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沙門會的門緊關著。

歐陽和四道風在門前那條空蕩蕩的的街上扔掉瞭麻袋,四道風一臉蹊蹺,“沙門會的門從來就沒關過,叔父是不是跟鬼子幹上瞭?”

歐陽搖搖頭,“要有這事我們會知道。”

四道風邁上臺階,叩著門上的銅環,“我是四道風!屋裡要有活的就給個動靜!”

什麼動靜也沒有,四道風急紅瞭眼,“準是讓鬼子給屠啦!殺千刀的!”他蹬兩步從院墻上邁瞭墻頭。

大門上的小門洞嘎呀一聲開瞭。

“四哥來啦?”開門的是名低階弟子,手上拿著一把笤帚。

四道風悻悻然跳瞭下來,“你們在攪什麼?”

“大阿爺說這幾天沒什麼事,索性把院子潔凈一下。四哥知道的,大阿爺愛幹凈。”幫徒把門開瞭一條縫。

“沒什麼事?這幾天?”四道風一臉難以置信地往裡走,歐陽跟在他身後。

四道風越往裡走就越瞠目結舌,沙門會的幫徒拿著抹佈笤帚,到處都擦得濕漉漉的,真在熱火朝天地做大清潔。

四道風搖頭咋舌,“你們在攪什麼?沒事吧?鬼子就隔道門瞭,你們還掃什麼?”

他換來的隻是幾句“四哥”“四哥來瞭”之類的問候,四道風瞻前顧後,一臉的不可思議,看看歐陽,歐陽深沉似水。

“小四來啦?大阿爺就怕你有個三長兩短,他說你手腳要沒斷一準得來。”李六野踞坐在太師椅上,一隻腳踏在椅子上,一隻獨眼炯炯地盯著四道風,他手上倒提著一桿雞毛撣子,看來正在給幫徒們監工。

四道風本來氣不順,聽見這陰冷的腔調更加來氣,一眼瞪回去,“這是在幹什麼?”

“沒瞧見嗎?做點清潔,不是殺人越貨。”

“這是什麼時候?”

“光天化日,又不是月黑風高。”

“我叔叔在哪兒?”

“後院清靜。”

四道風不再搭理他,徑直往後院走去。李六野沒管他,手上的雞毛撣子卻攔在歐陽身前,“這是個什麼東西?”

“六爺。”歐陽叫道。

四道風回頭,“是我最鐵的哥們。”

“你最鐵的哥們不是那幾個連殘帶廢的嗎?”

“我哥們多,就像你的仇傢多。”

“我的仇傢都死光瞭,就像你那個啞巴哥們。”李六野居然笑瞭一笑,四道風往前跨瞭一步,他看起來已經忍無可忍瞭。歐陽扯他一下,“值不值得,你自己想想。”四道風停住,轉身向後院走去,“走吧,我叔叔在後院。”

歐陽往前走瞭一步,李六野手一動,指著歐陽的雞毛撣子已經換成瞭槍,“你該死瞭,不是沙門的人卻進瞭這道門,再往裡走就隻能死無全屍瞭。”

四道風沒帶槍,他手上的寒光閃瞭一下,袖管裡伸出一截刀鋒,旁邊的幫徒都愣住,看起來這兩人一旦開打,他們並不知道幫誰。

歐陽笑笑,退瞭一步,“我在這裡等。”

李六野咄咄逼人,“不是沙門的人隻能在院子外邊待著。”

“那我出去。”他看看四道風,“老四,其實我根本不用跟著,你知道自個兒在做什麼,是不是?”

四道風無聲地罵著什麼,表示一種無奈的認同。歐陽點點頭,打算出去,李六野卻不依,“沙門的門,不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門。”

歐陽站住,他這才明白,打從一進門,李六野就沒打算讓他們平安通過。

四道風擋在歐陽身前,他的刀終於亮瞭出來,斜指著李六野的鼻子,歐陽推他,“老四,你讓開。”

四道風動也不動地說:“你不知道這個人!他為搶個茅坑都殺人!”

李六野笑瞭笑,頗有些自喜。

“我能應付的,你信我。”歐陽說。

四道風終於讓開,但架勢並沒放松。李六野頗有些納悶地看著歐陽,“你到底是個什麼人?你不是道上混的,瞎子都看得出來,可老四就算對著他做鬼的爸媽也不帶這麼聽話的。”他又陰損瞭四道風一句。

歐陽一隻手摁著四道風的胸膛,唯恐那個躁性子就此開打,他對李六野說:“在下什麼也不是,沽寧城裡的一介白丁而已。”

“一介白丁?”李六野笑瞭笑,“管你貓貓狗狗,總之是有事求著我,要不憑他的性子哪會這麼忍氣吞聲?”

“我求的是我叔叔,幹你屁事!”

“求人還這麼大架子?那你又何苦空跑這趟?”

“六爺說的是,求人自然是要低頭的,”歐陽深鞠瞭一躬,“六爺要怎麼著才放我們過去?”

“把你的刀給我。”他是在說四道風。四道風愣瞭一下,看看歐陽,歐陽點頭。他極不情願地把兩柄短刀扔瞭過去,李六野一手抄住,看看凜冽的刀鋒,“說什麼三刀六洞,沙門沒那個講頭,就是兩柄刀——”他手指動瞭一下,倒拈瞭刀鋒看著歐陽,歐陽笑瞭笑,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四個洞?”

李六野對這人的勇氣也不禁有些折服,嘴上沒再刻薄,點瞭點頭。

歐陽往後退瞭一步,“六爺請。”

李六野在四道風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就把一柄刀擲瞭出去,李六野存心偏瞭些,刀子穿過歐陽左臂的衣袖把他釘在柱子上,歐陽左臂上立刻泛出一片殷紅。

四道風左右開弓將兩個阻攔他的幫徒踢翻在地,順手從他們腰間抽出瞭一支槍,他把槍口對準瞭李六野。

幫徒們反應極慢地瞄準四道風,“四哥,你行行好……”

“你們給我行行好!瞧瞧大夥現在都幹的什麼事?欺這個壓那個,兩桿腰裡硬除瞭街坊鄰居就沒指過別的!這裡十個倒有八個是吃百傢飯長大的吧?是天生王八還是不知好歹?老子跟王八沒得講,跟不知好歹的隻有一句話,什麼叫惡人,一心騎別人頭上的就是惡人!”

幫徒們被罵得訕訕的,歐陽對他刮目相看,四道風別扭地扭開頭。

“老四,把槍放下。”歐陽說。

“你那套在這裡講不通!”

歐陽苦笑,“你會害死我的。”

李六野皮裡陽秋地一笑,“小四,這白臉兒真比你聰明多瞭。”

“你閉嘴,我手指頭癢癢。”

李六野對著槍口笑笑,“我本來隻想見紅就收,你這槍一指,我隻好弄死他算完,你想想道上的人樂意被人說怕死嗎?”

四道風愣瞭一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拆掉瞭歐陽一直在搭的臺階,他隻好強撐著,“你不怕死,你根本就是條瘋狗。”

李六野空著的一隻手幾乎都戳到瞭四道風槍上,“我不信,你是沙門出去的人,你也下不瞭手殺任一個沙門的人。”他毫無預兆地把另一隻手上的刀擲瞭出去,不偏不倚朝向歐陽的心臟。

兩聲並發的槍響,那柄刀被打成瞭兩截,刀鋒貼著歐陽的頭皮釘在柱子上,而四道風手上的一支槍也被打得落在地上。

沙觀止慍怒地掂著兩支左輪站在通往後院的門口,“兩個小的都給我滾進來。”他特意點瞭點歐陽,“還有那個外人。”

三人跟著沙觀止來到後院。後院幾乎被一棵參天的榕樹全罩上瞭,在這種炎熱的天氣裡仍顯得陰涼。沙觀止的那套傢什——竹桌竹椅蒲扇茶具都在這裡陳列著。他一肚子氣坐在竹椅上,用力搖著蒲扇,“都還記得門規吧?給我背!”

李六野和四道風低瞭頭乖乖背誦著:

不得手足相殘

不得兄弟鬩墻

不得欺師滅祖

不得恃強凌弱

不得假心假誓

不得私引官差

不得橫行亂作

不得遠內親外

…………

沙觀止煩亂地用蒲扇拍打著桌子,“好瞭好瞭,你們各自給我說該個什麼處罰?”

李六野一躬腰,“大阿爺,我該著一百八十大棍。”

四道風卻一動不動,“我沒犯什麼錯。”

沙觀止怒斥:“沒犯什麼錯?先不說險跟師兄動瞭槍火,你剛才說什麼來著?這裡都是惡人?我是惡人?”

“叔叔自然不是。”

“這是沙傢的祠堂,你在這裡罵街,形同指著祖宗牌位說一窩子豬男狗女!”

四道風沒心沒肺地說:“那照門規再重的罰也不夠使,我隻等天打五雷劈瞭。”

沙觀止氣得不行,想找個東西摔過去,可眼前的茶具又都是寶貝,他隻好把蒲扇摔瞭過去,“我把你兩個孽畜!為個外人鬥得死去活來!我把你……要不是沙傢就剩你我兩人,我把你一洞穿心瞭!”

“我來跟叔叔借條出城的路,叔叔要把我穿心就穿吧,拿這條爛命換條路好瞭。”

沙觀止氣得沒話,四下找可摔的東西,可要找輕飄飄不傷人的東西還真不容易。

“大阿爺,小四是為個外人才鬧這些毛病的。”李六野在一旁道。

沙觀止豁然頓悟,“哎,外人,你哪條線上開扒?有什麼靠山?幹嗎要攪得我沙門雞犬不寧?”

“老爺子,在下……”

歐陽鞠下的躬還沒直起,沙觀止已經出槍指住瞭他,“姓沙的退隱多年,道上的是不是以為廉頗老矣,竟敢上門放肆?”

“在下並不在道上,可也知道沙老爺子大隱於市的名聲,那是絕不敢輕侮的。”

沙觀止面色稍為緩和瞭些,手上卻扳開瞭槍機頭,“那還敢來?求路的是誰?是你?知道求人怎麼求嗎?”

“在下知道。”

“是這種挑得我沙門手足相殘的求法嗎?”

歐陽苦笑,“手心手背一樣是肉,在下也曉得沙老爺子的苦衷,再多不是,是我這外人的不是,沙老爺子要打要罰,我也認打認罰。”

沙觀止看看歐陽,難辨喜怒,“你是上我這賣光棍來瞭?”

“在下不是道上的人,又有什麼光棍好賣?隻是一來有事相求,怕事不成;二來也明白老爺子恨的是兄弟鬩墻,想的是傢和萬事興。”

“你很會說話,說的話也實在,求我不是嗎?好辦,沙門要沒路,別處也就別提這個路字瞭,路有的是,隻給曉事的人走。”

“在下曉事。”

“沙門可以一擲萬金,最要緊不過的卻是個面子。”

“在下說瞭認打認罰。”

沙觀止點點頭,一直瞄著歐陽眉心的槍口下移到瞭歐陽的膝蓋,歐陽苦笑,將那隻腳跨前瞭一步。

李六野急急上前,“這怎麼行?咱們買賣的是路,他這條腿本來就該卸的,那路豈不是白饒的?”

“得饒人處且饒人。你今天廢條腿子換條活路,以後在道上行走要記得我沙觀止是講道理的。”

歐陽彎腰,“多謝沙老爺子。”

沙觀止點點頭就要開槍,四道風卻拿身子把歐陽擋得水泄不通,“借路的是我,要腿子拿我的好瞭。”

李六野氣哼哼道:“小四,為個外人你要跟大阿爺也過不去嗎?”

“面子是不是?來瞭鬼子,沙門做縮頭龜,這面子已經倒著掛瞭。道理是不是?這人跟鬼子拼做九死一生,叔叔倒要拿他的腿子來祭面子,又還有什麼道理講的?”

沙觀止臉色一沉,隨手抄起他的寶貝茶壺摔瞭過去,四道風不閃不避,額角頓時淌血。沙觀止立即有些後悔,既悔出手這麼重又心疼那具心愛的壺。

四道風苦笑,“叔叔要我的腿嗎?”

“我後悔早沒打斷你的腿,讓你出去和這幫貓三狗四的胡混!”

“貓三狗四也好過咱這幫坐地閻羅呀,叔叔。”

“你給我滾出去!”

“我要路,昨天我做瞭錯事,害死不少人,今天我得還他們條活路。”

沙觀止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兩個字,沒路!我不會給你路!”

“叔叔,你說我爸和您一起打的天下,沙門有一半是我的,是不是?”

“是!那也不是讓你拿去敗的!”

“我不敗,我不要瞭,我拿這半壁江山換一條路,叔叔行嗎?”

沙觀止愣瞭一下,“知道你個蠢貨在說什麼嗎?那就是半個沽寧,頂你混的那車行好幾百個。”

“就一個我都忙不過來瞭。”

“你就覺得沙傢做的事這麼下作?”

“叔叔,你已經很久不出門瞭,出去看看就知道瞭。”

沙觀止閉眼沉吟著,“好,給你個幹凈,半壁江山,外加你以後別再進這門,別再叫我叔叔。”

四道風毫不在乎地咧咧嘴,沙觀止看著他的樣子,氣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2

歐陽和四道風從沙門的大門裡出來。

“這樣不好。”歐陽沉悶地說。

“什麼好不好的?”四道風顯得輕松。

“用你該有的東西去換一條路,再加上跟你叔叔鬧翻。”

“那用什麼?你的腿子嗎?狗頭都快被打爆瞭,狗腿也不要瞭嗎?”

歐陽憂心忡忡地苦笑,“我沒能幫上忙。”

“這麼說吧,你幫不上忙,叔叔尤其不愛管這些外邊的事,要知道借瞭道是給丘八走,那是怎麼也不會答應的,現在好瞭,他氣糊塗瞭,走的是什麼人都忘問瞭。”

“你一早就想好這麼幹瞭?”

“對啊對啊,咱們以後不是一塊兒打鬼子嗎?要那些勞什子幹什麼?這下子輕松瞭。”四道風簡直有些興高采烈。

歐陽看著他用種小孩般歡快的步子走開,臉上是深以為疚的神情,對四道風憧憬的那個未來他有完全不同的看法,這很明顯。

“你又苦著張老臉做什麼?不樂意跟我一塊兒削鬼子?”

歐陽忙做出輕松樣子,“哪有啊?我一直想封城後鬼子怎麼混進來的,莫不是跟咱們走的一條道……”

“你想歪瞭不是?叔叔都不屑跟丘八通氣,更別說跟鬼子瞭。”

歐陽隻好打馬虎眼,“是啊是啊。”他追著四道風走過巷子,經過無名居,店老板驚駭欲絕地在店門前癱軟著,四道風好奇地走過去,往店裡一看,血從二樓樓板上滲瞭下來,嘀嘀嗒嗒的。突然一聲悶響,羅非煙的屍體摔在他的腳邊,四道風愣住。

歐陽看見兩個日本兵從樓上下來,強把四道風拖開一步。

“是拉二胡的羅老爺子……我喜歡聽他的二胡……”四道風喃喃。

“沽寧人都喜歡的!你不喜歡嗎?!”四道風吼瞭出來。歐陽沒再理他,一躍進門,跳過地上的血泊上樓,四道風愣瞭一下追瞭上去。

樓上的三個人似乎未曾動過,即使歐陽和四道風上來,也沒讓他們從極度驚懼的狀態中恢復過來。

四道風第一個註意到的是高三寶,他茫然而安靜,嘴唇輕輕蠕動著。四道風趕緊去扶他,手剛觸到高三寶的衣袖,高三寶忽然發出一種嘶啞的尖叫。

“東傢!我是四道風!沽興行的四道風!”

高三寶已經失去瞭理智,在四道風手下掙紮著,恐懼讓他有瞭驚人的力氣,一隻手在四道風頸根上撓出瞭幾條血道。四道風狂怒地把高三寶甩開瞭,他有更多的東西要發泄,那不是恐懼而是憤怒,他把一桌菜連湯帶水捎桌子舉瞭起來,摔在墻上,汁水飛濺,巨大的響聲反而讓高三寶安靜瞭。四道風滿腔怒火地瞪著他,“你服瞭嗎?我他媽的就是不服!”

歐陽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四道風又去扶高三寶,高三寶不再掙紮,任由四道風架著離開,歐陽和何莫修跟在身後,他們倆一直把高三寶和何莫修送到傢。

歐陽看見高昕從樓上沖下來,趕緊低瞭頭躲到屋外。

高三寶仍安靜地癱著,全福和高昕幾個又是涼水又是毛巾地忙活半天,他終於吐出口長氣。

“爸,您怎麼啦?”高昕著急地問。

“我高某本想聽此琴聲以終老,誰想曲未歇人已終。羅老羅老,您是被我害死的,做瞭殺給猴子看的雞,人能坐死嗎?人要能坐死我索性坐死在這兒得瞭。”

“爸,您別老想著這個……”

“我高某本想聽此琴聲以終老,誰想曲未歇人已終……”

幾個人愣住,再看高三寶,他的眼神還是呆滯的,跟剛才一樣渾渾噩噩。

全福說:“我知道瞭,他是嚇住瞭,卡在那個節骨眼兒上瞭。”

“我索性坐死得瞭。”高三寶又喊瞭一聲。

“福叔你!人又不是魚刺,哪能卡住的?”高昕急得沒法。

“太過於強烈的印象會遮掩其他的記憶,這是一門我一直很有興趣的學科,高伯伯,您感覺……”

高昕一把把何莫修拉開,“爸,他們這麼胡說你還不生氣呀?”

高三寶瞪著女兒,“殺給猴子看的雞。”

高昕悲從中來,摟住旁邊的何莫修放聲哭泣。四道風一手伸過來把他倆扒拉開,“一幫子娘娘腔,一個流馬尿一個就會照相,老子給你們好看。”他一把抓瞭高三寶的花瓶和香爐,那都是高三寶珍愛的玩意,湊到高三寶面前,“東傢,我是四道風,小時候跟你要過飯的四道風,沽興行的四道風!”

高三寶喃喃,“能坐死嗎?”

“你別裝瘋賣傻,你把著多少夥計的飯鍋子錢袋子?你裝瘋賣傻不說人話就把他們晾給瞭鬼子,我是不打緊瞭,光棍一條我跟鬼子白進紅出瞭,你不能讓養傢糊口的人陪你玩完,窮哥們兒的命不見得比你更賤,你也不見得就……”

“是我害死的。”高三寶木然嘮叨著。

“沒錯,是你害死的,你也別想坐死,坐死太舒服。你瞧好瞭,這是你的寶貝爐子,三國的,你的寶貝瓶子,那個啥春秋的……”

何莫修小聲嘀咕,“明明是清朝和北宋……”

“你閉嘴!”“閉上你的鳥嘴!”四道風和高昕不約而同地兇著何莫修,何莫修噤若寒蟬地閉嘴,四道風因意見一致而嘉許地看高昕一眼,高昕竟有些紅暈上臉,四道風沒理那個,轉瞭頭用爐子撞瓶子,瓶子一下粉碎。

“碎碎平安瞭,心痛嗎?心痛是不是就清醒一點瞭?”

“曲終而人散。”高三寶又嘀咕瞭一句。

“你終瞭我還沒終呢!”四道風又把香爐摔在地上,香爐沒碎,他猛跺瞭一腳,居然把一隻爐腳跺瞭下來,“又完瞭!”

高三寶無動於衷地看著。

何莫修忍不住插言:“坦白講,你這種刺激療法沒有用,順勢療法比較……”

四道風旋起一腳,曾被何莫修藏過鑰匙的大花瓶鏗然粉碎。

“四道風,你幹什麼?”高昕開始急瞭。

“我療?我療他個頭!我在發火!全城的人都說死就死瞭,他還跟這變瞭法子演他的縮頭老烏龜!起來打呀!”

高昕哭瞭起來,“你別這麼說我爸,你根本不知道……”

“對,我不知道,苦哈哈玩的就是命,沒他那麼些錢燒給死人!”他抄起一把椅子沖高三寶的萬寶閣摔瞭過去,“你是古玩大玩傢,今兒給你玩沖傢!”

“四道風!”高昕哭喊著。

四道風終於停手,“我看不得人哭!走瞭走瞭!跟窩老龜蛋玩什麼?送給鬼子烹龜湯嗎?”他從高三寶的歐式長桌上一路踏瞭過去,把歐陽從門頁後揪瞭出來,“不怕死的,我叫瞭你那麼多名,其實心裡就叫你不怕死的,知道為啥嗎?就因為你真不怕死,我就跟你寫一個服字,我就跟你死做一堆兒,哪怕你陰陽怪氣。”

歐陽被他如揪一個稻草人一樣揪著去瞭。高昕呆呆地看著,何莫修把一幅手絹遞瞭過來,“擦擦眼淚。”

高昕接過手絹,傷心地摟住瞭呆滯的父親。

3

長谷川和伊達看著不遠的沙門會停瞭下來,長谷川指著沙門會對伊達說:“看見那座城堡一樣的院子嗎?那是沽寧的第二個大腦,如果說我們剛見瞭沽寧白天的腦,現在要見的就是沽寧的黑夜之腦。沙觀止,沙門會的梟首,這座城市在晚上一樣有混亂而活躍的生命,這生命的脈動就掌握在一個早起早睡的老頭兒手裡。”

“門關著,按我們的命令,城裡所有的門都應該開著。”

長谷川笑,“各人自掃門前雪,這可是個好兆頭。”

“砸開它。”伊達對幾名日軍下令。

“不不!我特意下令不要打擾這裡邊的人,讓他們覺得跟以前一樣沒什麼改變。”長谷川看看旁邊一座門可羅雀的茶樓,“伊達君,想喝茶嗎?”

“喝茶?”

“毀心奪志不光是摧毀,也有迷惑,請。”他徑直走向茶樓,伊達和部屬疑惑極瞭。

沙門會裡,幾個幫徒在一邊打著扇子,一個幫徒拿過一條浸瞭涼水的毛巾,李六野給沙觀止敷在額頭上。

沙觀止仍是一副七竅生煙的樣子,“給我去查!查那個人,他到底是哪條線的!怎麼就讓那個孽畜子鐵瞭心的反我!”

“已經去查瞭,大阿爺。”

沙觀止對著香堂嚷嚷:“大哥,傢門不幸!你曉得我是一向把你兒子當作親出一樣啊!”這種帶唱腔的哭嚎就沙觀止的生活觀而言是一種抒情,李六野和幫徒們也很入戲地拉勸,“大阿爺,傷身,傷身。”

“燒瞭!都燒瞭吧!六野啊,這燒剩的一半是你的!我以後就沒這個孽畜子瞭!”

李六野忙著從他手上搶火燭,“大阿爺,師娘在屋裡睡覺呢,您會吵著她的。”

沙觀止愣瞭一下,止住瞭號啕,“你們把窗戶關上。”

“您說過師娘見不得太陽,可屋裡要保持通風的。”

沙觀止又愣瞭一下,聲音小瞭許多,“氣死我啦!”

他火氣已經小瞭,李六野擦著汗從人群裡退出來,叫過一個幫徒,“你們小心侍候,我去抓點去火的藥。”他把雙槍插進褲腰,幾個幫徒爭先恐後地打開門。

長谷川和伊達坐在臨街的座位前,看著遠處沙門會的大門開啟,李六野出來。

“正主兒來瞭。”長谷川說,“我們的運氣很好,我們要等的人來瞭。”他笑笑,“你知道怎麼做瞭?”

伊達點點頭,對一個軍官示意,後者帶著幾個兵出去瞭。

李六野拎瞭兩服藥從藥店出來,發現門口有幾個日本兵站著,他愣瞭一下,腰板倒挺得更直瞭,不閃不讓地從那幾個人中間插瞭過去。

日軍軍官一躬腰,用生硬的中文說:“指揮官請您喝茶。”

李六野用眼罩外的獨眼斜瞭一眼軍官所指的茶樓,徑直走開。幾個日本兵用槍桿攔住瞭他的去路。李六野往前撞一步,指東打西,幾個日本兵倒在地上,他手上倒提瞭兩支搶過來的步槍,儼然大俠風范。

那軍官忙不迭地拔槍,李六野用槍托倒撞在他腹部,軍官軟倒。又有幾個日本兵圍瞭上來,李六野衣襟一翻,兩支槍已經提在手上。身後的腳步聲讓他轉過頭來,伊達一邊提著戰刀從茶樓裡出來,一邊用嘴扯下手上的白色手套,他看著李六野,揮瞭揮他的戰刀,“槍的不要。”

李六野猶豫一下,把槍收回腰裡,他踢起地上的兩支步槍,卸下上邊的兩柄刺刀,呼呼地舞瞭幾個花。兩人提刀對峙著,神情都一樣的熾熱而興奮,突然兩人撲在一起,幾個交鋒後分開,伊達白凈的臉上開瞭條血痕,李六野的衣襟下擺被割得旗幟一樣在風中翻飛。

突然響起瞭掌聲。李六野環視四周,長谷川站在茶樓門口,很有風度地拍著巴掌,說不盡的閑逸與友好,“久仰六爺大名,今日得見,幸何如哉?”

李六野微微動瞭動頸子,長谷川攤攤手,“備茶一壺,小作清茗,六爺敬請就座。”

李六野活動一下手腳,走瞭過去。他在長谷川的桌邊停下,一隻腳踏在椅子上,也不管眼前的茶有多燙,端起一口全倒進嘴裡,道:“夜貓子進宅,有事直說。”

長谷川笑吟吟地看著,似乎對這個人有無限的欣賞,“六爺不要見外,其實我們已經不是生人瞭。”

“我不認識你。”

“我是前些天用二十條槍、兩千現洋跟您買一條進城之路的人。”

李六野頓時愕然,不禁認真地打量著長谷川,“直接經手的人不是你,照規矩你也不要提這事瞭。”

“可付錢的是我,我是幕後的老板。”

李六野撓撓眼罩下的那隻眼睛,他有些心虛地環視周圍的日軍,“我沒瞧見他們人在,怎麼說也由你說。”

“他們都死瞭,死在一條巷子裡。”

“我隻是個送貨的,人槍煙土都是貨。送貨的隻管送到,不管死活。”

長谷川笑瞭笑,“當然,他們該死。”

李六野對這個喜怒難測的人有些發毛,他抹瞭把額上的汗,“茶喝瞭,我走瞭。”

“六爺留步,上次生意您做得非常好,我想跟您繼續合作。”

“不瞭不瞭,最近大阿爺說要收緊,一般生意不接。”

“我是個窮人,所以隻能……一百條槍。”

李六野愣瞭一下,那無疑是個疑惑,但他還是裝著不在意地揮瞭揮手,“現在是人少槍多,算瞭。”

“要人多還不容易,一百條槍,外加沙門以後在方圓數百裡地界的唯我獨尊,七會八派十九幫,一概都是你的!”

李六野驚訝地轉過頭來,一隻獨眼瞪得溜圓。

長谷川微笑,“到時候您隻會嫌人多槍少。”

天並不很熱,李六野又擦瞭擦汗,“這麼大價碼,做什麼?”

“什麼也不做,隻換您兩個字——合作。”

“合著做什麼?”

“簡單之極,就是貴會不要做那些和我軍作對的事情,您知道是什麼。”

“我們沒有做那些事情。”

“對極瞭,所以一百條槍隻是換一個君子協議,沙門與我軍的合作。”

“我師父說,隻要不拿槍頂著,什麼都不那麼好拿。你話說得輕巧,什麼都不要做,可要細想想,又什麼都得做。”

“三百條槍。”

“這事太大,我得去問大阿爺。”

長谷川歡然而起,“太好瞭,在下也久想拜會大阿爺。”

“大阿爺不喜歡見外人。”

“六爺,隻有我和這位伊達先生進去,外加這些送禮的。江湖上的人凡事都講個面子吧?我面子給得如何?”他揮瞭揮手,士兵們讓開,露出身後的挑夫,地上放著幾口長長的軍火箱。長谷川掀開,讓李六野看見裡邊的長槍,“一百條槍,隻是個見面禮。說一聲合作,又兩百條,一支這樣的槍少說賣到一百現洋,沙老爺子今天可說是一字萬金。”

李六野又擦瞭把汗,終於點瞭點頭。

4

沙觀止狠狠一耳光甩在李六野臉上,“你把路賣給鬼子,幹什麼不告訴我?”

李六野恭順地跪著,“錢多,事又急。”

“從現在起,隻要那羔子把這事抖出去,沙門在道上就臭瞭!”

“咱們可以就勢把那幫小魚小蝦一並收拾瞭,所謂的道上以後就沙門說瞭算。”

沙觀止又是一記扇瞭過去,“你還想跟鬼子合作?你知道什麼叫合作?”

“不外是咱別跟他搗亂,形同鬼子跟咱交點保護費吧?”

“你懂個屁!”

“師父,什麼是合作?”

“就是他娘的……應該不是好事。”

“我去把他們回瞭,就說沒門,愛誰誰吧。”李六野起身就走。

“站住站住!要這麼簡單我發什麼脾氣?”

李六野摸著臉,“是啊,師父你今兒脾氣真大。”

沙觀止從屋裡的窗戶看下去,長谷川和伊達還恭謹地站在院子裡,兩行挑夫規規矩矩地在軍火箱旁邊戳著,他由此得出結論,“準是有事求我,要不能這孫子樣?”

“是啊,師父您面子真大,日本鬼子來瞭都叭兒狗似的。”

“我隻要一個掌心雷甩下去,就能成就萬世美名,以後沽寧市志上當有記載,沽寧義士沙觀止……”他真拿瞭個叫掌心雷的手榴彈在手上比畫著。

李六野撫著腰中槍道:“師父,我陪你一道。”

屋裡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觀止啊!”

沙觀止頓時從英雄夢裡醒瞭過來,“琴啊,啥事?”

“你跟六野別真生氣,這孩子怪好的。”

“沒,他又沒做啥錯事。”他看看李六野,深有感慨,“你是比那孽畜子好多瞭。”

“師父,跟他們咋說?”李六野緊張地等待著。

“讓他們等著,等煩瞭,自然就走瞭。”他放下那手雷,拿起瞭蒲扇。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長谷川和伊達已經在天井裡站瞭很長時間,長谷川微笑地看著香堂裡飄拂的沙字,而伊達在閉目養神。

一個幫徒端瞭兩杯茶出來,“大阿爺請茶。”

長谷川笑笑,“不用,謝謝。”

幫徒狐疑地看他一眼,退開。另兩個幫徒把椅子搬到天井邊,“大阿爺請坐。”

“不坐,多謝。”長谷川仍笑著。

幫徒鬱悶地嘀咕:“茶又不茶,坐又不坐,來幹什麼?”

“又有茶又有座哪能顯出在下的誠心?”長谷川索性吹大一點,“要不是關系著我軍的威嚴,在下是很想跪等的。”

幾個幫徒退開。

長谷川笑著用日語和伊達說:“快出來瞭。我真搞不懂這幫江湖人,什麼腦袋掉瞭碗大疤,可就頂不住幾句久仰大名、三生有幸。”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幾名幫徒把一張竹桌,一張竹椅及沙觀止的相關道具搬到瞭天井裡。香堂裡的鑼鏗然響瞭三聲,然後停頓,又是三聲,盡管天還未斷黑,幾個幫徒仍把拳頭粗的蠟燭點燃起來。

燭影幢幢,沙觀止終於施施然出來。

伊達低聲罵道:“渾蛋,他的架子頂得上派遣軍總司令。”

“你應該喜歡他們把精力用在毫無必要的排場上,以為自己是主子的奴隸才是最好奴役的。”

沒人關心倆人的日語小話。沙觀止大馬金刀地坐著,幫徒給他倒茶,沙觀止品瞭一口,道:“貴客久候,抱歉之至。”

長谷川謙恭地笑笑,“哪裡,領會瞭沙老先生院裡的清涼之意,真是俗人難求的高妙境界,讓人有出塵之感。”

“我這劣徒說閣下要談什麼合作的事?”

“聽著風聲過耳,看著月出星辰,才發現跟沙老先生談這些俗事實是孟浪瞭。”

沙觀止疑惑地轉向李六野,“小鬼子這一頂頂高帽子扣下來,到底圖個什麼?”

李六野點頭不迭,“不過有勞師父您親自見他,也實在是抬舉他瞭。”

沙觀止沖長谷川點點頭,“你隻管講,我自有計較。”

長谷川攤攤手,“沒有什麼,在下所思所想相信六爺也說過瞭,與帝國的決策並沒什麼關系,是在下志趣使然……”

“你是說跟日本國沒什麼關系?”

“是的,在下多年來一直行走方圓幾省,早知道沙門的赫赫威名,現在受命執掌這沽寧古城,那就跟古時的小芝麻官上任一樣,知道不拜會沙老這樣的大人物是待不長久的,這是在下的私心。”長谷川搖手不迭,似乎不好意思之極,“說瞭不要說的,說出來太俗,主要還是在下對沙老的景仰之情。”

沙觀止聽得幾乎要拈須微笑,“那是那是,豈敢豈敢?”

“所以一百條槍隻是聊表些敬仰,沙老以後但有所需隻管開口,還有兩百條槍也請六爺明晨去在下的駐地驗收。”

沙觀止點點頭,“嗯,說說你要我們辦的事。”

長谷川一臉訝然,“在下來拜山門,結交朋友,哪敢有什麼請求——就此告辭。”

“告辭?”沙觀止更加訝然。

“是啊,哪敢擾瞭沙老的清修?”長谷川恭敬之極,後退幾步才轉身出去,轉身前還很內行地對沙觀止彎腰作一大揖。

沙觀止茫然地抱拳回應,他實在不懂長谷川葫蘆裡賣的究竟什麼藥。

5

歐陽和四道風在一處院落前停下。歐陽從墻上一路摸瞭下去,有半塊磚是松動的,他卸下那半塊磚敲擊院門,三下敲在門框上,一下敲在門扇上,如此反復。

四道風瞧得不耐煩,當的一記大腳踢在門上。

歐陽嚇瞭一跳,“你幹什麼?這是暗號。”

“暗什麼號?鬼影都沒得一個,非搞得比青洪幫的茶陣還煩。”他扯一嗓子,“我是四道風!”

歐陽伸手把他的嘴掩住,四道風當的又在門上踢瞭一腳,正要踢第二腳的時候門開瞭,思楓弱不禁風地站在門後,“你們回來瞭?”

歐陽點點頭,進門。思楓看著他胳膊上的新傷,沒說什麼,隻是在四道風進門後把門關上。

四道風將兩隻手在身上拍打著,大搖大擺走開,“他回來瞭,我還沒有回來,你們小兩口兒盡可以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歐陽瞪他一眼,思楓笑笑,“我傢歐陽什麼都不懂,出門辦事一定拖累四哥瞭。”

“倒也不是那麼拖累。”四道風有點恬不知恥,歐陽狠瞪瞭他一眼。

思楓笑著跟在歐陽身後,無意似的將歐陽的手拉住,而且握得很緊。歐陽奇怪地看看那隻手,但思楓並沒有看他,顧自跟四道風說著話:“四哥左邊轉……今天辦事還順利嗎?”

“事倒成瞭,我救瞭他兩次,他救瞭我兩次,大傢扯平,如此而已。”

思楓詢問地看看歐陽,歐陽點頭,思楓的表情更加擔憂,“四哥受累,前邊右轉。”

轉過彎就看見他們藏身的地下室入口,郵差站在那棚屋旁邊等著,看見三人便打開瞭門,歐陽忙將手掙開瞭,若無其事地過去。

“今兒空氣清爽,你也沒出洞透一口氣?”四道風拍拍郵差的肩膀,鉆瞭進去。

郵差笑著看歐陽,“看他這麼得意,一定是馬到成功?”

“明兒清晨六點,老碼頭,水路。你別跟他生氣,他……沒少付出代價。”歐陽彎腰想進地道,忽然發現思楓和郵差都是一副有事的神情。

“有人在等你。”郵差說。

歐陽立刻明白瞭,“趙老大?”

郵差點點頭,“事情有些變化……”

“讓他們自己說。”思楓打斷瞭話,她深深看瞭歐陽一眼,和郵差進瞭地道。

歐陽被她那心事重重的一眼弄得有些神思恍惚,他下意識揉著那隻被思楓握過的手,發現院裡那扇通向長巷的門已經打開。歐陽走過去,巷子像歐陽第二次所見一樣,被盡頭的一堵假墻隔成獨立的一個狹長空間,兩邊的屋簷故意連在一起,讓人從外邊看不出這條長巷的存在。

歐陽看著巷子盡頭坐著的人影,他跟前還是放著一局殘棋,這讓歐陽覺得時間並沒有過去,世界也並沒有變化。

他再走近些,發現那個自稱趙老大的人靠在壁上,已經睡著瞭,那種睡態歐陽熟悉之極,是筋疲力盡中放松意志的小憩。

歐陽將手攏在袖子裡,靜靜地打量趙老大的臉,趙老大卻像在睡夢中也能感覺到目光一樣,豁然而醒。“我睡瞭多久?”

歐陽笑,“這些天我睡醒也總問這句話,別人也總告訴我,不久。”

趙老大苦笑。他看瞭看天色道:“我等瞭你……從薄暮到入夜。”

“頭次見你的時候是黎明,你再來的時候這天已經黑得不能再黑,還掛著一個……黑太陽。”歐陽的神情有些苦澀。

“你有情緒,你嫌我來得太晚?”

“這座城市已經被日本人占瞭,守城的人連拼死一戰的機會也沒有。”

“我在……你覺得能改變什麼?”

“我不知道,我是兩眼一抹黑,光憑著些本能在跟人鬥,我不相信能改變什麼——不,我不知道能改變些什麼,我也不知道改變瞭什麼。”

“你做得很好,同志,比我做得好多瞭。”

“您在,可以更好,我天天在等您來,您來瞭,興許……鬼子今天還在城外。”

“沽寧難逃一劫,後方開瞭大門,北面的國軍已經出現頹勢,這是最新的消息。”

歐陽深吐瞭口氣,趙老大接著說:“我不是在給自己找理由,和你分手後我按捺不住,過早地和鬼子接火,我來晚瞭,犯錯瞭。我應該像你一樣,盡量把事情做得更好,我錯瞭。”他從靠著的墻上支起瞭身子,歐陽驚訝地看見,趙老大的一隻袖管在夜風中飄拂。

“您的手?”

“手沒瞭,自然是犯錯誤瞭。”

“您是因為這隻手……”

“手好說,和鬼子一戰,傷亡慘重,隻剩下沽寧這塊人還算能湊個整兒。”

歐陽再沒說什麼,他內疚得想抽自己個耳光,風在吹,他茫然地看著夜色,“還有希望嗎?”

“你自個不就是希望嗎?我來這看你獨個打得天昏地暗,也覺得有瞭希望。”

歐陽苦笑,“我做得很糟,您越說好我就越覺得沒瞭希望。您別糊弄我。”

“沒人糊弄你。人這個東西,他自個就是他自個的希望。”趙老大看著眼前模糊不清的棋盤說,“損失慘重,就隻好重整殘局,從頭開始。”

“跟我有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很大的關系,我把沽寧交給你好嗎?”

歐陽嚇瞭一跳,“什麼?”

“我希望你不是受寵若驚,因為我是把沽寧這滿城的鬼子交給你來應付,不是要把沽寧封給你。”

“我更想跟您去戰鬥,鄉下、山裡、前線、後方……我可以見得太陽。”

“那些地方我已經安排人瞭,眼下,隻是這裡,沽寧城。”

歐陽看著墻壁,久久地沉默。趙老大也不吭氣。

“給我多少人槍?”

趙老大苦笑,“你一個。槍多瞭也沒用,你如果要的話,我這支現在就給你。”

歐陽看著趙老大遞過來的手槍,他沒接,“我……您真是……太抬舉我瞭。”

“我還真不是抬舉你,隻是實在沒人瞭,一個人得派十個人的用場,我自個兒在派二十個人的用場,你看看把我累的……”

“可您拿我在派一百個人的用場!”

“我一直很看重你。”趙老大無論如何是內疚的。

“我寧可您看輕我!”歐陽氣得在巷子裡走來走去,“我得跟您要一個人!”

“不行。”

“您知道我跟您要誰嗎?就說不行?”

“老唐跟你一樣是我看重的人,我不能把兩個我看重的人放在一個地方。”

歐陽啞然。

趙老大使勁揉著頭發看著他,那樣子歉疚得恨不能給他下跪,“我知道你們的關系,說句實話我聽見這事樂得不行,樂得都忘瞭我這胳膊,可你們倆就是兩顆種子,我得撒出去,過不久你們就能長成片,一大片,往哪兒看都是一大片。”

“我是人!您信不信?”

趙老大一臉難堪,“好吧……歐陽同志,我決定改變一下原計劃……老唐……”

“別說瞭!別說出來!”歐陽頹然坐瞭下來,蜷在墻根,“別說出來。您現在做得對,再說就犯錯瞭,我們犯不起錯瞭,不是嗎?別說出來,說出來我頂不住,那……實在……是個……太大的……誘惑……”

趙老大也在他身邊擠著坐瞭下來,他忽然狠狠嘆瞭口氣,“我說得真準,人這東西,他自個兒就是他自個兒的希望。”

“對,越多失望,越多希望,失望希望,不外如是。”

趙老大幹咳一聲,“你對老唐還真……”

“我愛她,就是這個詞,當她面我大概永遠隻敢說點無關痛癢的話,可跟您我說我愛她。您知道一個男人要穿越刀山火海才能見到一個女人,他會多愛那個女人嗎?對,我就是那麼愛她。”

趙老大愣瞭一會兒,狠狠拍拍歐陽的肩,“告訴你一個稍微好一點的消息吧,你不會是一個人的。”

“您又把哪顆種子給我留下來啦?”

“確切說是一顆可以發展的種子。”

“可以發展的?蔣武堂?他再打鬼子也還是國軍。高三寶?我今天看著他嚇得癱掉。沙觀止?他加入五鬥米道的可能性大過做抗日組織。”

“就在我們腳下。”

歐陽看看腳下的地面,“腳下?四道風?”

“四道風!”趙老大看著歐陽深受打擊的表情說,“我以為你們關系很好,打來瞭這兒你跟他一塊兒的時間多過跟老唐。”

“我跟著他,是怕他一小時內把大夥苦心經營的這地方翻個底朝天!”歐陽走來走去地跟趙老大發火,“我當然高興認識他!您也會的!那樣一個人,那樣不拘小節言行無忌鮮蹦活跳,那樣的……那樣精力過剩地想把所有東西折個個兒!他是沽寧街頭瘋跑著長大的孩子,我們是看著同志屍體學會的成熟。您覺得這兩種人能合在一塊兒嗎?您可以試試。”

“聽起來,你對他真是……印象深刻。”

“沒法不深刻!就這麼幾天,他毛毛躁躁坑死我的時候和救我的時候一樣多!”

“他救你,就是說他還是有用得上的時候。”

“用得上?一支總是走火的槍!我們犯不起錯,所以我寧可選擇板磚。”

“同志,我們沒得選擇。”

“那就我自己,反正我已經習慣瞭一個人。”

趙老大疑惑地看著他,他總覺得歐陽現在的火氣不那麼簡單,“你在犯錯。國字頭以為靠他的幾十萬精英能保住國土,現在還不是山河破碎?我是說得靠每一個還記得中國倆字的人……你不會天真到以為靠我們幾個能趕跑鬼子吧?你為什麼這麼反對把他拉進這件事情?”

歐陽躊躇瞭一下,他轉過身子說:“這幾天我看見太多死人。”

“你怕他會死?”

“不是怕他會死,是他一定會死。那個人隻會一種活法,痛痛快快瞭無牽掛,你怎麼可能讓這種人學會我這種活法?學不會,他就死。”

“我弄錯瞭,以為你討厭他,原來他是你的朋友。”

“他當然是我的朋友,他救我的次數和坑我的次數一樣多。”

趙老大苦笑,“看來還是生死之交,不是一般的朋友。”

“我能問您怎麼忽然對老四……四道風有瞭興趣嗎?”

“我今兒做瞭一天探子,想看你以後在沽寧能有多大搞頭,這個四道風是沙門會的要緊人物,為人又很有正義感,如果把這些草莽英雄組織起來是股瞭不得的抗日力量……”

歐陽忽然搖著頭苦笑,趙老大愕然,“我說錯瞭嗎?”

“您沒錯,可這個太有正義感的四道風剛拿他的繼承權換瞭條路,就是守備軍明天出城的活路,為瞭填上昨天他挖出來的坑。”歐陽笑不出來瞭,“下去合計明天的事吧,我現在沒勇氣想將來。”

6

思楓正在地下室小間裡收拾自己的東西,四道風過路,簾子沒拉,他又回來,很欠禮貌地往裡看看,“嫂子。”

“四哥。”

四道風不想離開,看看另一頭的守備軍,沒話找話,“嘿嘿,他們在樂呢。”

“明天就能重見天日瞭,都是四哥你幫到的。”

“嫂子也煩這兒吧?沒風沒日沒景看,活人進瞭耗子洞,整個淡出鳥來。”

“是啊,謝謝四哥。”思楓看瞭看這耗子洞,她的眼神像看要離開的傢。

“嫂子是個好人,我看得出來。”

“四哥也是個好人,我們也看得出來。”

“我吧,是那種腦袋別褲腰帶上的貨,說到頭還是圖自個兒痛快,你們是一早把命就捐給別人瞭,那是真好。”

思楓有點忍俊不禁,“誰告訴你的?”

“我眼睛瞪這麼大,我會看呀!跟那個陰陽怪氣的死裡活裡轉幾趟,真覺得以前都活在狗身上瞭。”

“陰陽怪氣的?”

“就是半死不活的,就是那個不怕死的藥葫蘆,哎呀,就是你男人!”

四道風對歐陽的稱謂不由讓思楓微笑,“其實他也不總是那麼陰陽怪氣。”

“那倒也是。”

“這些天……你們過得好嗎?”

“過得太好瞭!又挨槍子又挨炸的,半死不活的讓人一棒子差點沒把天靈蓋打八瓣,我說出來你都不信!”

思楓看著四道風大孩子似的臉,苦笑,“看得出來,他的精神狀態從沒像這幾天這麼好過……沽寧以後就剩你們瞭,一個他和四哥這樣的漢子才能待下去的地方。”

“一起上一起上!我看嫂子也不是吃素的,咱們一起去找鬼子晦氣。”

“你會照顧他的,是吧?”

“那是,他不聽話我拍扁瞭他,他對你不好我也拍扁瞭他。”

四道風說話的方式讓思楓又愣瞭一下,想明白時她就笑瞭,“他一定很高興認識四哥這樣的人。”

外邊忽然起瞭些騷動,兩人轉頭看去,華盛頓吳正和一幫子部下對峙著,各自保持著那點所剩不多的信心。

華盛頓吳理直氣壯地說:“明兒要大動,我叫你們睡覺錯瞭嗎?”

士兵們嚷嚷:“白天睡瞭晚上睡,誰他娘睡得著?”“他哪曉得白天晚上,打進瞭這他敢把頭探出去過嗎?”

華盛頓吳一拳頭揮瞭過去,他的火壓瞭很久瞭,他看著那個剛被他打過的士兵,恨恨地說:“別再污辱我瞭,我是你們的長官。”

那士兵不怒反笑,把一個小指豎得很高,這又帶起一片哄笑聲。華盛頓吳沖他又是一下,四道風突然出現,一腳把華盛頓吳踢得倒在剛進來的歐陽身前,歐陽一把將他扶住,華盛頓吳氣急敗壞地掏槍,但看著歐陽終究沒好意思,他轉手從旁邊操起一根棍子,“別過來!我打我的兵,他們得睡覺!要你管什麼?”

四道風活動著腿腳逼過來,身後簇擁著所有的守備軍,他比華盛頓吳更像這些人的頭兒,“老子最瞧不得上壓下大欺小,在耗子洞裡還定尊卑做大爺!”

“我是軍官!我的職責就是管他們!”

四道風一腳把那小棍踢成瞭兩截,士兵哄笑。華盛頓吳氣得都忘瞭怕,沒招沒式一頭撞瞭過去,“我管的就是他們!我書都不念瞭,你們說國傢有難我就來瞭!我受夠瞭!我是來打鬼子,不是給你們打的!”

四道風沒當回事,一隻手就把華盛頓吳隔在圈外,大聲地奚落著:“你打鬼子?我正眼看見鬼子,一轉身準瞧見你屁股!”

士兵們粗野地大笑,歐陽陰著臉把兩人隔開,話頭卻直指四道風,“這樣你痛快瞭?受瞭鬼子的氣,回來找著個出氣筒?”

“喂,他先動手……”

歐陽把華盛頓吳推開,“你沒錯,你有道理,可人聽你的道理之前,會先看你做得有沒有道理。什麼都別說瞭,我們來看看明天怎麼出城。”

他向一張桌子走去,邊看看站在旁邊一直沉默的趙老大,“您看見瞭。”

趙老大苦笑:“看見瞭,你隻好獨自打拼,做個孤星入命的人。”

一群人在燈下商量瞭許久,歐陽終於從桌邊站起來,揉揉有些發花的眼睛,吐瞭口氣,“就是這樣瞭,肯定不是最好的辦法,可是唯一的辦法。明天一早咱們分兩路各自行動吧,現在休息,老四你尤其早睡,明天你是主角。”

四道風無所謂地打個哈欠,顯然還為剛才的事生氣,歐陽沒理他,徑直回瞭小間。他在床邊坐下,似乎在想什麼又似乎在生悶氣,思楓進來,看看他把簾子拉上瞭,“你答應他瞭?”

歐陽沉默。

“你反應真快,立刻就接手瞭所有事情,現在趙老大在沽寧都得聽你發號施令。”

歐陽木然地說:“我不想這樣,可隻能這樣。”

“你做得很好,這裡以後就是戰場瞭,它需要你這樣的人。”

歐陽忽然發作,“你讓我怎麼可能不答應他?他明明是對的!”

思楓愣瞭一下,說:“我不是在抱怨……你不要這樣。”

“我知道,我沒怎麼樣……我能怎麼樣?”

“別這麼沮喪,這不是你,你是個對著槍口都能想出十七八個主意的男子漢,這是老趙看重你的地方,也是老唐我喜歡你的地方。”

“對著槍口能想出十七八個主意,因為知道闖過槍口就有希望。現在是剛活出一點人味,又被十七八個槍口對著,而且還是孤傢寡人,我甚至不知道你們在哪。”

“戰局還會向南蔓延,老趙的意思是我們不能凡事落在鬼子後邊,所以明天一起離開,你應該是能理解的。”

“我當然理解,剛才我有反對嗎?”

“你要知道我們去哪兒嗎?這也許會好受一點?”

“不、不要,既然老趙不說的話。”

“四哥怎麼辦?他一門心思跟你。”

“他太不合適,送走你們就跟他分手,藏一陣子,找些可以發展的人。”

“你一個人?”

“我們在開始的時候都就一兩個人。”

思楓苦笑,看看周圍的空間道:“所有的東西都會給你留下來,這是我在沽寧最後的努力,能給你和將來的同志造就一個棲身之處,我很高興。”

“我以為這是我們的傢。”

思楓怔瞭一下,“我們還是不要說這個瞭,好像什麼都攪在一起瞭。”

“同意。”

“睡吧。”她把雙手放在歐陽的肩上,那是一個邀請的姿勢。歐陽看著她,她的表情堅定得讓他意外,“抱著我,別管簾子,別管別的,什麼都別管。”

“你睡吧,我坐會兒。”歐陽猶豫瞭一下,輕輕把那雙手扳開,苦笑道:“我做不到,腦袋瓜子現在塞的全是血泊屍體、刺刀鬼子這些個亂七八糟的玩意,沒法想象人能在屍山血海中抽空談個戀愛。”

思楓靜靜地看他一會兒,轉身攤開床上的被褥,歐陽盯著墻壁想自己的心事。

“有句話,我做學生時給自己勵志的……‘如果千年裡星星隻在一個晚上出現,那麼人們會從此相信天堂。’我想象這是新世界終於創造出來時的第一天。”

思楓沒理他,低身把兩摞衣服放到床邊,一摞沒包的是給歐陽留下的,一摞打包的是自己要帶走的。

歐陽說話的聲音忽然帶瞭哭腔,“可是……星星在今天這個晚上出現,我想起以後沒有星星的晚上就要發狂。”

燈光在他眼前滅瞭,歐陽在一片漆黑中聽見思楓上床睡去。

《生死線》