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4

由於熬瞭夜,夏中天一直酣睡著,直到鬧鐘把他喚醒。睜眼一看,已是上午九點瞭。

此時,由於掛著遮光窗簾的緣故,黑得像暗室的房間內,依稀可見書架上擺放著普利策新聞獲獎作品和舒倫堡的《鬥智》以及《間諜戰》、《第五縱隊》—類的書籍。工作臺上,放置著奔騰Ⅳ計算機和最新款的服務器,在碼放著各種高檔鏡頭的照相機櫃一邊,掛著一串串沖洗的膠片。

他翻身爬起,胡亂擦瞭把臉,很快來到桌案前,打亮瞭長柄熒光燈,開始加工那天晚上從派出所拍來的照片。

光線晦暗,照片中盛利婭的鏡頭顯得有些模糊,有她酒後花容凌亂的特寫:斜躺著的,半裸的,還有熟睡時春光乍泄的鏡頭。他搖搖頭,覺得不理想,又找來一盤三級片子,在錄放機上回放至一處畫面上定格,輸入計算機。在顯示屏上,他把盛利婭半臥姿照片的頭部切換下來,嵌人三級片女人脖頸上,又如法炮制,把畫面上男人的頭換成瞭曲江河的。反復精修瞭幾遍,嘴角上才溢出幾分得意。關於這些照片,孟船生已經向他催要多次。

緊接著,他開啟電腦上網,打開瞭另一個用戶的電子郵箱,隨著鍵盤的敲擊,他發現對方的郵箱中有瞭一件新存的郵件。隨著命令的鍵入,屏幕上出現瞭下面一段文字:

巨區長,過得還好吧?

我是趙明亮的一個親戚,他有幸交上瞭你這個朋友,可謂洪福齊天,一傢人都被你送上瞭天堂,你卻活得很滋潤。

你不用擔心,我已經處理完瞭趙傢的後事,但所需費用你必須承擔。

人必有信,我不願逢官,你也須識時務。首批付款捌萬元,付款方式可按密碼所示再打開文件夾中的加密文件即可。管好你的嘴,切記。

他像發現獵物一樣興奮起來。他要親眼目睹一下,這位遭受敲詐的縣級幹部將要做出何種回應來。

不一會兒,夏中天悠哉遊哉地出瞭門,走向市中心的一個郵局。郵局左側,設有一個很大的讀報欄,那裡站著不少人在看報。

讀報人中有一個高個子老人,老人穿一套時下流行的黑底暗花唐裝,一頭短刺花白頭發,腰板挺直,腋下緊夾著一個磨得幾乎發白的人造革文件包,包內顯得鼓鼓囊囊,像是揣著什麼寶貝。他正盯著《法制日報》觀看,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鏡,一邊有鏡子腿兒,另一邊用一根線繩勒著。

“這位老先生今兒打算到哪兒上訪啊,又要告誰呀?”夏中天在對方身後冷冷地問道。

老人吃瞭一驚,慢慢轉問身,看清瞭來人,便咧開大嘴,不同地回答:“你這金島文痞,滄海名記(妓),今兒也出窩瞭。”

“今天是新任公安局長親自出面的局長接待日,你‘老天爺’該找她反映問題呀。”夏中天從不放過煽風點火的機會。

“那才叫仰八腳放焰火——等著挨刺哩,誰不知道她和市長是一傢人,—個被窩裡睡覺,一個褲筒裡放屁,把這材料給你一轉,就怕又轉到那些糟官手裡,叫你不死也脫層皮,我才不上這個當,還是宋世傑告狀——走著說。”老人說著斜瞭他一眼問,“你這無利不早起的主兒,今兒到哪浪擺去啊?”

“聽說自然保護區野豬成群,還出瞭野人,我去采采風。說不定弄出個獨傢新聞來。”

“我看你是沒事就靠揭窮人的瘡疤掙錢花,也真成‘雞’瞭。你看哪,這有一條消息:上面的欽差真的來瞭嘿,王八蛋們橫行不瞭幾天啦。”老人興奮得滿面紅光,說話時聲洪音朗,透著濃鬱的鄉土氣。

那張報的報眼上果然登有一條醒目的標題:中央政法委為推動打黑除惡鬥爭,已派出五路督辦組赴有關省區指導工作。

夏中天看完後搖搖頭,有些不以為然。“‘老天爺’,我說你這告狀專業戶該總結總結經驗瞭,難道不懂得這‘天高皇帝遠,縣官不如現管’的道理?滄海的事終究還得靠滄海辦,你還是得找當地,要是他們還是像過去一樣拖著不辦,你再攔轎喊冤也不遲嘛。”

“我才不信你這套鬼話,”老人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差點把鼻子上架的花鏡甩瞭出去,“就沖你們父子倆,一個給孟船生開綠燈,一個吹喇叭抬轎子,我死在滄海也打不贏官司!告訴你小子,我是猜透瞭你傢老爺子的心思。配—個自己傢門兒裡的公安局長,遇事來個八級和泥工全抹平瞭,就能睡安穩覺瞭。想得倒美!我偏要把這天給你捅個窟窿,這就找省委書記隆萬民去,他要是也捂著,我就告禦狀,我就不信這金島還不是共產黨天下啦!”

老人的手機響起來,隻見他從上衣口袋拎出掛著線繩的機子,大聲喊道:“我是耿民,你把車子開過來,對,就在郵電局門口,快啊。”

遠遠地,老爺子預定的紅色夏利車開過來。夏中天看清瞭,駕車的竟是上次拉他去大船的陳春鳳。

耿民上瞭車,陳春鳳頭也不回地問道,“民叔,今天是上人大呀,還是公檢法,是省高院哪還是市中院?”

耿民說:“你就是我的輪子,管我上哪,給你銀子就是瞭。怎麼也成瞭個包打聽?我倒是要問問你,你當傢的傷好瞭嗎,哎,要沒有傷筋動骨,別老賴在醫院,要是不照規矩來,你老叔可要幹預這事嘍。註意紅燈,左拐,咱上省城。”

陳春鳳在十字路口剎瞭車,從後視鏡中看著耿民說:“甭提煩心事行不,我的天爺,羅海我是不打算和他過瞭。”

耿民問:“他要是欺負你,俺可幫你打官司,還是老規矩,婦女老幼分文不取,為討公理,包打到底。我這輩子就看不得老實人受欺負,一無權勢,二沒錢,咱不管誰管?可話說回來,像上次你男人那場官司我一直沒鬧明白,就不能幫著你爬堂。你可甭記恨我!”

“民叔,滄海市老百姓誰不知道你是有名的鐵嘴,可當官的卻叫你告狀專業戶。我得提醒老叔一句,官大一級壓死人,你是個平頭百姓,雖說為瞭討公道,可說不定得罪瞭誰,暗地裡有人砸悶磚,可真要當心哩。”前方彎道,陳春鳳攥穩瞭方向盤。

“閨女,你打聽打聽,你民叔一輩子怕過誰,啥苦啥罪沒有受過?‘文革’時挨過整,賣過十年豆腐,討飯告狀,跑瞭28趟皇城北京,102次的省城東昌,滄海市的大大小小機關的門檻兒都叫我踢爛瞭。為跑我這冤案,蹲在人傢屋簷下度日,躲在水泥筒裡避警察,冷的時候渾身打哆嗦,熱天光著膀子睡在報紙上過夜,為告狀我苦學,成瞭律師。我是鬥大的,不是嚇大的。你民叔兒女大瞭,一無牽掛,連遺體都立遺囑,捐給瞭國傢,難道還怕黑幫害我?我不放心的,倒是你那口子,有時間我得跟他聊聊。”

透過後視鏡,陳春鳳看見老人從破公文包中掏出一個臟兮兮的小筆記本,用手指蘸瞭嘴上的唾沫,一頁頁翻看查找著什麼,然後向陳春鳳吩咐進省城後的線路。原來那是耿民的“聯絡圖”,上面密密麻麻記著不少人的住址、電話號碼。隻聽耿民連續打瞭幾個電話之後,不再說話,兀自呼呼嚕嚕在後座上大睡起來。

進入省城收費站,耿民醒瞭,指揮著陳春鳳向繞城高速路上開,轉眼來到一座大的蔬菜批發市場,裡邊叫賣聲和討價聲喧囂鼎沸。耿民讓車停在菜市場邊,隨手換瞭些零錢,掖在口袋裡,喊瞭陳春鳳存瞭車跟他走。

走下過街天橋,來到一幢大樓的背後,這裡和光怪陸離的大街簡直是兩個世界:一片低矮的破磚房在大樓的陰影之中顯得十分昏暗,污水順著墻壁上灰綠色的青苔往下淌,在地下形成大小不等的水窪;一群滿臉污垢、穿著不同鞋襪的孩子追著一隻癩皮狗打,那隻狗驚恐萬狀地躥進瞭一片簡易的棚戶房,發出負痛的嗚咽聲。隻見用廢鐵皮、油毛氈搭建的窩棚裡,堆滿瞭廢舊報紙、塑料桶、酒瓶和易拉罐。幾個臟孩子見耿民過來,都扔瞭手中的棍子,喊著爺爺撲過來,耿民一人給瞭十元錢,扯著一個稍大一點的孩子的手,走進瞭低矮的房子中間。

陳春鳳註意到:因為大樓遮住瞭這一帶的陽光,房間裡白天還亮著燈,幾個人正在把撿來的破爛分裝,見耿民進來,都圍攏來,一邊抖落掉身上的塵土,忙著把耿民讓在房子中間的一個露出敗絮的沙發上。陳春鳳這時才看清楚,這是一間四角漏光的破庫房,房內擺著城裡人丟棄的破舊傢具,一張破席夢思床墊下邊是用磚頭砌成的床腿,緊靠墻的是張三條腿的桌子,上面擺放著一臺黑白破電視機。

“我這個當村長的對不起你們大傢,叫你們在這兒遭罪瞭。”耿民用內疚的語氣說,一邊給屋子裡的人發煙。

坐在對面的一個又黑又瘦的中年人接道:“民叔你不要這樣說,這撿破爛還行,總比在傢裡咽礦渣喝汞水強。”

耿民聽廣若有所思地問:“紅霞她媽呢,我怎麼沒看見?”

旁邊一個扯著孩子的婦女說:“今天一大早又去省高院瞭,孩子一死,她的精神病又犯瞭,看見過路一個孩子像她紅霞的,就追瞭出去,俺們好不容易才把她勸回來,這不,又瘋瘋癲癲拿上狀子到市裡去瞭。”

陳春鳳早就聽說,紅霞是大猇峪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幾年前因為和礦上的矛盾自殺身亡。

“這官司現時有希望瞭,”耿民見屋內又進來幾個人,便壓低瞭聲音說,“高院的劉法官正在受理,這人是個好人,對鑫發幾傢金礦侵占咱可耕地的事兒非常同情,說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占瞭地就必須賠償,到頭來還得政府想辦法解決,不能讓咱拿著土地證的農民沒有地種。我已經找瞭一個筆頭子很厲害的記者寫份內參捅上去,讓上面頭頭重視瞭批給下邊辦。”

“誰都不惹人哩。”黑瘦的中年人接道,“開始區政府、鄉政府都說要解決,可架不住幾傢礦主本田雅閣一送,他們的嘴也讓人堵上瞭。這幾年市裡批示還少嗎?不說不辦,就給你拖,把你小的拖大,大的拖老,老的拖死,最後不瞭瞭之。為啥要拖,還不是怕得罪老大,丟瞭烏紗。”

“除草挖根,扳倒樹才能逮老鴰。”耿民從口袋裡掏出花鏡戴上,從包裡取出疊得整整齊齊的報紙一字排列,擺在地上,指著《法制日報》和《人民公安報》、《檢察日報》、《人民法院報》幾傢報紙讓大傢看。隻見上面都用黑筆標出瞭方框,有的地方還用紅筆畫瞭粗粗的橫杠子。

“我說這次希望比哪一次都大,現如今中央號令全國打黑除惡,隻要挖出瞭黑根子,咱們的官司就贏瞭。今兒我就是為這事來的,聽說中央政法委已經派瞭五路督辦大員到各省督戰。”耿民很是神秘,停頓下來看瞭一遍周圍人的臉。

“你們知道這督辦是什麼意思,這是欽差大臣,是八府巡按,到省裡來就要找打黑辦公室,我估摸這是個大好時機,找你們來把材料再核實一下,蓋上手印,我要直闖他們的駐地攔轎喊冤,代咱金島百姓做一回宋世傑。”耿民說著從包內拿出瞭印盒和告狀材料。

周闈的十幾個人全都興奮地圍攏過來,一個個用黑而粗糙的手寫上歪歪扭扭的名字,摁上瞭血紅的指印。

剛才那個中年漢子這時隨手從桌子底下拎出一袋子紅薯遞給瞭耿民,耿民想瞭想,讓陳春鳳幫他拎到車上去,隨手從文件包裡掏出一沓鈔票,放在瞭破桌子上說:“水淺魚相聚,大夥兒堅持一下,咱們的地會爭取回來的,官司也會打贏的。快過年啦,我帶的錢也不多,算給孩子們個零花錢,吃個麥當勞肯德基,買身新衣裳,算是俺們全傢和村裡鄉親的一點心意。”說完,夾起文件包,像幹部似的和人們一一握手,大步流星地走出門外。

25

今天一上班,金島區區長巨宏奇按照習慣先打開計算機,在網上瀏覽一番,發現電子郵箱中有信件,便打開來看,立刻便像中瞭一排子彈一樣癱軟在椅背上。

巨宏奇屏住呼吸,拼命想壓抑住狂跳不已的心臟,在懼怕和狐疑之中,又打開瞭第二個電子函件。這是一張他和趙明亮一傢人吃飯的照片,畫面上的趙明亮顯得憂心忡忡,他卻在開懷大笑。他不敢再看下去。這是趙明亮一傢臨去省城那天中午,由他在飯店請客餞行的場面。事後他才知道,也正是在他們吃飯的時候,有人在藍鳥車上做瞭手腳。趙明亮本是受他巨宏奇的委托,到省裡找一位有影響的領導說項,順便帶上女兒讓那位領導幫助安排工作。可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臨走,他不知為什麼還向自己要瞭曲江河的保密電話!

關瞭電腦,但腦子卻全然被車禍的可怕情景占據瞭。

整整一個上午,巨宏奇都坐立不安,所有的電話拒接,不停地在辦公室打轉。十點鐘,他按捺不住,又打開電腦,又一封郵件赫然人目:

你不要再猶豫,不然這張照片連同其它證據我會交給警方,等他們找你的時候,後悔就晚瞭。

下邊註著付款方式:

用你的意大利黑色手提袋如數裝上現款,下午二時到市內星海公園梅花塢東角排椅處,把提袋掛在左手椅角上即走,你不要耍花招,那裡有守護者。

這簡直是個幽靈!就連自己在羅馬花500美元買的真皮手提袋也瞭如指掌,當然,包括自己的存款,因為這八萬元恰是他用化名身份證存入銀行的第一筆受賄贓款。

說句公正話,巨宏奇開始根本沒有想到要做貪官。七年前他從滄海市經貿委調至金島開發區當常務副區長時,兩袖清風,被公認為是金島開發區廉潔苦幹的青年幹部。他深入礦區搞調研,大刀闊斧取締濫采濫挖的個體金礦;一舉搗毀非法采礦窩點,整治礦霸,穩定瞭礦山局面,使金島的黃金生產一躍成為全省的支柱產業。巨宏奇早就聽說金島毀幹部,有些人就倒在黃金的巨大誘惑之中。他為此專門讓人寫瞭一副對聯,掛在傢中,時刻警醒自己:

能吏尋常見,公廉第一難。

為拒禮他從來不在傢中說工作。據說有一個老幹部想試探巨宏奇的清廉,讓人送來一箱無公害蔬菜,送菜的進不瞭門,隻好放在門外,直到黴爛也沒人動它。過節親朋好友來送煙酒,他都以等價的物品作為回禮讓人帶走。傢裡人坐公傢車按公裡數給汽油錢,就是區裡分給的盆花,他也照付現款。可是禍患常積於忽微,一失足造成千古恨。對巨宏奇來說,自己幾十年的清明就毀在大猇峪村金礦透水事故發生的那天晚上。確切地講,六年前的一念之差,使自己和魔鬼達成瞭一樁交易。從那天起,他就被人牢牢地套住,綁在瞭同一臺戰車上。他不甘心,時時企圖掙紮擺脫,可如同一塊白佈,一旦染黑,想漂白就不那麼容易瞭。

腦子裡雖然倒海翻江地想著,巨宏奇還是行動起來,他要竭力補住這個缺口,而且做到人不知鬼不覺。他計算瞭一下時間,電話通知瞭礦管局長黃金漢,讓他把原定下午的礦山整頓會議提到上午10點半。會後飯畢,便搭出租車到銀行取瞭錢,用預先準備的塑料袋分裝成四包,裝入自己常用的黑提袋,在星海公園處下瞭車。他在門口前後觀察,視野中確實沒有可疑跡象,這才戴上一頂遮陽帽,低低地壓在眉心,將一副寬大的墨鏡掩住半個臉,像位旅遊者的模樣,買票進瞭公園。

由於不是周末,遊園的人很少。到瞭一點五十分,他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來到瞭梅花塢。園內寥無人跡,隻聽得見鳥兒的啾鳴聲,向東北角的排椅上偷眼看時,隻見有一條狗拴在椅角旁的大樹上,那狗渾身黑如漆炭,無一根雜毛,看來是一條價格不菲的名犬。走近時,那隻狗便支起令箭似的耳朵,狺狺地狂叫,用利爪扒著地面,似乎要隨時撲咬過來。使他稍稍放心的是,那犬脖子上套著鎖鏈,盡管齜牙狂吠,但無法靠近椅子的左角。

巨宏奇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走過去,很快地把提包掛在椅角上,那條犬又狂怒地躍起身,幾乎掙脫瞭鏈子,差一點咬住瞭他的褲腿。幾乎在同一時刻,巨宏奇突然聽到瞭一聲爆烈的槍響,那條狗立馬停止瞭吼叫,腦袋被打得開瞭瓢,血和腦漿幾乎迸濺到瞭他的身上。他下意識地伏瞭身子,急忙蹲在那裡。

緊接著,他回過神來,像彈簧一樣躍起,沒命地奔跑。他千萬不能死在這個鬼地方,特別是和自己提來的八萬現金躺在一起!慌亂之中,他的那頂遮陽帽也拋在瞭地上。

等他在許多孩子玩耍的冬青樹墻邊停住,才意外發現自己竟沒有太大危險。停瞭片刻,他抑住內心的狂跳,重又返回瞭梅花塢。掛在椅角上的錢袋早已不翼而飛,死狗也不見瞭,地上竟連血跡也蕩然無存,隻有自己的帽子。樹上的鳥兒在怒放的梅叢中上下翩飛,嘰嘰喳喳地鳴叫著,周圍寂靜得可怕。

他隻能作出這樣的判斷:有人正在暗中掌控著他,既要敲詐他的錢,又能隨時取他的性命。這也是一種可怕的暗喻:如果自己像狗一樣向人胡咬,就會遭到與這條名貴犬同樣的下場!

他被這再明白不過的警告嚇得心膽倶裂瞭,因為他猛然意識到瞭是誰在操縱著這一切——而且是為瞭什麼。

驚魂甫定,他想到瞭報案,因為對方太囂張瞭,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敲詐一個縣級幹部;但對方又實在太狡詐瞭,一切都做得瞭無痕跡,並且緊緊地攥住足以使他致命的把柄!在這雙重的威懾下,他隻能選擇生存。他開始拎起掉落的帽子,壓低瞭身子,急速地在樹叢中跑,很快接近瞭公園大門,用帽子扣住大半個臉,招手叫瞭一輛出租車。

這一切,都映入瞭夏中天的眼簾。

26

耿民吃瞭一碗燴菜泡饃,吃得滿頭大汗,頓時有瞭精神。他走出飯館,松瞭松腰帶,從文件包裡拿出十年前他的政協委員證,裝進上衣口袋。現在他決心要闖一闖省委辦公樓。

昨天,他從撿破爛的那群村民的住處出來,就直接到瞭老書記周正超那裡,想打聽一下中央督辦組的行蹤。周正超在金島任過職,又當過滄海市的市委書記,現在是省人大副主任,他傢成瞭耿民進省城的落腳之地。耿民拎著半袋子紅薯敲開周傢的大門,老太太熱情地招待瞭他,說不巧老周視察去瞭,接下去幫著耿民跟省政法委打電話,得知督辦組的同志到瞭外地,很晚才能返回。耿民心裡有瞭底,就辭謝瞭老太太的挽留,自己跑到車站附近的小旅社睡瞭一宿,天一亮就踅到瞭省委附近。

省委的大門煌煌大氣,正是上班的點兒,一輛輛黑色轎車緩緩而入。耿民心裡有些發怵,因為他看到大門一邊的信訪接待室,已經阻攔不少上訪人員,有站著的,坐著的,蹲著的,還有半躺著的殘疾人。幾個工作人員正招呼他們走進屋裡去。

細看這些人他大都認識,個別還有被稱作“纏訪戶”的。有不少人來自下邊的縣鄉,多是反映基層辦案不公,或者幹部作風惡劣的問題。他們往往會無休止地哭訴,一遍又一遍地敘述著冤情,並且始終堅信,越到上面就越有青天大老爺,能幫助他們伸冤解困。對一些基層幹部他們總是信不過的,指名道姓地謾罵,發泄著他們的憤懣和不平。慢慢的這些人中間便出現瞭掮客,有的是因為多次重訪熟諳法律條文,可以不假思索地給人提出極為老到的司法建議;有的專門提供各類信息,隻要交付些費用,人們就可以在這裡得到省領導和公檢法三長的精確住址。當然,這是他們費盡千辛萬苦才打探到的,為瞭摸清一個官員的住址,他們甚至采取雇人接力的辦法,從省委大院跟蹤車輛,在必經之路的巷口處安插眼線,然後特工似的逐巷口地接替跟進,直到看著領導在院門下車,這也是能夠直接跪見首長,或者能獲得他們親筆批示的絕好機會。

耿民和一般的上訪者不同,這不僅在於他出眾的辯才,更在於幾十年風風雨雨積累起來的上訪經驗。憑著這些,他知道該什麼時候找和怎麼找,更知道該找誰,用什麼說法。用時髦的說法,他就屬於鄉間的那種民意代表。他今天穿戴整齊,還戴瞭一頂時興的瓜秧帽,帽簷低低地壓在額頭上,左上衣口袋內插著一支價格不菲的鋼筆。他夾著包,挺膛凸肚向大門裡走,但哨兵還是揚起瞭一隻手,示意老爺子到門口接待室登記。耿民微笑解釋,說已經和領導約好瞭,哨兵年輕,一臉嚴肅,根本無法通融,喝令他退在一邊,給身後的汽車讓道。

猛然,他和門口一個穿便服的小夥子打瞭個照面,覺得很是眼熟。原來是他去年開省人大會時打過交道的一個武警班長、滄海老鄉。

“耿大爺,你又來幹什麼來瞭?”小夥子關切地問。

“上回我來反映的問題一直解決不瞭,根子還在黑惡勢力,我有重要情況向中央來的督辦組反映。你是流動哨,肯定知道省政法委的領導今天到瞭哪裡。”

“省委的客人一般安排在人民大廈,你可以到那裡問一問。”

人民大廈距省委不遠,十分鐘不到,他已經走瞭進去。正在用吸塵器打掃衛生的女服務員謙和地向他問道:“你是參加會的吧?”耿民微微點頭,“他們在幾樓?”

“可能在407房。”

他走向407房門,決計敲門,卻無人應答。耿民明白,不是參會的人員,裡邊是不會給開門的。他想瞭想,便從文件袋裡掏出一個信封,把那張印有中央督辦組檢查嚴打整治工作的報紙疊好裝進去,然後弓下身子,將信封從門縫向裡塞,塞得剩下三分之一,就蹲在地上觀察。

那封信被柚動瞭,耿民站起身,開始使勁兒敲門,門終於開瞭,是一個面目清秀的女同志,留著運動式短發,顯得很精幹。她問他找誰。

耿民此時已聽到套間裡的說話聲,他突然大著嗓門嚷道:“我叫耿民,有重大情況向中央打黑辦反映!”女同志顯然是怕他幹擾瞭會議,跨出來一步說,“大爺,咱們先到隔壁房間說說。”並用手扶著他的胳膊很堅決地向外推,不料耿民的聲音反倒更大瞭:“我隻找中央打黑辦的同志,別人誰也不說,誰是打黑辦的,能不能見見我這個老基本群眾?!”

耿民一喊,倒真把套間裡的人驚動瞭,很快走出來一位老同志,瘦瘦的,頭發黑白參半,精神矍鑠,他上下打量一下耿民說,老同志,我是打黑辦的,叫忠良,我們正在開會,能不能等一下再說。耿民表情有些古怪地點瞭點頭。又飛快地從包內掏出一沓材料,雙手托住,猛然將單腿跪下,眼淚突然從滿是皺褶的眼皮下湧出。

“救救金島吧,我可算找到你們瞭,金島又回到解放前瞭。為瞭俺幾萬老百姓,我耿民給你們作揖瞭,作揖瞭!”說完一個勁兒彎腰鞠躬,嗚嗚地放聲大哭起來。

哭聲驚動瞭套間內所有開會的人,大傢紛紛走瞭出來,省政法委書記加毅飛攙扶起耿民。

忠良說:“老耿同志,來吧,你就跟大傢說說你要反映的情況,我們的會先暫停一會兒。”

耿民被請進瞭套間,他把要反映的問題敘述瞭一遍。忠良驚異地發現,老人所說的內容竟與材料上的一字不差,簡直是倒背如流。

“這樣嚴重的問題,過去反映過嗎?”剛才開門的那位女同志插問。

“嗐——這金島的事情就是馬蜂窩,躲還躲不及,誰敢捅哇,一到市裡就給壓下來瞭,他們上上下下連成瞭氣,就是拖著不辦,已經六年瞭,光省裡領導就不知道批示瞭多少次……”

“你向當地公安機關反映過嗎?”加毅飛是省委常委,也是從外地剛調到省裡的幹部,他對耿民說的情況顯然感到很震驚,急切地問道。

耿民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來說:“新來的公安局長和孟船生是吃一個娘奶長大的姐弟倆,她的男人劉玉堂和孟船生打得火熱,區長巨宏奇和孟船生更是穿的連襠褲子。金島這些年被他們一手遮天,沒瞭王法。黑得殺人犯能當警察,犯罪頭兒一抹拉臉成瞭鄉書記。”

屋子裡的空氣似乎凝固起來。加毅飛低沉的聲音穿透瞭靜寂:“耿民同志,你反映的問題是很嚴重的,能不能拿出證據來說明這些事實。”

耿民說當然有,他開始從那個鼓鼓囊囊的包裡取材料。很快,攤在加毅飛面前的是一堆證言、原始書證和不少傷情活體照片。問耿民是誰拍照的,耿民說是自己拍的,這幾年當辯護人,深知取證的重要性,隨身他都帶著相機和微型錄音機。但耿民強調說,這些材料還屬於案件線索,不能作為法庭證據使用,需要司法機關去偵查。他最後還說,自己反映的問題,如有一句虛言,自己甘願受反坐,要是你們還是感到不好辦,我還要往上告。從省委書記一直到總書記。

忠良聽瞭以後笑瞭,但是絲毫沒有嘲諷之意,他接下去說,“這事按規矩還是屬地管理,歸加書記來辦。可是你老耿,仍然保留越級上告一級的權利,我們作為中央的辦事機構也隨時準備受理。”

“既是這樣,我還有一個請求。”耿民顯得有些執拗,不依不饒。

“哦,那你就說說看。”

“這一回搞動搞不動我說不準,可千萬不要把我的材料再往下轉,要是再轉下去,還不如在這裡就把我殺瞭。”耿民顯得有些激憤。

“有那麼嚴重嗎?”現在輪到忠良驚詫瞭。耿民剛要答話,被一直看材料的加毅飛接過瞭話茬。

“耿民同志,這恰恰是我要向你講的一件事。我來咱們省工作以後,也陸續收到不少反映金島問題的材料,也派人核實過,有些情況我們是掌握的,現在我最關心的是你的安全問題。《三國演義》上有個許褚,勇猛過人,光著膀子和人交戰,結果身上中瞭多處箭傷,他吃虧就在於打赤膊……”

“這位領導,哦,加書記,有句俗話叫越怕越有鬼,人大周主任說我是個天不收,地不留,閻王爺討嫌,小鬼不來勾魂的主兒。真正害怕的倒是他們,現在反腐敗就缺不怕死的二百五,我這話就是站在金島分局院子裡邊當面跟寒局長說過,也對黑幫頭子說過,我就是金島一個嚇不倒,整不怕,砸不扁的鐵殼老龜,立著坐著都是一條迎風不倒站著死的漢子,我就不信沒人收拾瞭他們,除非這裡不再是共產黨的天下!”

加毅飛點點頭看著耿民道:“盡管是這樣,也要留心。我現在跟你講的是第二個問題。就是要相信我們公安司法機關的大多數,當然,這裡肯定有害群之馬,我是說出水才看兩腿泥,包括我們省政法委、滄海市委市政府和各級政法機關,都要接受老百姓的檢驗,誰是英雄,誰是保護傘,最後要讓事實說話,讓你老耿和大傢夥兒評判、監督。可現在正是因為鬥爭的復雜性,每個政法幹部表達自己意願的方式也不一樣,可不能一棍子摑八傢,懷疑一切啊。我現在給你介紹一位關鍵人物,她就是你們滄海市新任的公安局長,你們認識一下。”

耿民一下子傻瞭,原來是剛給他開門的那個女同志。

嚴鴿主動從座位上走過來,鄭重而不失友好地說:“耿老,咱們今天算正式認識啦,也從你的懷疑開始,讓上級和你共同評判我是不是個合格的公安局長。來吧,咱們找間房子,說說有關大猇峪案件的情況。”

27

聽完耿民的情況介紹,嚴鴿二話沒說,通知局裡給她調來一部民用牌照車,下午隨耿民進山。

耿民指路,嚴鴿親自駕駛北京吉普,很快駛進瞭金島大猇峪的山道。

坑窪不平的路面像剛剛經歷過戰爭,彈坑似的水窪積滿瞭乳白色的汞水,車子經過時能沒下大半個輪子,濺起半人高的水花;一股一股的淘金廢水像毒液一樣漫無目的地流淌、侵蝕、裂解著路基,又匯成渾濁的溪流,註入峪岔的河道裡。迎面而來的卡車裝載著堆集如山的礦石,東搖西歪,活像一個個酩酊醉漢。嚴鴿註意到,在這最顛簸的路段上,有著不少老人和孩子在路邊守候著,他們背著簍子,提著掃把,等待車上的礦石掉落下來,便蜂擁而上,一掃而光。不遠的地方就有人在路邊收購礦石,偌大的白灰字標明著礦石的價格。

有人騎著馬從坡道下來,耿民說這就是馱金礦的馬幫。騎在馬背上的精壯漢子,個個裸露著被風吹日曬成紫紅色的皮膚,每人手中的韁繩都牽著身後的六七匹騾馬,每匹牲口脊背上都架著雙鬥的礦石籮筐,牲畜們不停地噴著響鼻,渾身冒著霧狀的汗氣,頸下響著清脆的鈴聲。

峪道深處,道路兩邊全是灰白色的礦渣。綠樹的掩映和遮蓋下,隱約可見不少用紅磚壘起的簡易工棚,棚頂用石棉紮和油毛氈搭建。那就是挖金礦工們的居所。嚴鴿發現,這樣簡陋的生存環境裡,竟也有發廊、錄像放映室和歌舞廳,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子出沒其間,成瞭礦渣與綠樹之中的一道風景。

間或有礦工從山頂上背礦下來,背簍中滿是礦石,由於頭上的安全帽壓得很低,隻能見到他們幹瘦結實的脊背和腿部暴突的筋腱。他們隨身穿帶著三件物品:手電筒、膠靴和一把T形木棍,這根木棍一來用它探路,二來歇腳時用來支撐筐簍的底部,這樣不僅解乏,還不用卸肩,靠在山道或墻邊就可休息。耿民說,這些礦工要把礦石背到十幾裡外的選場,在那裡,把礦石研磨加工成金精粉,然後再送煉金廠鑄冶金錠。一天下來礦工能掙上幾十元錢,可老板們打上好的坑口,一天就可以有十幾萬元的進賬。這些礦工都是從外省貧困地區來的農民,有的在這裡已經打瞭十幾年工,掙的錢舍不得花寄回去養傢糊口。遇到工傷死瞭人,賠上個萬兒千元就打發瞭。礦工們根本沒有人身保險,也不會跟礦上打官司。

嚴鴿註意地問,聽說幾年前礦上出瞭透水事故,有工人死在裡邊,有這麼回事嗎?耿民咽瞭口唾沫,半天沒有做聲。

眼前出現一座高約上百米的廢礦渣山,需仰頭才能看到山頂。耿民指著附近的一座舊木橋,從那裡就可以通向大猇峪村。嚴鴿下車觀察這座龐大無比的人造山丘,隻見它像是被平切去頂部的金字塔,塔頂依稀可見有翻鬥車正沿著軌道踟躕而行,當行駛到近處的頭頂時,翻鬥突然傾斜,灰白色的礦渣便沿著斜坡滾落而下,揚起瞭飛瀑似的細沙,空氣中立刻彌漫著一種嗆人的味道。這座巨型的金字塔的底部用木板遮攔,再夯上木樁固定,為的是控制它向四處擴展。但是越來越多的堆積物從高處一瀉而下,撐破瞭木板,廢礦渣便像泥石流一樣向河岸延伸,逐漸侵入瞭河道,部分沙灘已被礦渣堵塞。順著耿民的手指,嚴鴿這才看到,在廢渣山覆壓的邊緣,有幾傢錯落參差的民宅,那片地方樹木明顯枯萎,枝葉焦黃,連雞鳴聲也顯得有氣無力,上百戶的村民就在這隨時可以傾塌的礦渣山下生活。

看到耿民立在村口橋邊,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太太走瞭過來,她的身後跟著一個又低又矮的小男孩。嚴鴿註意到,這孩子皮膚黝黑,臉上遍是傷疤,一條腿還有些跛,像隻小猴子似的躲在老人身後,怯生生地朝自己望。老太太一手拉著他,一手拎著掃帚,肩上挎著背簍,邊走邊朝耿民喊,“‘老天爺’你又領人來,光打雷不下雨哩。”耿民說:“你不要亂說,這是省裡派來的記者,要專門聽你‘金掃帚’介紹真實情況呢。”老太太把掃帚急忙扔在背簍裡說:“嘴片子磨明瞭,鞋底子跑爛瞭,頂啥用哩,二十多年瞭,村裡的地沒有瞭,人叫打跑瞭,螃蟹和魚都沒影瞭,我老婆子隻有撿破爛拾礦石瞭。”

黑孩子跑過來,神色驚奇地看著車上的倒車鏡,照著自己在鏡子中有些變形的臉,嚴鴿過來抱起他,聽老太婆繼續嘮叨著:“你還是村長呢,村子都沒瞭,還要啥村長?一個村600畝地全讓金礦給吃瞭,現如今一人不到一分地。這可憐的大山掏空瞭,禍害留給老百姓,礦渣裡有毒,一千年也不會再長樹,河裡的汞水婦女喝瞭不生孩子,牛喝瞭下軟胎,雞飲瞭不下蛋,村裡除瞭俺們這些棺材瓢子,年輕人都跑出去瞭,逃個活命吧。”

“為什麼不打官司呢?”

“咋不打官司,‘老天爺’領著村民到處告狀爬堂,成瞭有名的‘告狀專業戶’。”老太婆苦笑著,扯過瞭黑孩子,“連這孩子都知道法院的門朝哪兒。那年中央下瞭管咱鄉下人的文件,老天爺讓俺們傢傢帶上土地證,一人發一份有紅頭文件的報紙,報紙上印的就是這紅頭文件,從市裡上訪到省裡,領導說這不得瞭,農民成瞭無業遊民,是政府違法,要馬上解決,這又從省裡批到市裡,市裡又批到區裡,到區裡就打瞭折扣,說財政要靠黃金吃飯,讓俺們服從大局,加上礦主們一給好處,他們也就不向著老百姓說話瞭,‘老天爺’一氣之下就上瞭京城最高法院,打贏瞭官司,判賠償費900萬,一次性解決,可這筆錢又叫區裡挪做瞭探礦使用,你說還讓不讓老百姓過活瞭?”看見掃金老太和外來人說話,村民們也三三兩兩慢慢聚攏過來。

嚴鴿說:“都是哪傢金礦占瞭咱們的地呢?”

“這個我一清二楚,”耿民接口道,“上說紀八十年代這裡允許國傢集體個人一起開礦的時候,大猇峪一下子有二十幾傢企業開礦,咱村裡還辦瞭一傢鄉鎮金礦企業。現如今就剩下‘一船兩山’瞭,這‘一船’就是孟船生,兩山是赫連山、柯松山。這幾傢大礦白天開采,晚上出渣,礦渣就倒在瞭地裡,村裡人找到礦上,結果無人承認,慢慢就堆起瞭這座礦渣山,這土地呢也像蠶吃桑葉一樣給啃光瞭。”

嚴鴿順便問旁邊的農民傢裡還有多少地,一個高個子農民說傢裡有十六口人,隻有三畝四分地瞭,並且發愁地說,櫃子裡隻有20斤面,過瞭年就沒得吃瞭。一個婦女說,她傢裡是五口人,地全被占瞭,每月靠在城裡當工人的丈夫寄來150元過日子,孩子交不起學費,隻好靠撿礦賣錢和給馬幫喂牲口過日子,全傢現在有小半袋土豆,一缸酸菜。女人有些酸楚地補充道,現在礦也不敢撿,被礦上保安抓住瞭,男人挨打,女人罰洗衣裳,夏天就罰曬,冬天罰凍,還要在平房上跳迪斯科讓他們這幫龜孫子取樂。

“光是占地還好瞭,”一個高個子農民接過話頭,“還打仗咧,這大猇峪那年就像日本鬼子進村一樣,百十個穿迷彩服的人包圍瞭村子,見瞭人就開槍,見東西就炸,連村東頭‘馮老躲’傢的佈爾山羊也搶走瞭十幾隻。”

“這些情況公安機關立過案嗎?”嚴鴿註意問道。

“咋沒立過,查瞭一半就熄火瞭喲,狀子裡頭就有這起案子。”

“這些事情市裡領導都知道嗎?”嚴鴿知道丈夫主抓礦業生產,十分註意地問道,不想耿民反問道:“你是想聽真話呢,還是想聽假話。”

嚴鴿十分堅決地點頭說,當然要聽真話。

“真話說瞭不好聽,老少爺們兒先回避一下,我給大記者說點醜話。”耿民揀塊大石頭坐瞭,把文件包放在一邊,指著一旁的小馬紮讓嚴鴿坐下。“市裡年年都下來幹部,可都是一頭紮到礦上,嫌貧愛富哩。就說劉市長,每年都來峪道裡慰問孤老烈軍屬。村東老榮軍馮天運,抗美援朝打殘一條腿,一到春節前,見瞭小車進村就躲到房後掃金老太傢,總是開瞭大門,遠遠瞅著劉市長一群人把慰問品放下,才偷偷回傢。”

“這是為啥?”嚴鴿不禁驚異地問。

“這山裡人脾性你就不知道瞭,人越窮就怕丟人現眼唄。劉副市長來,後邊區裡鄉裡當官的跟一大群,還有拿長槍短炮的記者,圍著老漢兒,要他按編好的詞兒說,回去好上電視。他不願意跟著演戲,又想叫你把東西留下,就躲起來唄。時間長瞭,人們送他外號叫‘馮老躲’。”

耿民粗中有細,他看嚴鴿聽得臉上有些掛不住,變瞭一下口氣說:“玉堂還算不賴的官兒,咱體諒當官兒的忙,可你要是真正體恤民情,救苦救貧,這大猇峪老百姓一次次到省上、市裡上訪,送到你門口的事兒你都不管,這下來蘸蒜似的一轉,您就算是關心群眾瞭?!鬼才信這一套!”

“老天爺,村裡出這麼大的事兒,這市長來瞭,你也該借這個機會向他當面討個公道嘛。”嚴鴿非常認真地質疑道。

“嗐,我說你這丫頭,真是個坐機關的書呆子,咋就鬧不明白呢,如今可不是當年的老八路工作隊,小車屁股後打狼似的跟瞭一群,連哪兒停車,哪裡吃飯,哪裡拉屎撒尿都有路線,防上訪人員就像防特務。領導就是想聽真話也沒人敢說。這一來一去就成瞭看好的、聽好的、吃好的、喝好的、最後感覺好的。可老百姓的問題越積越多,冤屈沒有人管。就說這小黑孩兒吧,他爹是外省來的井下采金工,大猇峪透水那天男人失蹤瞭,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女人神經瞭,可就苦瞭這孩子,整天睡羊圈,鉆山洞,上山采野果子吃……”

嚴鴿聽著,想把老人原話一句不漏地記下來,可怎麼也找不到隨身帶的小包,裡邊裝著她的筆記本和手機。

“一準是給這小兔崽子偷去瞭。”耿民急得立起身,指著掃金老太嚷嚷,“小黑蛋兒拿瞭記者的細軟,你還愣著等星星出齊呀,快回村找哇。”老頭子把兩手在大跨上拍得山響,嚇得掃金老太一溜小跑往村中趕去,耿民領著嚴鴿也進瞭村。

村口一傢有個少婦打開院門潑水,見耿民和生人來,嚇得閃身就要關門,耿民喊道,怕個啥,又不找你。那女人才半掩著門站住瞭,不好意思地笑笑。耿民說,大猇峪血案發生的前一天,持槍歹徒是先敲開她傢的門問路進村,打這以後整日價都不敢開門,魂兒都給嚇飛瞭。沿著村裡一路走去,耿民不斷給嚴鴿指點,哪塊墻上有彈孔,哪處是土雷殘留的彈坑,嚴鴿留意觀察,並向耿民問道,這次襲擊村子的目的是什麼,誰的指使。耿民卻裝作沒聽見,低頭朝前走,一直到瞭一處沒有住傢的地方,耿民才回過頭,冷冷地說:“這就要問你的那個船生兄弟瞭。”

嚴鴿看得出來,直到現在,耿民還對她心存戒備,嚴鴿立在那裡不走瞭,她堅持要耿民告訴他全部的真相。

“那就恕我起碼言瞭。”耿民用力抹瞭抹自己滿嘴的硬胡茬,望著近處大猇峪黑黑的山影。

“俺這大猇峪原先可是山清水秀哇,自打那年發現瞭金礦,這裡就沒有消停過。十幾年間,幾十傢坑口大魚吞小魚,小魚吃蝦米,除瞭國傢礦山,現如今隻剩下孟船生、赫連山和柯松山三傢大戶。孟船生走的是上層,勢力最大,人稱二政府;赫連山敢打敢拼,網羅一幫打手外號‘斧頭幫’;柯松山原來跟我幹村辦廠,後來拉出來承包。他開919坑口一下子暴發瞭,就吸收村民入股。可這人有錢就學壞,養成瞭賭錢的壞毛病,人叫他‘賭空山’。這三傢大戶三足鼎立,相互競爭,把國企金礦擠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耿民說得渾身燥熱,解開瞭扣鼻兒,提高瞭聲調:

“這最霸道的要數孟傢甥舅倆合開的鑫發金礦,原來他們在大猇峪北麓,聽說南麓919礦出瞭狗頭金,就通過礦管局打通關節辦瞭手續,鑿通瞭大猇峪,從南麓出礦,還要在坑口建一個200噸礦石的選場,就地加工金精粉,這場址就選在俺們村。把村辦礦廠占瞭一半不說,還要占老百姓的二十多畝地。為瞭吃掉這塊地,他沒有少費心思。可幾次交涉都被我擋瞭回去,他們就串通瞭村裡的女婿趙明亮,讓邱社會兄弟帶人進村,開槍放炮,嚇唬村民遷廠讓地,把村辦金廠燒毀,打傷瞭十幾個人。事後,他們乘我帶人上訪告狀,又叫趙明亮那小子挨傢挨戶找受傷的村民,花瞭幾百萬元‘私瞭’。為瞭轉移你們公安局的註意力,第二天,邱社會兄弟還挑動赫連山、柯松山火並,直到他們爆破掘進,造成瞭大事故這才罷手。”

嚴鴿沒有料到,在大猇峪械鬥案之前竟還發生瞭這起連環案,緊接著追問:“當時的官司打贏瞭嗎?”

“贏瞭官司輸瞭地,還是敗給瞭孟船生。”耿民深深嘆瞭口氣,呼扇著衣襟。“孟船生買通礦管局長黃金漢,三天就辦下瞭征地手續,我拿著地契和他們打官司,高院法官讓俺們庭外調解。我和孟船生當場幹瞭一仗,是他先動的手,抽瞭我一巴掌,我踹瞭他一腳,罵他說,狗娘養的,我要是年輕十歲,早把你扔海裡喂魚去瞭。後來主管院長找我談話,說官司不要打瞭,判巨輪集團賠償征地費用。我對院長說,錢先不要,靠你們執法部門我們打不過他,最後隻有靠共產黨瞭。”

嚴鴿聽得陷入瞭沉思,孟船生的那張臉慢慢在心目中變瞭形。耿民見她如此認真,便把藏在內心多年的話全抖摟出來瞭。

“閨女,我信得過你,也算豁出去瞭。這地面上的事情我不說瞭,我要給你說的可是礦井下邊塌天的大事。”

耿民掃瞭一眼左右,確信無人,這才接著說下去:“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忠良他們,就是苦於沒有證據。孟船生那一回透水事故,肯定是死瞭人的,因為這一炮打到瞭破碎帶上,那整個就是一個地下水庫大決口啊。幾年過去瞭,每到夏天,巷道裡都能聞到臭味,可誰也沒有見過屍體,我想八成是把井下民工全悶進去瞭。”

“你有啥依據嗎?”嚴鴿再次聽到這個傳聞,不太情願相信。

“這些年我一直在操這個心,當時我讓人查瞭周圍所有的太平間和殯儀館,沒有發現民工的屍體。聽人說孟船生把遇難的民工傢屬都拉到外地給的賠償,出瞭600多萬的‘堵口費’,我花瞭大功夫,也沒有找到下傢。可我熟悉的幾個外地民工打那以後,再也沒有見到過。”

“以後政府調查瞭嗎?”嚴鴿更關切的是劉玉堂對此事的態度。不想老爺子來瞭個搖頭大喘氣,話音裡透著對女局長的不滿。

“你這閨女咋是從桃花源裡來的呢?咱這兒的當官兒的可跟你是兩路人,出瞭這種事叫一捂二瞞三蓋上,若是報瞭真情,那還不卷鋪蓋回傢呀。到這個時候他跟礦主就是抱成團兒的鐵哥們兒。那年我寫瞭一封舉報信給國務院,聽說總理禦批叫下邊查,查來查去往上報,還是無一傷亡,反過來追查誰寫瞭這封信,說是無中生有,唯恐天下不亂!”耿民氣咻咻的。

“隻可惜喲,我不是你,隻是個律師,要是有你手裡的權力,我一個月不出,準能查他個水落石出。”耿民不愧是“老天爺”,嚴鴿聽出他是在用激將法,便開口端住瞭他,“耿大爺,你手頭要是有線索,我現在就可以查!”

“好啊,有人當包青天,我耿民就是王朝馬漢。咱還說這小黑蛋兒吧,他爹是四川來的民工,下井不到幾個月就遇上瞭這回透水,如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媳婦神經瞭,可就苦瞭這孩子,整天睡羊圈,鉆山洞,上樹采野果子,成瞭個小野孩兒,掃金老太一眼看不到,他就不見瞭,過一段時候,掃金老太就會從小魚壩把他領回來,這不就是條線索嗎?”

小魚壩這個地點,嚴鴿曾經聽陳春鳳說起過,她正要再往下問,隻聽山前屋後不斷傳來掃金老太的呼喊聲,看來小黑蛋兒仍未找到,耿民看出嚴鴿滿心焦急,就帶著她徑直朝村中掃金老太的傢中走去。

這是座明三暗五的青磚平房院落,院中堆滿瞭礦石。嚴鴿隨耿民走進光線昏暗的室內,好半天才看清楚房間的格局擺設。她發現在左邊的套間裡,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正佝倭著脊背,盤腿坐在地上,面對著墻壁喃喃自語。耿民正要開燈,嚴鴿用手制止瞭他。她走近老太,隻見對方兩手合十,正朝著一臺冰櫃,瞇縫著眼睛,幹癟跑風的嘴中正連哼帶唱:

紅霞紅霞你睡吧,捏貓大仙你走吧,

俺的紅霞睡著啦。

紅霞紅霞你走吧,種貓大仙睡著啦,

俺的紅霞上路吧……

說不清楚這是催眠曲還是下神的咒語。嚴鴿聽不明白,但她眼前一亮,竟發現冰櫃蓋上放著她的手包,手包的背帶還在顫動,冰櫃後邊分明躲著個人!

耿民把燈打亮瞭,把沙發上的老太嚇瞭一跳,與此同時,冰櫃後邊也躥出一個黑影,奪路欲跑,被嚴鴿手疾眼快抓瞭個正著,定睛看時,正是小黑蛋兒。她註意到,冰櫃前面的地上放著一盆清水,水裡漂著兩三片剪成銅錢狀的黃裱紙,老太面部的眉心處,還點著圓形的朱砂記。嚴鴿這才明白,對方是個巫婆,正在給什麼人超度亡靈。

小黑蛋兒本來就沒有要逃走的意思,他的目的似乎是為瞭引起嚴鴿的註意。現在,嚴鴿感到他的小手正攥住自己的手指,使勁兒朝那臺乖王子冰櫃那兒拉,用另一隻手敲打著冰櫃的蓋子,瞬間又躲到瞭冰櫃的後邊去瞭。念咒語的老太神色古怪地睜瞭一下眼睛又閉上,重新又念起瞭咒語。嚴鴿走過去取下冰櫃上的提包,隨手打開瞭冰櫃的蓋板,借著冰櫃中的燈光,她被眼前的一幕驚呆瞭。

冰櫃中是一具小女孩的屍體,正蜷縮在滿是冰渣的透明塑料袋中,像重新回到母親腹中的胎兒一樣彎曲著脊背。女孩兒穿著一件鮮艷的紅衣服,面孔卻因長期的冰凍已經全然沒有瞭血色,嘴唇發出可怖的青紫色。看得出:女孩生前很漂亮,大而深的眼裂,高高的彝梁和寬寬的前額,有著一張曾很飽滿活潑的嘴唇。不知道是由於生前痛苦的折磨還是告別人世前的淒然微笑,她的面頰上還殘留著兩個淺淺的酒窩。

冰櫃中不斷釋放的冷氣使嚴鴿的血液都要凝固起來瞭,她開始聞到一股甜絲絲的腐爛的味道,法醫的常識使她判斷,這冰櫃中的女孩已經存放瞭很久!她還很快註意到:冰櫃下邊還有一臺小型發電機,看來是停電時臨時備用的。就在這個時候,嚴鴿聽到瞭背後有些響動,她剛一回身,隻見掃金老太早已撲瞭過來,伸出的兩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上瞭冰櫃的蓋板,旋即扭住小黑蛋兒的頭發打瞭一個很響的耳光。顯然,這樁重大秘密暴露在外人面前,使她氣急敗壞,她轉身沖著嚴鴿惡狠狠地嚷叫起來:

“你這個管閑事的女人,管到人傢傢裡頭來瞭,閻王爺你不嫌鬼瘦,還恐怕俺這一傢人死得慢嗎?你給我滾出去,滾得越遠越好!”

掃金老太像發瞭瘋病,歇斯底裡地用手抓住嚴鴿向外推,要不是耿民攥住瞭她的雙手,嚴鴿險些被她甩瞭個趔趄。

掃金老太被自己折騰得沒有瞭氣力,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著臉喊著紅霞的名字,嗚嗚哭瞭起來,下神的巫婆慌得連忙去攙扶她。耿民關閉瞭房門,湊到掃金老太耳邊問道,冰櫃裡放的是小紅霞嗎?掃金老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點頭。耿民說,今天你算找著主傢啦,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不是女記者,她是咱滄海市的公安局長,姓嚴,是專門領瞭中央的令到咱村暗訪的,你快把小紅霞的事跟她說一說。

掃金老太不聽則罷,一聽耿民的介紹,兩隻手搖得像擋箭牌,驚惶的神色有增無減,她一把抹去臉上的淚水,沖著耿民和嚴鴿說:“俺傢沒事兒,用不著你們管,紅霞是我的外孫女,我老想她,那年就沒有火化入殮,這是我掃金老太的主張,跟誰都沒有關系,連她那瘋媽都不知道。‘老天爺’,你行行好,我隻圖過幾天太平日子,你就可憐可憐我這個孤老婆子吧,我求求你們瞭,不要再給俺添事兒啦。”說罷又大哭起來。

耿民告訴嚴鴿,紅霞是那年大猇峪血案之後被礦上按偷礦石扣留的,以後上吊死在礦井上,公安局法醫出過現場,證明是縊死,她母親為這件事精神受到瞭刺激,至今長年到省裡告狀。礦上事後賠瞭一筆錢,他原以為當時孩子就埋瞭,不料想六年來掃金老太一直把屍體冰凍著。

嚴鴿走到掃金老太近前,蹲下身子說:“你留著孩子的屍體,想必是有重大冤情,我是公安局長,可以馬上幫你復查死因,你一定要相信公安機關。”掃金老太眼皮也沒有抬,一個勁兒地搖頭,不再說話。

“大娘,我是公安局長,今天我既然知道瞭情況,就要一管到底。如果紅霞死亡的定性沒有問題,我會動員你盡快火化;如果確有冤情,我會幫您伸冤,你不用害怕,我還會來的,我會把這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可我走前,有一條要求,屍體不能動,對任何人都要保密,包括你請來的巫醫。”她回過頭問,“耿民村長你能不能擔保?”耿民表示,願以律師名義擔保,掃金老太和那個巫婆也一起點瞭頭。嚴鴿離開這所房子的時候,用手撫摸著小黑孩的臉,把手包裡的小鏡子送給瞭他。一邊叮囑掃金老太說,小黑蛋兒身上有病,她估計是內分泌失調,下次等她來的時候,要帶他到醫院去檢查一下。

在返回滄海的路上,望著車窗外大猇峪的起伏山巒,嚴鴿心中像堵瞭塊巨石,透不過氣來。

大猇峪連同這金島,你擁有遍地黃金,可謂富甲天下,可你的子民卻正在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失去蒼翠的群山和清澈見底的河流,甚至要失去天地綱常——社會的公平正義。

《掩蓋(消失的十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