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謎局

殺豬刀來勢如電,鳳知微卻隻對著亂發掩映裡的那張臉驚呼。

那呼聲裡幾分驚喜幾分疑惑。

“鏗”一聲,氣勢洶洶的殺豬刀在顧少爺手中毫無懸念的斷成兩截,那人嚎叫一聲,倏地彈起,把自己也當成刀般砍殺過來。

他身子一起,兩道金光隨之飛出,半空中唧唧哇哇一叫,八隻爪子兇猛的撓向鳳知微的臉。

鳳知微隻一喝:“是我!”

金光忽止,現出兩隻手指大的猴子,奇大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盯著鳳知微,剎那間眼中光芒暴漲,歡喜得“吱哇”一聲便要抱,卻又忘記自己在半空,唰一下齊齊墜落。

正好掉入鳳知微伸出等候的手中。

那邊顧南衣再次一伸手,將炮彈般砸過來的那人抓在手中,偌大的身軀在他手中掙紮嚎叫,顧南衣動也不動。

鳳知微攥著兩隻小猴,望著對面那人亂發間掩著的浮腫的臉,深吸一口氣,含著淚笑起來。

她道:“淳於……你還活著,真好。”

···

和隨行的官員簡單交代瞭幾句,陶世峰倒有些意外之喜,淳於猛身份不凡,父親還是征北副帥,如今救下他,可也算一份功勞。

自到南海來一直有些沉鬱的鳳知微,也露出的真切的歡喜之色,自隴西暨陽山斷崖失散,她對淳於猛的犧牲便一直耿耿於心,午夜輾轉不眠時總想起那少年,自青溟書院飯堂裡大步向她走來,十多年來,他是第一個不懷雜念接近她的人,他給過她一份最誠摯的特別。

鳳知微第一次真心感謝上蒼,老天偶爾還是有眼的。

隻是過瞭一會兒她便望著淳於猛發愁——這孩子是怎麼瞭?

他現在這副樣子,別說自己差點認不出他,他爹媽來瞭都要以為是人傢的。

衣衫破爛亂發糾結且不說他,看樣子他是做瞭人傢俘虜,俘虜自然沒什麼好待遇,隻是那群人殺人不眨眼,為什麼沒有殺他?而很明顯,他的神智有點不對,竟然沒能認出她,而且滿臉的浮腫青紫,不像被毆打,倒像是什麼病癥。

將嗷嗷掙紮見人就想殺的淳於猛塞進馬車回憩園,召瞭大夫來,說是好像是亂吃瞭食物,可能誤食毒草導致神經錯亂,開貼藥就好,鳳知微松瞭口氣,隨即又覺得奇怪,她原以為淳於猛一定是餓極瞭才會亂吃草根,但是看他精神健旺,並沒有消瘦,兩隻猴兒也養得肥壯,體型直逼蘿卜,這種情形為什麼還會亂吃東西,實在令人不解。

此時婢女送上她的藥來,鳳知微現在沒人監督哪裡肯喝,順手撂在一邊,不想淳於猛看見,端過來一氣咕嘟咕嘟喝完,完瞭還滿足的砸砸嘴,意猶未盡的樣子。

鳳知微目瞪口呆的看著他,這藥氣味和味道都恐怖得令人想死,一煮好所有人都會露出嘔吐表情,為什麼淳於猛喝得這麼歡快,臉上那神情好像那是玉液瓊漿。

她心中一動,命人送瞭甜梅來,擱在淳於猛面前,果然淳於猛如見糞便,唰一下跳瞭開去,避得遠遠。

……淳於的味覺和嗅覺,似乎都混亂瞭……

想起寧弈所中的“眼蠱”,鳳知微陷入沉思,難道,淳於也中瞭盅?

眼耳口舌鼻,七竅相通,如果能解瞭淳於的蠱毒,是不是寧弈也可以?

“顧兄,”她轉頭問顧南衣,“那位名醫,走瞭沒有?”

顧少爺不說話,他要是不說話,就說明他不想答卻也不想撒謊。

“這是我的好友,”鳳知微指著淳於猛,懇切的道,“為救我一命才落到這地步,請幫我轉告那位先生,無論需要什麼代價,我都願意請他出手救人。”

顧少爺“哦”的一聲,出門去瞭。

半晌回來,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鳳知微氣結,這什麼人好難講話,不肯給寧弈治也罷瞭,為什麼淳於猛也不肯?

“他說,姑娘還是少替別人操點心的好。”顧少爺轉述那位的話。

鳳知微一怔——難道那位名醫已經猜到她心思,想要通過治淳於的方法來治寧弈?

為什麼他堅持不肯管寧弈?

想起這麼長時間,她身邊的這些人除瞭顧南衣,其餘人始終不露面,是不想給她知道,還是根本就是不想給寧弈知道?

雖然寧弈確實不能算和她一個陣營的,對他防備很正常,但是鳳知微總覺得,這種防備和敵意裡,似乎還有點別的原因。

“行,我不替別人操心。”鳳知微默然半晌,淡淡道,“同樣一句話我也贈給他,先生還是少替別人操心的好,鳳知微一介平凡女子,當不起諸位如此關切,以後……還是免瞭吧。”

話音一落,隱約便哪裡有聲響,顧少爺默默坐著,吃胡桃。

鳳知微看看他。

他看看鳳知微。

鳳知微再看看他。

他看看鳳知微。

鳳知微終於忍無可忍,提醒,“顧兄,我剛才的意思是說,我不要保護瞭。”

“哦。”顧少爺專心吃胡桃,“他們知道瞭。”

鳳知微耐著性子,“也包括你。”

顧少爺停瞭手,看瞭看她,然後很大度的繼續吃,“不包括。”

“包括。”

“不包括。”顧少爺拍掉手掌上的胡桃皮,“我是你的人。”

鳳知微深呼吸,“你是你自己,誰的人都不是,你必須做你自己。”

“你不要我瞭?”

鳳知微“啊”一聲,覺得和顧少爺的對話實在沒法繼續。

她說不出來,顧少爺卻開始有疑問瞭。

“你不要我?”他仰起頭,像是對屋頂又像是對自己喃喃自語,“那我該幹什麼?”

“做你想做的事,或者雲遊四海,或者開個小鋪子,或者……”鳳知微輕輕道,“娶個人過日子。”

顧少爺又仔細的想瞭一陣,決然搖頭,又低頭吃胡桃,鳳知微嘆口氣。

屋子裡靜瞭半晌,頭頂上有衣袂帶風聲,顧少爺卻又問她,“你剛才說不要我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心裡有點空,那叫什麼?”

顧南衣難得一次主動好學,鳳知微立即振作起精神,淳諄善誘:“那叫茫然。”

“哦,茫然。”顧少爺繼續努力的尋找茫然去瞭。

頭頂上有人輕輕嘆息一聲,道:“沒用的。”

聲隨人落,仿若一團雲飄在瞭人間,那人的身法特別的輕逸,鳳知微隻覺得眼前白衣一拂,一人已經背對她站在瞭屋裡。

修長的身形,穿一襲合體的白袍,站立的姿態淵停嶽峙,有種特別的沉穩。

鳳知微看著那人的身形,隱約覺得有些眼熟,她等著他轉過臉來,那人也確實轉瞭過來,卻是一張木板板的臉,用的居然是最差的面具,明擺瞭告訴她——我就是不想給你看見臉。

她笑吟吟站瞭起來,寒暄,“這位想必就是那位救在下一命的先生吧,敢問尊姓大名?請受在下一拜。”

那人站著不動,默默凝視她,鳳知微上前一步,雙膝一軟就要磕頭。

那人一驚,原以為她就是彎彎腰,不想竟然準備下跪,趕緊衣袖一拂將她扶起,他衣袖一卷間風雲流動,特別飄逸的姿態,鳳知微盯著那動作,一瞬間靈光一閃,恍然道:“是你!”

腦海中剎那掠過一幅黑色衣袖,流雲飛卷,將一本冊子擲入自己懷中。

那是在被逐出秋府後,“偶遇”寬袍黑衣人,被強逼著做瞭一段時間的“傭人”,在那裡,她學會瞭基本的武功心法和身法,還得瞭一本助她平步青雲的神秘冊子。

相處一個多月,她記得他施展武功時的氣流變化,一個人再怎麼改裝,武功是改不瞭的。

她記得,也是在那個小院裡,她被寧弈押解著去“找兇手”,正遇見他和顧南衣“決鬥”,然後她糊裡糊塗被顧南衣抓走。

然後顧南衣糊裡糊塗迷瞭路,弄丟瞭自己,被她撿瞭去,他也就那麼坦然的被撿,一直撿到現在。

當初撿他時,存瞭一分試探的心,以後走不瞭多遠就會有人追上來,然而一直沒有。

原來相逢不是巧遇,每個拐角處都有人處心積慮的在等你,不用這種方式,也會用另一種方式,和你邂逅。

鳳知微淺淺的笑瞭起來,眼睛裡卻沒有笑意。

對面男子靜靜的看著她,半晌也無奈的笑瞭下,道:“又上瞭姑娘的當。”

鳳知微一霎間心念電轉,將出府前後至今的所有事都閃電般過瞭一遍,一時間覺得似乎所有原先看起來很簡單很自然的事情,現在看來都已經不是那麼回事,似乎從一開始,她就走在別人安排的路上,她以為她一直都掌控著自己,卻很可能一直被人所控。

這種感覺並不好受。

“為什麼?”她沉默半晌,開門見山。

白衣人彎下身給淳於猛把脈,淡淡的答:“姑娘,今日我被你逼出來,以後我還是不會出現,你又何苦追根究底,當做從前一樣不好麼?”

“不好。”鳳知微道,“無功不受祿,我不能坦然的享受著這份保護卻不追問理由。”

“現在沒到說的時候。”白衣人道,“但是請姑娘相信,我們沒有害你之心。”

“我知道,我的命還是你救的。”鳳知微一笑,“但世人有時候,常常會好心辦壞事,你說是不?”

“姑娘不用擔心這個。”白衣人一笑,“我們不會幹涉姑娘的任何舉動,隻是保護你的性命而已。”

“唯因如此,我更不安。”鳳知微嘆息道,“我何德何能,一介孤女,得到諸位這般護佑?沒得損福折壽,當不起。”

“當不起當得起,我們自己知道。”白衣人並不接受她的套話,將淳於猛放平,取出針囊專心給他施針,“姑娘還想我救這位不?如果不想,咱們不妨到前廳,慢慢繼續說。”

鳳知微氣極反笑,扭頭就走,“我看我還是好好教教顧兄,終有一日他會和我說清楚。”

“最好不過。”白衣人略帶憂傷的目光,掃過漠然吃著胡桃的顧南衣,“如果可以,我願意用全部的秘密,換得他,走到這個天地中來。”

將屋子留給白衣人,鳳知微站到院子陽光下,閉起眼感覺秋日陽光溫暖的灑在臉上,姿態平靜而心亂如麻。

一直以來隱隱的猜測在今日得到證實,卻毫無大石放下的輕松之感,反而更添瞭一份沉重——世上沒有憑空掉落的好運,所有事的發生都必然有其緣由。

但看樣子,這群人是無論如何不肯現在就給她一個答案瞭。

壓下心底的不安,鳳知微帶著兩隻筆猴,再次回到按察使衙門,重新去看那幾具屍體,當初她就是因為屍體手腕上的抓痕,想起瞭筆猴,如今看來,這批人應該就是當初在隴西追殺他們的那批,在寧弈大軍出動後試圖再次出手,卻被最近風起雲動的南海官府逼得半途罷手,但是為什麼不向閩南跑,而是自投死路的奔向南海腹地豐州,倒有些令人不解。

她仔細的盯著那幾具屍體的眼睛,此刻終於明白瞭為什麼看那屍體的眼神覺得怪異,那是被大王弄死的,臨終前眼睛已經瞎瞭,所以眼神才那麼奇怪。

現在,那隻“大王”在哪裡?這東西眼睛一張必有人失明,這要給人弄到誰面前,後果會如何?

“前不久審問的一批上官傢子弟,牽涉到強占土地之事,”陶世峰在她身後道,“有些案卷,殿下在走之前扣壓瞭下來,指示讓魏兄看看,你看……”

寧弈扣下的案卷?必然有問題,鳳知微點點頭,隨陶世峰進瞭放絕密書簡的書房,將那些案卷翻瞭翻,神色漸漸凝重,“和軍隊有關?”

“涉案軍官十三人,已經去函呂指揮使請求協同處理。”陶世峰道,“地方不得隨意幹預軍務,這事便是周大人也得和呂指揮使商量著辦。”

天盛的軍制,除瞭北疆和南疆,在與各國接壤的邊境設立邊軍之外,另外在各道設府軍,由都指揮使掌管,對朝廷五軍都督府直接負責,是地方最高軍事長官,三司雖以佈政使為首,但其實職權分離不受統屬,難怪周希中和陶世峰對搶占土地案涉及軍隊後,無法繼續處理。

“呂指揮使怎麼說?”

“呂指揮使日前正在閩邊視察,征南大軍開拔,朝廷令呂指揮使坐鎮會龍縣,督辦大軍糧草,不過接到文書後,已經趕來,大概已經去和周大人會晤瞭,不過魏兄放心,”陶世峰笑道,“呂大人是極其公正的人,從不任用私人結黨營私,此事交到他手裡,必有公正裁決。”

鳳知微“嗯”瞭一聲,將那些案卷又翻瞭翻,突然看見一個涉案都指揮僉事的名字下,似乎被人用指甲淺淺的畫瞭一道杠。

她心中一怔,將那人案卷拿起,仔仔細細看瞭一遍,這人履歷看來平常,山南人氏,從小兵做起,屢立戰功而積升,後調至南海道都指揮使司做僉事,後面很詳細的附瞭此人當年立的一系列的戰功,其中有長熙元年的三次對大越戰事,長熙五年的對西涼戰事,長熙七年十萬大山蠻族起事,此人也參與鎮壓。

僅僅這些,有什麼不對?

“這位僉事,倒是個人物。”陶世峰在她身後瞟瞭一眼,笑道,“據說性子很爆,時常和呂大人爭執,呂大人很不喜歡他,如今活該倒黴。”

鳳知微卻已經閉起眼睛,慢慢的想來到南海之後,曾經聽寧弈簡單說過的南海各級官員的履歷。

寧弈一定是聽寧澄給他讀這些案卷的,他當時一定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卻因為一時沒有想出來或者沒有時間,隻做瞭這個記號。

是哪裡不對呢?

“陶大人,我想調南海四品以上官員的案檔。”想瞭想,鳳知微道。

“這不可能。”陶世峰一口截斷,“官員案檔不允許對外借閱。”

“我以南海道專員欽差大臣身份,命令你。”鳳知微手一翻,欽差關防直攤到陶世峰面前,寸步不讓。

陶世峰面有難色,半晌道:“這不歸我統屬……”

“一切有我擔待。”鳳知微一口截斷他的話。

厚厚的一堆官員案檔最終抱瞭來,陶世峰知趣的出去,鳳知微瞟瞟那些堆成山的案檔,根本沒有去翻找,直接奔到最上面,找到瞭呂博的案檔。

說要四品以上官員案檔是假,她真正要查的,隻是呂博的底細而已。

一頁頁的翻過去,油燈灼灼的光亮照耀得她臉色冷白,半晌,微微冷笑瞭一下。

長熙元年的三次對大越戰事,長熙五年的對西涼戰事,長熙七年十萬大山蠻族起事……呂博的履歷,和那位僉事,驚人的重復。

她又回頭翻那位僉事案檔,果然看見薄薄的一紙黜令,時間在長熙八年。

長熙七年十萬大山蠻族起事,朝廷先後派兵三次才鎮壓下來,蠻族利用大山地形險峻,很是折損瞭一部分朝廷自以為是的驕將,很多人在前兩次戰役中被朝廷責罰降黜。

鳳知微啪的合上兩人案檔,激起一陣故紙淡淡煙灰,她夾瞭兩份卷宗步出書房,問等候在外的陶世峰,“陶大人,你先前和我說,在哪裡截到瞭那批人?”

“南海和閩南交界處的烏吉山。”

鳳知微點點頭,快步出門,在門前突然停住,仰頭思考瞭一下,道:“陶大人,請你立即親自持按察使衙門印和我的欽差關防,前往會龍縣,以追查土地強占案為名,羈押此案涉案軍官,並派快馬追回已經押送的那批糧草,如果追不回,就地銷毀。”

“你瘋瞭!”陶世峰一瞬間簡直不敢相信她在說什麼,退後一步白著臉道,“你知道你說的是什麼?幹涉軍務?擅自羈押在職軍官?攔截軍糧,甚至銷毀?你說的哪件,都是掉頭的勾當!”

“我一個字都沒說錯。”鳳知微神色不動,“陶大人,你我雖然平級,但是欽差有臨急處斷之權,你去辦,一切我擔待。”

“這不是調檔這樣的小事!這是殺傢掉頭的混賬決定!”陶世峰勃然大怒,重重一拂袖掉頭就走,“你要找死我不攔你,你別拉著我!”

他怒氣沖沖經過鳳知微身邊,打算和這冷靜的瘋子擦肩而過。

鳳知微一動不動,在他經過時突然微微一笑,道:

“得罪。”

她手指橫彈琵琶,無聲無息揮瞭過去。

陶世峰隻覺得冷風撲面,隨即眼前一黑。

一手接住陶世峰軟倒下來的身子,將他拖回書房,鳳知微關上門,過瞭會兒,拉響瞭門側的金鈴。

這是按察使書房用來召喚下屬的鈴聲,不多時便有幾名僉事奔來,然而到瞭近前卻見門關得緊緊,也不敢擅自推門,隱約隔著窗紙上投射的影子,看出陶大人正和欽差大人頭碰頭似乎在商量什麼事情,兩人聲音很低很含糊,辨不出具體說什麼,就聽見一句半句,“既然如此……拜托魏兄……”,“事急從權……”之類的,聽得半通不通,越發覺得神秘,都凜然退瞭退。

隨即見鳳知微開門出來,在門口半回身向屋內拱手,道:“陶大人不必送,此事交給兄弟定可放心,您還是趕緊給朝廷寫折子一一稟明要緊。”隨即將門關上。

她一回頭,看見不遠處恭立的僉事,遞過幾封蓋好按察使衙門印和欽差關防的信簡,道:“陶大人另有要務,此事請副使大人親自去辦。”

她剛才在書房,已經將那些殺頭任務都仔細分割過瞭,一部分人去羈押軍官,一部分人去攔截糧草,她沒有說明那是軍糧,隻說那是上官傢對外私運的糧食,要求務必攔截,眾人毫不懷疑,凜然遵令,匆匆而去。

鳳知微又掏出一封信,對等在門外的顧南衣道:“拜托顧兄去找一趟燕懷石,告訴他,不管用什麼辦法,哪怕掏空世傢的私倉,立即運一批糧去閩南。”

顧南衣搖頭,忽輕輕一彈指,屋簷上便冒出個灰衣人,接信而去,這是鳳知微第一次親眼見著守衛在自己身側的隱形人,看來自從她認出那白衣人便是寬袍客,這些人也就從地下轉為公開瞭。

鳳知微立在屋簷下,看著按察使衙門的人分批離開,臉色微微發白。

現在隻有她知道,她僅僅根據猜測,便做瞭天下最大膽的事,這些事中的任何一件出瞭差錯,她十個腦袋也不夠掉。

然而饒是如此,她還是怕自己還不夠大膽,反應還不夠快。

一軍之重系於糧草,閩南前方十萬將士,已經和常敏江交戰,在寧弈指揮下連戰告捷,常敏江地盤已經收縮成一小塊,在這種情形下,糧草一旦出瞭問題,不僅戰局會全盤翻轉,閩南要血流漂杵,連帶南海,甚至更廣闊的疆域,都會遭殃。

她握著手指,手指微涼,卻也沒有時間再去後怕,飛身上瞭馬,直奔佈政使衙門。

佈政使衙門前停著八人抬的綠呢大轎,門政笑著告訴鳳知微,“呂大人剛來。”

鳳知微點頭,急步進入衙門直奔書房,人卻不在,書房裡清茶猶自冒著熱氣,書房打掃的小廝告訴她,呂大人要尋一幀舊年卷宗,那個在衙門內庫裡,周大人親自陪著去尋瞭。

衙門內庫……一般都是比較陳舊昏暗的地方。

鳳知微越發驗證瞭自己的猜測,一瞬間急步如飛!

···

周希中正陪著呂博在找一卷文書,臉色微有些不耐煩。

叫書辦師爺來找就是瞭,非說事關重大,要親自來尋,又拖瞭他一起,關瞭門,舉著油燈踩著梯子在高高的案檔架上尋找時,又不慎落瞭燈,現在庫裡光線昏暗,看他怎麼找!

他敲著桌子,想著等下怎麼和呂博談處理那批涉案軍官的事,如今呂博督辦著征南糧草,正值戰事人員吃緊,這一動十幾個,弄不好還要軍中清洗,隻怕很難處理,得想個妥當的辦法。

忽然看見呂博的肩膀,似乎動瞭動。

他覺得有點奇怪,又仔細看瞭眼,這一看才發覺,那塊地方動的奇怪,不像是呂博自己在動,倒像是什麼東西在裡面拱。

他正想再看個清楚,呂博已經從梯子上下來,拿著一卷東西,笑道:“好歹找著瞭。”

“到底什麼東西?”周希中想著他神秘兮兮的,有點好奇。

呂博攤開手中案卷,示意他低頭,“你看——”

綠光一閃。

“砰!”

庫門被人重重撞開。

一人沖進來,大喝:“閉眼!”

周希中一低頭間隻覺哪裡綠光一閃,隨即便眼睛刺痛,聽見這一聲立即知道不好,趕緊閉眼低頭向後便退,聽見對面呂博冷笑一聲,接著便覺得尖銳的東西撲面而來。

卻有人從他身後撲來,帶來更凌厲的風聲。

來的正是鳳知微,閉眼沖入,手一撒,扔出兩隻筆猴。

兩道金光在半空中一閃,直奔綠光而去,從呂博袖子裡鉆出來的大王,一看陰魂不散的老相好又到瞭,氣得呱呱一叫,嘬的一下轉身就走。

呂博沒想到這個寶貝竟然對著兩隻小猴子不戰而逃,大驚之下也趕緊逃,鳳知微早已在他退路上等著。

呂博抬手便是一掌,赫然是個練傢子,隻是武功不怎麼高明,鳳知微雖然還未痊愈,僅憑從顧南衣那裡偷學的精妙招數,便足可四兩撥千斤,三下五下便封住瞭他的退路。

“黑金!”呂博突然大叫!

庫門口人影一晃,現出黃衣的人影,手中一把青色的刀熠熠閃光,似要奔來。

他身後卻突然無聲無息出現瞭天水之青的淡淡人影,一道煙霧似的罩上來,那人左沖右突,無論使出多麼高妙的身法,都無法擺脫那道影子。

呂博求援不得,接連發生意外,大王逃走,以為擁有絕世武功的幫手卻無法來幫他,心慌之下招式已亂,鳳知微冷笑著,覷見一個破綻,手一伸,已捏住他的咽喉。

指下的人絕望的掙紮,用一雙乞憐的眼睛看著鳳知微。

鳳知微不為所動。

“呂大人。”她微笑道,“您辛苦瞭。”

呂博面色死灰,一旁周希中捂住眼淚漣漣的眼睛,連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很簡單,這位呂大人,是常傢的人,”鳳知微將呂博端端正正綁好,“應該就是常傢留在南海的最高級別的官員瞭,很厲害……常傢很厲害……三司之一啊,真正的三足鼎立的地方大員!竟然還給他撈著瞭督辦糧草的差事,這不等於將自己的軍隊,往人傢嘴裡送麼?”

她將懷裡那都指揮使僉事和呂博的案檔遞到周希中面前,“早在我看這位僉事的履歷時,我便覺得眼熟,後來想起,竟然和呂大人一模一樣,這種情況,隻有特意安排才會出現,尤其十萬大山鎮壓蠻族那次,那位僉事作為戰敗有罪將領,被黜降至南海,第二年,呂大人也因為蠻族第三次戰役的勝利,升職來瞭南海,他正巧便又到呂大人麾下……世上有這樣的巧合麼?”

“為瞭怕人發現這樣的巧合,所以呂大人和他,關系惡劣,水火不容,,可是試想,如果真的關系惡劣水火不容,那麼怎麼會容得他一直在自己軍中,給自己添堵?”

鳳知微還有句話沒說,那批在隴西出現的刺客,再次出現時是在南海和閩南交界處的烏吉山,烏吉山正靠著會龍縣呂博所在地,而那批人被發現後自尋死路往豐州跑,是因為呂博來瞭豐州,他們尋求庇護來瞭,那個叫黑金的首領,帶著大王留在瞭呂博身邊,而其餘落入按察使衙門的,則被大王殺死滅口。

“糟瞭!”周希中忽然想起一事,大驚失色,“那僉事是呂博軍中特辦的督糧官!當時就是因為呂博任用這個‘死敵’做督糧官,我們才覺得他為人公正……”

“我已經命按察使衙門追回已經在路上的那批糧草,並命燕傢火速調集世傢存糧送往閩南,請大人立即安排府軍護送送糧隊伍,並在事後以官府征糧價給予世傢補償。”

周希中瞪著有點模糊的眼睛,怔怔的看著鳳知微,這個小子,他一天比一天覺得自己太小看他,這等細密心思,這等雷霆決斷,這等無畏舉措,還沒抓到證據就敢悍然動軍糧押軍官,這般膽量,以往他未曾見過誰有,以後想必也再見不著誰能有。

當初鼓動萬民砸船請願,如今想來,實在是很蠢的舉動啊……

鳳知微並不理會他震驚眼神,轉身遙遙望著南方,在心底輕輕嘆息。

寧弈,但望你一切都好……

長熙十三年十月,常傢在南海一敗塗地後,埋在南海最深的棋子在緊要關頭浮出水面,都指揮使呂博竟然是常傢細作,並領征南大軍最要緊的糧草督辦之責,若不是欽差大臣魏知及時發現,追回摻毒軍糧,並火速以世傢存糧替補,征南大軍必將遭受重劫,據說按察使衙門所屬攔截住軍糧時,糧草隊伍離征南大營隻有十裡。

可以說,這事從根本上加速瞭常氏的滅亡,常氏信心滿滿握在手中,潛伏十年,準備最後拿出翻轉戰局的殺手鐧,未堪鳳知微一擊,正是從呂博的事發,所有人,包括常氏自己,都已經看見瞭常氏最後末日的即將降臨。

此事周希中上報朝廷後,朝廷下瞭滿滿一長篇嘉獎旨意,連篇累牘表達瞭對鳳知微的贊賞,達到嘉獎聖旨前所未有字數之最,滿朝都在議論,這位十六歲的欽差大臣,回京後必將鮮花著錦,再上層樓瞭。

鳳知微卻不在意這些,她關心的是蠱毒的解法,顧南衣擒下瞭那位叫“黑金”的閩南刺客首領,並用他自己的手段,逼得他找回瞭大王,顧少爺把自己和這兩位關在一個屋子裡,半天之後,黑金就變成瞭白金,往昔的陰冷硬氣都沒瞭,氣息奄奄的表示,各位想和他談什麼都可以。

於是鳳知微知道瞭淳於猛的經歷——果然是筆猴救瞭他,那晚淳於猛拼死阻攔,重傷十餘處,刺客們最後準備一刀結果他的時候,筆猴跳瞭出來,刺客們當即大驚失色。

在閩南的傳說裡,這種筆猴其實已經不是那種供人賞玩的寵物猴,而是閩南萬毒之宗,這種毒祖宗,本身是沒毒的,卻對閩南巫族仗恃著傷人害命的各種活盅有威懾之力,所經之處,萬盅退避,蠱和本主心意相通,蠱怕的祖宗,本主也無法傷害,還得好好供著,黑金因此想將筆猴養馴據為己有,筆猴又拼命要護著淳於猛,淳於猛這才保得一命,被他們一路帶著養傷,直到在豐州附近,那些人自顧不暇,才讓淳於猛逃瞭出來。

至於淳於猛中的蠱,還是黑金下的手,用古墓屍氣養出的“舌盅”,這東西不是活物,筆猴也無能為力。

知道這些蠱的來歷,鳳知微便將黑金交給那白衣人,那人自稱姓宗,名宸,鳳知微想瞭很久,也沒想出天下有哪位精通醫術的宗姓男子,估計又是個假名。

淳於猛三天後開始漸漸恢復瞭神智,對氣味的辨別也趨向正常,宗宸卻說淳於猛味覺被破壞,從此以後將很難嘗到食物的真味,鳳知微想到淳於還算年輕,今生今世卻再也不能嘗到食物之美茶水之香,不覺黯然。

好在淳於猛是個豁達性子,清醒過來後一句不提,吃起東西來狼吞虎咽,令人錯覺他的口味完全正常,就是有時會誤把生薑當作紅燒肉,津津有味的吃下去。

治好淳於猛後宗宸便離開,臨走時給瞭鳳知微一個紙包,說是研制出來的盅的解藥,鳳知微令人快馬飛遞閩南,又過瞭幾日,燕懷石從征南大營運糧回來,笑嘻嘻的上門來。

他裝作很辛苦的樣子拼命抹汗,將一個精致的盒子往鳳知微眼前一推,對她擠眼睛。

“嘿!有人送你的!”

《凰權(天盛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