道鎖:一道是他搬進來的時候就已經裝好的,他自己又另外加上兩道鎖。他開門走進辦公室,把門關上、拴緊,然後上鎖。

房間中央有張桌子,上面擺瞭一堆文件,但全都是沒有意義的文件,隻是為瞭做做樣子給清潔工看。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丟掉文件,重新換一批新文件。桌子上還放瞭一部電話,他偶爾會打打電話,免得電話公司把這個號碼登記為無人使用。去年他還買瞭復印機,復印機擺在辦公室另一個房間門口,看起來還蠻像樣的,但他從來沒有用過復印機。

“你有沒有聽到我所聽到的,有沒有聞到我所聞到的,有沒有嘗到我所嘗到的。”他喃喃自語,然後走到另外一個房間門口。裡面的架子上高高堆著更多毫無意義的文件,還有兩個很大的檔案櫃(其中一個櫃子上放瞭一臺隨身聽,偶爾深鎖的辦公室門外響起敲門聲,但卻一直無人響應時,他就拿隨身聽來當理由),房間裡還有一把椅子和一部梯子。

比爾把梯子搬回主辦公室,站在桌子左邊,架好梯子,把手提箱放在梯子上,然後順著最下面的三級階梯往上爬,伸手上去(他把手抬高時,大衣在大腿旁飄起)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個可活動的天花板移開。

上面漆黑一片,雖然的確有幾根管線通過,但尚不足以稱之為公共設施空間。這裡沒什麼灰塵,至少眼前這片地方沒有,也看不到老鼠屎——他每個月都用一次滅鼠藥。當然,他來回進出的時候,衣服還是得保持幹凈,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尊重自己的工作和行業。這是他在軍中學到的教訓,當年在草原打仗的時候學到的教訓,他有時覺得這是他這輩子學到的第二重要的事情。而他學到最重要的教訓則是,唯有真心悔過才能取代認罪告解,也唯有真心悔過才能決定你究竟是誰。他從一九六〇年開始學到這個教訓,當時他才十四歲,那也是他最後一年走進告解室說:“請祝福我,神父,因為我剛剛犯瞭罪。”然後把一切和盤托出。

悔過對他而言十分重要。

上帝保佑你,他在樓層間彌漫著腐臭味的黑暗中想著: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我,上帝保佑每一個人。

這片狹窄的空間(裡面永遠嗚嗚吹著陰森森的微風,帶來灰塵的氣味和電梯的呻吟聲)上方是六樓地板,這裡有個八十厘米見方的活板門,是比爾親手裝的,他很擅長手工,這也是莎朗最欣賞他的長處之一。

他把活板頂開,讓微弱的燈光透進來,然後抓住手提箱把手。當他把頭伸進地板之間的空間時,離他目前所在位置九米遠的粗大廁所排水管裡傳來快速的沖水聲。一小時後,當這棟大廈裡的上班族開始咖啡時間,那個聲音會出現得愈來愈頻繁,而且就像浪濤拍岸一樣富有節奏感。比爾對沖水聲或其他地板間的聲音絲毫不以為意,他已經習以為常瞭。

他小心翼翼地爬到梯子最上段,然後從六樓辦公室鉆出來,把比爾留在下面的五樓。在這兒,他又變回威利瞭,就像在高中的時候一樣,也好像在越南的時候一樣,在越南,其他人有時稱他“棒球威利”。

上面這間辦公室好像工作室一樣,金屬架上整齊堆放著線圈、馬達和噴口等,桌上一角則有個類似濾網的東西。不過,這的確是一間辦公室,因為裡面有打字機、錄音機、公文籃(也是擺擺樣子而已,他會定期更換裡面的文件,就好像農夫會隨季節輪耕不同作物一樣),還有檔案櫃。許多檔案櫃。

其中一面墻上掛著洛克威爾的畫作,描繪一傢人在吃感恩節大餐時一起禱告的畫面。桌子後面則掛著一幅裱瞭框的沙龍照,照片中的威利穿著陸軍中尉的制服(這張照片是在西貢拍攝的,不久之後,威利就因為在東河郊外的直升機墜毀事件中表現英勇而獲得銀星勛章),旁邊則掛著他放大瞭的退伍令照片,同樣裱瞭框,上面的名字寫的是“威廉·席爾曼”,退伍令上也提到瞭他獲得的勛章。他在東河郊區的小徑救瞭薩利一命,和銀星勛章一起頒給他的榮譽狀上面是這麼說的,東河戰役的幸存者是這麼說的,更重要的是,薩利自己也是這麼說。當他們終於在舊金山那座被戲稱為貓咪宮殿的醫院聚首時,薩利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兄,你救瞭我一命。威利當時坐在薩利床邊,一隻手臂還綁著繃帶,眼睛旁塗滿藥膏,但其實沒什麼大礙,是啊,薩利才真正受瞭重傷。美聯社的攝影師也在那天拍瞭他們兩人的合照,那張照片後來刊登在全美國的報紙上……包括哈維切的報紙都刊登瞭那張照片。

當威利站在六樓辦公室中,把比爾·席爾曼留在下面的五樓時,他心想:他握住我的手。在他的照片和退伍令上面貼瞭一張六十年代的海報,海報沒有裱框,而且邊緣已經開始泛黃,海報上畫著和平標志,下面則用紅、白、藍三色寫著畫龍點睛的妙句:偉大的美國膽小鬼之路。

他握住我的手,他心裡又想。沒錯,薩利握住他的手,當時威利差一點就要尖叫出聲、拔腿就跑,他原本很確定薩利會說:我知道你做瞭什麼好事,你和你的朋友哈利和裡奇。你以為她不會告訴我嗎?

但薩利完全沒有這麼說,他隻說:你救瞭我一命,咱們是同鄉,而且你又救瞭我一命,他媽的,這種幾率會有多大呢?以前我們竟然老是害怕聖蓋伯利中學的男生!他那樣說的時候,威利就很確定薩利完全不曉得哈利、裡奇和他對卡蘿爾做瞭什麼好事。不過盡管知道自己安全瞭,他卻沒有因此感到寬心。完全沒有。他微笑著捏捏薩利的手,同時心想:你當時覺得害怕是對的,薩利,你應該害怕。

威利把比爾的手提箱放在桌上,然後俯臥著,把頭和手伸進兩層樓之間嗚嗚吹著風又充滿油味的黑暗中,將五樓辦公室那片可活動的天花板放好、鎖緊。他沒有預期會有任何訪客走進來(西部土地分析公司從來沒有任何顧客上門),但還是小心一點為妙。總是要未雨綢繆,絕不要事後追悔。

五樓天花板恢復原狀後,威利又放下六樓的活動地板。這個活門粘在一張小地毯下面,所以移上移下的時候不會發出太多聲響。

他站起來拍掉手上的灰塵,然後轉過身去,打開手提箱拿出金箔球,放在桌上的錄音機上面。

“很好。”他說,心想當莎朗用心做事的時候還真是個寶……而她做事通常很用心。他重新關上手提箱,然後開始脫衣服,他的動作小心翼翼,而且有條有理,把他在六點三十分穿衣服的步驟全部倒過來再做一遍,就像影片倒帶一樣。他先脫掉身上所有的衣物,包括內褲和黑色半筒襪,然後赤裸著身子,把大衣、外套和襯衫小心翼翼地掛在衣櫃裡,衣櫃裡原本隻掛瞭一件衣服——一件厚重的紅外套,不過還沒有厚到能稱為短大衣。下面則有一個像盒子的東西,因為體積有點大,不能稱之為手提箱。威利把馬克卡羅斯手提箱放在盒子旁邊,然後把褲子放進衣櫃裡,盡量保持折痕平整,接著把領帶掛在衣櫥門後的架子上,領帶孤零零地掛在那兒,好像一根長長的藍舌頭似的。

他光著腳丫走到其中一個檔案櫃那兒。檔案櫃上的煙灰缸上面印著一個難看的老鷹標志和“如果我在戰地陣亡”幾個字。煙灰缸裡放瞭一對用鏈子系著的狗牌。威利把狗牌掛在脖子上,然後拉開檔案櫃最底下的抽屜,裡面放著內衣褲,最上面則是折得整整齊齊的卡其拳擊褲。他先穿上褲子,然後套上白色運動襪,接著是白色圓領棉杉。他的狗牌在棉衫裡鼓起來,就像他的雙頭肌和四頭肌一樣。他的體格已經沒有當年在阿肖山谷和東河的時候那麼壯碩,不過對一個快四十歲的中年男子而言,已經算很不錯瞭。

他走到另外一個檔案櫃那兒,拉開第二格抽屜,跳過一九八二年那些裝訂成冊的本子,再快速翻過今年的一月到四月、五月到六月、七月、八月(他在夏天都不得不多寫一點)、九月到十月,終於找到目前的這本:十一月到十二月。他坐在桌子面前把本子翻開,快速翻過一頁頁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上面寫的字基本上大同小異,都是:對不起。

今天早上,他隻寫瞭十分鐘,飛快地動筆寫著:對不起。他估計自己至少已經寫瞭二百多萬遍瞭……而這還隻是剛開始而已。告解會快多瞭,但是他願意繞遠路。

他寫完以後——不,他永遠也寫不完,現在隻不過寫完今天的份額罷瞭——就把本子放到已寫完和尚未寫的本子中間,然後回到充當五鬥櫃的檔案櫃那兒,打開放襪子和內衣的抽屜上面那格檔案櫃,開始低聲哼著歌,不是“你有沒有聽到我所聽到的”那首歌,而是門戶合唱團的歌,關於日如何毀瞭夜而夜又如何隔開日的那首歌。

他穿上藍格子襯衫和工作褲,把中間抽屜關起來,打開最後面的抽屜,裡面有剪貼簿和一雙靴子。他拿出剪貼簿,註視著燙金印上“回憶”兩個字的紅皮封面。這本剪貼簿很便宜,他買得起更好的剪貼簿,不過一個人不是永遠都有權利買任何你買得起的東西。

夏天的時候,他通常會寫下更多的“對不起”,但回憶卻似乎陷入沉睡中。往往要等到冬天,尤其是聖誕節前後,才會喚醒他過去的回憶,這時候,他就會想看看這本貼滿剪報和照片的本子,裡面每個人都年輕得不可思議。

今天,他沒有打開剪貼簿,而把它直接放回抽屜裡,然後拿出靴子;靴子擦得閃閃發亮,仿佛一直到審判日來臨或甚至更久遠之後,這雙靴子都還會完好無缺。這不是標準軍靴,而是跳傘靴,是一〇一空降師的配備。但是沒關系,他並沒有真的要扮成士兵,假如他想扮成士兵,就會扮得像個士兵。

不過,他沒有必要穿得太邋遢,就好像走道上不應該積太多灰塵一樣。他對自己的穿著打扮一向十分小心,不會把褲管塞進靴子裡——他可是走在十二月的紐約第五大道上,而不是八月的湄公河,這裡不必擔心蛇和蟲子——不過,他希望自己看起來整整齊齊,這對威利和比爾都同樣重要,說不定還更重要。畢竟一個人必須先自重,才會尊重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行業。

抽屜裡放的最後兩樣東西是化妝品和發蠟。他擠瞭一些化妝品到左手掌心,然後開始抹在臉上,從前額抹到頸部。由於他經驗老到,因此動作很快,才一會兒工夫,膚色就變得黝黑。然後他再抹上一些發蠟,開始梳頭,把頭發全部從額頭往後梳,不再分發線。這是畫龍點睛的最後一個動作,一個小小的動作,但可能效果最顯著。現在沒有人能認出這就是一小時前走出中央車站的通勤族瞭,儲藏室門後的鏡子裡映照出來的這個人看起來像個精疲力竭的外籍傭兵,黝黑的臉上默默流露出一種壓抑的傲氣。人們通常不會盯著這樣一張臉太久,否則自己會受傷。威利很清楚這點,因為他看過這樣的事情。他沒有探究原因,他早就習慣不問問題的人生,而且喜歡這樣的生活。

“好,”他說,把儲藏室的門關好,“看起來還不錯,傘兵。”

他回到衣櫥那兒,拿出兩面都可穿的紅色夾克和大箱子。他把夾克披在椅背上,把箱子放在桌上,然後打開箱子,掀起箱子的蓋子,現在這個箱子看起來有點像街頭推銷員用來展示仿冒手表和來路不明的金鏈子的那種箱子。威利的箱子裡隻有少數幾樣東西,其中有一樣東西為瞭能塞進箱子而拆成兩半。裡面有一面牌子、一雙冷天戴的手套,還有第三隻手套,是他以前在天氣暖和時戴的。他拿出那雙手套(毋庸置疑,他今天一定會需要這雙手套)和綁著粗繩的牌子,繩子穿過厚紙板兩端的孔之後各打瞭個結,所以威利可以把牌子掛在脖子上。他合起箱子,但沒有鎖上,然後把牌子放在箱子上——辦公桌上實在太亂瞭,他唯有把箱子當桌面來用。

他哼著歌,打開膝蓋上方的寬抽屜,把手伸進去摸索,摸到鉛筆、潤唇膏、回形針、記事本之後,終於找到訂書機。然後,他解開金箔球,小心翼翼地把金箔繞在長方形牌子的四周,剪掉多餘的金箔,再把閃閃發亮的金箔釘牢在牌子上。他拿著牌子端詳瞭好一會兒,先評估這樣做的效果,然後發出贊嘆。

“十全十美!”他說。

電話鈴響瞭,他愣瞭一下,轉過去望著電話筒,眼睛突然瞇起來,眼神變得很冷、很有戒心。鈴響瞭一聲、兩聲、三聲,響第四聲時,錄音機啟動瞭,他的聲音開始回答——那是他在這個辦公室用的錄音版本。

“您好,這裡是城中冷暖氣公司,”威利·席爾曼說,“我們目前無法接聽您的電話,請在嗶聲後留言。”

嗶——

他雙手握拳,站在那兒註意聽著。

“嗨,我是紐約證券交易所黃頁分類廣告部的艾德,”機器裡的聲音說著,威利舒瞭一口氣,才發覺自己剛剛還真是屏氣凝神,他松開手,“麻煩貴公司的代表撥1-800-555-1000這個號碼和我聯絡,就可以知道貴公司怎麼樣可以一方面擴大分類廣告版面,同時每年又省下一大筆錢。祝各位聖誕快樂!謝謝!”

喀啦!

威利瞥瞭電話錄音機一眼,仿佛預期它會繼續說話——會威脅他,或許還會用他曾經指控自己的罪名來指控他——結果沒有任何動靜。

“準備就緒。”他嘴裡咕噥著,把裝飾好的牌子放回箱子裡。這一回他關起箱子的時候,就順便鎖上彈簧鎖。箱子上貼瞭一張寫著“我很自豪能為國效命”的貼紙,旁邊是一面國旗。

“準備就緒瞭,寶貝,你最好相信這點。”

他離開辦公室,關好毛玻璃上印著“城中冷暖氣公司”的門,然後把三道鎖都鎖上。

早上九點四十五分

他走到走廊上,看到拉爾夫·威廉姆森,他是蓋若維茲財務規劃公司的矮胖會計師(就威利的觀察,蓋若維茲公司聘請的每一位會計師都是胖子)。拉爾夫粉紅色的手掌中握著一塊舊木牌,上面綁著一把鑰匙,因此威利推斷,眼前這位會計師正急著上廁所。木牌上的鑰匙!他心想,沒有任何東西比綁在他媽的木牌上的鑰匙更能勾起上教會學校的快樂回憶瞭,他想起那些下巴毛茸茸的修女和重重打在手上的戒尺。而且你知道嗎?沒準拉爾夫很喜歡手裡握著木牌,就好像他也喜歡把肥皂刻成兔子或馬戲團小醜的形狀,然後用繩子吊在傢中浴室的熱水龍頭下面。如果他真這麼做瞭,又怎麼樣呢?不要任意評斷他人,免得自己遭受評斷。

“喂,拉爾夫,你在幹嗎?”

拉爾夫轉過來,看到威利,露出笑容。“嘿,嗨,聖誕快樂!”

威利看到拉爾夫的眼神,不禁露出微笑,這個小胖子崇拜他。

“聖誕快樂,老兄。”他伸出手來,他戴上瞭手套,所以不必擔心手會顯得太白皙,以至於和臉上的膚色不合。他把手掌翻過來朝上:“來擊個掌吧!”

拉爾夫害羞地照做。

“再來一次!”

拉爾夫把他又肥又短的粉紅色小手翻過來,讓威利擊掌。

“太爽瞭,再擊一次掌!”威利大叫,然後又和拉爾夫擊掌。“聖誕禮物都買好瞭嗎?”

“差不多瞭。”拉爾夫說,一面笑著,一面鏗鈴鏘鋃搖晃著盥洗室的鑰匙,“是啊,差不多瞭。你呢,威利?”

威利對他眨眨眼。“噢,老兄,你也知道我有好幾個女人,我讓她們每個人都替我買個紀念品。”

拉爾夫贊嘆的笑容顯示他其實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他但願自己知道內情。“又有生意上門瞭?”

“可以抵一天的營業額。你也知道,現在正是旺季。”

“對你來說好像隨時都是旺季。你的生意一定很好,在辦公室幾乎很少看到你。”

“這是為什麼上帝賜給我們電話錄音機瞭。你最好快去吧,拉爾夫,要不然你的華達呢褲就要濕瞭。”

拉爾夫笑著(臉有點羞紅)往男生廁所走去。

威利繼續走到電梯那裡,一手提著箱子,同時伸手摸一摸外套口袋裡的眼鏡還在不在。還在,信封也還在,裡面厚厚一疊二十美元的紙鈔劈啪作響,共有十五張鈔票。又到瞭惠洛克警官來訪的時候瞭,威利昨天就開始等他。也許他明天才會來,不過威利猜他今天會到……這並不表示他想看到他。他知道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如果你希望馬車向前駛去,就得給輪子上點油,但他還是不太高興。他經常覺得假如能對著惠洛克的頭部開一槍,一定大快人心。在越南的時候就是如此,有時候事情不得不朝這個方向發展。發生在龍尼身上的事情就是很好的例子,那個臉上長滿痘痘、手上老拿著紙牌的瘋狂混蛋。

喔,沒錯,在叢林裡一切都大不相同。在叢林裡,你有時不得不做一些錯事,以便預防更大的錯誤。毋庸置疑,這樣的行徑顯示你從一開始就來錯地方瞭,但是人一旦踏入江湖就身不由己,隻能奮力向前遊去。威利與其他B連的同僚隻和D連在一起幾天,所以和龍尼相處的機會不多,不過龍尼的尖嗓子令人難忘,他也記得在龍尼無休無止的紅心牌戲中,如果有人出牌後想反悔,龍尼會大喊:“門兒都沒有,混賬東西!牌一出手,就得繼續玩下去!”

龍尼可能是混蛋,不過他說的倒是沒錯。牌一出手,就得繼續玩下去,不管在人生或牌局中都一樣。

電梯經過五樓時沒有停,但是他現在已經不再因為擔心電梯停在五樓而忐忑不安,他曾經多次與和比爾一樣在五樓上班的人一起搭電梯下去大廳,包括聯合保險公司的那個瘦皮猴,但是他們都沒有認出他來。他們應該認得出來,他知道他們應該認得,但是他們卻沒認出來。他從前總以為是因為他換瞭衣服、化瞭妝,後來認為是發型的緣故,但其實他心知肚明,這些都不是重點,甚至他們對於周遭世界漠不關心都不是真正的原因。他其實沒有太戲劇化的改變——不過換上瞭工作褲、跳傘靴,再塗上一點褐色化妝品,根本不算什麼喬裝打扮,絕對算不上什麼偉大的喬裝打扮。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件事,所以大半時候都不去想它。他在越南時學到這個道理,也學到其他很多道理。

年輕黑人還站在大門外面(他現在把帽子翻起來),對著威利搖晃破爛的保麗龍杯。他看到這個提著修理工具箱的傢夥臉上掛著笑容,所以也咧嘴笑瞭。

“賞個銅板吧?”他問這位修理匠,“好不好,先生?”

“你這懶鬼,別擋路,聽到瞭沒。”威利告訴他,臉上仍然帶著笑容。年輕人退後一步,眼睛睜得大大的,驚訝地看著威利。他還沒想到該怎麼搭腔,修理匠先生已經快步走到轉角,被購物人潮所淹沒,巨大的箱子在他戴著手套的手上晃蕩著。

早上十點

他走進惠特摩旅館,穿過大廳,搭電梯到樓上,那裡有公共廁所。他每天唯有在這個時候會感到緊張,而他說不上來為什麼會這樣。當然在他進廁所之前、之後或待在廁所裡面時,都不曾發生過什麼事情(他輪流到城中二十幾個公共廁所裡做這件事),不過他總覺得,如果事情失控瞭,最可能發生的地方就是旅館廁所。因為接下來的改變和從比爾·席爾曼變成威利·席爾曼不一樣,比爾和威利是兄弟,也許甚至還是雙胞胎,從其中一人變成另外一人,感覺再自然不過瞭。但工作日的最後蛻變——從威利·席爾曼搖身變為盲眼威利·葛菲——他一向都覺得不太自然。最後的變裝總是令他覺得偷偷摸摸、不可告人,甚至變態。直到變裝完畢,他又走到大街上,伸出白色手杖咚咚輕敲地面時,他感覺就好像一條蛇剛蛻去舊皮,而新皮尚未長硬一樣。

威利環顧四周,看到男盥洗室裡空蕩蕩的,整排廁所中(一定有十二間左右)隻有第二間廁所的門下面可以看到一雙鞋子,裡面傳來清喉嚨和晃動報紙的聲音,還很有禮貌地輕輕放瞭個屁。

他走到最後一間廁所,把箱子放下、閂好門,然後脫下紅夾克,把橄欖綠的內面翻出來,隻消從夾克內面拉出袖子,立刻就變成一件老兵的軍服外套。這是莎朗的神來之筆,她是在一傢軍用品舊貨店買到軍服外套的,她拆掉原先的襯裡,再把它縫在紅夾克內面。不過她在縫上襯裡之前,先在上面縫一塊中尉的臂章,再加上一條已經看不出姓名和單位標示的黑佈,然後把這件外套洗瞭大約三十次,現在臂章和單位標示當然都不見瞭,不過原本有臂章和標記的位置仍然留下明顯的痕跡——袖子和左胸部位的佈料都顯得特別綠,服役過的老兵一看就認得出來那個痕跡代表什麼意義。

威利把外套掛在鉤子上,脫下長褲坐下來,然後提起箱子放在大腿上。他打開箱子,拿出拆成兩段的手杖,很快地把它重新組合起來。他握著手杖的底端,坐在馬桶上把手抬高,將手杖掛在鉤子上。然後重新鎖緊箱子,從紙卷上抽瞭一小張衛生紙下來,發出解放完畢的適當音效(也許不是必要的動作,不過寧可未雨綢繆,不要事後追悔),接著讓馬桶沖水。

走出廁所前,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眼鏡,口袋裡還放著裝瞭賄款的信封。那副有弧形鏡片的太陽眼鏡總是讓他聯想到熔巖燈和彼得·方達在電影中扮演的亡命天涯的摩托車騎士。但是這招對招徠生意倒是很有用,部分原因是人們一看就知道他是退伍軍人,部分原因是即使有人從旁邊偷瞄,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於是,他把威利·席爾曼留在惠特摩飯店的廁所裡,就好像他把比爾·席爾曼留在五樓西部土地分析公司的辦公室一樣。走出盥洗室的男人——穿工作服、戴墨鏡、咚咚地伸出白色手杖敲打地面的男人——變成瞭盲眼威利,從福特總統主政時期就固定在第五大道乞討的盲人。

當他穿過大廳往樓梯口走去時(沒人陪的盲人從來不搭電梯),看到有個穿紅衣的女人朝他走來。由於他戴著墨鏡,那女人看起來就像在污水中遊泳的怪魚,當然,不完全是眼鏡的緣故。每天到瞭下午兩點鐘的時候,他的眼睛就真的看不見瞭,就像他和薩利以及天曉得其他還有多少人在一九七〇年那天撤離東河省的時候一樣。他當時大喊,我的眼睛瞎瞭,即使在小徑上抱起薩利時,嘴裡仍然不住尖叫,但其實他當時還沒有真的瞎掉。他在閃光後的一片白茫茫中,看到薩利拼命按住爆開的肚皮在地上滾來滾去,他把薩利扛在肩上往前跑。薩利的塊頭比威利高大很多,威利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扛得動這麼重的一個人,但是他辦到瞭,一直跑到叢林中的空地那兒,休伊直升機有如上帝的恩典般載他們離去——上帝保佑休伊直升機,上帝保佑每一個人。一路上,子彈不停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在地雷或他媽的不知什麼東西爆炸過的小徑上,美軍殘骸四處散落。

我的眼睛瞎瞭,他當時尖聲喊叫,扛著薩利,感覺薩利的鮮血浸濕他的軍服,而薩利也不斷尖叫。如果薩利當時停止尖叫,威利會不會就讓他滾落肩頭、自顧自逃命、想辦法逃離這場伏擊?也許不會,因為他當時已經知道薩利是何許人,知道他是老鄉,是曾經在傢鄉和卡蘿爾·葛伯交往過的薩利。

我的眼睛瞎瞭,我的眼睛瞎瞭,我的眼睛瞎瞭!威利扛著薩利,一路上不停地尖叫。沒錯,當時周遭全是一片白茫茫,但是他還記得看到子彈穿透樹葉、射入樹幹;還記得看到稍早時也和他們一起在村子裡的人用手緊抓著喉嚨,鮮血如泉湧般從那人指尖滲出,染紅瞭軍服;還記得另外一個隸屬D連、名叫帕幹諾的人攔腰抱住這個傢夥,推著他走過威利身邊,威利當時視線模糊,隻是不停尖叫:我的眼睛瞎瞭、我的眼睛瞎瞭、我的眼睛瞎瞭,鼻子裡聞到薩利的鮮血、聞到鮮血的臭味。在直升機裡,他眼中看到的白色愈來愈重,他的臉烤得灼熱,頭發烤得灼熱,頭皮也烤得灼熱,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他全身都燒得灼熱、不停冒煙,他是另外一個剛剛逃離地獄半畝地的人。他曾經以為自己再也無法看見瞭,那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但是當然他後來又看得見瞭。

最後,他又看得見瞭。

穿紅上衣的女人走過來,“需要幫忙嗎,先生?”她問。

“不需要,女士。”盲眼威利說,原本不斷向前移動的手杖停瞭下來,不再敲打地面,隻是探索著前方的虛空。他前後擺動著手杖,試圖碰觸到樓梯側邊。盲眼威利點點頭,然後小心而自信地向前移動,直到提著大箱子的那隻手碰到樓梯扶手。他把箱子交到拿手杖的那隻手上,然後抓著扶手,轉身朝向穿紅衣的女士。他很小心不要直接對著那個女人笑,而是把臉稍微偏向左邊一點。“我不需要幫忙,謝謝你,我沒問題,聖誕快樂!”

他用手杖輕敲地面,開始走下樓梯,盡管手上拿著手杖,他仍然可以輕松地提著大箱子,因為箱子很輕,裡面幾乎是空的。當然,再一陣子,情況就完全不同瞭。

早上十點十五分

第五大道為瞭聖誕節而裝飾得五彩繽紛——但他幾乎看不見這一片光輝燦爛。街燈都披上冬青樹枝,許多較大的商店佈置成聖誕禮物的樣子,還綁上巨大的紅色蝴蝶結。佈魯克斯兄弟時裝公司的米色建築物正面裝飾瞭直徑大約十二米的大花環。聖誕燈飾四處閃爍。薩克斯百貨公司的櫥窗中,裝扮時髦的人體模型跨坐在哈利—戴維森摩托車上,頭上戴著一頂聖誕帽,身上披著鑲毛邊的摩托車外套,腳上套著直到大腿的長靴,其餘部分則一絲不掛,銀色的聖誕鈴鐺掛在摩托車把手上。附近傳來《平安夜》的聖誕頌歌,這首歌不算威利最喜歡的聖誕歌,但是總比“你有沒有聽到我所聽到的”那首好多瞭。

他一如往常,在聖帕特裡克教堂前面停下腳步,對面就是薩克斯百貨公司,因此提著大包小包的購物人潮會經過他的面前。他現在的動作簡單而有尊嚴,原本在廁所裡的不安——那種仿佛要赤裸裸暴露在別人面前的感覺——已經完全消失瞭。每當他來到這裡,總是比其他任何時候都自覺是個天主教徒。畢竟他曾是聖蓋伯利中學的學生,戴十字架,穿白衣,輪流擔任祭壇侍童,跪在小房間裡告解,在星期五吃他最痛恨的黑斑鱈。就許多方面來看,他至今仍然是個聖蓋伯利男孩,他的三種變裝都有這個共同點,就好像他們常說的,這部分的他歷經長時間的淬煉,始終沒有改變。隻不過這段日子以來,他以懺悔代替瞭告解,而且也不再確信真的有天堂。這些日子以來,他能做的就是保持希望。

他把箱子打開,掀開蓋子,以便從上城方向來的人潮能看到上面的貼紙。然後他拿出第三隻手套,也就是他從一九六〇年以後就擁有的那隻棒球手套。他發現拿著棒球手套的盲人最令人感到心碎;上帝保佑美國。

最後,但並非最不重要的是,他拿出裝飾著華麗金箔的牌子掛在身上。

前美國陸軍中尉威廉·葛菲

曾在廣治、承天、譚保、阿肖服役

於一九七〇年東河省戰役中失明

一九七三年不知感恩的政府剝奪瞭我的福利

一九七三年變得無傢可歸

以乞討為恥,但又必須供小孩上學

如果願意的話,請表達你們的善意

他抬起頭來,這是個快下雪瞭的冷天,日光映照在他的墨鏡上。他得開始工作瞭,一般人簡直想象不到這份工作有多麼艱難。首先你得有一定的站姿,和軍中所謂的“稍息”不完全一樣,但也相差不遠。頭必須一直抬得高高的,眼睛註視著成千上萬川流不息的人潮,戴著黑手套的雙手必須筆直下垂,絕對不可以撥弄牌子或褲子,或兩手互碰。他必須持續流露出自尊受損和挫敗的神情,但絕不能感到羞恥,尤其不能讓別人有一絲一毫覺得他精神錯亂。除非有人和他說話,否則他絕不開口,而且也唯有當別人用友善的語氣和他說話時,他才會搭腔。如果有人氣呼呼地問他為什麼不好好找份工作,或問他牌子上說政府剝奪瞭他的福利是什麼意思,他通常都不回答。每當有人指責他作假或以輕蔑口氣表示哪有小孩肯讓父親靠街頭乞討來供他上學時,他也絕不和他們爭辯。他記得隻有一次打破瞭這個鐵律,那是在一九八一年夏天一個炎熱的午後,有個女人生氣地問他:“你兒子上的是哪一所學校啊?”他不知道那女人長什麼樣子,當時已經是下午四點鐘瞭,他也已經有兩三個小時和蝙蝠一樣瞎瞭,但可以感覺得到那女人滿肚子怒氣向四周爆發出來,就好像在舊床墊裡興風作浪的臭蟲一樣;就某方面來說,這個女人讓他聯想到龍尼那非讓你聽見不可的尖嗓子。告訴我他念的是哪一所學校,我要寄一塊狗糞給他。不必麻煩瞭,他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說,如果你有一塊狗糞想寄出去,那就寄給約翰遜好瞭,聯邦快遞一定會幫你寄去地獄給他,他們哪兒都寄得到。

“上帝保佑你。”一個穿著開斯米羊毛大衣的男人說,因為情緒激動而聲音顫抖。不過盲眼威利絲毫不感驚訝,他已經聽多瞭。許多顧客都把錢小心翼翼、畢恭畢敬地放進棒球手套裡,但穿著開斯米大衣的傢夥卻把他的捐款丟進打開的箱子裡,那是一張五元鈔票。一天的工作又開始瞭。

早上十點四十五分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手杖,單膝跪在地上,把棒球手套裡的錢倒進盒子裡。雖然他現在其實還看得見,但還是用手來回摸索著那堆錢,然後把鈔票撿起來,總共有四五百元,所以一天下來,他可以討到三千塊錢,就這個季節而言不算特別多,不過也算不錯瞭。他把鈔票卷起來用橡皮筋綁好,然後按下箱子側邊的按鈕,箱子的假夾層立刻傾斜,把零錢全倒進箱子底部。他把那卷鈔票也放到箱子底部。他完全無意掩蓋所做的事情,也不會感到良心不安;這些年來他一直都這麼做,從來沒有人來搶他的錢。上帝最好保佑想搶他錢的混蛋。

他松開按鈕,讓假夾層彈回原位,然後站起來。這時候,有隻手按住他的背。

“聖誕快樂,威利。”那隻手的主人說。盲眼威利從他身上的古龍水味道認出他是誰。

“聖誕快樂,惠洛克警官。”威利回答。他把頭微微往上抬起,擺出詢問的姿態,雙手垂在身體兩側,他現在的立姿不算稍息,因為兩腿沒有張那麼開,但腿也還沒有並攏到足以稱之為立正的地步。“今天好嗎,警官?”

“好極瞭,”惠洛克說,“你很清楚,我一向都好得不得瞭。”

有個男人走過來,他的大衣敞開,露出裡面的艷紅色滑雪衫,頭發剪得很短,頭頂還是黑發,不過兩鬢卻已斑白。盲眼威利立刻認出他臉上的嚴峻神情。他手上提著幾個手提袋,一個是薩克斯百貨公司的購物袋,另一個是Bally的購物袋,然後停下腳步,看看牌子上寫的字。

“東河?”他突然問道,語氣不像在念地名,而像在人潮洶湧的大街上認出許久不見的老友。

“是的,先生。”盲眼威利說。

“你們的指揮官是誰?”

“鮑伯·佈裡森上尉,而他又聽命於安德魯·雪夫上校。”

“我聽過雪夫的名字。”敞開大衣的男人說,好像突然變瞭一個人似的。起先朝威利走過來時,他的樣子仿佛完全屬於第五大道,現在卻不然。“雖然我從來沒見過他。”

“到後來我們都沒見到什麼高階軍官。”

“如果你是從阿肖山谷出來的,那就難怪瞭。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是啊,先生。我們攻擊東河的時候幾乎沒有指揮官,我差不多是和另外一位中尉一起設法執行任務,他叫戴芬貝克。”

穿著紅色滑雪衫的男人緩緩點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些直升機掉下來時,你們正好在那裡作戰。”

“沒錯,先生。”

“那麼你後來一定也在那裡,就是當……”

盲眼威利沒有接話,不過他聞到惠洛克身上的古龍水味,那氣味比以往都要強烈,還可以在耳邊感覺到惠洛克呼出的熱氣,就好像欲火中燒的年輕人火辣辣的約會進行到高潮一樣。惠洛克從來不相信他編造的故事,盡管盲眼威利為瞭能不受幹擾地在街頭乞討,付給惠洛克的保護費高於一般行情,但他很清楚惠洛克骨子裡畢竟還是警察,巴不得看到他穿幫。隻是像惠洛克這種人絕不會明白,外表看似假的卻不一定就是假的,有時背後的問題要比乍看之下的表象復雜一點。在越戰還沒有變成政治笑話或劇作傢騙錢的題材時,他真應該從越南學學這個道理。

“一九六九年和一九七〇年是最艱苦的兩年,”頭發漸白的男人以緩慢而沉重的語氣說,“我當時隨著3/187部隊在漢堡山作戰,所以我知道阿肖和譚保發生的事。你還記得九二二公路嗎?”

“記得,先生,榮耀之路,我有兩個朋友在那裡喪瞭命。”盲眼威利說。

“榮耀之路。”敞開大衣的男人說,突然之間,他的樣子仿佛有一千歲那麼蒼老,而鮮紅的滑雪衫頓時變得十分不堪,就好像一些愛胡鬧的孩子自以為幽默地把一些東西掛在博物館的木乃伊身上一樣。他的眼睛茫然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然後又回過神來,望著附近街上的大鐘琴;大鐘琴正在演奏《我聽到雪橇鈴鐺叮當叮當響》的那首歌。他把手提袋夾在昂貴的鞋子中間,從口袋中掏出皮夾,快速翻著皮夾裡面厚厚的一沓鈔票。

“你兒子還好嗎?”他問,“成績還不錯吧?”

“很好,先生。”

“他多大瞭?”

“十五歲。”

“讀公立學校嗎?”

“他讀教會學校,先生。”

“太好瞭,上帝保佑他永遠不必見到該死的榮耀之路。”敞開大衣的男人從皮夾裡抽出一張鈔票。盲眼威利可以同時感覺到和聽到惠洛克的喘息聲,他幾乎不必看那張鈔票,就知道是一張百元大鈔。

“是的,先生,上帝保佑他。”

穿大衣的男人將鈔票放在威利手中,當威利把戴著手套的手抽回去時,他似乎大吃一驚,仿佛那隻手沒戴手套,而且被什麼東西燙到似的。

“麻煩把錢放進我的箱子裡或是棒球手套中,先生。”盲眼威利說。

穿大衣的男人看看他,揚起眉毛,稍微皺瞭皺眉,然後似乎懂瞭。他彎下腰,把鈔票放在用藍墨水寫著“葛菲”的舊手套中,然後伸手到前面口袋掏出一把硬幣。他把硬幣壓在鈔票上,免得鈔票飛走。然後他站起來,眼睛濕潤、充滿血絲。

“你需不需要我的名片?”他問盲眼威利,“我可以幫你聯絡幾個退伍軍人組織。”

“謝謝你,我知道你一定可以,但是我不得不婉謝你的好意。”

“大部分的機構你都已經試過瞭?”

“試過其中幾傢。”

“你待在哪個醫院?”

“舊金山。”他遲疑瞭一下,然後補瞭一句,“在貓咪宮殿,先生。”

穿大衣的男人放聲大笑,他的臉一皺,眼眶裡的淚水就順著飽經風霜的臉頰流瞭下來。“貓咪宮殿!”他大叫,“我已經有十年沒聽到這幾個字瞭!我的老天!每張床底下都放著一個便盆,每一張床單裡都藏著一個裸體護士,對不對?身上除瞭愛的珠鏈以外一絲不掛。”

“是啊,先生,差不多是這樣。”

“聖誕快樂,大兵。”穿大衣的那個人兩腿一並,用一根指頭向他行瞭個軍禮。

“聖誕快樂,先生。”

穿大衣的男人拿起手提袋走開,沒有回頭。即使他回頭望,盲眼威利也看不到,因為這時候他的視力已經減退到隻看得見鬼魅和黑影瞭。

“演得不錯。”惠洛克喃喃地說。他呼出的熱氣噴進威利的耳朵裡,威利恨透瞭那種感覺——事實上,會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但是他不會輕易讓他享受到把頭靠得更近的樂趣,即使隻有一英寸都不成。“那個老傢夥還真的在哭呢,你一定也看到瞭,但是威利,我隻能說,你說得像真的一樣。”

威利沒搭腔。

“有一些榮民醫院被稱為貓咪宮殿,嗯?”惠洛克問,“聽起來像是我應該去的地方。你是從哪裡曉得這些事情的,從軍事雜志上看到的嗎?”

漸暗的天色中,一個女人的黑影彎下腰來,丟瞭一些東西到敞開的箱子裡,她戴瞭手套的手握住威利戴瞭手套的手,輕輕捏瞭一下。“上帝保佑你,朋友。”她說。

“謝謝你,女士。”

黑影走開瞭。但是盲眼威利的耳邊仍然有人吹著熱氣。

“你有什麼東西要給我嗎,夥伴?”惠洛克問。

盲眼威利伸手到外套口袋裡拿出信封,然後劃過冷空氣遞出去。惠洛克伸出手來,一把搶過信封。

“混蛋!”警官的聲音又害怕又惱怒,“我告訴過你多少次,要把信封藏在手掌中,藏在手掌中!”

盲眼威利什麼話也沒說,腦子裡隻想著棒球手套,想著自己怎麼樣把博比·葛菲的名字擦掉,在相同的位置寫上威利·席爾曼。後來,他在越戰過後、剛開始展開新事業時,再度把手套上的字跡抹掉,用大寫字母塗上葛菲這兩個字。阿爾文·達克手套側面塗改多次的地方現在變得破破爛爛的。如果他心裡想著那隻手套,如果他專心想著手套磨破的地方和那一層層塗改過的字跡,或許就不會隨便做傻事。不過,惠洛克不正是希望如此嗎?對他來說,那點微薄的賄款還不夠:他希望看到威利做傻事,看到他露出馬腳。

“多少錢?”過瞭一會兒,惠洛克問他。

“三百,”威利說,“三百塊錢,惠洛克警官。”

惠洛克聽瞭,沉吟半晌,不過他現在往後退瞭一步,所以在威利耳邊噴的熱氣稍微散開瞭一些。盲眼威利對於小恩小惠都十分感激。

“這次就算瞭,”惠洛克終於說,“不過新的一年又快到瞭,夥伴,而你的警察朋友賈斯柏·惠洛克在紐約買瞭一塊地,他想在那裡蓋一棟房子。所以,咱們的賭註又提高瞭。”

盲眼威利一聲不吭,但他現在非常註意聽。如果僅止於此,那麼就還好,但是從惠洛克的聲音聽來還不止於此。

“事實上,那棟小屋沒有那麼重要,”惠洛克繼續說,“重要的是,如果我得和你們這些下等人打交道,我需要得到更好的報酬。”他的聲音漸漸透露出真實的憤怒,“你怎麼有辦法每天都這樣做——即使在聖誕節也一樣——我真不懂。當乞丐是一回事,但是像你這樣的人……你的眼睛不會比我更瞎。”

“噢,你的眼睛可是比我瞎得還嚴重。”威利心想,但仍然不動聲色。

“而且你的生意還不錯嘛。也許沒有那些在電視上傳教的神棍賺得那麼多,不過在這個季節,你每天大概可以賺一千塊錢吧?還是兩千塊?”

他太低估威利的收入瞭,不過錯估的數字聽在威利耳中有如樂音般美妙,表示這位沉默的合夥人並沒有太頻繁、太嚴密地監視他。但是他不喜歡惠洛克聲音中隱含的怒氣,這股憤怒就像撲克牌遊戲中的鬼牌一樣危險。

“你的眼睛沒有比我更瞎。”惠洛克再說一遍。顯然他真正在意的是這件事。“嘿,夥伴,你知道嗎?也許我應該找一天晚上下班後跟蹤你,看看你到底在做什麼,”他停瞭一下,“看看你變成什麼人。”

有那麼短暫的片刻,威利真的嚇得屏住呼吸……然後又恢復正常。

“你不會想這樣做的,惠洛克警官。”

“不會嗎,嗯?為什麼,威利?為什麼不會?你希望我大發慈悲,是不是?怕我殺瞭會下金蛋的混賬母雞?嘿,這一年來,我從你這兒拿到的報酬和真正的嘉獎升官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麼。”他停瞭一下再度開口時,聲音中帶著一絲夢幻色彩,令威利格外警覺。“我說不定會上報呢,英勇警察拆穿第五大道騙徒的真面目。”

天哪,威利心想,我的老天,他好像真的想這麼做。

“你的手套上寫著‘葛菲’兩個字,但是我敢打賭你根本不姓葛菲,我有十足的把握。”

“你會賭輸的。”

“隨你怎麼說……但是你的手套看起來好像已經塗改過好幾次瞭。”

“我小時候手套曾經被別人偷走過。”他會不會透露太多瞭?很難說,惠洛克這回出其不意地逮著他瞭,這個混蛋,先是辦公室電話鈴響——紐約證券交易所的艾德——接著又是這件事。“偷手套的那個男生把名字寫在上面。我找回手套以後,弄掉他的名字,然後換上我自己的名字。”

“你去越南的時候也帶著這個手套?”

“對。”這是實話,如果薩利當時看到瞭這個破破爛爛的阿爾文·達克棒球手套,他會不會認出這是老朋友博比的手套?薩利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手套,至少在越南的時候沒有,所以這完全隻是假設性的問題。另一方面,惠洛克警官提出瞭各式各樣的問題,而且沒有一個問題是假設性的問題。

“你去那個什麼阿虛谷的時候,一路上都帶著這個手套嗎?”

盲眼威利沒有回答,惠洛克想誘導他回答。門兒都沒有,惠洛克別想牽著他的鼻子走。

“你去那個野丫頭宮殿的時候也帶著這個手套?”

威利還是一聲也不吭。

“天哪,我還以為野丫頭是喜歡爬樹的小女生。”

威利仍舊默不作聲。

“《郵報》,”惠洛克說,威利模糊地看到這混蛋舉起手來,比瞭個相框的手勢。“英勇的警察。”

他可能是在戲弄他,但威利不太確定。

“你會上報沒問題,但不會得到任何嘉獎,”盲眼威利說,“也不會升官。事實上,你會流落街頭,到處找工作。不過你最好別到安保公司去應征,因為會收受賄賂的警察一點也不可靠。”

這下子換惠洛克屏住氣,當他恢復正常後,噴在威利耳中的熱氣仿佛颶風般猛烈,警官的嘴幾乎快貼到威利的皮膚上瞭。“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低聲問,一手抓住盲眼威利的手臂,“告訴我,你剛剛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盲眼威利保持沉默,兩手垂在身體兩側,微微抬頭,專心註視眼前的黑暗,這片黑暗要到日落之後才會清澈起來。他的臉上現在又面無表情,許多經過的路人看瞭會認為他自尊受傷、勇氣消沉,但某種程度仍然不失本色。

你最好小心一點,惠洛克警官,他心想,你腳底踏著的冰已經愈來愈薄瞭。也許我眼睛瞎瞭,但是如果你聽不到腳下薄冰劈啪碎裂的聲音,那麼你一定是聾瞭。

惠洛克抓住他的手臂輕輕搖晃,手指嵌入他的肉裡。“你找瞭朋友,是不是?你這狗娘養的?所以你才每次都這樣明目張膽地把信封遞給我?你是不是找瞭朋友偷拍我的照片?是不是?”

盲眼威利繼續保持沉默,他正在對惠洛克進行一場沉默的佈道,隻要你誘導他,隻要給他時間讓想法在腦子裡發酵,像惠洛克這樣的警察老是會往壞處想。

“別想在我面前搞鬼,夥伴。”惠洛克邪惡地說,但是聲音裡隱含著一絲憂慮,接著逐漸松開緊抓盲眼威利的手。“從一月開始漲價為一個月四百塊,如果你想在我面前搞鬼的話,我就要你好看。明白瞭嗎?”

盲眼威利什麼也沒說,熱氣不再噴進他的耳朵,他知道惠洛克準備離開瞭,但是還沒有離開;那討厭的熱氣又開始噴瞭。

“你會因為你做的事情而下地獄,”惠洛克告訴他,熱切而誠懇地說,“我收下你的骯臟錢,犯的隻是小罪——我問過牧師,所以我很確定——但是你犯的卻是萬劫不復的罪過,你會下地獄的,咱們就等著看你在地獄裡可以乞討到什麼東西吧!”

盲眼威利想到,威利和比爾·席爾曼偶爾會在街上看到有些人的外套背後畫瞭越南地圖,上面通常還標示瞭外套主人在越南作戰的年份及下列這行字:我死後一定會直接上天堂,因為我已在地獄待過瞭。他可以和惠洛克提一下他的感覺,但這樣做無濟於事,還是保持沉默好瞭。

惠洛克終於走開瞭,威利很高興看到他離開,臉上浮現難得的笑容,仿佛陽光在烏雲密佈的陰天中偶爾露臉一樣。

下午一點四十分

他用橡皮筋把鈔票捆成卷,並把零錢倒進箱底三次(純粹為瞭方便儲藏,而不是想掩蓋什麼),他完全依賴觸覺來做這些事情。他現在已經看不見那些鈔票,無法分辨一元鈔票和百元鈔票,但是仍然可以感覺到今天收獲豐碩。不過他並沒有因此而感到高興,而且向來都沒有從中獲得什麼樂趣,盲眼威利在乎的不是樂趣,但即使是成就感,今天和惠洛克警官的談話內容都把它破壞無遺瞭。

十一點四十五分的時候,有個聲音甜美的年輕女士(她的聲音在盲眼威利耳中聽來好像戴安娜·羅斯的歌聲那般好聽)從薩克斯百貨公司走出來,遞給他一杯熱咖啡;她幾乎每天這個時候都會這樣做。十二點十五分,另外一個女人——這位女士沒那麼年輕,可能是白人——又拿瞭一杯熱騰騰的雞湯給他喝。他分別向兩位女士道謝。那位白人女士在他臉頰上溫柔地親瞭一下,祝他聖誕快樂。

不過這天也有另外一面,事情總是如此。下午一點鐘左右,有個十幾歲的男孩和一幫狐群狗黨圍著威利嬉鬧、叫囂,說他是醜八怪,問他戴著手套是不是想遮掩被煎餅鍋燙傷的痕跡。這幫孩子很快就離開瞭,邊走還邊為這老笑話又笑又鬧。大約十五分鐘後,有人踢瞭威利一腳,也許隻是不小心踢到。不過每一次他彎腰檢查箱子,箱子都好端端在那兒。這個城市裡到處都是小偷、強盜和騙子,但是箱子好端端在那兒,和過去一樣總是好端端的。

那天下午,他一直想著惠洛克的事情。

在惠洛克之前的警官很容易打發,惠洛克辭職或調職後接任的警官可能也很容易打發。惠洛克終究會步步進逼,這是他在叢林中學到的另一個教訓,同時他盲眼威利則必須像風暴中的蘆葦般懂得折腰。隻不過當風力太強的時候,即使是柔軟的蘆葦都可能折斷。

惠洛克想抬高價碼,拿更多錢,但是戴墨鏡、穿軍裝的男人煩惱的不是這件事;他們遲早都會想拿更多錢。他剛開始在街頭乞討的時候,每個月付給漢拉蒂警官一百二十五元。漢拉蒂一向主張“為彼此都留一條活路”,他和雷默警官一樣(就是威利童年時派駐在他們那區的巡警),身上老帶著古龍水和威士忌的味道,但是在一九七八年退休之前,隨和的漢拉蒂還是設法要威利把賄款提高為一個月兩百美金。問題是,惠洛克今天早上顯得很生氣,是生氣,而且還提到他和牧師談過。威利煩惱的是這些事情,但最令他煩惱的還是惠洛克提到要跟蹤他。看看你到底在做什麼,看看你會變成什麼人,我敢打賭你根本不姓葛菲。

盲眼威利心想,和不是真心悔過的人胡搞,原本就是個錯誤啊,惠洛克警官。相信我,你還不如和我太太胡搞算瞭,而不要在我的姓名上作文章,這樣或許還安全一點。

雖然惠洛克有可能會這麼做——還有什麼事情比盯瞎子的梢更容易呢?或者跟蹤隻能看到模糊黑影的瞎子?這比盯著他走進某一傢旅館,然後進男盥洗室簡單多瞭?也比看著他走進廁所時還是盲眼威利,出來卻變成瞭威利·席爾曼簡單多瞭?假定惠洛克甚至有辦法追查到他最後又從威利變回比爾呢?

想到這件事,早上焦躁不安的情緒又回來瞭,覺得皮膚間仿佛有一條蛇在亂竄。由於惠洛克擔心有人拍下他收取賄賂的照片,所以可能會先觀望一陣子,但是如果他真的很生氣的話,很難預料他接下來會做出什麼事情。真令人膽戰心驚。

“上帝愛你,大兵。”有個聲音在黑暗中說,“真希望我能做更多。”

“不需要,先生。”盲眼威利說,但是他現在滿腦子都還是惠洛克警官,身上發散著廉價古龍水氣味的惠洛克警官曾和牧師談到身上掛著牌子的盲人,這個在他眼中根本沒瞎的盲人。他還說瞭什麼話?你會下地獄,咱們就等著看你在地獄裡可以乞討到什麼吧!“聖誕快樂,先生,謝謝你幫忙。”

這一天又繼續下去。

下午四點二十五分

他的視力逐漸恢復瞭——微弱、模糊,不過還看得見,等於在提醒他該收拾東西離開這裡瞭。

他跪下來,挺直瞭背,把手杖再度放回箱子後面,用橡皮筋綁好最後一沓鈔票,將鈔票和硬幣倒進箱底,然後收好棒球手套和金箔裝飾的牌子。他把箱子關好,站起來,用另一隻手拿著手杖。現在,提在他手中的箱子變得沉甸甸的,裡面裝的盡是滿懷善意的金屬硬幣。當硬幣全部湧到新位置時便嘩啦作響,然後靜止下來,仿佛深深埋在地底的金屬礦藏。

他沿著第五大道往前走,沉重的箱子像錨般在他的左手中懸蕩著(經過這麼多年以後,他已經習慣箱子的重量,所以今天下午如果需要的話,他可以提著箱子走比平常更遠的路),他右手拿著手杖,向前伸出去輕敲路面。手杖仿佛有魔法般,在人潮洶湧、摩肩接踵的人行道上為他開出一條路。他走到第五大道和四十三街交口時,已經看得見眼前的小空間,也看得見四十二街路口一閃一閃的“禁止行走”燈號,但是他還是繼續往前走,直到一個穿著體面、留長發、戴金鏈子的男人伸出手來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前進。

“小心哪,前面的車子還沒停下來呢!”長發男子說。

“謝謝你,先生。”盲眼威利說。

“不客氣,聖誕快樂。”

盲眼威利穿過馬路,經過公共圖書館前面的石獅子,再往前走兩個路口,然後往第六大道走去。沒有人過來和他搭訕;沒有人在附近晃來晃去,整天看著他乞討,然後跟蹤他、伺機搶過他的箱子後逃之夭夭(沒幾個賊有辦法提著這隻箱子逃跑)。一九七九年夏天,曾經有兩三個年輕人,可能是黑人(他不太確定,他們的口音聽起來像黑人,但是那天他的視力恢復得很慢;在熱天裡,白晝時間拖得很長,他的視力總是恢復得特別慢)突然過來搭訕,他不太喜歡他們說話的語氣。他們說話的語氣和今天下午那些年輕孩子不一樣,和那些猛開玩笑、說他的手是不是因為讀煎餅鍋上面的字而被燙傷,或說《花花公子》折頁美女照片的點字板不知是什麼樣子的年輕孩子不一樣。這幾個人的聲音更輕柔、更和氣,但有點怪怪的,他們問他在聖帕特裡克教堂每天有多少收入?他願不願意捐點錢給一個叫波羅休閑聯盟的組織?他去搭公交車或火車的時候需要有人伴護著他嗎?還有一個人(可能是個年輕的性學傢)問他是否偶爾會想找年輕的小姑娘。那聲音在他左邊柔和地但近乎熱切地說:“相信我,你會士氣大振的。”

他想象當貓對著老鼠張牙舞爪,想看看老鼠會有什麼反應——老鼠會跑多快?愈來愈害怕時又會發出什麼聲音——老鼠的感覺一定就跟他現在一樣。不過盲眼威利至今還不曾被嚇怕過。當然他害怕過,你可以說他也曾害怕過,不過自從草原上最後那個星期以來,即始於阿肖山谷而止於東河的那個星期以來,他再也不曾徹頭徹尾地怕過。那個星期他們一面撤退,一面持續遭受越共襲擊,越共從兩邊夾擊,像驅趕牛一樣驅趕他們,樹叢後面不斷傳來越共的吼叫聲,偶爾叢林中還傳來笑聲,有時是槍聲,有時則是暗夜的尖叫聲。薩利說他們是看不見的小矮人。這裡沒有像那樣的東西,在曼哈頓,即使在威利最瞎的日子裡,都不曾像失去上尉之後的那段日子那麼黑暗。知道這點是他的優勢,也是那些年輕人的錯誤。他隻需提高嗓門,好像對一屋子老朋友說話一樣提高嗓門說話,“喂!”他對著人行道上緩緩繞著他遊走的魅影說,“喂,有沒有人看到警察?我覺得這些年輕人想要搶我的錢!”這樣就成瞭,好像從剝開的橘子裡拿出一瓣橘子那麼簡單;圍在他四周的年輕人突然之間就像一陣冷風般消失不見瞭。

他隻希望他也能這麼輕而易舉地解決惠洛克警官的問題。

下午四點四十分

四十街和百老匯交接口的喜來登高譚飯店是全球最大的一流飯店之一,每天都有幾千人在巨大的吊燈下來來去去,這裡找點樂子,那裡挖挖寶,絲毫不在意擴音器中流瀉出來的聖誕音樂、三傢餐廳和五傢酒吧中傳出的笑語聲,以及不斷上上下下的觀景電梯……對於走在他們中間、用手杖輕叩地板、朝向幾乎有地鐵站那麼大的公廁走去的盲人也視若無睹。盲人箱子上貼瞭貼紙的那一面現在面向裡面,而他就像其他不知名的盲人一樣沒有人註意。在這個城市裡,還真是默默無聞。

當他進入其中一間廁所,並且脫下外套,把外套內面翻出來時,他心想:這麼多年來,為什麼沒有人跟蹤過我?為什麼沒有人註意到剛剛走進來的盲人和後來走出去的明眼人不但身材相同,還提著同一隻箱子?

這個嘛,在紐約市幾乎沒有人會註意到任何和自己不相幹的事情——他們全都依著自己的方式,和盲眼威利一樣盲目。當他們走出辦公室、蜂擁到人行道上、進入地下鐵和平價餐廳,這些紐約客令人覺得既可悲又討厭,就好像農夫用耙子翻土時,躲在巢穴中的鼴鼠紛紛跑出來一樣。他一次又一次看到人們的盲目,知道這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當然不是唯一的原因。他們並非全是鼴鼠,而他擲骰子也擲瞭很久。當然他都會預先防范,但是很多時候(就像現在他褪下褲子坐在馬桶上,然後把手杖拆開放回箱子裡)他仍然很容易被逮到、遭搶劫或暴露瞭身份。關於《郵報》,惠洛克說得對,《郵報》會愛死他的故事,他們會吊死他,把他吊得比哈曼還要高。他們絕不會明白,甚至絕不會想去瞭解或聽聽他的說辭。哪方面的說辭?為什麼從來沒有發生過上述的這些狀況呢?

他相信,那是因為有上帝的保佑。因為上帝心腸好,雖然嚴厲,但是心腸好。他沒有辦法坦白招認自己的罪過,但是上帝似乎全都明白。贖罪和悔過都需要時間,但上帝願意給他時間,他走的每一步路,上帝都陪伴在他的身邊。

在廁所中變換身份的時候,他閉起眼睛祈禱——先感謝上帝,然後要求上帝指引他方向,接下來又表達更多的謝意。他像往常一樣,最後以隻有上帝和他才聽得見的低語來結束禱告:“如果我死在戰場上,請把我裝入袋中運回傢。如果我死前犯瞭罪,請閉上你的眼睛接納我。阿門。”

他走出廁所,離開盥洗室,也離開嘈雜混亂的喜來登高譚飯店,沒有人走過來對他說:“對不起,先生,你剛剛不是還瞎瞭眼嗎?”當他提沉甸甸的箱子(仿佛箱子隻有二十磅重,而不是一百磅重)走到大街上時,沒有人多看他一眼。他確實受到上帝眷顧。

開始下雪瞭。他慢慢走在雪中,現在又變回威利·席爾曼瞭,他不時換手提箱子,樣子就像剛結束一天工作的疲憊上班族。他一面走著,一面思索著自己不可思議的成功。他還記得《馬太福音》中有一段詩句說:他們是瞎眼領路的。若是瞎子領瞎子,兩個人都要掉進坑裡。還有一句古老的諺語說:在盲人的國度裡,獨眼龍稱王。難道他就是那獨眼龍嗎?除瞭上帝眷顧之外,這是否就是他這麼多年來一直如此成功的真正奧秘?

也許是,也許不是。無論如何,他一直受到保護……而且他一點也不覺得應該忽視上帝的存在,因為上帝一直都瞭解整個情況。一九六〇年,當他幫哈利一起戲弄卡蘿爾,然後又幫哈利修理她的時候,上帝就在他身上做瞭註記。他一直忘不瞭那個罪惡的時刻。棒球場旁樹叢中發生的事情象征瞭後來發生的一切,他甚至保留著博比的棒球手套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威利不曉得這些日子以來博比在哪裡,也不在乎博比在哪裡,他一直想辦法追蹤卡蘿爾的消息,至於博比就無關緊要瞭。當博比對卡蘿爾伸出援手時,他就不再那麼重要瞭。威利看到博比幫卡蘿爾。他自己不敢站出來幫她——擔心哈利不知道會怎麼對付他,會跟其他孩子說些什麼,害怕被畫上註記——但是博比卻不怕。博比當時對卡蘿爾伸出瞭援手,後來又懲罰瞭哈利,做瞭這些事情以後(也許做瞭第一件事之後),博比就沒事瞭,他度過瞭他的關卡。他做瞭威利不敢做的事情,他挺身而出,奮力一博,因此他過關瞭。現在威利得完成其餘的工作,要做的事情還真不少,抱歉是即使全職來做都做不完的工作,他甚至用三個分身同時趕工,才勉強跟得上進度。

不過,也不能說他現在生活在悔恨當中。有時候他會想到那個賊,就是在耶穌受難的那個晚上和耶穌一起上天堂的那個好賊。星期五下午在各各他山上流血;星期五晚上和國王一起喝茶和吃煎餅。偶爾會有人踢他,偶爾有人推他,偶爾他會擔心被搶,但那又怎麼樣呢?他不正是代表瞭所有隻敢躲在陰影中袖手旁觀、坐視損害造成的那些人嗎?他不正是為瞭他們而乞討嗎?他在一九六〇年的時候,不就是為瞭他們,才拿走博比的阿爾文·達克手套嗎?的確如此,上帝保佑他。而現在他瞎著眼站在教堂外,他們把錢丟進棒球手套中。他是在為他們而乞討。

莎朗知道……究竟莎朗知道多少呢?也許一部分吧,但是究竟有多少,他也不敢確定。當然她知道的事情多得她會替他準備金箔;多得會告訴他今天穿的保羅·斯圖亞特西裝配上蘇卡領帶,看起來很帥;也多得會祝他一切順利,並提醒他買蛋酒回來。這樣就夠瞭。在威利的世界中,除瞭惠洛克之外,一切都很美好。他到底該拿惠洛克怎麼辦?

也許我應該找個晚上跟蹤你,當威利換手提著愈來愈重的箱子時,惠洛克在他耳邊低語。現在他兩手都很痛,走到他的辦公大樓時,他會覺得很開心。看看你都在幹嗎,看看你會變成什麼人。

到底他應該拿惠洛克警官怎麼辦?他可以做什麼?

他不曉得。

下午五點十五分

穿著骯臟黑毛衣的年輕乞丐早就離開瞭,另外一個街角聖誕老人占據瞭他的位置。威利輕輕松松就認出正把一塊錢鈔票丟進聖誕老人缽裡的矮胖年輕人。

“嗨,拉爾夫!”他大叫。

拉爾夫轉過頭來,當他認出威利時臉上一亮,舉起一隻戴著手套的手跟他打招呼。雪變得更大瞭,旁邊站著聖誕老人,再加上周遭明亮的燈光,拉爾夫的樣子活像聖誕卡上的主角,或是現代版的鮑伯·克拉奇特。

“嗨,威利,生意如何啊?”

“興旺得不得瞭!”威利說,臉上帶著隨和的笑容朝拉爾夫走去。他把箱子放下,伸手到褲袋裡摸索瞭一下,掏出一塊錢放進聖誕老人的缽裡。這個人可能又是一個騙子,他的帽子是蟲蛀過的爛東西,但是管他的呢。

“裡面都裝瞭什麼東西啊?”拉爾夫問,他一面用手撥弄著圍巾,一面低頭看著威利的箱子。“聽起來好像你打破瞭小孩的儲蓄罐似的。”

“不是,隻是一些加熱線圈,”威利說,“裡面大概有一千個線圈。”

“你一直到聖誕節都不休息嗎?”

“是啊,”他說,突然想到瞭一個關於惠洛克的好主意。念頭一閃而逝,不過總是個開始。“是啊,要一直工作到聖誕節。你知道,壞人總是不得休息。”

拉爾夫的大臉笑開瞭。“我懷疑你能有多壞。”

威利也笑瞭。“你不曉得賣冷暖氣設備的人腦子裡都在轉什麼壞念頭。不過聖誕節過後,我可能會休幾天假,我覺得這個主意可能真的還不錯。”

“到南方度假嗎?也許去佛羅裡達?”

“南方?”威利似乎嚇瞭一跳,他隨即笑瞭。“噢,不是,”他說,“我不會去,傢裡有好多事情要做,每個人都得想法子把房子整修好,否則哪天起風的時候,可能耳邊都聽得到風聲。”

“是啊。”拉爾夫把圍巾拉高一點,圍住他的耳朵。“明天見囉?”

“明天見。”威利說,伸出戴著手套的雙手,“擊掌吧!”

拉爾夫和他擊掌,然後把手翻過來,臉上掛著羞怯和熱切的笑容,“輪到我瞭,威利。”

威利和他擊掌。“感覺如何啊,拉爾佛?”

拉爾夫害羞的微笑變成男孩子開懷的笑容。“太棒瞭,再來一次!”他大叫,然後很有權威地拍拍威利的手掌。

威利大笑。“有你的,拉爾夫,真有你的。”

“你也是,威利。”拉爾夫正經八百地回答,那神情看起來有幾分滑稽。“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他在那兒站瞭一會兒,註視著拉爾夫蹣跚走進雪地。街頭聖誕老人在他身旁單調地搖著聖誕鈴鐺。威利拿起箱子往大門走去,然後他看到瞭什麼東西而停下腳步。

“你的胡子歪瞭,”他對聖誕老人說,“如果你想要別人相信你,最好把他媽的胡子弄好。”

他走進辦公大廈。

下午五點二十五分

中城冷暖氣公司的儲藏室裡有一個大紙箱,裡面裝瞭很多佈袋,就是銀行用來裝零錢的那種佈袋。這類佈袋通常會印上銀行的名字,但是這些佈袋上面卻沒有——因為威利是向位於西維琴尼亞州蒙維爾鎮一傢專門制造這種佈袋的公司直接訂購的。

他打開箱子,很快地拿出一卷卷紙鈔(他會用馬克卡羅斯手提箱把紙鈔帶回傢),然後在四個佈袋中裝滿硬幣。儲藏室角落有個舊鐵櫃,上面標示著“零件”。威利打開沒有上鎖的鐵櫃,裡面大約有上百個裝滿硬幣的佈袋。他每年都會和莎朗開車到中城的幾間教堂十二次,將這些袋子塞入教堂的捐款箱或從收包裹的活門丟進去,塞不進去的時候就直接把錢留在門口。聖帕特裡克教堂總是收到最大一筆捐款,因為威利每天都戴墨鏡、掛著牌子在教堂前乞討。

但不是每天都如此,他心想,現在他已經脫下喬裝打扮的衣服。我不需要每天都去那裡,他又想,也許比爾、威利和盲眼威利在聖誕節後會休假一星期。也許那個星期我可以想出法子來處理惠洛克警官,讓他走開。不過……

“我不能殺他,”他喃喃自語,“如果我殺瞭他,就真該死。”隻不過他並不是擔心自己該死,而是擔心打入地獄、不得超生。在越南殺戮是另外一回事,至少看起來是另外一回事,但這裡不是越南。他這麼多年來潛心悔過,難道就這麼毀於一旦嗎?上帝正在考驗他、考驗他、考驗他。他知道,什麼地方一定有答案,一定有。他隻是——哈哈,原諒他用瞭雙關語——眼睛瞎得看不見罷瞭。

他有辦法找到那個自以為是的混蛋嗎?當然啦,不成問題。他可以找到惠洛克,沒問題。隨便什麼時候,隻要跟蹤他回傢,看著他卸下手槍、脫掉鞋子、把腳擱在腳墊上。然後呢?

他一面用冷霜卸下臉上的妝,一面擔心這個問題,接著就先拋開煩惱,從抽屜裡拿出十一月和十二月的本子,坐在書桌前寫著“我為傷害卡蘿爾而誠心道歉”,足足寫瞭二十分鐘,密密麻麻寫滿一整頁。然後他把本子放回抽屜,換上比爾·席爾曼的衣服。當他脫掉盲眼威利的靴子時,他的目光落在有紅皮封面的剪貼簿上。他把剪貼簿拿出來放在檔案櫃上面,翻開燙金印著“回憶”兩個字的封面。

第一頁貼著出生證明——威廉·羅伯·席爾曼,一九四六年一月四日生——還有他小小的足印。第二頁是他和媽媽以及和爸爸的合照(帕特·席爾曼滿臉笑容,一副從來不曾把兒子從高椅子上推下來或用啤酒瓶打老婆的樣子),還有和朋友的合照,哈利的鏡頭尤其多。在其中一張照片上,八歲大的哈利蒙著眼睛想要吃威利的生日蛋糕(一定是玩遊戲輸掉的懲罰),哈利的兩頰沾滿巧克力而且開懷大笑,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威利看到他蒙著眼、沾滿巧克力、開懷大笑的樣子,不禁打瞭個寒顫。他的笑容總是讓他渾身哆嗦。

他趕緊翻到後面,那裡貼著他多年來搜集的有關卡蘿爾的剪報和照片:卡蘿爾和媽媽的合照、卡蘿爾抱著剛出生的弟弟笑得很緊張、卡蘿爾和父親的合照(她父親穿著藍色海軍服,嘴裡叼支煙,她則睜著大眼睛好奇地望著他)、卡蘿爾高一時參加拉拉隊的照片(她蹦蹦跳跳的,一手揮舞著拉拉隊的彩球,另一手按住百褶裙),還有卡蘿爾和薩利一九六五年在哈維切中學頭戴錫箔王冠的照片,那年他們倆獲選為舞會中的白雪國王和白雪皇後。威利每次看到這張泛黃的剪報時,都覺得他們好像結婚蛋糕上裝飾的佳偶。卡蘿爾穿著無肩帶的禮服,肩膀雪白無瑕,完全看不出多年前她的左肩一度變得畸形,肩上隆起兩塊,好像巫婆般醜陋。在他們最後的重擊落下之前,卡蘿爾哭瞭,哭得很厲害,但是對哈利而言,單單把她弄哭還不夠。他從下往上用力揮出最後一擊,球棒擊中卡蘿爾時發出的聲音就好像木槌敲在解凍到一半的烤肉,然後卡蘿爾尖叫起來,她大聲尖叫,哈利嚇得拔腿就跑,顧不得回頭看看威利和裡奇有沒有跟來。老哈利就像野兔般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但是如果哈利沒有溜掉呢?如果他不但沒有溜掉,還說“好好抓住她,我不要聽她尖叫,我要讓她閉嘴”,並打算再度用力揮棒,這回會對準卡蘿爾的頭部打下去?他們會按住卡蘿爾嗎?即使在那種情況下,他們還是會為哈利抓著卡蘿爾嗎?

他呆呆地想著,你知道你還是會,你之所以懺悔,有一部分是為瞭你真正做過的事情,但同樣也是為瞭你幸好沒做的事情,不是嗎?

接著是穿著畢業袍的卡蘿爾;上面註明瞭“一九六六年春”。下一頁貼著一張從《哈維切日報》剪下來的剪報,上面註明“一九六六年秋”。旁邊又是卡蘿爾的照片,不過照片上的卡蘿爾和前面穿著畢業袍的年輕女孩簡直有天淵之別。穿畢業袍的女孩手握畢業證書,端莊地低著頭;照片上的女孩則雙眼直視鏡頭,臉上露出狂熱的笑容,似乎渾然不知鮮血正沿著她的左臉頰滴落,手上還揮舞著和平標語。這個女孩已經走上瞭通往丹伯瑞之路,穿上瞭丹伯瑞舞鞋。許多人命喪丹伯瑞、炸成碎片,而威利絲毫不懷疑自己也要負部分責任。他摸一摸照片上那個臉上滴血、掛著狂野笑容的女孩,她手上舉著牌子,上面寫著“停止殺戮”(隻不過她不但沒有終止殺戮,反而加入瞭殺戮行列),他知道最後最重要的唯有這張臉,她的臉代表瞭那個時代的精神。一九六〇年隻是煙霧;而這裡是熊熊烈火。這是臉頰滴著血、嘴唇綻開笑靨、手上高舉和平標語的死神,感染瞭丹伯瑞癲狂。

下一張剪報是丹伯瑞報紙的整張頭版。他把它連折瞭三次才有辦法塞進剪貼簿中。上面有四張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張上面有個女人站在街道中央不斷尖叫,高舉著滿是鮮血的雙手,她身後的建築物好像打碎的雞蛋般整個被炸開瞭。他在照片旁邊註明:一九七〇年夏。

丹伯瑞炸彈攻擊事件造成六死十四傷

激進團體聲稱做案

女性致電警方表示“無意傷害任何人”

自稱“追求和平武裝學生”的激進團體把炸彈藏在康涅狄格大學丹伯瑞校區的演講廳。爆炸當天,科爾曼化學公司從早上十點到下午四點在那裡舉行面談,招募新人。顯然炸彈原本應該在清晨六點鐘建築物空無一人時爆炸,但卻沒有爆炸。八九點的時候,有人(應該是追求和平武裝學生的一分子)致電校警,表示演講廳一樓有炸彈。警方隨便搜索瞭一番,但是沒有讓建築物清空,一位匿名保安人員表示:“這是我們今年接到的第八十三件炸彈威脅。”他們沒有找到炸彈,雖然“追求和平武裝學生”後來激動地表示他們曾告訴警方炸彈放置的確切位置——就在演講廳左邊的冷氣管中。證據顯示(對威利而言,這個證據十分可信),到瞭十二點十五分午休的時候,有個年輕女人冒瞭極大的生命危險試圖自行拆解炸彈,她在當時空無一人的演講廳中待瞭十分鐘左右,然後有個留黑長發的男子把她帶走,女子一路抗議。有個清潔工目睹瞭當時的情況,後來指認那個男子是雷蒙·費格勒——追求和平武裝學生的首腦,年輕女孩則是卡蘿爾·葛伯。

下午一點五十分,炸彈終於爆炸。上帝保佑幸存者,上帝也保佑死難者!

威利繼續翻到下一頁。俄克拉荷馬市的《俄克拉荷馬報》一九七一年四月的標題寫著:

三名激進分子於槍戰中喪命

聯邦調查局官員表示

“大魚”可能僥幸脫逃

大魚指的是麥佈拉德夫婦、查理·“鴨子”·高登、難以捉摸的雷蒙·費格勒……還有卡蘿爾,也就是“追求和平武裝學生”的殘餘分子。六個月後,麥佈拉德夫婦和高登在洛杉磯喪生,房子起火燃燒的時候,屋裡還有人開槍頑抗,並且投擲手榴彈。他們沒有在火場找到費格勒和卡蘿爾,但是警方鑒識人員發現,現場有大量血跡的血型屬於AB型陽性,正是卡蘿爾的血型。

她究竟是死是生?是生是死?威利沒有一天不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翻開下一頁,知道應該停下來、該回傢瞭,如果他連電話都沒打,莎朗會很擔心(他會打電話的,會在樓下打電話回傢,莎朗說得沒錯,他是個很可靠的人),但他還是沒有停下來。

《洛杉磯時報》刊登的那張照片上顯示班尼斐街上燒焦的房子,標題寫著:

“丹伯瑞十二人幫”中的三人命喪東洛杉磯

警方推測三人協議先謀殺再自殺

唯有費格勒、葛伯下落不明

隻不過報道中明確表示,警方認為卡蘿爾應該已經死瞭。當時威利也認為卡蘿爾死瞭,她流瞭那麼多血,但是現在……

是死是生?是生是死?有時候他在內心悄悄自問,流點血其實沒什麼大礙,在最後的瘋狂行動展開之前,卡蘿爾早已逃離那棟房子瞭。但有時候他相信警方的推測——卡蘿爾和費格勒在第一回合的槍戰之後就離開其他人,悄悄溜走瞭,當時房子還沒有被警察包圍。卡蘿爾後來不是因槍傷而喪命,就是被費格勒殺死,因為她會拖累他。根據這個推論,這個臉上滴著血、手舉標語的激進女孩現在可能隻是沙漠中的一堆白骨。

威利摸瞭一下照片上那棟燒焦的房子……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名字,在這名男子阻擋之下,東河才沒有變成另外一個美萊村或美溪。史洛肯,沒錯,他就叫史洛肯,仿佛逐漸陰暗的光線和破窗子對他低聲吐出這幾個字。

威利合起剪貼簿放在一旁,內心感到十分平靜。他在中城冷暖氣公司的辦公室裡把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好之後,小心翼翼地穿過地板活門,在下面梯子的頂端找到落腳處。他抓起手提箱把手,把手提箱往下拉,往下爬到梯子的第三級以後,先把六樓地板的活門放好,再把五樓的活動天花板放回原位。

他沒辦法對惠洛克警官做任何事情……任何一勞永逸的事情……但是史洛肯可以。沒錯,史洛肯可以。當然啦,史洛肯是黑人,但是,是黑人又怎麼樣呢?在黑暗中,所有的貓看起來都是灰色的……而對盲人而言,它們根本沒有顏色。從盲眼威利·葛菲變成盲眼威利·史洛肯真的很麻煩嗎?當然不麻煩,可以說易如反掌。

“你有沒有聽到我所聽到的,”他一面把梯子折迭好收起來,一面輕聲唱著,“你有沒有聞到我所聞到的,嘗到我所嘗到的?”

五分鐘後,他把西部土地分析公司的大門關緊,鎖上三道鎖後沿著走廊往電梯口走去。電梯來瞭,他走進去,心想,蛋酒,別忘瞭,晚上要請艾倫和杜佈瑞夫婦吃飯。

“還有肉桂。”他大聲說出來,電梯裡其他三個人都看看兩旁,比爾咧嘴笑瞭。

到瞭外面,他往中央車站的方向走去,雪花打在他的臉上,他一面翻起衣領,同時隻想到一件事:大廈外面的聖誕老人把胡子弄好瞭。

午夜時分

“莎朗?”

“嗯?”

她的聲音充滿睡意。杜佈瑞夫婦在十一點鐘離開以後,他們親熱瞭很久,現在她意識模糊、快睡著瞭,那倒是沒關系,他自己也快睡著瞭。他感覺到所有問題都漸漸自行找到出路……要不就是上帝正在替他解決問題。

“聖誕節過後,我可能會休假一兩個星期,清點一下存貨、逛一逛新的地點,我在考慮換地點。”她完全無需曉得威利·史洛肯過年前打算做什麼事情;反正她除瞭會瞎操心和感到內疚(她也許會內疚,也許不會,他覺得不需要把事情弄清楚)之外,完全無能為力。

“很好,”她說,“你何不順便去看幾場電影?”她伸出手臂在黑暗中摸索,碰一碰他的手臂。“而且你居然記得買蛋酒,我原本真的不認為你會記得。我很高興,甜心。”

他忍不住在黑暗中咧嘴笑瞭,莎朗就是這樣。

“艾倫夫婦還好,但杜佈瑞夫婦實在很沉悶,你覺不覺得?”她問。

“有一點。”他同意。

“如果她身上那件洋裝胸口剪裁得再低一點,簡直可以去上空酒吧找工作瞭。”

他沒搭腔,但是又咧嘴微笑。

“今天晚上很棒,是不是?”她問他。她指的不是今天晚上的小小聚會。

“是啊,太棒瞭。”

“我還沒機會問你,你今天一切順利嗎?”

“還不錯,莎朗。”

“我愛你,比爾。”

“我也愛你。”

“晚安。”

“晚安。”

快進入夢鄉時,在蒙矓間,他突然想到穿紅色滑雪衫的男人,這念頭莫名其妙地融入他的夢境中。“一九六九年和一九七〇年是最艱困的年頭,”穿紅上衣的男人說,“我當時在漢堡山和3/187部隊並肩作戰,我們損失瞭很多很好的人。”然後他一掃臉上陰霾,“但是我得到瞭這個,”他從大衣左邊口袋拿出掛在帶子上的白胡須,“還有這個,”從右邊口袋拿出皺巴巴的保麗龍咖啡杯搖一搖,裡面幾個零錢好像牙齒般鋃鐺作響。“你看,”他說,“即使最瞎的人都能得到補償。”

然後夢境愈來愈模糊,比爾·席爾曼熟睡到第二天早上六點十五分,收音機鬧鐘播放的《小鼓手》樂聲再度把他喚醒。

《亞特蘭蒂斯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